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家偉如往常一樣地準時醒來,開始震耳欲聾地玩他的玩具火車。天底下的男孩子都這麼皮嗎?夜光痛苦地想,勉強睜開她無比沈重的眼皮。天,她還好累,再睡上八個小時也不成問題;可是家偉比得上一百個鬧鐘。而後她聽到張宏文走進房裡安撫雙咆胎的聲音。家偉立時安靜了下來。可是她還是得起床,夜光認命地想;因為張宏文再十分鐘就得上班去了。
她昏頭昏腦地爬起身來,一路摸到廚房去。餐桌上擺著燒餅油條和豆漿。雙胞胎則正在喝牛奶。張宏文大口大口地嚼著燒餅,看起來狀至愉快。他和夜光截然不同:晨起時分精神特別好。看到夜光,便對她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早。」他說。
夜光昏昏沈沈地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早。」她半醒半睡地說著,三口兩口地將咖啡吞下肚去。這些時日以來,她早上如果沒有咖啡,那就鐵定醒不過來了。張宏文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他勸過她好多次,說是咖啡喝多了對人體有害,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只好宣告放棄。
夜光看著他滿臉不敢苟同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知道他關心她,也知道自己喜歡他。張宏文比她大兩歲,簡直就像是她自己的哥哥一樣。雖然他們兩人之間有著那麼多的不同——他閣下對哲學和藝術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家境不好,半工半讀地念完了師大,成了個國中的數學老師,偏偏在求學的時候,愛上了蔡信芬——一個高雄土財主的女兒。信芬她爸爸雖然還不致於太勢利眼,但也堅持他們結婚以前必需「有足夠的經濟基礎」。張宏文愛信芬愛得要命,恨不得早一天把她娶過門,所以拚了命在賺錢,拚了命在省錢。除了在學校上課之外,他每個週末都去補習班教書。他和夜光合租了這棟公寓,又在夜光晚上必需去唱歌的時候照顧雙胞胎,把他的房租省了一大半下來。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銀行存款直線上升;而今這個戀愛中的男人已經滿懷期待地打算過年以前結婚了。夜光有時不免要煩惱:等他和信芬結了婚以後,她的時間表要如何重新安排過?但是這個念頭每一浮現,她就將之立時撇開。過一天算一天,她對自己說:先不要多想,過一天算一天……
張宏文已經吃飽了,正逗著雙咆胎,跟他們說再見。他是個很清秀的男子,只比夜光一六八的個兒高六公分,而他還有些孩氣的臉上總是帶著可親的神情,彷彿隨時準備微笑似的。夜光不明所以的想起了另一個年輕人——一個有著嚴厲眼光的年輕人。她甩了甩頭,將這人推出了腦海,開始吃她的早餐。
這是相當平常的一天,一切都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吃過早餐,給雙胞胎洗澡(他們一天要洗好幾次澡),然後帶著他們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然後是午餐時間。而後三個人一起睡了個午覺——可惜對夜光而言,這個午睡實在太短。她還得陪孩子們玩,然後得清理房間,弄晚飯,等等等等。 張宏文如自己昨天所言,提早了半個小時回來。所以夜光把碗盤留給他去冼,向雙胞貽說再見,然後離開了公寓。
和昨天一樣,外頭下著毛毛細雨,所以她沒法子騎腳踏車,只得走路去上班。為此之故,她特別提早了十分鐘出門。反正路並不太遠,她也已經走慣了。
到了凱莉以後,她和往常一樣地化好了妝,換上衣服,唱了兩個小時,再轉到藍寶石。她臉上的妝沒卸,衣服也沒換;反正天已經全黑了,她走的又是巷道,沒有人會對她投以異樣眼光的。她默默走著,來到了藍寶石後的小巷。她的鞋子在巷道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他。那個英俊碩長、有著一臉嚴厲線條的陌生男子,正站在後門的入口——等著她!
