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藍色的進口法拉利流暢地滑過埔裡鄉間的道路,將道旁大片的田野毫不吝惜地送入車主眼中。仲春四月,鄉間的空氣清新而潤澤。受夠了台北的車水馬龍之後,終於能這樣不受阻礙地開車,實在是令人心曠神怡。但是傅商勤的心思全然不在道路上頭。他濃黑的雙眉微微皺起,漂亮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腦子裡不住想著:姨媽到底為了什麼事,會寫上那麼一封信來向自己求援?不會是經濟上的吧?姨丈生前的各項投資十分成功,留給姨媽的股息資產,光利息都花不完了。何況姨媽自己經營的花圃也十分成功。不,不會是經擠上的問題。也許她只是想見見我?畢竟她信上也說了她想念我……傅商勤苦笑了一下,將罪惡感壓了下去。他真應該多來看看她的,忙並不是一個好理由。
車子轉了一個彎,那一片花圃已然在望。姨媽喜歡寧靜美麗的居住環境,所以五年前姨丈過世以後,她就搬到埔裡來,辟了一片花圃,還把住宅蓋在花圃中間,以便她每天極目所見都是花花草草的。想到這裡,商勤不覺笑了。他從來沒見過像自己姨媽這樣浪漫的人,也沒見過像自己姨媽這樣優雅的女子。很難想像她會是自己母親的姊姊……商勤甩了甩頭,將這想法逐出腦海,慢慢將車停在那棟磚砌的洋房前面。
門沒有關,單只紗門是掩著的,從門口可以看出客廳裡頭的擺設。上午十點多,仲春柔和的陽光灑在拚花地板上,更襯得這個以淡黃和棕褐為主色的客廳份外明亮。他的秦雯姨媽就坐在客廳的籐椅子上,專心地讀著一份雜誌。一個他鄉少年來早已看慣的場景——家的場景。商勤微笑起來,鈴也不按地推開紗門走了進去。
他推門的聲音驚動了秦雯。老太太抬起頭來,慈祥的臉上很快地展出喜悅的微笑。「商勤!」她喊:「我算著你也該到了!一路好吧?累不累?」
「姨媽,你的氣色看來很好嘛!」他對著秦雯微笑:「你的關節炎怎麼樣了?」
「老樣子,不好也不壞。」老太太拉著他坐了下來:「你好久沒回來看我了!工作那麼忙嗎?」
商勤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真的,他是有好一陣子沒來看她了。自從農曆年過後到現在,總有兩個多月了吧?真不應該,姨媽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呀!而且——他有些心驚地看著她的白髮和皺紋,發現她已不再年輕。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對不起,姨媽,」他真心真意地道:「我是真的很忙。不過這實在不是什麼理由。」
「忙些什麼呢,嗯?」老太太問。菲律賓籍的女傭人露沙端來果汁,放在他們面前,然後退了下去。商勤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果汁,皺著眉頭想找出一個答案。「也——沒有什麼。」他終於說:「都是些例行公事。」
「已經變成例行公事了啊?你不是覺得這種工作很刺激、很有挑戰性的嗎?」
商勤慢慢地放下了杯子。「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他說:「可是久了……」他聳了聳肩,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所從事的工作:先是投資顧問,然後學以致用,自己也加入了投資的行列;股票、房地產,還有前一陣子台幣拚命升值時賺來的套匯差額……他真是賺得麻木了,也真不知道自己賺上這許錢有什麼用處。而且天曉得他還有什麼不滿?有多少人羨慕他所做的一切,有多少人覺得他所做的很有挑戰性、很刺激?但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變得很無趣甚至是很無聊了。是不是因為成功來得太容易?還是因為:金錢對他而言,從來就不具太大的意義?他深思著,並不曾注意到:老太太看遍了世情的眼睛正沈靜地注視他。
「我想……你的生活裡該有一些改變了。」她說。
「說來容易做來難。」商勤苦笑,將話題轉了開去:「別談我了,姨媽,你信上說有事要我幫忙的?」
老太太慢慢地點了點頭。「你目前有沒有什麼要忙的事?」
「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並不需要我親自處理。」他說:「就有,也都可以延期。」
