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兒一臉擔憂地遞帕子給我,我胡亂擦了把臉,坐下來喘氣。
阮星突然猛地推門進來,臉上帶著興奮和欣喜:「看到王爺了!」
我一下站起來。起得太急,眼前一黑,身子往一旁倒去。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我。我緩過來,對扶住我的人說:「小程,你來了?柳小姐呢?」
「看她爹去了。」小程皺著眉頭看我,「你怎麼搞的?」
「我怎麼了?」我納悶,「不說了,我要出去看看。」
小程只得扶著我走出去。
不用阮星指,我已一眼就看到了蕭暄。
他穿著青銅色盔甲,騎在玄麒上,手握寶劍,身姿矯健立於人海之中。快兩個月不見,再見竟是這場景下。我不管不顧衝到城牆邊上,俯視戰場。冰冷徹骨的風刮刺著臉,我的面頰和手很快失去了知覺。
蕭暄對面一匹黑色駿馬上的男子一身烏黑盔甲,頭戴青銅面具,北方遼人特有的魁梧體型,配著手裡的雪亮大刀,已然昭示了勁敵的地位。他舉刀朝蕭暄劈砍而去,蕭暄橫劍擋下,兩人糾纏拚殺,難分高下,不知覺就已經過了數招。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那個黑馬上的面具大叔我見過:「耶律卓!」
沒錯!除了他,誰還有那樣的氣勢?
蕭暄同他實力相當,兩人比試良久都不見勝負。耶律卓魁梧大力擅使刀法,蕭暄靈活矯健劍走輕靈游刃有餘。兩人如同兩隻獸,紅著眼睛亮出獠牙伸長爪子,糾纏在一起,撕、咬、抓、撓,血腥徹底激發了男人的野性,刀劍猶如利爪向對方撲殺過去。狠命一擊,躲閃,回身反咬,至死方休。
兩個男人的眼睛都發紅髮亮,興奮賞識英雄惜英雄,卻又嫉妒憤恨遺憾相識太晚。大刀長劍鏘地一聲相擊出四濺銀火。
我看到蕭暄臉上煥發的神采和嗜血的狠辣,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光芒,刺目又陌生。彷彿一把出鞘的寶劍,彷彿一隻最後衝刺的猛獸,充滿了野心和力量。強大氣勢猶如滔天巨浪向對方衝擊過去。
耶律卓躲閃過他狠辣的一擊,掉轉馬身繞去側面。就這短短的時間,他抬頭往城上我們這裡望了一眼。我眼不好,可是也可以肯定他在看到小程的時候,動作滯緩了那麼一瞬。
隨後蕭暄也看了我一眼,眼神居然有點溫潤。
我張開嘴,冷空氣灌了進來,然後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隆,震得所有的人腳下一晃,帶著惡臭的風席捲過來。
火山口猶如噴氣式飛機的發動機一樣咆哮著,震盪著,冒出濃烈的黑煙和赤紅的火舌,煙火沖天之際,黑石硫磺如雨紛紛落下,岩漿彷彿一條條赤紅的河流從山口蜿蜒而下,朝著赤水城直奔而來。
赤水,赤水!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視線同蕭暄相撞,他的眼裡滿是震驚和擔憂。兩軍士兵全都停下了打鬥,連耶律卓都放下了大刀望向火山。
我衝到圍欄邊,順著風朝著下面大聲呼喊:「大漠子民自相殘殺,山神震怒火山爆發!若心裡還存有一絲善念,若還有一點念頭想回家同老小團聚,就快快放下屠刀逃命去吧!」
耶律卓猛地轉過身來憤怒地目光如箭直射而來。
我迎著他的目光繼續喊:「北遼兄弟們你們千里迢迢來這裡殺別人的親人,搶別人的財物,難道你們還想埋骨他鄉嗎?」
耶律卓已經怒不可遏,反身從身邊副將處抄來一把長弓,提弦拉滿瞄準我。蕭暄驚駭一夾馬腹前衝揮劍吹去,而小程則一把拉過我將自己擋在我身前。
耶律卓看到小程,手下一頓,長弓已被蕭暄的劍打偏。
耶律卓哪裡受得了這挑釁,一把丟開大弓抽出配劍朝蕭暄劈過去。兩人立刻打鬥在一起。旁邊將領士兵見上司又打開來,也紛紛重拾刀劍開始廝殺。
我氣得差點吐血,這都什麼時候了?
