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見泰然那會兒,我剛自學校畢業,托著父親的關係在電視台找到一份工作,專門跟在導演身後打雜,還美其名曰:助理。而他呢,則是中途輟學到片場做甲乙丙丁的大男孩。
  助理,助理,大意就是指到處幫助人卻還沒人理。我就對此深有感觸。哪怕只是導演的咖啡香煙,我都要顧及全面。若是出了亂子,我還得義務地挺身而出承擔罵名。於是日子久了,更是給人使喚得團團轉。
  那日工作人員帶他來我面前時,我正忙得不可開交。灑水車水壓不夠,導演在跳著腳罵。我一身邋遢,捲著袖子抓著水管,大聲問:「好了沒?啊?」
  小張說:「阿蓮,人帶來了。」
  我轉過身去,看到他傍邊站了一個高個子的男孩,穿著舊校服,像五四運動時期的學生般儒雅。他的臉,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臉。即使在片場出入大半年了,也沒見哪個男演員長有他這樣好看的臉。
  那麼的健康,自然,充滿活力。行內小生們個個把皮膚養得比女人還白,病懨懨地像林家妹妹。他則像阿波羅神,黑耀石般的眼睛,卻又明亮如星。
  我微微走神。
  「泰然,」小張說,「快叫蓮姐。」
  我急忙叫:「少來了。我才大他多少啊,這一叫就把我叫老了。」
  我對他友好地微笑:「你叫泰然,好名字。叫我木蓮就可以了。」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木蓮姐……」
  他是來給男主角做替身的。那幕戲裡,男主角給仇家追殺,被痛毆個半死,然後在雨裡緩慢爬行五分鐘。這是幕重頭戲,偏偏演主角的小生愛惜羽毛,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親身下地趟泥湯。無奈,他們找到了身型相似的泰然。
  導演一聲令下,扮演打手的演員立刻朝泰然撲了過去,棍棒相加,我站在場地邊上都聽得到場上赫赫呼痛聲。很快,泰然所演的男子給打倒在地。惡徒踢他幾腳後揚長而去。他一個人趴在泥濘的地裡抽搐。水車抽來的冰涼的地下水就打在他的身上。
  終於,他艱難地挪動手腳,在泥水裡爬起來。彷彿經歷極大的痛苦,每一個動作都牽引著疼痛。那張俊俏的臉此時也花地面目不清,猙獰地扭曲著。
  嘖嘖,原本如此俊逸的男生……
  忽然間,他抬起頭,對著鏡頭的方向直直看過來。那眼神裡包含的憤怒和堅定如利箭直射人心扉。這個趴在泥水裡的大男孩此刻像足了一隻擁有利牙和尖爪的豹子,傷痛激發了他的野性。
  這一幕是劇本上沒有的。
  導演呼地站了起來,我卻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當時就想:他會紅的,他一定會紅!
