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安靜地依偎在一起,蕭暄的手輕柔地在我背上撫過,我們時不時交換一個吻。氣氛很好,誰都捨不得鬆開手。
蕭暄的手指劃過我的眉眼,他輕聲問:「在想什麼呢?」
我笑,「陸穎之看到你帶我走,不知……」
「噓——」他點住我的嘴,「我們不提她。」
我靠在他肩上,問:「你捨得放下那一切嗎?」
他的臉貼著我的額頭,「什麼都不要說。我有你,就夠了。」
我的手指描繪過他肩上的齒印,很深,但是沒破皮,過幾日就會消失得什麼都看不到。或許我的存在也同這齒印一樣,讓他疼,讓他掛念,但是終有一天,會淡出他的生活,不復記憶。
蕭暄又壞笑著慢慢欺身過來,雙眼熱切地盯著我,充滿著愛戀和歡喜,還帶著懇求。我溫順地淺笑,伸手摟著他的脖子,覺得這樣抵死纏綿,直到世界末日,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次日我們告別大媽,繼續往南走。沒有確切的目的,沒有確切的時間,也沒有了身份責任負擔,我們兩人相識以來頭一次這麼無拘無束,像一對江湖閒客。
中午經過一個縣城,我們上酒樓點了飯菜。蕭暄雖然出來匆忙,身上倒是銀子銀票帶了不少,起碼我們不會餓肚子。
酒樓素來人多事雜。飯吃到一半,鄰座幾個男子的談話聲傳入我們的耳朵。
「新皇帝這月初九登基,聽說要大赦天下呢!」
「皇帝大赦天下不過想著討好人心,那牢裡冤屈之人也就罷了,可是我和兄弟們費盡力氣花了四年多時間才捉回來的江洋大盜,這轉眼就又要放出去危害人間。好事也都變成了壞事!」這個大漢似乎是個捕快。
旁邊人歎了一聲,「東南地今年冬天突然流行起一種怪異疫病,病人高燒不止,身上流膿,沾之即過身,現在已經死了不少人了。也不知道新皇帝會怎麼處理?」
另外一桌人聽得感興趣,湊了一句:「嗨!不說遠的,就說京城裡。四大家族正忙著打幫結派,聽說連咱們劉縣爺都收到了京城裡大人的好處呢!」
蕭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旁人哈哈笑道:「張大力,你一個賣布的,哪裡知道那麼多大人們的事!」
「我家婆娘的兄弟就在劉縣爺身邊做事,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張大力急忙申辯。
又有人說:「聽說新皇帝要立陸家小姐做皇后?」
「怎麼聽說是謝家?」
「那陸家據說持掌著近半的兵權呢!」說話人尖著嗓子,「皇帝不立他家女兒,他服氣嗎?」
蕭暄臉上已經烏雲密佈。我不禁握住他的手。他忙對我擠出一個安撫的笑來。
一個中年文士說道:「這位大哥,正因為陸家權重,皇上才不立陸家女兒為後啊。不然陸家權傾朝野,可不又成了第二個趙家了?」
我忐忑不安。蕭暄握著筷子的手已經關節泛白。
那些人還在繼續說:「自古外戚是一患。希望新皇帝可要當好,別再弄出一個陸相陸後鬧得來了。」
那中年文士道:「聖人有言,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無道無德所以才會喪家亂邦,中土不寧,則四方勃興,天下不靖,便盜賊蜂起。如今新帝以神功武德,驅胡虜,逐叛逆,四海鹹安,天下昇平,萬分難得。可千萬不要讓天下人失望啊。」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然後話題又轉到當地名流嫁女兒和油米價格上去了。
我和蕭暄都已吃不下飯,匆匆結帳離去。
蕭暄買了馬車給我乘坐,他親自駕駛,玄麒就聽話地跟在車後。
走了兩個時辰,轉進山裡。山林裡樹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條,有紅嘴白羽的寒鳥在梢頭鳴叫。忽然聞到一陣清香,大片深綠雪白中,出現一樹嫩黃,竟然是臘梅。
我的欣喜蕭暄看在眼裡,他衝我帥氣一笑,突然縱身一躍,身影敏捷,摘了一枝梅花,又反身躍了回來。其間馬車依舊悠閒地行進著,絲毫不受影響。
「給。」他笑著一把擁住我在懷裡,將花遞到我手上。
我激動歡喜,轉過頭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真乖。」
「喜歡梅花可好說。現在季節正好,帶你去梅縣看香雪海。」
我說:「梅花有傲骨頭,香自苦寒來。」
蕭暄突然大笑,「我還記得你那斷句斷得亂七八糟的book/17326/
歌盡桃花扇底風!」
「你不得不承認我的分析有道理嘛。」我笑道,「桃花落了,人離別了……」
蕭暄摀住我的嘴,「我們不說離別。」
入夜投宿客棧,我們緊緊擁抱著,糾纏著,多想就像兩根籐蔓,纏繞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那些焦慮、痛苦、愛戀、不捨,全部都發洩在這個沒有月色的夜裡。昏暗中我只能看到蕭暄的一雙凝視著我的眼睛,濕潤深邃,帶著讓我心酸的感情。
我說:「緣分是一條紅線。從你的手,連著我的手。不論將來我們分別多遠,它都牽繫著我們。就像放上天的風箏,只要你拉線,它還是會回來。」
蕭暄深深吻我。
我問:「你快樂嗎?」
「當然!」蕭暄溫柔摸著我的頭髮,「有你在,我當然快樂。」
我在黑暗中微笑,「我也很快樂。這兩天,前所未有的快樂。」
蕭暄笑著吻著我的臉頰,聲音充滿柔情。
「謝昭華,我蕭暄何其幸運,遇見了你。」
是啊。我笑,「三生有幸。」
蕭暄摟緊我,慢慢墜入了夢鄉。我卻沒睡著,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這一片黑暗。
我回憶一切,從當初翻牆越內的身影,到今天依偎溫存的情人,從一個天真快樂的小女孩,到今天憂鬱惆悵的女人。他在蛻變,我也在蛻變。到底是現實最能磨練改變人。