老太太深深地笑了一笑,然後歎了口氣。「我老了。」她說:「本來這件事是應該我自己去做的。但是我的關節炎……」她又歎了口氣,接下去說:「你記得我有兩個好朋友,從朋友,從學生時代就認得了,一個是李阿姨,一個是張阿姨?」她期待地看著商勤,見到商勤點了點頭。他沒有見過這兩位阿姨,但是以前常常聽姨媽說起她們,也知道她們彼此之間一直有著聯絡。
「你李阿姨三年前過世了,張阿姨倒還和我一樣的活得挺好。」老太太眼睛裡露出了一點傷情之意,彷彿跌進了往事之中,半晌才接著道:「前些日子,你張阿姨寫了封信給我,說是你李阿姨的小女兒有了麻煩。你李阿姨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經濟情況一向就不怎麼好,等她去世以後,她的女兒……」她清了清喉嚨:「你張阿姨來信說她的處境很困難,經擠很擷據,她……她現在在高雄的一些俱樂部、酒廊裡駐唱什麼的。想想看,俱樂部和酒廊!她媽媽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都不會瞑目的!所以你張阿姨去找她,想要幫助她,可是她一口就拒絕了,」老太太瞄了自己的甥兒一眼,見到商勤一臉嫌厭的表情,顯然對這個「李阿姨的小女兒」十分的不能苟同,但他仍然耐著性子等自己姨媽把話說完:「所以,你瞧,這事情挺麻煩的,不是嗎?那個孩子還在酒廊裡頭工作……」她刻意中斷了敘述,等著自己甥兒的反應。
「你是在建議我去表演英雄救美嗎,姨媽?」
「商勤——」老太太不悅的表情使他想笑:「姨媽,抱歉,如果我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的話,也請你不要介意。實在是這些年來,你一直想盡辦法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所以我如果有一點戒心也是難免的。」
老太太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你在胡說些什麼呀?我又不是要你娶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看她,看能不能解決她的困難而已!」
商勤不怎麼信任地看著自己的姨媽。「她連張阿姨都拒絕了,有什麼理由會接受我?」
「那就看你的手腕羅,孩子。」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姨媽,你的描述不是太含糊了嗎?這就是你全部的資料了?我實在看不出她會有什麼困難。再怎麼說,她也有一個工作不是嗎?」
老太太眼睛微微垂了一下。「我也不清楚,只是你張阿姨既然這麼說……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商勤挫敗地揉了揉額角。「別說傻話了,姨媽,我當然會去的。只是我對整個情況一點概念也沒有,」他臉上現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不過我想她大概長得不差吧?能在酒廊駐唱,如果沒有聲音,起碼也要有臉蛋才是。」
老太太溫柔地看著他,臉上浮起了一絲悲傷的表情。「你又來了,孩子,」她輕柔地說:「把這種對女人的偏見扔開去吧。這種想法只會傷害你自己。」
「何以見得?」他冷冷地說,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陳述。
「因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施與受呀!而這種偏見使你無法接受任何女人,無法成立一個正常且幸福的家庭!商勤,我老了,你姨丈和我又沒有孩子,你就像是我的親骨肉一樣!我希望在我死前看到你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賢慧的妻子,還有……我急著想抱孫子呀!」
商勤站起身來,無言地踱到窗邊去。這個話題他們以前已經討論過許多許多次了,只是以前姨媽從來不曾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他可以瞭解姨媽的心情,畢竟成家立業、子孫滿堂是他們那一代人最重要的生活目標:可是他自己……他回過身來,勉力壓下心中的不快,小心翼翼地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姨媽,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目標。」
「遠離女性的生活目標!」老太太不悅地道:「商勤,你不是個孩子了!難道你一直到了現在還不能明白,你媽媽的情況只是一個特例?你不能以偏概全呀!」