夜光僵住了。她柔和的面容立時繃緊,敵意佈滿了她的全身。他必然也看出這點來了,因為他立時開了口,一種平靜而安撫的聲調:「我是來道歉的,丁小姐。我昨晚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雖然我有我私人的理由,不過那並不足以用來要你原諒,是不是?」
他的道歉使她驚奇。夜光審視著他,慢慢地道:「但你對我的看法並沒有改變,是不是?」這話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是沒有。」
奇怪的是,夜光這回沒有生氣。相反的,她突然對這個人多了幾分尊敬。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他那種認錯的勇氣,以及這種少有的誠實。尤其在當他以為她是一個壞女人的時候,還能夠為他自己的行為道歉,就更來得不容易了。她沈吟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不是很公平——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卻還對你一無所知。」
「我叫傅商勤。師傅的傅,商量的商,勤勉的勤。」
她點頭。「你說是你姨媽要你來的?」
「嗯。要想解釋清楚恐怕得花點時間。」他說:「我請你喝咖啡好吧?」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看看自己的腕表:「不用了,謝謝。我的時間不多。」
「好吧,那麼我盡可能長話短說。」他沈吟著道:「有一位張念香女士,你認得吧?她是令堂的朋友。」
夜光困惑地站直了身子:「你說的是張阿姨?」
「是的。我聽說她想幫你,但你拒絕了。」看到夜光點頭,他接了下去:「我姨媽的名字是秦雯。她和張女士,以及令堂也都是好友,」夜光的臉上飛過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商勤接著道:「所以當我姨媽聽說你在酒廊駐唱的時候,她覺得很——呃,沮喪,她——」
「我是個歌手,不是個妓女!」她尖銳地打斷了他。
他的嘴角抿緊了。「我不是來這兒討論你的職業的。」他冷淡地說:「我只是來向你傳達我姨媽的關懷之意,如是而已。」
「一個很不情願的使者,嗯?」她瞪著他。
他瞪了回去。「非常不情願。」他重重地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一向尊敬她老人家,我根本不會到這兒來!」
「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你尊敬的女人啊?真令人驚訝!」
「她是少數值得尊敬的一個!」
「原來我們這兒有了一個女性憎恨者兼沙豬,妙極了!」夜光甜甜地道:「告訴我,傅先生,被全球半數人口屏斥於外的滋味如何呀?」
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樣地掃了過來,很明顯地被她激怒了:「你刻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一字一字地道:「丁夜光,你是存心氣人是不是?」「彼此彼此。」
她發誓他的眼睛裡快要冒出煙來了。傅商勤深深吸了口氣,好半天才用一種壓抑過的平靜說:「我們言歸正傳吧。總而言之,我姨媽希望你去考大學,她願意支助你四年的學雜費及生活費;或著你願意到埔裡去,她可以幫你安排一個工作。」天,這話說得硬邦邦的,一點手腕也沒有!虧他姨媽還指望他說服她那墮落的小腦袋呢!他不情不願地加了一句:「她真的非常關心你。」
「她實在太好了。」夜光耐著性子道:「不過我真的不需要。考大學這回事嘛,我自己已經有兩個學位了,不想再去拿一個;工作嘛,我覺得目前這個十分理想,所以沒有跳槽的打算。請你替我回絕她的好意,並且替我謝謝她。」
他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你多大年紀了?」
「二十五歲。」她的回答平靜無波。
「兩個學位?」
他那不敢置信的聲音激怒了她。怎麼,他以為一個歌手就一定缺乏唸書的腦袋或毅力嗎?夜光昂起了下巴,擺出一副驕傲的表情。「輔大英文系的學士學位,以及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的藝術史碩士學位。」這種淺薄的自我炫耀使她暗地裡汗顏不已,但是看到他那種目瞪口呆的樣子,夜光突然覺得淺薄一次也無妨了:「謝謝你姨媽的好意,不過我是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作自己的主,請她不必多費心了。還有,請你替我謝謝她。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當然。」夜光清脆地道:「很遺憾你白跑了高雄一趟。」
