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春節,算是熱熱鬧鬧又平平安安地過去了。
因為憨吃傻睡,我又長了幾斤肉,謝昭華的這張小臉也終於圓潤了起來,皮膚也白了些,整個人煥發出健康生機。
謝昭瑛還欣慰地摸著我的頭誇:「小華長高了啊。」
我亦拍了拍他的手臂:「二哥也長壯實了。」
平手。
還有一件好玩的事,就是下雪了。
我生長的地方偏南,冬天即使下雪,落在地上沒多久就化成了水。可是東齊京都要靠北,臘月裡一場鵝毛大雪,整個世界頓時銀妝素裹,美麗壯觀動人心魄。
於是別的女眷呆在屋子裡烤火搓麻的時候,我則和謝靈娟等幾位小朋友在院子裡堆雪人堆得不亦樂乎。
謝靈娟這孩子人小鬼大,主意多得很,指揮著馬家兄弟像蒼蠅一樣亂轉,一下堆起來一下又推掉,純粹地折騰人玩。
我一個人開闢了一個場地,憑藉著以前雕蘿蔔花的手藝,精工細磨,一隻史努比逐漸顯出輪廓。大概因為沒有夯實,一隻狗耳朵嘩啦掉了下來。
我蹲下去捧雪,忽然一雙修長的手伸過來,也捧起一把。我抬起頭,衝著來人笑:「宋先生,新年好啊。」
宋子敬溫和地回了我一個笑:「四小姐過年好。」
因為是過年,他穿了一身嶄新的絳紫色衣衫,沉穩素重,人卻是溫恬和煦,淡若春柳,笑容無暇,如這滿地瑞雪一般。我盯著他清秀面容,一時花癡住了。
宋子敬看到了我的藝術作品,負著手仔細打量。他顯然辨認不出這是什麼怪物,也還聯想不到圖騰崇拜這種迷信的東西,猶豫了半天,才說:「是只鴨子麼?」
我含淚而笑:「先生高明。」
突然一個雪球憑空飛來,直朝宋子敬那顆漂亮的後腦勺砸去。我張口就要呼叫,聲音還沒出來,卻見宋子敬像裝了倒車雷達一樣精準地把頭一偏。然後那顆雪球擦過他的面頰,朝著我招呼過來。
我發出短促而又微弱的一聲「誒?」,然後就被迎面打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腦子還是一片茫然,已經聽到宋子敬焦急的聲音在喚我:「四小姐!」
然後就是謝靈娟他們幾個幸災樂禍的笑聲。
我心地冒火,猛地坐起來,腦袋砰地撞上一個東西,眼前一道閃光,又倒了回去。宋子敬先生也被我撞地跌坐在地上。
可憐宋先生,成功躲過了暗器,卻沒躲過明襲。
這時聽到謝昭珂驚慌失措的叫聲:「這是怎麼了?」
然後她匆匆跑了過來,將宋子敬扶了起來,顫抖著聲音:「宋先生,你怎麼樣?頭痛不痛?那裡摔著了?」
我也好不責備她見色忘義,自己爬了起來。
這時聽到動靜的謝昭瑛也跑了過來,一看到我,手一指,很缺德的暴笑起來。
我陰狠狠道:「桃花洲頭……」
謝昭瑛臉色一變,關切地撲了過來:「四妹啊我的好妹妹,你摔著哪裡了?疼不疼啊?讓哥哥看看!」
我狠掐了他一把,提醒他適可而止。
宋子敬站起來,先過來問我:「四小姐沒有摔著吧?」
謝昭瑛正拿著一塊不知道哪個姑娘的香帕給我擦臉,我的話不停被他打斷:「沒事……就是……後來撞那一下……疼……疼疼疼疼!二哥你擦到撞著的地方了!」
謝靈娟這個罪魁禍首不但不跑,還在旁邊竊笑。
我正打算教訓她幾句,忽然一個老媽子大呼小叫地跑進後院來:「大喜事啊!大喜事!大少夫人又有喜了!」
大家都一愣。我還以為大嫂只是過年貪吃壞了腸胃,沒想到原來是暗地裡又開花結果了。
謝昭瑛拉我一把:「走,給大嫂賀喜去。」
我邪魅一笑,「你等等。」
謝昭瑛被的笑容嚇得冒冷汗。
我樂顛顛地跑到還沒回過神來的謝靈娟小朋友面前,咧開嘴露出我潔白整齊的牙齒:「你娘就要生小弟弟咯!以後沒人來愛你咯!大家都不要你咯!把你賣給熊瞎子做童養媳咯……」
直到謝昭瑛一臉黑線將我拉走,留下謝靈娟欲哭無淚地呆站在原地。
大嫂的確是懷上了,兩個月,胎很穩。謝夫人高興得老淚縱橫,說是自己年前在佛祖前許的願靈驗了,然後說年過了就進山去還願。
我一聽能出門,立刻來了精神,一臉諂媚地撲了過去,抱著謝夫人的胳膊撒嬌,說我也要去。
謝昭瑛冷笑:「你去湊什麼熱鬧?」
我笑得花枝亂顫:「我求菩薩保佑我早日入主東宮。」
謝夫人很感動:「小華你有這樣的覺悟真是太好了。」
於是年過後,我坐著馬車一搖一晃地往萬佛山出發。雲香坐我身邊,幫我把瓜子剝好,我再一把抓起來丟進嘴裡。
有丫鬟真是好,以前我要這麼吃,都只有自己動手的份。
其實穿越也沒什麼不好,就是不大自由。我要是穿成男人該多好,可以自由自在走天涯。不過生理問題怎麼解決,老婆當然不會娶,難道要我收一堆面首嗎?這不正是時下流行的斷背……