不可抑遏的怒氣在他心底氾濫開來。她知道些什麼?受苦的不是她,受傷的不是她,有那種母親的人也不是她呀!「一個例子就夠了!」他忍不住叫了出來:「她做得還不夠嗎?她不貞,紅杏出牆,不斷的換男人,一直到爸爸被她害死了為止!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聲音在激忿中失去了控制:「我是不是我父親的種!」
老太太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交疊在一起的雙手絞得死緊,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一點也不知道,她心痛地想:商商勤竟然也知道這件事!她那個該死的、沒有腦袋、沒有心的妹妹!好半晌她才睜開眼來,慢慢地說:「可是你父親完完全全把你當成親生骨肉來對待,不是麼?這才是最重要的!」
商勤跌坐在椅子上,艱難地呼吸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對不起,姨媽,我一定是瘋了,才會發這種脾氣。」他漠漠地道:「你說得沒錯,父親確實非常疼愛我,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的。」
老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不要緊,有些話與其悶在心裡,還不如說出來好些。你媽——唉,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因為你媽是那個樣子,就把天下的女人都看成她那樣。這不公平,也太危險。」
商勤淡漠地道:「我知道。可是我也明白,理智在感情裡是無能為力的。父親此生所犯的最大錯誤,或許就是愛上了媽媽。就因為愛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她留在他身邊,而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含淚答應,可是她的承諾比空氣還輕……我從小看了太多父親的悲傷與愁慘,看了太多母親的謊言與欺騙……」他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也許是這樣的經驗,把我對感情的需求給殺了,把我付出感情的能力給殺了?我不知道,但別要求我解釋。我沒有辦法做到我能力以外的事,所以別再逼我成家了,好吧,姨媽?」
老太太慢慢地點了點頭,把這話題給撇到一邊去。「你打算什麼時候到高雄去,商勤?」
「你那麼急的話,我下午就走。要麼就是明天。」他苦笑了一下:「但是別抱太大的希望,好吧?管她媽媽同不同意,她說不定很喜歡那個工作呢。也許就因為她媽媽不會同意,她才——」
「商勤!」老太太打斷了他:「別這樣憤世嫉俗,成不成?你連見都還沒見到她,卻已經把她往最壞的方面去想了!不過這就是你一向對女人採取的態度,對不對?」
「別說了,姨媽!」他不耐地打斷了她,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怎麼幫她?我是說,如果她肯接受你的幫助的話?」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清楚見到他眼底刻意壓抑的怒氣,終於決定不再多說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話。「如果她考得上大學的話,我打算幫她出這四年的學雜費及生活費;要不然就接她到埔裡來和我一起生活,幫她找個工作。合理吧?」
我很懷疑那個女孩有考得上大學的腦袋,更懷疑她肯放棄她刺激有趣的生活,跑到埔裡來陪一個老太太共同生活!商勤沈著臉想,卻沒再多說什麼。他知道姨媽心意已決,而他不想再和她起任何的紛爭。「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她的。」他簡單地說。而後話題轉成了輕快的閒聊,交換著彼此生活中的趣聞及瑣事,直到露莎前來請他們吃午餐為止。
商勤站起身來向餐廳走去,秦老太太在他身後垂下了眼簾,偷偷地溜了她壓在雜誌底下的信一眼。信上的描述一點也不含混,一點也不糢糊,把那女孩的處境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但是秦老太太刻意對她鍾愛的甥兒隱瞞了事情的真相,只為了……她希望這種安排對他有好處,她希望這整個的情況可以成為治療商勤的一劑良藥。只是啊,只是;見過商勤之後,她恐怕自己希望得太多了……