商勤陰鬱地注視著她,一股怒火不可抑遏地由他心底往上升起。她以為她是誰呀,這麼三言兩語的就想打發他?倔強而神秘的女孩,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擺脫我,嗯?商勤微微地瞇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道:「套句你方纔所說的話,我是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有足夠的能力作自己的主。要不要離開高雄,隨我高興。我說不定還想在高雄呆幾天,玩一玩,以免『白跑了一趟』。」
夜光的臉色沈了下來。糟糕,她引起他的好奇心,以及好勝心了。她早該知道這個一臉嚴峻的人不是那麼好擺脫的。如果他繼續在高雄晃蕩,在這一區出沒,那麼她看到他的次數或許就會增加許多……這是她最不願意的事。因為那樣一來,要想忘記他就不那麼容易了……夜光聳了聳肩,刻意擺出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隨你便。只要你不來煩我就行了。」
「還是那句老話:隨我高興。」
夜光暗中握緊了拳頭,知道再這樣對峙下去只有使情況更糟。她昂起頭來,用一種刻意的禮貌說道:「再見,傅先生。」
他用同樣禮貌的態度回敬道:「再見,丁小姐。」
夜光挺直了背脊,迅速地從後門走入了酒廊。煙味和酒氣立時對著她撲面而來,但她幾乎不曾去注意到這些。她要遲到了,她有些焦慮地想;而這都是那個傅商勤幹的好事!該死的傢伙,他對她真具有一種奇怪的影響力,使得她特別容易失去控制,特別容易激動,然而他又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吸引著她……夜光惱怒地皺著眉頭,一面將傘收起,一面換上了高跟鞋。誰要受到那人的吸引?一個憎惡女性的人!
可是他為什麼那麼討厭女人呢?這個想法便如擲石入水,在她腦海裡蕩起了一陣一陣的漣漪。他被女朋友拋棄了?結了婚又離了婚?不知為了什麼,他是個有婦之夫的想法從未橫過她心頭。對自己誠實一點,夜光,你根本不希望他已經名草有主!她對著自己歎了口氣,猛烈地刷著頭髮。少神經了,夜光,他是不是有婦之夫關你什麼事呢?她悶悶地想,然後衝出了休息室的門。
酒廊經理王俊之正在門口等她。「夜光,你遲到了!」他點著自己的表。
我知道我遲到了。都是那個該死的傅商勤惹的禍!夜光在肚子裡咕噥,卻只給了王俊之一個微笑。「對不起,經理。」她說。她知道王俊之並不是真的生氣,畢竟她才遲了五分鐘而已;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不能一個字都不說。王俊之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已經有些發福了,但還稱得上是風度翩翩。但夜光之所以喜歡他,只是因為他和所有酒廊中駐唱的歌手都保持工作上的態度,從不亂吃豆腐。就因為有些老闆、經理會對她亂來,她才不得不離開她曾經呆過的一些餐廳、酒廊和俱樂部……
「別發呆了,快走吧。下次別遲到就成了。」王俊之一面說,一面推著她向前走去。
夜光的腳步猛然間頓了一下。隔著昏暗的燈光,濃重的煙氣,她仍然可以分明地辨認出傅商勤的臉,以及那一對滿是譴責的眼睛。夜光清清楚楚地知覺到:王俊之的手仍然扶在自己肩上。可是她也知道:傅商勤除了最糟的結論之外,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其他合理的推測。她低低地詛咒了自己一聲,別過臉去,竭力將心思放在自己的演唱之上。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然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存在。等他終於起身離開,夜光真覺得如釋重負——至少,她覺得自己應該覺得如釋重負的。可是她唯一的感覺只是:一種奇異的、生平未有的荒寒,對著她席捲而來。
夜光艱難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努力將心思集中在表演上頭。不管怎麼說,她畢竟是被雇來表演的,不是嗎?她努力地唱,不停地唱,一直唱到喉嚨都快要裂開了……呵,天,她是多麼感激下班時刻的到來!
