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襲

  那一夜我們睡在山腰。雖然背風又是夏季,可是到了後半夜也冷的慌,偏偏簡易帳篷都沒有一個,我只有按著本能往火邊挪啊挪。忽來一陣風,火苗往我身上飄,我又嚇得趕緊往回滾。如此來回數趟,簡直不能入睡。
  蕭暄被我吵醒了,迷糊著問:「怎麼了?」
  我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蕭暄說:「睡吧,明天還要走一整天路呢。」
  我見他實在困。又想這一天他又是跳水救我,又是為食物奔走,還背著孩子走了半天路,想必是累壞了。便說:「我知道了,這就睡,你也睡吧。」
  蕭暄躺回去。我移了個適中的位子,也躺了下來。
  開始覺得稍微暖和了一些,可是睡著又漸漸冷起來。我迷迷糊糊之中往暖和地地方挪了挪,終於挨不住疲倦,睡了過去。
  似乎只是那麼一閉眼,天就亮了。我吸著鼻子張開眼,忽然發現胸前橫了一隻胳膊。
  我眨眨眼,轉過腦袋,看到蕭暄同志睡得正酣的一張臉。
  呆住兩秒,從他身下連滾帶爬逃出來。
  蕭暄殿下揉揉眼睛,打著呵欠:「醒啦?」
  我在地上找一根粗點的樹枝,硬一點的石頭也行,再不濟就用腰帶。
  蕭暄說:「得了得了。又沒把你怎麼。不壓著你,就你那折騰勁,我們全都不用睡覺了。」
  我氣得哆嗦,「你這個猥瑣男!」
  小覺明問:「什麼是猥瑣男?」
  老和尚翻譯:「就是未經女孩子同意摸女孩子手的男人。」
  「可是哥哥沒有摸姐姐的手啊。」
  「那更嚴重,他都抱了她一晚上了。照理,他們該馬上成親……」
  我「噌」地拔出蕭暄的劍,老和尚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吃早飯的時候,蕭暄又收到了一封飛鳥傳書,說:「我們不往東走了,直接往北。」
  我問:「有什麼區別?」
  「往東是城鎮集市和等待著我們的殺手,往北走是茂密的森林和等待著我們的野獸。」
  我說:「聽你的。」
  低智商的野獸總比高智商的人類好對付。
  蕭暄面如沉水。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那次出逃,百名壯士送他出關,甚至還搭上了好友性命,才換得他平安。這次北行,他擔心會再次付出沉重代價。
  往北走,漸漸上山。覺明照舊由蕭暄背。讓我驚訝的是老和尚,看著也一把年紀了,身手敏捷,密林裡穿梭自如,我望塵莫及。再看蕭暄,也是步伐矯健,如履平步。這練過功夫的人就是不同啊。
  中午的時候,終於爬上山脊。我累得一身大汗,兩隻腳直打顫。
  老和尚看著我,怪同情的:「歇一下吧。下午沿著這條山脊走,再露宿一晚,明天中午就可以出山了。很快就到仁善縣。」
  大和尚帶著小和尚打坐調息,蕭暄坐到我身邊,鄙視我:「瞧,我就說了,多運動。」
  我很狼狽:「如果不是帶上我,你們早就走了大半路了。」
  蕭暄捏捏我的臉,給我打氣:「別淒淒哀哀的,一點都不像你。來,唱只歌聽聽。」
  「好。」我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髮。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蕭暄忙不迭摀住我的嘴巴。小覺明已經聽到,問師爺爺:「小尼姑為什麼不高興啊?」
  老和尚說:「因為她不想出家。」
  「為什麼不想出家啊?」
  我掙脫了蕭暄,笑道:「因為人家小姑娘想嫁你呀!」
  蕭暄氣得抓狂,老和尚笑瞇瞇,小覺明有十萬個為什麼:「為什麼想嫁我?」
  我繼續誆他:「因為我們的小覺明將來會做大官,女孩子都會想嫁你。」
  「可是師爺爺說和尚不可以娶親的啊。」
  我笑:「那你不做和尚就得了。」
  蕭暄幾乎要掐死我。
  我來了興致,一路上教小覺明唱歌。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蕭暄在前頭冷笑。
  我想蕭暄這次明明是出逃還帶上一個孩子,顯然是這孩子有不能留在齊國的理由,那這個祖國顯然不是這孩子的花園。