大地又是一陣強烈地震,火山猶如一個唱到興頭的搖滾歌手一樣聲嘶力竭地喊叫顫抖著,我的頭皮跟著一陣發麻。我求上天不要讓我餓死,上天同意了,於是讓我被火山灰埋死。見他瑤母的鬼。
小程神情肅穆搖了搖我,問:「我師傅的《秋陽筆錄》是不是在你這裡?」
我啊了一聲。小程的眼睛大概是這個渾濁世界裡唯一依舊清澈澄明的事物,我沒辦法對著這雙眼睛撒謊:「是在我這裡。不過我是從我家地窖裡找到的。」
小程皺眉:「你到底是誰?」
我老實交代:「我是文博侯謝太傅的四女兒,謝昭華。」
小程本來想表示驚訝,可是他對這個名字實在沒印象,只好繼續原來的話題:「師傅交代過,誰找到這本《秋陽筆錄》,誰就擁有它了。我當初不是不想治耶律太后的毒,而是解她的毒的法子寫在這本筆錄上。」
我聽了高興,可是還沒高興三秒就高興不起來了。小程抓著我興高采烈地衝著城下打得正熱鬧的耶律卓喊:「喂,三白眼,我給你找到能救你老娘的人了!這是我小師妹!她手裡有我師傅的筆錄——」
等等,這是什麼一個情況?
小程很有階級友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帶我去治耶律老太婆,我就告訴你如何解煙花三月。公平划算,童叟無欺。快叫我一聲大師兄吧,師妹。」
我怒火沸騰得比火山還劇烈,舉手就想來一招亢龍有悔。小程卻歡喜道:「他們停了!」
男人們果真又停下了廝打。自然災害分分秒秒降臨,有個台階不下就是白癡。
蕭暄眼睛冒火狠狠瞪我,我只得假裝忽略他,對著耶律卓拍胸脯保證:「你娘中的是蝶雙飛,對不對?是你們遼國皇室的天才先祖弄出來的毒蠱,為了確保外戚不干政,每個皇后受封前都必須服用。毒蠱毒蠱,是毒又是蠱,母蠱就在皇帝體內。帝喜而後喜,帝憂而後憂,皇帝健康那皇后自然也身體好,皇帝若病,皇后也必病無疑。有的皇帝死前會賜解藥給皇后,可是你爹卻沒有。現在你爹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娘卻還活著,挺不容易的吧?我去治你娘的病。但是你得立刻退兵!」
耶律卓的面具遮去了他所有表情,可是我可以清晰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氣。
我抓著磚石圍牆的手已經僵到沒有知覺,可是一口氣憋在胸腹之間讓我堅持把話說完。
「你四海求醫這麼多年心裡清楚,現在只有我能救你娘的性命。耶律卓,你自己好好斟酌吧。是現在就退兵,還是一鼓作氣攻城掠地,然後回去給你娘收屍,讓你遼國百姓看看你就是這樣以孝治國,看看一國之君就是這樣不孝不義沒有良心,看看你以後午夜夢迴會不會見你娘血淚索魂……」
「太長了。」小程出聲提醒我。
我虛心接受,閉上了嘴。
整個天地間似乎只餘火山的咆哮聲。
耶律卓注視著我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燒成灰燼。蕭暄瞇著眼睛,緊握著劍,面無表情。
我清晰地聽到我和小程的激烈心跳。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耶律卓開口出聲,一指小程:「加一條,將他交出來。」
五個字就已經決定了局勢。
小程臉色一下青一下白,渾身發抖。我感慨地拍著他的肩膀,釋然而笑:「為國獻身了,師兄……」
尾聲被火山又一次猛烈的噴發給打斷,隨之而來的是濃密的黑灰還有大如拳頭的石塊。小程眼疾手快拉著我就跑回屋子裡,只聽咚咚聲撞擊在屋頂,瓦礫紛紛破碎。還有滾燙石頭打中窗戶,窗紗立即燃燒起來。
我扭頭朝著已經醒來的昌郡王喊:「王爺下令開城門,放百姓自行逃生吧!」
昌郡王臉色蒼白冷汗潺潺:「可是萬一遼軍大開戒……」
「橫豎一死,被燒死砸死也是死,被刀劍砍死也是死。呆在城裡必死無疑,逃出去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王爺……」
「你都要死了還怕他責備下來?」
昌郡王被我一激,把牙一咬,把心一橫,下令道:「開城門!」
緊緊關閉半月餘的厚重城門緩慢打開,早已擁擠在城門口哭喊哀求的百姓迫不及待地蜂擁而出。他們身後是一個殘破不堪烏煙瘴氣的城市,漫天紛降的灰沙黑石,明紅色的滾燙岩漿已經流淌得很近了,所過山林枯木紛紛燃燒。
在最壞的情況裡的最好的解決方式下,沒有被飢餓打倒的百姓們終於逃離了這個城市,奔向城外一切未知的世界裡。
耶律卓居然還真的有條不紊地重整軍隊,收起兵器同燕軍對峙,對逃難出去的百姓視而不見。蕭暄也揮旗收兵立刻派人進城救助百姓。
