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二天,張曼君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她轉眼就恢復平日堅強鎮定的事業女性形象,在記者會上義正嚴詞地痛斥社會治安與日俱下,小報記者胡編濫造,對報道不負責任。她又打得一手好太極,記者問她同莊樸園的關係,都被她輕鬆擋了回去。到了最後,她宣佈退隱。
  那天下午她來探望泰然,也是穿得一身黑。
  泰然還在睡著,可以說,他從出事起就沒醒過。我們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他則在夢中神遊太虛。
  不過他的樣子不太好,渾身插滿管子,僵直身體躺著。我眼裡他永遠是他,到了張曼君眼裡,他和提線木偶無異。所以她給嚇個半死。
  「這些管子是怎麼回事?醫生不是說他這幾天就會醒來的?」
  「他有嘔吐現象,所以給他插了胃管。」我說。
  她看我,「你好像並不在意?」
  「我並不覺得他這樣有多可怕。」我走過去摸摸他紗布下的臉,「等他醒來,一切都會好。」
  張曼君凝視我片刻,「你真難得。聽說楊亦敏已經走了。呵,才一天呢。」
  「她和泰然並無關係。」我說,「我才是他的女友。」
  「世態炎涼。」
  「她這一走,壓力也不小。」外界對她頗有非詞。
  「泰然沒看錯人。」張曼君感歎一聲,「這孩子會這樣,都是因為我。」
  「你也用不著自責。是男人的,看到那情形都會上前阻止。」
  「木蓮,你要知道,這一年來,有大量新人湧進圈子裡。望眼看過去,全是俊男美女,好幾個漂亮得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又聰明,又肯吃苦,導演們如獲至寶。」
  我點頭,「我當然知道。」
  「泰然現在這樣一躺少說四、五個月,等他回來,也是半年後的事了。」
  「當然,養病是急不得的。」
  「他並非地位穩固的大腕。半年後哪裡還來空位子給他?他打拼這些年的成績就這麼輕易報銷了。要他從頭打拼?還是做回二線?」
  「我不這麼悲觀。」我說。
  張曼君越說越窩火,掏出煙想點,給我一瞪,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她忿忿說:「我混這麼多年,最後也竟是這麼混亂收場。」
  「笑話。」我安慰她,「《煙花》都賣遍整個東南亞了,票房再度破記錄。你還想怎麼樣?」
  「想嫁人。如今做女人難,並非難在有份成功事業,而是難在嫁個良人。」
  「該是你的跑不掉。」
  她歎口氣,站了起來,「我走了。約了人買房子。」
  「哦?哪個地段?」
  「在美國。」
  我明白過來,她收了山,要移民了。現在人一有錢都往外面跑,彷彿身後有狼在追著一樣。
  她愧疚道:「要走還早,我會常來看他。他醒來了記得通知我。」
  我點點頭。
  她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我:「你有什麼打算?」
  我還不大明白,她補充道:「等他醒來,繼續陪著他重新打江山?你年紀也不小了,多為自己想想。拿青春挨義氣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笑,我明白她其實也是一番好意的。我說:「我還真沒想過。我只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能離開。」
  她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笑著搖搖頭,走了。
  秀姐帶著飯上來,看到我說:「你也回去休息吧。醫生說他不會這麼快醒來。」
  我說:「反正也沒事,不如陪著他。」
  「他又不知道。」
  「也許感覺得到。」
  秀姐苦笑,「我頭髮都白完了。」
  「還是個漂亮的星媽。」
  「他爸寫的那劇本是不是不吉利?他爸半生執著也沒辦法拍成影片,他接過手來,卻進了醫院。」
  「都是危言聳聽。」我盡力寬慰她。
  秀姐離開片刻的空擋,我輕輕伏在泰然身上。身下的軀體是溫熱的,心跳平穩有力。我緩緩撫摸他修長的手臂,摸摸他給刮得很乾淨的下巴,久久凝視那張開始消腫的臉。
  他睡得那麼平靜,嬰兒似的。我看著看著,眼眶又是一熱。
  那天晚上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
  探病時間到了,我離開醫院。剛走到停車的位置,忽然從四面八方湧出數名少女,將我團團圍住。
  我驚嚇未定,為首的女孩子就已經提出要求:「我們要見泰然!」
  「不行。」我說,「他需要休息。」
  雙方的口氣都欠佳,這並不是一次良好談話的開端。
  對方有人叫起來:「我們關心他,見一下他為什麼不可以。我們保證不打攪他。」