  只好換一首:「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老和尚咳嗽。
  也是,這孩子是孤兒啊。
  再換:「我是一條小青龍,我有多少小秘密……」
  前頭兩人齊聲咳。
  這都不行?只好再換:「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老和尚和蕭暄兩人喉嚨都快咳破了。
  我哈哈大笑,笑聲在林子裡迴盪。
  山脊沒有灌木,樹木也較稀疏,比先前要好走許多。我身上的汗被風一吹,猛一陣涼,打了一個噴嚏。
  蕭暄回頭:「怎麼了?」
  我忙說:「沒什麼。走你的。」
  他皺著眉看著我,然後挽住我的手。這只是個很簡單的動作,可是卻極其有技巧,我頓時感覺有一股力托著我的一邊身子,腳下立刻輕鬆了許多。
  我感激道:「二哥你真好。」
  蕭暄理所當然:「我當然好。」
  就這樣走走歇歇,傍晚時終於到達最高點。
  老和尚十分激動,站在最高峰,像根避雷針,袈裟被風吹得漲鼓鼓的,如同一面張開的滑翔傘。
  他感歎:「老衲有十把年未曾登上玉龍山的頂峰了。上次登頂,還是同虛源子那個老道,在這裡品茶對壘論禪說道。」
  我聽了,笑道:「不說佛道不相融,光是在這大風頂上喝茶下棋,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若是有心,鬧中亦可取靜,隨便找個茶館不就行了?」
  蕭暄恨我恨得牙癢癢:「大師只當她說話放屁,不必介意。」
  老和尚卻笑:「小敏施主這番話頗有禪意,不愧是要母……」我臉色一沉,他改口,「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人啊。」
  我滿意。私下抓過蕭暄來問:「你到底欠了這老禿驢什麼東西,怎麼突然抱起他的大腿來了?」
  蕭暄嗤之以鼻:「我為人寬宏大量,且尊重老人!」
  我冷笑。
  老和尚在山頭感歎了一番什麼:「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等等我一竅不通的東西。
  俯視群山,我想起毛爺爺的語錄,裡面有一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這番壯麗景色的寫照。
  老和尚感慨完了,道:「下山吧。在山腰上找個林子紮營,好好休息一晚。」
  也不知道是我們中的誰人品爆發,居然給我們找到一個山洞。
  老和尚似乎很有經驗,看後說:「以前住過野獸,不過已經走了好久了。洞口林子密,升火外面看不到。」
  得,還得再在野外將就一晚上。
  這晚我學乖了,抱著小覺明睡。六歲的孩子沒性別,他肉嘟嘟熱呼呼的像個小暖爐,我們倆都睡得很香。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搖醒,蕭暄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用眼神問他:「怎麼了?」
  他悄聲說:「你帶著孩子先下山。」
  天還是黑的,我半睡半醒,揉眼睛:「這麼急?」
  蕭暄的確很急,一把拉起我,又要去拉覺明。
  這時老和尚從洞外回來,一見蕭暄,急道:「王爺,你還沒走?」
  我這下清醒了,知道情況有變。我說:「二哥帶著覺明先走,我找地方躲一躲,老和尚去對付追兵。」
  蕭暄急道:「你說什麼?」
  老和尚點頭:「如此甚好!」過來在覺明身上點了一下,孩子繼續熟睡。
  蕭暄斷然否決:「我不會把她丟下,要走一起走。」
  我說:「帶著我只有大家一起被抓的份!」
  蕭暄氣:「躲?他們帶了狗,你能往哪裡躲?」
  「就躲這兒。」我說,「洞深,又有野獸的氣息,狗不會來。再說我有藥。」
  蕭暄說:「不行!」
  老和尚說:「很好!」
  蕭暄:「大師!」
  和尚:「王爺請以大局為重!敏姑娘聰明機靈,吉人天相,一定不會出事的。」
  死禿驢,我要是真的因此犧牲了,你給我修祠堂天天唸經超度?