正胡思亂想著,馬車停了下來,車伕說:「四小姐,前方難民堵了道,咱們要改道走。」
我掀開簾子望出去,驚訝地看到冰雪消融後的地裡有不少衣衫襤褸的人擁擠在樹下草中,個個面黃肌瘦,愁容滿面。
我問:「這都是怎麼了?怎麼有這麼多流民?」
車伕說:「四小姐你不知道。北方鬧雪災,還有好多人給困在了雪原裡的。這些都是逃出來的,進不了城,都擠在外面。」
「天不都暖了嗎?」
「可是家裡牛羊都凍死了,他們回去也沒有吃的。」
我忽然看到一個母親正抱著一個孩子在抹眼淚,那孩子滿臉發青,手腳不時抽搐一下。
我忙叫停車,從車上跳了下去。
「這孩子病得好厲害啊。」
那母親焦急地說:「是啊,突然就病了,一點法子都沒有!」
我伸手去摸孩子的額頭。雲香急忙叫:「小姐!」
我已經摸到了孩子。體溫冰涼。我上下檢查了一番,問:「孩子有什麼不舒服?」
「沒有,就是一大早上吐下瀉的。」
「吃了什麼?」
那母親苦笑:「草根樹皮。這年月,還有什麼可以吃的?」
食物中毒?那都還好。東齊春天來得快,萬物一下就復甦,細菌開始使勁繁衍下一代。我就怕有什麼流行疾病開始蔓延。
我取出隨身帶著的一點碎銀,說:「大嫂,你孩子是吃錯了東西,不是大病,讓他多喝點水。這錢拿著趕緊帶他去看大夫吧。」
旁邊一個老人說:「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們這些逃難來的,都不給進城。城門口的衛兵見到就要趕呢。」
我叫起來:「那不是有錢都看不了病?」
我這一句話,點起了原原之火。廣大的給貧困和苦難逼迫得無路可走人民群眾們紛紛痛訴起來,那怨懟之聲沸沸騰騰簡直要把我給淹死。什麼十年一遇的雪災,什麼官吏腐敗,什麼種族歧視。
我聽著陣陣心酸,便要來紙筆寫下藥單,叫來車伕:「你騎馬進城去,把這副藥抓來。」
車伕感動:「四小姐心腸真好。」說完打馬而去。
那母親叫了一聲:「活菩薩啊!好人有好報啊!」一下撲在我腳下。
我手忙腳亂扶她起來,「大嫂,別這樣。舉手之勞而已,我受不起。」
勞動人民就是淳樸善良,點滴之恩都記在心頭。我想起別人寒天還缺衣少食,自己卻暖衾高燭錦衣玉食的。畢竟是普通人家出身,心裡沉重,一下沒了出遊的心情。
那日上完香回了家,我一直有點坐立不安。
雲香機靈,問:「小姐是不是還掛念著那些災民?」
我說:「雖然立了春,可還是天寒地凍的,怎麼不好生安置?」
雲香說:「不知道。聽說附近縣城也都不讓他們進城。這些都是牧民,很多還是遼國那邊過來的。我們齊國人說他們是蠻子,一直都嫌棄他們呢。小孩子不聽話,爹媽就嚇唬要把他送去遼蠻子那做放羊娃。」
的確,今天見到不少人五官都比較深刻。
我教育雲香:「就這樣放任他們流浪可不是辦法。吃,是人類生存最基本的一項需要,當人民吃不飽飯的時候,必然會對執政機構產生不滿情緒。放任這種情緒醞釀下去,最終會導致爆發。人民就會起來推翻這個機構,打倒富有資產的階級,解決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時,建立一個有利於己的新社會。用我們的話來說,叫革命;用你們的話說,就是造反。」
雲香嚇得發抖:「造反?」
我拍拍她的肩,「那只是最壞的結局,我只是說說。」忽然來了主意,一把拉過雲香,「好妹妹,不如我們行行善吧?」
雲香不明白:「行什麼善?」
我拍胸脯(如果有的話)道:「當然是懸壺濟世了!我這本科三年級平均70分的成績,不敢說疑難雜症,普通的感冒發燒肚子疼,對付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
雲香摸我的額頭:「小姐,您沒燒著了吧?」
我說:「燒什麼燒?我這是在行善積德。」
「可是您白日裡要學書學琴,哪裡有時間出去?」
我奸笑:「以前,或者以後,有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教育家說過這樣一句話:時間是海棉裡的水,只要願擠,總還是有的。」
不過,行動總比計劃難。
我現在的日程滿得可比高考生。
一早起來就要練嗓子,努力把我的破鑼修煉成天籟。私覺得東齊進入四個現代化了,我都未必能得道成仙。早飯後就去學堂,宋子敬遵循謝夫人命令給我開了小灶,專門攻讀各類史籍詩詞。我這人博聞而不廣記,學東西如水過鴨背不留痕跡。好在宋子敬很體諒我,也不勉強,反倒時常同我討論一些醫科知識。