昌郡王派人護送我和小程先出城去燕軍。我們頂著被石頭砸破腦袋的危險下樓來,正看到柳明珠和桐兒等人匆匆過來。
我心道不對,抓住桐兒就問:「怎麼沒見雲香?」
桐兒直哭:「房子著火大家都亂逃,我們跑出來的時候就沒有見到二小姐。」
我跺腳,丟開她拔腿往王府跑去。桐兒她們在我身後急得驚叫。
滿大街都是奔走逃竄的人,我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只看到裡面熊熊烈火燃燒,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我焦急大叫:「雲香——」又不敢貿然衝進去找死。
阮星從裡面一身狼狽地出來:「敏姑娘?」
「人呢?」
「還沒有找到。也許雲香姑娘已經逃出去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她發燒昏迷著,起了火也不知道,她一定還在房裡!」
「我再去看看。你在這裡等我。」說完阮星又返身回了火場。
我站在門口進退不能乾著急,狠狠跺腳,實在忍不住,把他的話丟到腦後,摸索著往裡面走,一邊扯著嗓子喊:「雲香!雲香你在哪裡?你聽得到嗎?」
木頭房子著了火,救都救不及,辟里啪啦燒得熱火朝天,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在烤箱裡的復活節火雞,一頭一身大汗,又被煙嗆得直咳嗽。
「雲香——」
「……姐……」
右側一棟燃燒著的屋子裡傳來她的聲音。
我激動:「你在裡面嗎?」
雲香的聲音清晰了一點:「姐……我在這裡。我的腳卡住了。」
我叫了幾聲阮星,他卻沒有回應,我當即決定自己進去救人。
先把外衣在融化的雪水裡打濕,再撕了條布罩住口鼻,裹上濕衣服往裡面衝去。
屋子裡有幾處已經起了火,濃煙滾滾,我伏低身子摸索著朝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
很快,我看到了她。屋子的窗戶燒垮下,連帶著屏風衣架和書櫃都倒了下來,恰好砸到她的左腿。
雲香啜泣:「對不起,都是我……」
「廢話出去再說!」我把濕衣服披她身上,動手使勁抬木架子。
那衣架一頭被壓在床底,我使勁抬了好幾次都抬不動。屋子裡越來越熱,燒脫落的東西不斷往下掉,灼熱的空氣燒著喉嚨。
雲香一臉淚水:「姐,你放手,你快出去吧!」
「閉嘴!」我吼她一聲,深吸一口氣,再次用力去抬那堆東西。
好不容易鬆動了,高了那麼半厘米,雲香急忙抽動腳努力要掙扎出來。可是我連日勞累現在已經是筋疲力盡,那口氣一岔,手下一鬆——
一雙大手及時抓住木架,雲香的腳順利地抽了出來。
我驚愕地轉過頭,煙嗆得我眼淚汪汪,咳嗽讓我喉嚨沙啞:「二哥……」
蕭暄鎮定地衝我點頭一笑,我以為他會如往常一樣火冒三丈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可他沒有,他溫柔而堅定地說:「我帶你們出去。」
離開燃燒的屋子沒有多久,裡面傳出劇烈的坍塌聲。這個時候,我才感覺蕭暄拖住我的手在輕微的發抖。
等待在外面的眾人立刻迎了上來。我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宋子敬,李將軍,孫先生,甚至還有鄭文浩。
小鄭還很關切地主動上來扶住雲香:「你怎麼了?腳受傷了?」
雲香紅透一張臉,看看我,又看看宋子敬,半推半就地由小鄭抱自己上了馬。
我還是頭一次見宋子敬穿戰甲,修長挺拔,一掃書生文溫和煦,強硬決斷的本色充分體現出來。他見了我,似乎放下了心裡一塊大石頭,三步並做兩步走過來。蕭暄一直摟我在懷裡,他伸出手,又尷尬地縮了回去,端詳我片刻,心疼地說:「你吃了不少苦。」
我衝他笑笑。
的確吃了不少苦,神經高度緊張又操勞了這麼些日,現在見到他們,渾身放鬆,疲倦如潮水一般眼看就要將我淹沒了。我有點站不穩腳。
一直扶著我的蕭暄敏銳地感覺出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都先出城,離開這裡再說。」
他大步流星,抱著我上了馬,披風一揚,將我裹住。
「二哥。」我在他懷裡軟軟地叫了一聲。
他溫柔欣慰的一笑,眼裡滿是愉悅愜意,看著我彷彿看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低頭在我額頭上吻了吻:「沒事了,以後都交給我來辦吧。」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感覺著他溫暖的體溫和堅實的胸膛,心裡一片安寧,周圍的飛沙走石和呼喊哀叫統統與我無關了。飄蕩一個月來的心終於塌塌實實地沉靜下來。