她和往常一樣地卸了粧,換了衣服,然後走出了酒廊,匆匆住回家的方向走去。她太累、太倦、太筋疲力竭,完全不曾注意到那個跟蹤她的人影。那人走過她走過的街道,推開她推開的大門,目送她爬上了階梯,然後退了出來,仔細地搜看起公寓的信箱來。而後他的眼睛落在四O六號之二上。信箱上標著兩個名字:丁夜光,張宏文。他的眼神沈沈地落在那兩個名字上頭,徘徊了許久許久。
第二天晚上,夜光正忙得雞飛狗跳,門鈴響了。
她忍不住大聲歎氣。這個訪客,不管他是誰,來得可真不是時候。這是星期五晚上,張宏文正在拚命改考卷;因為星期六是他和信芬唯一能夠約會的時候,他拚了命也要把這一天空出來。夜光呢,很不幸,今晚藍寶石值夜班,得到夜裡兩點才能離開酒廊,所以整天都試著找時間小睡片刻,好為今晚作準備,不幸從沒成功過。而今家裡一團亂:她在廚房裡做飯,家偉正和他妹妹搶玩具,兩個小孩的尖叫聲幾乎把屋頂給震破,而門鈴固執地響個不停……張宏文的聲音從他房裡傳了出來:「夜光,拜託,看看是誰好嗎?」
她匆匆洗了把手,大步走出廚房,一把抱起正在尖叫的家鈴,一面安撫地拍著她,一面將門打開。門一開她就呆掉了。
傅商勤怒氣騰騰地站在門口。那種憤怒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她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所有本來要說的話都給嚇了回去。他似乎也沒期望她說什麼,因為他已經上前一步,一句咆哮直逼到她臉上來:「你怎麼沒告訴我說你結婚了?」
她的回答完全是一種反射動作。「因為我沒有。」
他的眼睛掠過家鈴漂亮的小臉蛋,那張臉完全是夜光的翻版。他的眼睛裡立時充滿了鄙薄之意。「你早就該考慮到這碼子事了。」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張宏文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來的是誰呀,夜光?」
「你不認得的人。」她喊了回去。
商勤彷彿對張宏文的存在全不在意似的。「你不請我進去坐嗎?」他理所當然的問。
「為什麼?」
「至少讓我回去以後,能給我姨媽一個詳盡的報導。」他冷冷的笑著說:「至少那樣一來,她就不必再為你操心了。」
她聳了聳肩,讓開了一步。她早己領教過這人的固執,不打算花一整晚去和他爭辯。她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精力。
家鈴的注意力被這個高大的陌生人引開了幾分鐘,現在又開始不安份了。她扭動著身體,先發出一些試探的聲音,準備繼續幾分鐘前的嚷叫和哭鬧。但是現在的夜光已經十分熟習她的小把戲,所以立時制止了她。「別吵,乖乖,」她安撫道:「來,我們來蓋房子,蓋個好漂亮的宮殿哦!」她把家鈴抱到一堆五顏六色的積木中間,家鈴立時停止了哭鬧。家偉在一旁睜大了好奇的眼睛,立時放棄了他方才搶到手的玩具火車,爬過來加入了陣容。夜光聽到傅商勤在她身後咕咕噥噥:「我的老天,你到底有幾個小孩啊?既然孩子都生下了,為什麼不乾脆結婚呢?再怎麼說,你都和他們的父親同居了不是嗎?」
她站直了身子,給了他一個甜甜蜜蜜的微笑。「哦,宏文不是他們的父親!」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傅商勤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白,全無遮掩的痛苦掠過了他的臉。那麼深沈,那麼激烈,那麼——不可忍受,強烈得教夜光心為之痛。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輕輕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他臉上的痛楚已然逝去,毫無表情的面具重又回到他的臉上。他冷冷地將她的手拿開,冷淡地說:「再見,丁小姐。你說得沒錯,你的確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過她因忙亂而紮起的馬尾巴,全無化妝的臉,簡單的牛仔褲和運動衫,一種奇特的感情突然間籠上了他的眼睛:「很可笑,是不是?你看起來幾乎只有十八歲,那麼天真又那麼純潔……人不可貌相,我們的老祖宗不早就說過了麼?」
他那深沈的痛苦觸動了她。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倔強、她的驕傲,以及她為了保持自身的獨立而隱藏下來的真相都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夜光突然想向他和盤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撫平他臉上的痛苦,只要能除去這個人心頭的創傷:「傅先生,」她喊。
「你有一對那麼美麗的眼睛,」他彷彿沒聽到似的,兀自沈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裡:「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便覺得你是一朵乍出於水面的蓮花,陪著我渡過整個童年的蓮花……」他猛然住了嘴,僵僵地朝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將她從呆楞中驚醒過來。夜光上前一步拉開了門,本能地想要開口呼喚他,卻終是挫敗地垂下了肩膀。喊他作什麼?這沒道理的呀!他與自己素不相識,以後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又何必向他解釋什麼呢?只不過,只不過他的眼神那樣痛苦
夜光重重地甩了甩頭。呆子,白癡,只因為他說你像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蓮花,這個人就對你產生任何意義了麼?別忘了他也將你朝最壞的方向去想,把你看得一錢不值!這種人早走早了,還記掛他作什麼?