  停機後,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腳不知道怎麼扭傷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又因為一身泥,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扶他一把。
  我看不下去,跑過去把他攙到休息區,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謝謝木蓮姐……」
  「怎麼弄的?」
  他說:「那幾個人打的時候沒控制好力道。」
  我從鼻子裡冷冷哼出來。沒有控制好?騙鬼去。片場裡見高捧見低踩的情形還少了?我擰了濕毛巾給他抹臉。
  他的臉也未能倖免,額角給磕了一道口子,滲著血絲。
  我給他貼上一塊創可貼,這樣的他看上去特別天真可愛。我笑:「男生身上有點傷,才像個男生。」
  他問:「那要如何才像個男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一步步來。」
  他並沒有如我所設想的那樣迅速竄紅,他一直在片場裡客串路人,做替身,拿一份微薄的薪水貼家。這個功利的小社會浩瀚似海,也許泰然只是裡面的一個小小泡沫。
  當然他不只是在片場打工,一日我開著父親的小車去維修,他正是接待我的小師傅。
  泰然身材高大,穿著維修工衣服,像女性雜誌上的男模特。這個人,怎麼穿都好看。
  他看到我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既然是木蓮姐,我叫人給你打八折。」
  我問他:「最近沒見你去片場了,都在這裡忙?」
  「這裡人工高點。」
  「那為什麼還要去片場遭罪?」我驚訝。
  他又露出了那讓我神暈目眩的笑容,有些扭捏的說:「我喜歡那裡。我喜歡表演。」
  「啊。」我瞪大眼睛。
  「以前讀書的時候,我都有參加話劇社團。」
  我多事,我好問:「那後面是怎麼了?」
  「我爸去世了,家裡供不起我讀書了。就出來工作了。」
  維修廠裡有人喊他:「泰然,少打馬虎,過來幫手。」
  他滿是烏黑機油的手在麻布手套上抹了抹,衝我抱歉地笑笑,跑走了。這時候的他就像個小工人,憨厚老實,熱情誠懇,渾身機油味,髒呼呼的臉還是那麼帥。
  我始終無法忘懷那日雨中的眼神。這隻小豹子,甦醒了片刻,又沉睡了嗎?
  這時的我因工作勤奮的原因,升了上去,有了自己的助理,也發掘了不少新人,卻沒有哪個能讓我再有驚艷的感覺。
  那一日,李導演問我:「這一幕裡,女主角的前男友挾持她,要求復合。你說我們該找個怎麼樣的男演員的好?」
  不知怎麼,我腦海裡突然冒出雨中那一幕,青年人倔強剛烈的眼神。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時候的他渾身散發著黑暗的氣息,像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復仇者。
  我說:「那一定要找個英俊而邪惡的。」
  「不是面目猥褻的嗎?這樣才可以襯托男主角丰神俊秀。」同事說。
  我笑,「換你做觀眾,看到女主角從前的眼力如此不濟,不覺得場面戲劇化得搞笑?」
  導演點頭。
  我去找泰然。他有客人,是個瘦小的中年女子,臉黃黃的,五官卻很精緻。我從那雙眼睛裡可以看得出,這是泰然的母親。
  泰然從裡面走出來,把一個包裹塞給那個女子,說:「媽,下次有什麼事,叫小二他們來一樣的。你腿不好,大老遠跑來不方便。」
  泰然媽媽說:「我不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這時泰然看到了我,立刻微笑起來:「木蓮姐。」又對媽媽說,「這是木小姐,平時很照顧我的。」
  我笑,還真不知道怎麼稱呼她。是叫阿姨的好,還是叫泰太太?
  幸虧泰然母親靈動,說:「管我叫秀姐就可以了。」
  她笑起來非常漂亮,有種凋零的曇花的美。
  秀姐走後,泰然同我說:「我家裡還有一雙弟妹,都在讀書。」
  「現在都是你在供他們?」
  他點點頭。
  我把劇本拿出來給他看。他看了吃了一驚,「木蓮姐,這個角色出場時間很多。」
  「是啊。」我說,「而且人物性格鮮明。」
  「你要我來演?」他看著我的眼光,想是看著海市蜃樓裡的寶藏。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低。我相信假以時日,細心磨練,它會閃耀如同天上最亮的星。
  我笑著把他油污的手握在我的手裡,「好好表現,這是難得的機會。」
  回到家裡,洗了個澡,靜下來後,我就在想,我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這是借他一臂之力,還是把他往大染缸裡推?
  憑他的資質,我相信,應該是會有出息的。但我擔心他有了一點點名氣,就會慢慢學著抽煙喝酒,就開始開著敞蓬車追女孩子,天天上小報紙的豆腐新聞。
  我又安慰自己。他不會的,他吃過苦,他足夠沉穩。是個上好的坯子,你沒有選錯人。
  開拍那天,化裝師把泰然帶出來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呆住了。青年一套黑西裝白襯衫,頭髮亂亂,薄薄嘴唇抿著,像個俊美的死神。
  場記小玲拉著我問:「木蓮姐,你從哪裡找來的?」
  「阿蓮好眼力。」導演來誇獎我,「不過不知道演技怎麼樣?」
  我說:「給他一點鼓勵,他會給你一個奇跡。」
  這時候女主角孫佳容來了,看到泰然,定了三秒,曖昧地笑了。泰然在她嫵媚的笑容裡有點手足無措,直扭頭看我。沒想我也對他笑。這個傻小子,才受了這麼一點關注,就給嚇成這樣子,將來怎麼辦?