  讓她們看見偶像面目全非,戴著維生裝置像個殭屍一樣躺在床上?我敢保證她們看了會破門而去,對泰然再也沒有半點留戀。我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為首的女生的態度開始惡化:「你霸著泰然,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霸著他。」我知道這些姑奶奶得罪不起,於是耐心解釋,「確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顧,是我的工作。」
  「一下說他是外傷,一下說他持續昏迷,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他的情況比想像中要複雜。」
  「別聽她鬼扯!」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孩子高聲道,「我今天下午溜進醫院,看到這個女人正趴在泰然身上,亂摸一氣!」
  我聽她這麼大聲,又把我形容地如此猥瑣,耳朵頓時一陣火辣,又惱又羞。
  她這話無疑是在人群裡投下一枚重磅炸彈,這群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立刻憤慨起來,將我圍在車前。
  醫院保安也不知去了哪裡,偌大的停車場也沒有旁人。
  一隻塗著藍色指甲油的手伸過來推我一把,我腳下一踉蹌,退到車門上。
  真是丟臉,當年讀中學時都沒被人圍過,進了社會這麼多年,反而給幾個小孩子困得如此狼狽。
  我厲聲呵斥她們:「禮貌點,我叫保安過來了!」
  「真不要臉!」女孩子們對我不住推搡,「你是泰然什麼人?你對他做什麼?你這個老女人,以為他會喜歡你?」
  老天,是誰和我說泰然的影迷教養好來著?我怎麼看她們怎麼像一群野孩子。
  我終於憤怒,揮開她的手,喝道:「放尊重點!家長老師沒教嗎?」
  「不讓我們見泰然,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想和她們繼續糾纏,轉身打開車門要坐上去。
  「她要走,攔住她!」
  「扯她的手提包,扯她衣服,別讓她走。」
  簡直像一群瘋子。
  手提包給大力拽住,對方一得手,立刻使勁往後拉。我雖及時放手,但身子頓了頓,拉著車門的手給其他人扳了下來。對方人多力量大,我身不由己給她們拉扯著遠離車子。
  這兩天的焦慮加上勞碌讓我體力大失,我沒多的力氣和她們掙扎。我當下放聲高呼:「保安!來人啊!」
  一個耳光重重揮在臉上,打去我後面的話,打得我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並不覺得怎麼痛,只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屈辱。
  「賤女人!」有女生抬起腳要往我身上踩。
  忽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呵斥:「你們在做什麼?」
  女孩子們一怔,互相看了看,紛紛散開,片刻就不見了。
  我試著站起來,不料高跟鞋的鞋根忽然斷落,重心不穩,又跌回地上。這時,有人跑了過來,一下就把我扶起來,讓我坐在車上。
  「還好吧?」那人問。
  我抬頭,對上一雙黑且明亮的眼睛。初次見到泰然時,我為這樣一雙眼睛驚艷良久。
  我說:「問題不大,反正樓上就是醫院,很方便。」
  對方笑了,他轉身去把我的手提包揀了回來,交到我手上,「檢查看看有沒有丟什麼?」
  這又不是停車場搶劫案,我丟的是看不見的東西。
  他又問:「要不要報警?」
  「不用,方才謝謝你。」我掏出鑰匙□車鑰匙空裡。
  「咦?你就這樣開車回去?」他驚訝。
  「放心。」我還有心思對他俏皮地擠擠眼睛,「我會注意不讓媽媽看到。」
  他放聲笑起來。我的車開上出停車場的斜坡的時候,還從後視鏡裡看到他手放口袋裡站在那裡目送我。
  回到家,媽媽果然已經睡下。我放下心來,倒在自己的床上,長長歎一口氣。直到這時才感覺手臂上給那些女孩子拉扯住的地方隱隱作痛,明日必定會青紫一片。
  我就這樣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早上醒來,一邊臉壓得滿是皺折,一隻手臂麻痺,所有關節都像久沒上油的齒輪,一動就卡卡作響。
  已經不再年輕了。那種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跟著導演趕戲的日子一去永不返,我現在笑起來,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
  媽媽來敲門,我這才哆嗦著爬下床,洗澡換衣。
  醫院裡,泰然依舊安睡。今日的報紙出來了,頭條又是他,只是這回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特別醒目,口口聲聲說我和他關係曖昧,記者甚至寫:「懷疑兩人之間存在某種交易?」
  什麼交易?援助交際?