但是這個想法一點幫助也沒有。他是將她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可是她也沒阻止他呵!甚至還刻意誤導了他。然而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夜光本能地知道,她只是一個導火線而已。在那個人心靈深處有著極其深邃的痛苦,她的所作所為只是喚起了它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痛楚是什麼,也不會有機會去知道了。如果她能彌補她所做的,如果這一切能重來一遍……夜光深深地歎了口氣。來不及了,太遲了,他已經走了。而且,她可以確定,這一次他是絕對不會回來了。
家偉的哭聲響亮地傳來。他弄倒了積木,正自痛不欲生地大哭不休。家鈴被他惹得,跟著哭了起來。夜光趕過去安撫他們,但是心思全然不在雙胞胎上頭。蓮花,她自己最鍾愛的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公園裡的蓮池一直是她自己最愛的去處,而他方才說了什麼來?「伴我渡過整個童年的蓮花」?多麼奇異的人哪!他明明將自己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怎麼還會對我有這樣的印象?他……
「丁夜光,吃飯了!剛才來的是誰啊?」張宏文的聲音驚醒了她。很明顯的,他已經主動接手將晚餐煮好了。夜光抱起雙胞胎坐上餐桌,一面簡單地說:「沒什麼,只是一個我在酒廊裡認識的人。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沒有?」
張宏文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再往下談。他們開始吃晚飯,夜光則必需先餵飽兩個娃娃。「信芬近來好吧?」她問,試著將傅商勤和蓮花這玩意推出腦海。
張宏文的臉立時亮了起來。「好。」他說:「我們的存款增加得比預計中快,而且信芬她爸已經開始欣賞我,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女婿了,所以我們的婚期可能會提早。明天我要到她家去,和她爸媽談一談。」
她點了點頭,竭力壓下心頭竄起的恐慌。她當然很為張宏文和信芬歡喜,但是他們如果結了婚,她就得另外找人來分攤房租了。而她真不知道新的室友能不能像張宏文這樣配合她。除了宏文自己的性格之外,信芬的信任也令她非常感激。那個女孩非常明理,非常獨立,也很寬厚,夜光十分喜歡她,覺得她和宏文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對夜光和宏文格於局勢必需分租一事,表現了極大的度量和信任。套句她自己的話:「只要看你們兩個一眼,就知道你們之間只有兄妹之情。」然而下一位室友的女友可就未必會有這種度量了——這是說,如果她的下一位室友又是男人的話。是女人可能來得容易一些,可是就夜光目前的經濟狀況而言,只要有人肯和她分租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實在沒資格計較對方是男是女。然而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煩也是白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記得嗎?過一天算一天!夜光勉強自己微笑,把這恐慌扔開:「結婚時可一定要發帖子給我喔!」
「那還用說嗎?信芬還想找你去作招待呢!你要敢不來,她會把你的皮給剝了!」
夜光笑了,把一大匙稀飯餵進家鈴嘴裡:「這種感覺很好吧?戀愛,成家,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歸屬感?我真忍不住要羨慕起你們兩個來了!」
宏文側著頭看她。「你也該留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吧?最近有沒有追求者呀?」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追求的人嘛是不少,可是從來就不曾有過戀愛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文學名著看多了,要求太高了些?反正就是不來電。也許是我自己有問題呢?噯,我不知道。學生時代都這樣了,現在在酒廊和餐廳裡駐唱,碰到的都是些牛頭馬面,就更加的不要提了。」