到了下午,就是琴棋書畫。我兩手如雞爪,往琴上一放,琴弦盡斷,那琴師落荒而逃,彷彿我修煉了什麼絕世魔功。圍棋師傅是宋子敬,自我用棋子拼了一個「囧」後,他就改同自己下棋去了。寫字我還好,小時候被我爹送去少年宮學過兩年硬筆書法。可是畫畫就不行了,每次都要墨淹金山。
宋子敬不得不承認自己教育失敗:「道盡辛酸,不如一聲歎。」
我說:「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
宋驚艷:「好詩!好詩!」
我謙虛:「謬讚!謬讚!」
宋子敬問我:「你想進宮嗎?」
我詩興正上頭,大笑:「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宋子敬皺眉:「不至於吧。」
我收斂了點:「都說深宮似海。我要去投海了,當然要有英雄般的豪情和覺悟。」
「在廟裡,你倒是反應激烈。」
我說:「我不去,三姐就要去。總之我們謝家鬥不過趙家,就得捨一個女兒去套狼。」
宋子敬道:「三小姐也不能去。」
我奸笑:「你不想她去,那你趕緊娶她好了。」
宋子敬錯愕:「你說什麼?」
我道:「小宋同志,再裝就太不厚道了。人家姑娘芳心暗許你那麼久了,三伏送湯三九送衣的,你敢說你沒察覺?可別辜負了我姐姐一番好意啊。」
宋子敬一張俊臉染上了胭脂紅,真是秀色可餐,我看得目不轉睛。
其實他和謝昭珂也不是沒希望,大不了來個詐死私奔,乾脆利落,就此泛舟江湖,好不逍遙。十八年後風波過,帶著孩子認祖歸宗,親戚同堂齊聲哭。
正遐想著,聽宋子敬說:「我同三小姐,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笑:「可她喜歡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把你調到其他地方去。到時候你就看不到這裡的一閣樓的書咯。」
宋子敬一雙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你會告訴謝大人?」
我無恥地笑:「不知道哦。我成天高負荷學習,壓力超標,難免胡言亂語。」
宋子敬不笨,他淡淡一笑,「說吧。」
我頓時手舞足蹈:「先生,人家要求不高,把我下午的圍棋和書畫課取消了吧?反正我是土豆做不來玉雕,你教我不會,不教我也不會,不如退一步,大家都輕鬆?」
他問:「你要這時間來做什麼?」
我笑嘻嘻:「這可不能告訴你。女孩子的瑣事你別猜。我保證不讓我爹娘知道就行!」
宋子敬皺著眉頭思考。他這滿腹才學驚天下的人,委屈來教我這等敷不上牆的爛泥,已經夠委屈。我自動求去,多出大把時間恰好可以繼續他的文學研究,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宋子敬微笑點頭:「好吧。其他功課你也不可廢,當心謝夫人考你。」
我歡呼。
宋子敬補充:「還有,別惹是生非。」
我嬉皮笑臉:「怎麼會讓先生擔心?」
於是第二天就換了一身布衣,帶著雲香翻牆溜了出去。
跑到城外,見到昨天那位大嫂,我過去打招呼:「大嫂,你兒子的病好了些嗎?」
大嫂愣了一下才將我認出來,喜出望外道:「是這位姑娘啊!我兒子沒事了!您又來看我們了?」
我說:「我來給你們看看病。你們買不到藥,我來買。」
大嫂一下激動得和勞苦大眾盼來了解放軍似的,想拉我的手又不敢,只好一個勁兒說:「姑娘你真是菩薩心腸!真是菩薩心腸!」
經她這麼一宣傳,不少有病痛的難民都找了過來。我便在破廟裡擺了一個攤,借了土地爺的香案,給他們看病。
我自稱小敏,取了我原本名字的諧音。他們便叫我敏姑娘。
老鄉們大多都是腸胃病,也有一些較為複雜,我自己也一知半解。到這時候,才開始後悔平時學習不夠努力。如果我上課少睡點覺,如果我平時少看點連續劇,如果……
義氣之下的第一次行善,當然有顧慮不周之處。我身邊銀子不算多,看了二十來個,雲香說:「小姐,錢不夠了。」
我不得不掃興而歸。倒是那些老鄉親,還依依不捨地一直送我到城門口。
雲香問:「咱們明天還來嗎?」
我問:「你知道哪裡搞點錢嗎?」
「月例都是大夫人發,都有明確的數。不過小姐你以前病著的時候,那份錢都省了下來。」
可我也沒本事厚著臉皮再去向謝夫人把錢要回來。
但若是沒錢,什麼事也幹不了。這時候才覺得自己的決定既衝動又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