商勤一直到了晚上九點半以後才離開旅館,仍然開著那輛銀藍色的法拉利。春雨正細細地下著,將柏油路面鋪上一層濕潤的閃光蘭商勤雖說對高雄的路況並不熟,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去那家嗚做「藍寶石」的酒廊了。他昨天晚上白跑了一趟,因為她昨晚並不當班。這使他生氣,因為他實在是想將這樁麻煩事盡早解決的。偏偏除了這家酒廊之外,他對她在什麼地方駐唱一無所知,所以只好今晚再跑一趟。商勤嗯心地對自己撇了一下嘴角。這個女孩子真是會給人惹麻煩,想必是那種任何事都反抗權威的叛逆少女吧?雖然她的名字聽來實在不像……丁夜光實在是個不尋常的名字。如果她願意的話,一定很容易就可以編出一大套處境堪憐的身世,把一些被她的美色沖昏了頭的火山孝子迷得團團亂轉。但那人可不會是我,商勤擰著眉頭想,穩穩地將車停了下來。藍寶石酒廊前閃爍的霓虹招牌正對著他擠眉弄眼。毛毛細雨飄了下來,在他髮際眉梢灑上了一層細細的水珠。
酒廊裡燈光幽暗,到處都是煙氣。煙氣裡浮著此起彼落的低語聲。在這一串串泡沫般蒸騰的話聲裡,清悅的鋼琴聲流泉一樣地洩滿了整個酒廊,而她柔和悅耳的聲音正在吟唱:「被你輕輕揭去,我那美麗的蝶衣……」
商勤抬起頭來,向場子中央看去。但是他看不到她,因為她整個人都被那過大的鋼琴給遮住了。他隨著侍者移動,一面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她的長相。在此期間,她的聲音仍然繼續不斷地飄來。呃,她唱得還真不差;他不情不願地想著:雖然比不上大牌歌星,但起碼比他在許多餐廳裡聽到的要好多了。只是,酒廊裡的客人顯然沒有幾個將心思放在聽歌上頭,大家各管各地說著話。但她似乎也並不在意別人聽不聽,依然專注地唱著她的歌。那聲音是不曾受過什麼職業訓練的,但是聲質很好,柔和而圓潤,並且——充滿了感情。感情!他嫌厭地對自己皺了皺眉。你是怎麼啦,傅商勤?居然會以為這個女孩的歌聲裡有著感情?該不是酒廊裡的酒氣太重了?
然而,不管怎麼說,那聲音仍然不明所以地觸動了他。他拒絕了侍者替他找好的位子,逕自繞了大半個酒廊,找到了一個能夠看到她的地點,然後坐了下來。
她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絲質長袖上衣,一條黑色的及地長裙,優雅的雙手在鋼琴上自在的滑動。水晶表演台旁邊的燈光打了上來,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纖細而玲瓏的身段。她有著緞子般黑亮的長髮,瀑布一樣地垂在她的肩上;完美的鵝蛋臉上有一對深邃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一張漂亮的嘴。她不是那種艷光四射的尤物,也不是那種一見便令人想入非非的噴火女郎。商勤困惑地皺了皺眉,不能接受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她怎麼可能看來如此的純真,如此的高雅,;如此的——出污泥而不染?究竟是什麼地方搞錯了?還是那些燈光以及煙氣製造出來的幻像?
商勤叫了一杯白蘭地,深深地坐在椅子裡,默默地觀察著她。偶然有幾張紙條子傳到她手裡,點著他們想聽的歌。而後,角落裡有個男人站了起來,直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男人的步履有些不穩,顯然有了幾分酒意。然而他身上的衣服質料是很好的;腆出的肚子說明了他是那種常有交際應酬的人物。他懶懶地靠在鋼琴上,笑著向丁夜光說了幾句話。商勤雖然聽不到他都說了些什麼,但從他那一臉曖昧的笑容看來,他猜也猜得到這個人在打什麼主意了。商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卻看到那女孩臉上掛著輕鬆自如的笑意,低下頭去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甚至連手上的鋼琴聲都沒停。醉酒的男人笑著又說了些什麼,回過身去走掉了。