蕭暄抱著我策馬往城外奔去,我被他緊擁在懷裡搖搖晃晃,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空氣裡漂浮著清香,柔軟的棉被輕輕蓋在我身上,擁抱著自己的懷抱溫暖舒適,讓人忍不住想永遠就此沉醉。
我燒得迷迷糊糊,努力張開眼睛,可視線還是如同蒙著一層白紗。輕柔撫摸我的手細細描繪著我的五官,眼前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笑。我於是也笑了笑,用臉輕輕蹭了蹭那微微粗糙的手掌。
耳邊似乎震盪著低沉的笑聲,摟著腰的手收得更緊,有什麼溫熱柔軟又濕潤的東西小心翼翼印在臉上和唇上。
我覺得很安心,很舒適,在這個人的懷裡,沒有寒冷,沒有飢餓,也沒有孤單和死亡的危險。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長久以來的疲憊慢慢舒解而去,身上的溫度漸漸褪了下去。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彷彿懸浮在不知名的空間裡。
然後漸漸有聲音傳到我耳朵裡。
「燒已經退了……」
「……太緊張疲憊了……」
「讓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漂浮的身體再緩緩落到實處,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還有外面士兵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屏風另一邊壓得很低的說話聲。
「……怎麼樣?」蕭暄的聲音。
「都已經安置好了,新任命的幾個官員辦事都很盡心。」孫先生的聲音。
「子敬那裡呢?」
「人還在路上。火山噴發堵了山路,他們這次只有繞過天山過來。要晚幾日。」宋子敬說。
我張開眼睛,看到結實的帳蓬頂。身上蓋著厚實的棉被,身下是柔軟皮草褥子,床邊燃著寧神的香。
我的身子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想坐起來未果,只有輕咳一聲。
外面的說話聲一停,人立刻繞過屏風衝到我面前。
「你醒了?」蕭暄說著坐在坑邊,伸手摸我的額頭,「不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
我人還有點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站在旁邊欣慰而笑的宋子敬和孫先生。
「我在哪裡?」
「我們已經離開赤水了。」蕭暄說,「現在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駐紮著。」
「其他人呢?」
「他們都安置好了,城裡的百姓也有吃有住的。」
「哦。」我說,然後我甦醒過來的肚子咕嚕一聲響。
蕭暄噗地笑起來,我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連續發燒讓我體力透支。
宋子敬說:「我去吩咐他們弄點吃的。」他和孫先生走了出去。
帳蓬裡恢復了寧靜,我和蕭暄大眼瞪小眼,半晌過後,我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還有臉笑!」蕭暄佯怒。
我委屈:「男人要打仗,火山要噴發,關我小女子什麼事?」
「你當初就不該跑到這裡來!」
我更委屈:「我怎麼會知道天災人禍滿堂紅?」
「你沒想過我要是趕救不及怎麼辦?」
「怎麼會?」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蕭暄給我蓋好被子,忽然抓住我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住,緊得有點發抖。
我感覺著,一股溫暖快樂從交握的手傳遞到心裡來。我看著眼前英俊的男人,我一看到他就開心,總是很想笑,那是一種抑制不住的快樂。
蕭暄深深凝視我,伸手摸著我的鬢髮,然後俯下身,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歎了一口氣。
我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