但是我總結走過來的每一步,都沒有後悔過,付出的感情,都是值得的。西方有句話,叫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中國人也有個更加激烈的詞叫至死不渝。我同蕭暄,還沒有至死不渝,但是已經足夠蕩氣迴腸讓我們回味終生了。
夫復何求?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傳來幾聲梆子響。我輕輕挪開蕭暄擱在我身上的手,從他懷裡鑽出來,給他蓋好被子。我點上燈,穿好衣服鞋子,又梳起了頭髮。
一切整頓完畢,我才開口說:「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宋子敬走了進來。
宋子敬走到床頭去看沉睡著的蕭暄。
「他沒事。」我說,「我給他下了點藥,他大概明日中午就會醒過來。」
宋子敬轉過身來看向我。雲香死後就沒有近距離看過他,這才發覺他瘦了很多,眼神卻變得十分犀利,以往收斂深藏的鋒芒,漸漸展現了出來。
我說:「你比我想像的來得晚了點。」
宋子敬歎息一聲,「我見你們很快樂。」
即使是不停趕路,可是一路輕談笑語,依偎溫存,他不是即將君臨天下的帝王,我也不是執掌後宮的皇后,我們單純、普通,的確快樂。
可是在籠子裡關久了的鳥兒,即使飛出籠去,也會因為適應不了外面的生活,而轉身回去的。
所以即使快樂,也不過是短短兩天不到而已。只比一個夢稍微長一點點。
宋子敬問:「為什麼要留下記號讓我們找過來?」
「即使不留記號,以你的本事,找來也不過是遲早的事。一國之君翹家,可是多大的問題。」我笑笑,「如今完璧歸趙,快把他認領回去吧。哦對了,解藥我已經做好,你問桐兒要便是。到時候想法子哄他吃下就行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宋子敬仔細聽完,憐憫一吧,問:「那你呢?」
我老實同他說:「我……一直都很想到處走走看看。以前的日子總是很忙碌,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總是不停的打仗、死人、鬥爭。我想換一個環境,想開闊視野,見點世面,也學點東西。人情世故也好,風土民俗也好,體會一下這個世界的其他面。」
「你要離開。」
「我以為你早猜到了。」
「自己猜到,和聽別人親口說出來,畢竟是不一樣的。」
他語氣憂傷不捨,喜怒總是不形於色的他,能做到這份上,已十分不易了。
我說:「子敬哥。王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容易感情用事。以前你一直在他身邊規勸他,希望你以後也能繼續。」
宋子敬慎重地衝我點了點頭。
我遞過去一個小瓶子。
「這是?」
我冷笑,「你知道嗎?其實暴飲暴食,一樣可以致命的。」
宋子敬一愣。
「最精妙的謀殺,不是讓對方死於意外,就是讓對方自然死亡。」
宋子敬瞭然,仔細地收下了瓶子。「你也……」
我看向沉睡著的蕭暄,「為了他,我也走到了這步。」
宋子敬說:「不要怪他。」
我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讓你接他回去。你們,還有這個天下,比我更需要他。他是天下的帝王,不是我一個人的蕭暄。」
「小華……」
我深呼吸,「我沒有什麼遺憾。」
宋子敬低頭沉吟半晌,終於打了個響指,越風帶著兩個侍衛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將蕭暄抬了出去。我一路跟著,直到看到他安置在舒適的馬車裡。
他的睡顏帶著些許不安,或許是在擔憂朝綱和百姓,或許是在擔憂我們未來的生活。我撫摸著他的頭髮,低頭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淚水落在他臉上,看上去,就好像是他因為這離別而哭了一樣。
馬車緩緩啟動,在夜幕中漸漸遠去,隱沒在黑暗和濃霧之中。
我別過頭去。
這個離別,悄然無聲。
宋子敬牽著馬說:「我送你一程。」
他趕的馬車很穩,我竟然睡著了,而且一覺無夢。
被叫醒時,發覺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天邊正露魚肚白。
「我得趕回去了。」宋子敬說著,然後遞給我一個布袋,「這裡面是銀票和身份文書,還有路引、通關文牒。我會派人一路護送你,你若不喜歡,他們不現身便是。不過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道謝接下。
宋子敬又遞來一樣東西。這東西我認得。
「你的玉?」
宋子敬將玉塞到我手裡,「我知道陸家給你的藥只夠一人份,你給了王爺,自己的毒必然解不了。這玉雖然解不了煙花三月,但是你毒性不烈,足可以用它來抑制住。我已派人繼續尋找那兩味藥,一旦找到就給你送來。」
我知道這時也推托不成,只好誠心道謝,接了下來。
分別在即,宋子敬長長歎息,「你……要保重!」
我感歎,「你也一樣要保重。一入官場深似海。扶持君王,治理國家,任重而道遠。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未來的路途更艱難,你們要多多辛苦了。」
宋子敬說:「既然已經選擇這條路,自然會堅持走下去。」
這話陸穎之也說過。
宋子敬終於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輕柔地說:「你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說:「多幫襯著小鄭一點,就當看著雲香的面子。」
宋子敬手一顫,垂了下去。他說:「你一直是我不能碰的人。」
我溫和地說:「我們都已經做了選擇。」
宋子敬笑,「的確。終身的選擇。」
我跳上馬車,在車頭坐好。
宋子敬衝我揮了揮手,身影寂寥。
我一揮鞭子,馬車向南繼續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