商勤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老天,看她一副純真的樣子,她處理這種事情來可是比吃大白菜還要容易!她說不定已經答應了那個男人,下班以後陪他上賓館去呢?商勤嫌厭地想,突然很想摔下酒杯,馬上開車回台北去。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嘛?這個丁夜光顯然很有能力照顧自己,而且還頗自得其樂的呢!那個張阿姨和我姨媽都是天真過度了,才會覺得她需要人幫助!很明顯的,眼前她這女子正具備了歡場女子所要的一切條件,可以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費吹灰之力,用一對純真的大眼魅惑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可抑遏的怒氣從他心匠升起,向上燒著了他的眼睛,幾乎要當場將她燒成焦炭。
就在這時她站起身來,宣佈說她要休息十分鐘。而後她的頭轉了過來……
她的眼睛遇上了他的。
那男人的眼睛在幽暗的酒廊中像火焰一樣地燒了過來。牢牢地擒住了她自己的。而那眼神卻又是冰冷的,冷得像華盛頓州的寒冬——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冬。有那麼一霎那間,夜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他的注視底下給燒成了灰燼,給凍成了冰柱。有生以來,從不曾有人以那樣可怕的眼光看過自己。那是一種充滿了鄙視、厭惡及憎恨的眼光,彷彿她是一隻放大了幾百倍的蟑螂。
夜光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勉力別開了眼睛,盡可能挺直她的背脊,作出無動於衷的神色,退回廚房邊那小小的休息室裡。可怕的是,那人的眼光依然一路追隨著她,就像是一把追擊敵人的機關鎗一樣。一等她冰手冰腳的關上了房間,夜光立時如釋重負地跌坐在椅中,抓起桌上的開水猛猛地灌它一大口,然後脫掉腳上那高得荒謬的高跟鞋,筋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天哪,她好累,累得全身都快散了。然而今晚還沒過完,她還有一個小時要挨。在趕到藍寶石酒廊來以前,她已經在凱莉餐廳唱了兩小時……她的喉嚨已經開始作痛,偏偏今晚酒廊裡的煙味此平常都重,嗆得她簡直沒法子正常地呼吸。她的手腕已經因為彈了太久的鋼琴而開始發痛,腳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抗議她所穿的高跟鞋;彷彿這些試煉還不夠似的,上天還要送來一個想把她帶出場的色鬼,最後是那個男人嚴峻的眼睛……
夜光憤怒地皺起了眉頭。他以為他是誰呀,竟敢用那樣的眼光指責她?好像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蕩婦淫娃似的。天曉得她不過是個歌手而已,她在酒廊裡出現只因為她需要這個工作——而且她工作得很稱職,很努力。她沒有一丁一點可以被責備的地方!就算有,他又憑什麼來責備她?如果他閣下有那麼高尚的情操,是個什麼道德重整會的會員,就根本不應該踏入酒廊裡來的!
夜光不滿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著了什麼魔。只為了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她居然像瘋子一樣地為自己辯護起來!好吧,他是很英俊,但是英俊的男人多的是,也從沒有誰給過自己這種影響呵?但他不只是英俊……夜光深思地想著方才看到的容顏:他除了英俊之外還有挺拔,臉上有著剛毅的線條,只是神情未免來得太嚴厲了。一種遠比他的外表老成的嚴厲……
發現自己居然揣測起那個陌生人的心理狀況來了,夜光嫌厭地甩了甩頭,把那個人推出了腦海。不知道這個胡思亂想花去了多少時間?夜光掠了腕表一眼,沮喪地歎了口氣。十分鐘已經用完,她必需回到演奏台上去了。為什麼休息的時間總是這樣短,而工作的時間,尤其是在她疲倦的時候,卻總是漫長得無有盡頭?唉,不要想了,越想只有越累,而我還有一個小時要挨……她低下身來,不情不願地穿上了她的高跟鞋,然後走回她的工作崗位去。
她竭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使它們不朝那個陌生人所坐的桌位上溜。而後開始了她的彈奏,以及演唱。也許是因為她的精神都放在自我控制上頭,唱歌與演奏反而來得不那麼令人疲倦了。一直到半個小時之後,她才飛快地朝他那兒偷偷瞥了一眼。他還在那兒,冷漠而疏離;沒有找任何小姐陪酒,也沒有任何同伴。細細的警鐘在她心底敲起。他不是來等人的,也不是來尋歡作樂的,甚至不是來喝酒的。她直覺地感覺到這人來此有著其他的目的,而……不知為了什麼,她就是覺得那個目的與自己有關。