  孫佳容湊到我這裡來,說:「阿蓮,真有你的,今天你們過來和我一起吃甜點。」
  這下換我苦笑了。
  前面很長一段時間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泰然在片場裡摸爬滾打那麼久,積累了一些演技。我早說過,他內裡有股子暴戾的氣息,需要激發。他把那人的瘋狂勁兒表演得入木三分。
  導演點點頭說:「就是有些笨拙。」
  我反問:「第一次綁架人,誰會熟練的?」
  導演不計較泰然,他關心的是明星。孫佳容有俊美小生配戲,心情不錯,非常配合,甚至有一次泰然下手重了把她的手腕抓紅,她都沒有抱怨。導演樂得很。
  然後男主角上場。許少文,紅得發紫,我身邊的姐妹沒一個不迷他。當初導演請到他來演男主角,高興得在辦公室裡開香檳。我今天看到他,臉白白的,眼睛有點腫,精神不大好。化裝師盡了全力都沒辦法讓他看上去有點活力。
  導演還說,不要緊,不要緊。這個老酒鬼。許少文若是在他辦公桌上跳舞他都不會皺眉毛——只要他答應來演他的戲。
  許大少終於上場。他扮演的男主角要在這幕戲裡從惡徒手裡勇救女主角,替身幫他完成從高窗跳下和飛身從冒火的房間裡逃脫的鏡頭,他自己基本只用露一下臉。
  我並不是說明星都是懶惰高傲的,我見過許多令人敬佩的紅人,勤勉敬業,親切和藹。許少文是特殊份子。如小玲說的,她沒見過這麼頹廢的男主角和這麼有魄力的男配角。如果換做她,也會反身投入黑暗的懷抱。
  我笑,「是啊,我們都夢想有一天,一個英俊霸道的男子抓住我們的手說:跟我走。於是跟他到天涯海角。」
  身後傳來低低的一聲笑。我回過頭去看。角落陰暗處站著幾個人,像是來參觀的。我看不清。
  這時,場子裡出了事。只拍了十幾秒,許大少就不幹了。
  「這個小子是誰?」他那指著泰然,「究竟會不會演戲?台詞都對不上!」
  助理一翻劇本,說:「許先生,是您的台詞念錯了。」
  許少文惱羞成怒。孫佳容摸摸頭髮,不耐煩道:「還演不演?不就是念句話嗎?」
  導演誰也得罪不得,只有說泰然幾句。他低著頭不說話。我在邊上看著,恨恨的把手裡的紙杯捏皺了去。
  人畢竟是我帶來的。
  好不容易拍完對白,到動作部分。許少文要從斜後方把泰然撲道,給他一擊,救出女主角。我想,不過是打一拳,那麼近的距離,即使許少文不安好心,也使不上什麼勁。
  結果許少文那一拳揮出去,我竟然看到血珠飛出來。當時就呆住,還以為自己看走眼了。兩人分開後,泰然鬢邊一片血紅,我才知道真出事了。
  當下就跑過去,扶起他來。呀,髮際線那裡一道長口子,血一個勁往外滲!