  我苦笑。
  小馬推門進來說:「木蓮姐,你看誰來了?」
  我眼睛一亮:「沈暢!」
  沈暢高了些,瘦了些,儼然變成一個帥小伙子了。他大包小包地提著走進來。
  「你這什麼意思?」我指著他的東西笑笑,「好像是來慰問難民。」
  他看著我,搖頭,「蓮姐,你怎麼瘦成這樣?」
  「這一年來衰事不斷,我沒生癌已經是萬幸,還管是瘦是胖。」
  「我看到報紙,還不敢相信。」
  「他情況很穩定,這一兩天就會醒來。」
  「我還想著等畢業了,回來跟著泰然哥繼續干呢!」
  「那別忘了你今天說的這番話,到時候我們找上你,要是有推辭,看我不打爛你腦袋。」
  他笑著摸摸頭,「蓮姐你也要保重,泰然哥現在全靠你了。」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在床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處理一些財務問題。
  看著屏幕上那一排排數字,心裡一陣發酸。父親病時也是這樣,對著存折上的錢欲哭無淚。我們從不缺錢,我們缺的是健康。
  還有,病人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面的風言風語就已經流傳遍。世態炎涼。
  我喃喃:「再不醒來,我就去嫁人,再也不管你了。」
  「嫁誰?」
  什麼聲音?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人。他的頭微微側過來對著我,露出模糊的笑,又問一次:「嫁誰?」
  眼睛模糊了又清晰,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流淚了。我滿心喜悅化做眼淚,泣不成聲。
  他歎口氣,「看你這樣子。站那麼遠做什麼,走過來讓我看看你。」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說:「慢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泰然一臉疑惑看著我。
  「告訴我,蒸汽機是誰發明的?」
  「啊?難道不是瓦特?」他老實回答。
  「蝙蝠是哺乳動物還是鳥類?」
  「應該是哺乳動物吧。」
  「X總統叫什麼?」
  「天知道,我昏迷前正在大選。」他已經咬牙切齒。
  我莞爾,「最後一個問題,我是誰?」
  他轉而柔聲說:「英台,你在胡言亂語什麼?」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在胸前劃十字。「感謝萬能的神,你沒有失憶也沒變白癡!」
  「你這個女人。」泰然也笑了。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把臉貼上去。他身上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傳過來,我聞著卻覺得有幾許親切。
  「你睡了三天半,感覺還好嗎?」
  「不錯,把過去這些年沒睡的都補足了。只是,我左眼是不是受傷了?」
  終於還是來了。
  我直起身子,握緊他的手,「你大腦受傷,眼睛會暫時無法視物。醫生保證很快就可以復明。」
  泰然聽了,很鎮定,繼續說:「還有,我的左腿沒有知覺。」
  「情況同上述。」
  「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康復?」
  「大概需要五個月。」
  他沉默片刻。
  我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他握緊手,問:「大家都好嗎?」
  「你好,大家好。」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醫生檢查完,對秀姐說:「情況比較樂觀,年輕人容易恢復。」
  秀姐問兒子:「感覺怎麼樣?」
  「一時間以為自己睡到何年何月去了,問了才知道不過三天。」
  「外面已經翻天覆地了。」泰萍別有意味地說。
  我警告地輕咳一下,她立刻噤聲。
  護士提醒我們:「探病時間已經結束了,大家可以明天再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全因某人死拉著我不放手。我哭笑不得,「放心,我若要甩了你,三天前就跑到地球另一面了,何必等到現在?」
  「真是,好不容易醒來,更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離。」泰然雙手活動自如,於是摟緊我的腰,「看,才三天,就瘦了一大圈。」
  「男人的手臂最擅長衡量女性腰圍。」
  「我這隻眼睛什麼時候才能好?」
  「你一隻眼睛也可以看清我啊。」
  「幹嗎不給我照鏡子,我被毀容了?」
  我立刻掏出梳妝鏡遞給他,「看吧,臭美吧你!」
  他看了看,「還好,沒有變成怪醫傑克。」

《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