「那個什麼……洛傑呢?」
夜光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贊成我去嫁老外啊?」
宏文聳了聳肩。「異國婚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啦。你姊姊還不是嫁了個美國人?只要你自己覺得對就好了嘛。再說夜光,你也真需要有個人來照顧你呀。」
她咬了咬下唇,皺起眉來沈思。洛傑·布蘭德是她在美求學時認識的,家境良好,高大英俊,有一對很藍很藍的眼睛,和一頭很金很金的頭髮。他很聰明,功課不錯,並且「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很慇勤地追求她,還和她求過好幾次婚。但夜光一直沒怎麼放在心上,總覺得他開玩笑的成份來得大些。好像他之所以敢於求婚,只是因為他知道夜光不會接受而已。他們彼此之間倒是一直都有聯絡的,他每回來信,都不忘在信尾提上一句:「你改變主意了沒有?願不願意家給我了?」但她只將它視為朋友之間心照不宣的笑話,壓根兒沒放在心上。要不是宏文提起,她也不會去想這碼子事的。嫁給洛傑·布蘭德?夜光搖了搖頭。不可能的。對她而言,他們彼此之間的文化差異太大了。
「我不可能嫁給他的。」她終於說。
「他還在繼續給你寫信,不是嗎?」他說。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了。他們兩人共用一個信箱,洛傑的信又來得蠻勤。
「是啊,」她淡淡地笑道:「而且還在向我求婚。他最好小心些。碰到哪天我心情不好,也許就真的接受了。」
宏文深思地看了她半晌,搖了搖頭。「你不會的。」
她歎了口氣。「是不會。」她承認:「你想我是不是有點問題?二十五歲了還沒談過戀愛,不是很畸形嗎?」
「胡說!那只是因為你的白馬王子還沒出現而已!」宏文傾身向前,努力想安慰她;這個正在戀愛的人滿腦子裡裝的都是浪漫泡泡:「總有一天那個幸運兒會來到你的眼前,深深地看進你的眼睛……」
並且告訴你說,你就像是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蓮花。這個想法驚得她差點跳了起來。夜光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很快地打斷了宏文的話:「好了,宏文,我都快懷疑你入錯行了!誰相信念數學的人會有這麼浪漫的想頭?」她刮乾淨了碗,將最後一口稀飯餵進家偉嘴裡。
宏文聳了聳肩。「感情這東西和理性啦,邏輯啦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想他是對的,夜光悲傷地想:我對那個傅商勤的反應就一點也不合理,一點也不邏輯。她機械性地站起身來,到廚房裡取出飯後水果來放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和大家一同吃著。而後是收桌子,給雙胞胎洗澡,放他們上床等例行公事。然而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頭,傅商勤一直不曾離開過她的腦海。夜光不悅地對自己皺眉。你是怎麼啦?你幾乎不認得他,一共只見過他三次面而已!然而內心深處,要想將他當成漠不相關的陌生人實在太難了。至少至少,他男性的、陽剛的、英俊的容貌已然深深地鏤刻在她的心版上。而她也已經知道他有多麼暴躁易怒,又有多麼容易妄下斷語。然而從他對他姨媽的尊重和守信看來,他也是值得信任的,一諾千金的。然而更重要的是他愛著蓮花,並且將她比成了蓮花……那是一種溫柔的感性,一種對自然造物的喜愛,一種詩一樣的情懷,一種對美的直覺與執著。就為了這個原因,夜光無法將他當成陌生人來對待。彷彿是,他們之間有著比時間、比距離、比誤解都強韌的聯繫存在,迢迢不斷,綿延無盡。但這當然只是她的想像,不是麼?他已經走了,回去向他的姨媽覆命了。他將不再有理由留下,也不再有可能回來。不管怎麼說,他終竟只是一個過客而已……
一個過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