  我立刻回頭看許少文,怒氣沖沖地質問:「許先生,你戴了戒指的?」
  許少文的表情,還彷彿是自己吃了大虧,嚷著讓人端水來洗手。我看,果真有一枚寶石戒指。
  孫佳容都看不下去了,冷冷道:「許少文,你今天是怎麼了?狀態怎麼那麼差?怎麼,給姚芳甩了,就把脾氣發我們頭上來了?」
  導演已經不是導演,是和事老。他跑過來,求這個,安撫那個,後來乾脆說:「都是這個小子的錯。笨手笨腳的。阿蓮,送他去醫院,我們換一個。」
  我頓時怒髮衝冠,跳了起來,拿著沾著血的手指著許少文:「錯明明在他,受傷的是我們。走是可以,但也要他先道了歉我們才走。」
  有人在扯我的衣服,泰然站了起來,一隻手還捂著臉,另外一邊沒有血的臉有些蒼白,卻還是那麼英俊。
  我也有惜香憐玉之心,他又是我帶來的,看他這樣,我更是氣。
  沒想許少文哼了一聲,說:「不過是意外,我道歉就是。不過我不想再見到這個小子,李導,你清楚我的脾氣。」
  我聽了更氣。我這個人,平時脾氣溫和,什麼都好說,可一旦觸及了我的低線,我是不惜拚命的。我當時瞪著眼睛,差點要說:「許公子說話好大氣,受傷破相的又不是你。」
  可我沒說出來。我在這行做了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得罪不起他們這些紅人。
  打碎牙齒和血吞吧。總不能自毀前途。
  泰然衝我笑笑,還是那麼溫和,那麼榮辱不驚。他說:「木蓮姐,我還是要謝謝你。」
  我不知道他謝我什麼。是得到這次機會來和大明星合作,還是劇組給的醫療費特別多?我力量不夠,讓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不說,看著他還讓他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我慚愧得要死。
  我送他去了醫院,好生處理了一下傷口。醫生說不要緊,沒傷在明顯的地方,頭髮長出來就好了。
  泰然和我說:「這像不像人生,許多傷都是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歎口氣,伸手摸摸他臉上的紗布,又歎一口氣。他這樣看上去顯得非常年幼,像個高中生。同人打架弄破了頭,回到家,來找姐姐訴苦。
  我是獨生子女,我要有這麼一個漂亮的弟弟,絕對捨不得他拋頭露面地給人糟蹋。
  我說:「今天晚點回去吧。今天有獅子座流星雨,我們上天文台去!」
  泰然安安靜靜地跟在我身後,聽話得如同一隻家養的小狗。
  天文台上都是情侶,我們兩個,一個穿著男式衣褲,一個頭纏紗布,像是闖地球的外星人。大都市的天氣那麼壞,終年不見晴天,區區一個天文望遠鏡,又怎麼能看透重重烏雲見星空呢?大家不過都是來消遣的。
  風有些大,泰然站在上風口給我擋著,問我:「星星呢?哪裡有星星看?」
  我用手一指:「看,那還不是?」
  我指的腳下的不夜城。繁華都會,燈如繁星,五彩斑斕,變幻莫測。還有汽車燈在高架橋上拖出長長一道光的軌跡,像流星一般。滅了一盞,又亮起一盞,紅塵滾滾,一點也不會寂寞。
  「終究有一天,」我指著最高的大廈上的霓虹燈說,「終究有一天,你會從其中一點豆大的燈火,變成最璀璨的的星光之一。會有這麼一天的。」
  他笑。眼睛裡映著這萬家燈火,不說話。薄薄的嘴唇勾起自信的笑,有點天真,有點邪惡。風吹他的黑色外套,像一對將展未展的翅膀。
  我想就是他看似溫順的眼睛裡散發出來的不羈征服了我。這樣的人是不會安於現狀的。他不會一直做個修車工,娶修車廠老闆的女兒,生一堆孩子,老了就在太陽下喝啤酒,一輩子都洗不去那股汽油味。
  他絕對不可能去過那樣的日子。他是注定了要飛上枝頭的。
  他的背後該像現在這樣閃耀著光芒,從容的,大方的,英俊逼人,高高在上。
  等到那時候,我站在他腳下巴巴地望著他的時候,他會不會低下頭來看看我?

《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