  蕭暄痛苦得要死,眉毛糾結在一起,表情猙獰,嘴硬:「不能丟下你!」
  我很理解。這局面好比懸崖,我們一起抱著一根籐,籐只能負擔一個人。一個人要放手跳下去,另一個稍微有點良心都接受不了這個犧牲。可兩人抱在一起只有死。
  不不,咱們交情還沒好到一起死。
  蕭暄忽然說:「不如讓大師帶著你走。」
  我笑了起來:「那幫人馬擺明了是來追你們三個的,即使我被抓住了,看在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而我爹又是謝太傅的份上,也不會殺了我,頂多受點皮肉苦罷了。老爺爺一把年紀了,還是不要再拖累他的好。」——我很久以後才想到,即使趙家人不殺我,瀕臨瘋狂的謝昭珂小姐也會親手解決我的。子啊……
  老和尚側耳聽到什麼,催促道:「動作快點!」
  蕭暄拖著我往外走,我不耐煩,甩開他的手:「私奔又不至於殺頭,你們快快滾,別連累我!」
  老和尚拉著蕭暄就要走。蕭暄兩眼冒火,這時他抱著的小覺明忽然動了一下,他一愣,似乎才想起這孩子。
  我笑,搖了搖腰上那個香囊:「先帶孩子去安全地方,然後回來找我。」
  蕭暄直直盯著我,目光像兩道探照燈一樣照耀出我光輝高大的形象。
  我衝他笑。他一咬牙,揚手將那把長劍丟給我。
  老和尚叫:「王爺!」
  蕭暄道:「拿著這把『結綠』好防身。」
  我哭笑不得。王爺啊,你是要我用這劍來防身還是自盡啊?
  蕭暄命令道:「呆在這裡別亂跑,我一定回來接你!」
  老和尚終於風風火火地拉著蕭暄走了。我躲進山洞裡,一邊把那些動物骨頭盡量往外扔。洞越往裡走越窄,我最後只得縮成一團蹲在角落裡。被水沖過以後,身上常備的防身藥自然沒了,這幾日揀的草藥還沒機會加工,現在也只得碰運氣。
  沒過多久,就聽到樹林裡的鳥兒呼啦啦被驚飛的聲音,然後有狗叫聲傳了過來。果真如我所料,狗聞到了殘留下來的猛獸的氣息,只在洞口叫,並不敢進來。
  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凌大人,這裡有山洞!」
  「大人,灰還是熱的!」
  雜亂的腳步聲和犬吠聲中,一個冷峻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進去搜!」
  幾個士兵打著火把進了洞。我躲在最裡面,身體又幾乎嵌在岩石的陰影裡。那幾個壯年男子走到離我還遠的地方就回頭報告:「大人,後面進不去了。」
  男人道:「他們帶著女人和孩子,走不快。」
  「大人,他們好像往東面去了。」
  男人果斷下令:「繼續追!」
  我鬆了一口氣。
  人聲漸漸遠去。我縮在冰冷的岩石夾縫中,凍得瑟瑟發抖,卻不敢出去。樹林裡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我都要被嚇一跳。
  就這樣呆了大概有大半個小時,我終於爬了出來。活動一下凍得咯吱做響的關節,把蕭暄的囑咐拋到腦後,藉著稀薄的月色往樹林裡鑽。
  那一瞬間一股勁風夾著脆響向我後背襲來,我防備不及,只聽唰地一聲,背上猛地一陣火辣,然後被打趴在地。
  劇痛讓我眼前一花,剩餘的理智讓我沒叫出聲來。
  摔倒之後,第一個動作就是爬起來繼續往林子裡跑。
  可是才跑出十多米遠,又是一道勁風襲來。這次我留了心,往邊上一閃,鞭子在我胳膊上掃過,打在旁邊的樹上。這麼昏暗的光線裡我都看到那樹皮被打得飛濺一塊。
  這次是真的低估了!
  趙家到底派了怎麼一個喪盡天良斷子絕孫的極品來追殺?
  不及多想,下一鞭又緊接而至。我只可見不可躲,心裡叫一聲又要死了?情急之下拔出蕭暄給的劍。鞭子打在劍上,只見白色火花漸射,巨大的力量將我往後震去。腳被地上的籐枝一絆,驚慌不及往後倒去。那根鞭尾擦著我的臉頰劃過,我卻跌倒順著山勢往下滾去。
  陡峭的斜坡讓我如同一根木頭一樣一溜煙往下滾,我頭昏眼花,身上被灌木和石頭摩擦得一片劇疼。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身體,就直直滾下去老遠。我在慌亂之中拚命想抓住什麼,突然腳下一空,身體失重懸空,手在最後關頭緊拽住了一根蔓籐。
  渾身細密的疼痛已經不算什麼,腳底的懸空才讓我所有寒毛都倒立了起來。
  懸崖?
  不不不,我不需要武功秘籍,我不要掉懸崖!