好不容易,下班時間到了。夜光站起身來就往後頭走。希望,只是希望,如果她走得夠快的話,或者可以避開那個陌生人。可是那雙高跟鞋使得她無法走快,而他顯然一直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當她走到休息室門口,正要將門打開的時候,一個禮貌而冷淡的聲音已經在她身邊響起:「丁小姐?我能不能和你說幾句話?」
他的話說得夠清楚的了,然而他連笑都沒有笑。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就己發現的憤怒隱藏在他平靜無波的表面之下,可是卻逃不過夜光敏銳的知覺。她本能地為此感到憤怒,以及恐懼。「不能!」她冷脆地說,自顧自地伸手去開門。
他一把拉住了她。「丁小姐,」他說;但夜光已因他的行動而發怒。「放開我!」她叱道,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
他非但沒有放開她,抓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反而握得更緊了:「是我姨媽要我來的。她——」
「我不想和你說話!」夜光怒道,她覺得被打擾了,被侵犯了。她已經累了一整天,如今最期盼的是寧靜的休息,而不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打擾;尤其是,她那麼清楚地感覺到眼前這人對她的敵意:「而我也不相信你真的想和我說話!請你放開我!」
「丁小姐,有麻煩是否?」一個沈重的聲音截了進來。夜光立時鬆了一口大氣。來的人是酒廊裡的保鏢,阿黑,一個身高一八○的壯漢,據說以前是個拳擊選手。他的塊頭是很嚇人的,但他的性格其實不壞,很四海,很豪爽,曾經幫著夜光擺脫掉不少討厭鬼。此刻他半截鐵塔也似地站在那裡,架式真是很嚇人的。然而夜光立時發現,眼前這個陌生男子對阿黑的出現不曾表現出任何懼怕之意。他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好像比阿黑還高出一兩公分的樣子。雖然他來得瘦削一些,不像阿黑那樣肌肉糾結,但卻別有一種淵停嶽峙的氣概。很顯然的,他對阿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阿黑微微地皺了皺眉,擺出了兇惡的表情。「先生,丁小姐已經下班了,請你不要再打擾她。」
他的眼睛平靜地望向阿黑,放鬆了夜光的手。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不想將事情鬧大而已。「我沒有惡意,只是替我姨媽傳個信來給丁小姐。她住在埔裡,姓——」
「我認得的人沒有一個住在埔裡的!」夜光很快地說,開始覺得頭痛:「晚安,阿黑。」不待那兩個人再說什麼,她一溜煙逃進了休息室,一把將門鎖上。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平常不會這樣無禮,也不會這樣懦弱。那個面容嚴厲的青年究竟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地方,使得她居然沒有勇氣去作進一步的挖掘和探索?他深沈的眼睛裡有著太多的秘密,訴說著太多的黑暗,而他握在她腕上的五指像烙鐵一般……夜光搖了搖頭,開始換下身上的衣服,穿上牛仔褲和低跟涼鞋,然後卸下臉上的妝。不要再去想那個青年了,她對自己說: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有精力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頭廝殺和料纏……半年以前,她就再也沒有權力去作白日夢,去思考玄學、哲理,以及美了。夜光疲倦地吐了口氣,將東西都收進袋子,推門走進廚房,穿過後門走了出去。
雨還在下呢。她撐起傘來,空白的腦子無意識地想著:是不是乾脆搭計程車回去算了?可是一趟路就要三十來塊呢,雙胞胎需要新鞋了……
「丁小姐?」
夜光嚇得差點跳起來。她在驚嚇中迅速地轉過頭去,本能地抓緊了提袋。雖說她已經認得他的聲音了,但是看到他碩長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現,仍然使她覺得飽受威脅。「請你走開!」她咬著牙道。
「我沒有惡意!」