  我的腳在空中亂登,還好踩到一塊突出的樹根,勉強站住。
  雲遮住了月亮,黑暗之中,我聽到沙沙的腳步聲走近。有人來到崖邊。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風中傳來一聲冷哼,如一把利劍割破了我的鎮定,恐懼湧了上來,我渾身發抖。
  那模糊的高大人影俯視著我,而後從容地抬起了手。那條銀色的鞭子彷彿凝聚著天地間所有的光芒,亮得刺目,劃著優美的弧線,向我飛來。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忽聽「嗖」的一聲,臉上感覺到一陣風,鞭子被什麼東西打偏到一邊去。
  「小華!」
  我張開眼,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雲層薄處透露出一絲月光。我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奔過來。
  蕭暄?
  他身手矯捷,很快就來到跟前,不暇思索就要來拉我。銀色鞭子破空而至又直又狠向他打去。我驚叫一聲,蕭暄身影一閃躲了開去。
  山風將雲吹散,夜空蕭涼,兩個男人對峙崖上。
  「凌統領。」
  「燕王殿下。」這一聲稱呼充滿了挑釁與譏諷。
  蕭暄沉著聲說:「放了她,她與這事無關。她若有個萬一,謝家也不會罷休的。」
  男子哼了一下:「我當然不在乎她的生死,我得到的命令,是捉你回去。」
  蕭暄往前邁了一步。我忽然想到,他的劍早給了我,又被我丟在林子裡,他手上並沒有武器。
  對方似乎也想到這點,冷笑起來:「對了殿下,煙花三月感覺怎麼樣?」
  蕭暄臉上一片肅殺之色:「凌統領,我那一劍看來果真是偏了。」
  我在風中搖搖欲墜,抓著蔓籐的手已經酸麻不堪,小腿肚也開始微微抽筋。我死死咬著牙,急速喘息,沒有出聲。
  沒有絲毫預兆的的,對方先出手了。銀色鞭子如蛇一般向蕭暄襲去,蕭暄敏捷躲閃,鞭子總與他擦身而過,並沒有傷到他。
  「燕王殿下拜師周傳鶴,學到的就是閃躲的本事?」
  蕭暄卻依舊沉穩,只不住閃躲,步步後退,引得那人漸漸離我遠了。
  鞭子打得地上塵土飛濺,蕭暄已經退到林子邊,轉瞬扯起一條長籐,同對方的鞭子糾纏在一起。那人見狀,居然一個轉身,向我襲來。
  我緊閉上眼,那鞭子啪地刷在我手邊,我緊攀著的蔓籐猛地一鬆,腳下一滑,身子一下往下墜。
  我嚇得大叫。好在下墜了一小段距離又停了下來。
  蕭暄見狀急奔過來,鞭子如影隨形,他不得不抽身退開。
  「凌揚!」他怒吼。
  對方冷笑:「救己還是救美,殿下快做決定吧。」
  我已經掉過邊緣,看不到上面的景象。只聽到山風呼嘯,鞭聲劈啪。我心急如焚,急促喘息,腳下落空,盲目地在崖壁上蹬著。塵土和沙礫滾落下來,打在我的臉上。我被嗆得連連咳嗽。
  「小華!」蕭暄在叫我,「堅持住!」
  我往下望了一眼,黑暗像張大口等著吞噬我。我冷汗潺潺,尖著嗓子叫道:「我盡量!」
  手幾乎麻木,一不留神,又往下滑了幾厘米。我不敢動了,氣都有點喘不上。從來不知道時間會過得這麼慢。
  上面打鬥更加激烈。我聽到那個男子高聲道:「你們都不許插手。」想必是他的屬下已經趕了過來。
  我的兩個手臂已經漸漸乏力,一寸一寸往下滑。冷汗順著我的臉頰滾落。
  我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二哥……」
  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猛地往下墜落。
  耳邊風聲呼呼,失重感卻是只持續了一秒。手腕被一隻大手有力地抓住。
  我張開眼。
  蕭暄一隻手抓住我的手,一隻手抓住那根蔓籐。
  「二哥。」我看到對方人馬圍了過來。
  蕭暄衝我一笑:「丫頭,信我嗎?」
  我回他一笑:「我信。」
  利劍砍向蔓籐之前,他鬆開了手,將我抱住。我閉上眼緊抱住他,隨他墜進黑暗之中。

《歌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