「男人都是這樣說的!」她反擊,一步一步地向外挪。廚房後門出來是條小巷,遠離店面也遠離人家,她要呼救大約也沒有人聽得到,何況她很懷疑他會給她呼救的機會。唯一的自救之道是,設法移到大馬路上去。她的腦子裡掠過各種兇殺、好殺和搶劫的報導。雖然眼前這人看來實在不像歹徒,但是心理變態以及雙重人格的人遠比滿臉橫肉的惡棍來得可怕許多。
他顯然也察覺到她的緊張了。他嚴厲的臉上現出了嘲諷和好笑的表情。「別擔心,我不會攻擊你的,」他說。然而他的腳下卻不曾遲緩,隨著夜光一步步外移的步子不住逼上前來:「我對你的錢包沒有興趣,對你的人也沒有興趣。老實說,我對歡場女子根本一點胃口也沒有!」
這句話立時激怒了她。「如果你只對純情少女感興趣的話,顯然是找錯釣馬子的地方了!」
「我會在這家酒廊出現,只因為我那軟心腸的姨媽認為你需要幫助!」他踏前了一大步,眼睛裡冒著怒火:「現在,如果你肯聽我說——」
夜光緊張地向後跳開,如釋重負地發現她已經出了巷子,來到馬路口。而,遠處一輛計程車正疾馳而來。她迅速回過眼來,正看到那陌生人逼到了她的身前,近得她幾乎可以看到他黑髮上鑲著的水珠。夜光的身子向下一沈,從他腋下鑽了出去,飛快地跑到馬路上頭。那計程車帶著尖銳的剎車聲在她身前停下,夜光立時鑽了進去,碰一聲將門拉上。
「到南華路!」她喘息著說。車子立時向前街出。夜光壯起膽子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陌生人仍然站在街頭。夜色中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週身迸發而出的怒氣。哈,氣死最好!夜光滿懷憤怒地想。她自己的怒氣也正不住地往外竄出,正如她的恐懼一樣強烈。他怎麼敢!怎麼敢這樣看待她!只因為她在酒廊裡唱歌,他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妓女來看待!夜光緊緊抱著她的提包,一直到下了車的時候還在顫抖。
夜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推開門來開始上樓梯。這一帶的公寓都狹小且破舊,但也正因如此,它們的租金相當便宜。她自己的公寓位於二樓,謝天謝地,總算不必她爬那麼多層樓梯。夜光疲憊地想著,知道自己已經累得快要跨掉了。她從皮包裡摸出了鑰匙,將那扇已經被白蟻蛀得七零八落的門打開,踏進了客廳裡。
她已經疲憊的身體再看到客廳裡那一團混亂的場面時,幾乎要癱在地上。她知道,她都知道:客廳裡總是這個樣子的——不管她用了多少心血去整理。但是一個人總有權力在累了一個晚上回家之後,期望家裡有那麼一點整齊乾淨吧?然而她也知道這是奢望。畢竟地方太小,東西太多;這個四坪不到的小客廳兼具了客廳、餐廳、育嬰室和體育館的功用,何況一對十八個月大的雙咆胎製造髒亂的本事,就算是十個天才加起來也趕不上。除了滿地的玩具外,沙發上還丟了一個布娃娃;餐桌上滿堆著張宏文抱回來要改的考卷和作業。角落的書架上則釘著一張紙條。夜光將紙條取來一看,張宏文一絲不苟的筆跡寫著:
夜光:家鈴恐怕感冒了,我明天會早半個小時回來,所以你明天不用趕著去上班。
家鈴感冒了?夜光皺了皺眉,從鞋架上取下拖鞋來換上,將傘擺在客廳裡晾著,然後回到自己房裡去。房裡的陳設很單調。除了一張床、一個塑膠衣櫃和一張椅子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她買不起。
夜光放下提袋,將襯衫和長裙吊了起來,然後推開和她臥房相連的木門,走進雙胞胎的房間。牆上的小燈在這房間裡灑著柔和的光暈,清楚地照出小床上的兩個娃娃。家偉很男孩子氣地睡著,四肢大模大樣地攤開;家鈴則蜷著她小小的身子,大姆指塞在她嘟起的小嘴裡。兩個孩子的臉都睡得蘋果般紅,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夜光滿含愛意地注視著他們,愛得近乎恐懼。他們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小,這樣地依賴著她……這樣的依賴雖然甜蜜,可是卻又是如此沈重!夜光俯下身子,溫柔地為家偉拉好被子。她早已學會:處理目前狀況的唯一辦法,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她不敢去想像未來,不敢去計算,也——不敢悲觀。這兩個孩子需要她。僅止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就必需強韌得火不能燒,水不能淹,病不能侵,相信自己是超人……是的,過一天算一天。謝天謝地,今天又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