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的理智是怎麼說的,夜光仍然滿懷期待地等著星期五的到來。她找到了兩棟公寓外的歐巴桑來當孩子們的保母。歐巴桑在星期五早上準時來了,笑瞇瞇地看著兩個活蹦亂跳的小孩。由於夜光從不曾在白天裡離開過雙胞胎,她不厭其煩地寫了一張老長的紙條子,詳細列出所有該做的以及該注意的事。歐巴桑笑得說不出話:「安啦,丁小姐,放心出門去啦。我一手養大了五個囡仔,顧這兩個囡仔一天不會有問題的啦。」
夜光看了鏡子一眼。她臉上的淤血已經褪得差不多了,但是還看得出一些淡淡的青紫。所以她給自己上了一點粧。她穿了件窄管的牛仔褲,一件淡藍碎花襯衫,外加一件小外套,正襯出她纖細的腰身,以及修長的雙腿。傅商勤來的時候,給了她一個讚美的微笑,而她的心飛上了雲端。呵,今天的陽光多麼耀眼,而他的笑容又是多麼明亮哪!
坐進他那輛法拉利裡的時候,夜光還有一點昏眩。「我們真的辦到了!」她不敢置信地說:「休息一整天!這對我而言實在太奢侈了!你想那兩個孩子會乖乖聽話嗎?不會惹麻煩吧?」
「放心吧,他們不會有事的。」他堅定地說:「而且你是出來玩的,記得嗎?今天一整天裡,不許你再提雙胞胎了,聽見沒?」
「哇,居然還有人說我是暴君呢?」
「可不是我。」他笑,一面開動了車子:「這幾天過得好嗎?」
他們開始聊天。商勤絮絮談了一些公司裡發生的事,以及目前的經濟發展。而後各自談及他們的學生時代,以前做過的糗事等等。他們聊得十分開心,一路笑個不停。車子平順地在路上滑過,沿臨海路往下直開。這一帶是高雄有名的遊覽區,道路兩旁的行道樹種得十分漂亮。仲春時分,正是百花盛開時節,空氣中浮蕩著粉粉的香氣。夜光將車窗開到底,任由車外清爽的涼風拂亂了她的髮絲。當車子來到海邊的時候,她對波光灩瀲的海水,情不自禁地大叫。
「海!」她歡呼。夏天還沒有到,今天又不是什麼假日,海灘上並沒有什麼人。商勤伴著她向沙灘上走去,夜光迫不及待地脫掉了自己的鞋子,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起來。軟軟涼涼的沙踩上去的感覺真好,而海水清涼且溫柔。她興奮地回頭來對著他微笑,指給他看海平面上多變的波光。「那不是很美嗎?」她喊:「想想看,波提傑利的『維納斯的誕生』一定就是在這樣的景色中得來的靈感!喔,天,我真羨慕哥本哈根的美人魚,可以日日夜夜地眺望大海!」
「到那時你就恨不得天天看到山了。」
「你這人真沒情調!」她抱怨。
「而你,我的小姐,是無可救藥的唯美主義者!」他回敬道。
她對著他眨眨眼睛,露出了淘氣的笑容。「我以為你很贊成我的審美眼光呢,美男子!」
他故意裝作沒聽見她的話。「如果我說你像春天一樣美呢,夜光?你會不會認同我的審美眼光?」
她情不自禁地漲紅了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他有些意外地笑了。「怎麼啦?難道沒有人稱讚過你的美麗嗎?」
她有些無措地聳了聳肩。「有啊,可是——可是這種應酬話當不得真嘛。而且——」而且沒有人用你這種方式來讚美過我。她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我根本沒有什麼追求者,也沒那麼多時間去應付追求者!」夜光有些不悅了,但仍然耐著性子。
「這麼說來,高雄的男人都瞎了眼啦!」他笑了起來,用輕快的話聲轉移了話題。「我們到涼棚裏去坐一坐、喝點什麼吧?反正現在還不能玩水,否則你要凍成冰棒了!」他朝著她眨了眨眼,壞壞地笑著:「你屬什麼的?兔?龍?」
然後被你說成凍凍兔或凍凍龍?謝了,先生!夜光朝著他皺了皺鼻子:「不告訴你!」
「膽小鬼是屬雞的。那麼你是個凍凍雞了?」
她跳起來追著他就打。他放聲大笑,滿沙灘繞著讓她追。他當然沒盡力去逃,而她當然也不是在狂追猛打。他們的笑聲迴盪在海面上,如波光般亂閃。她的眼睛因愉悅而發亮,她的臉頰因戶外的空氣及心情的歡悅而嫣紅。等她終於喘息著停下來的時候,他的眼睛和她的一樣明亮,而後溫柔地摟緊了她。
在涼棚裡喝了杯果汁之後,商勤問道:「要不要走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他們沿著臨海路往下開。這條道路一面臨著台灣海峽,極目是大海蒼蒼,岸邊露出許多珊瑚礁巖,形狀詭異,連綿成片;另一面則是萬壽山的支稷延脈,經過大量造林之後,儘是榕樹、夾竹桃、洋紫荊等樹木。眼下正是洋紫荊的花期,沿路儘是開得熱熱鬧鬧的洋紫荊,漫成一片粉色的花海,與對面那青碧的海浪相映成趣。夜光只看得心曠神怡,不時指著一些特殊的景觀要商勤觀賞。可惜她身旁這人必需專心開車,能夠東張西望的機會實在有限;何況等他回頭去看她指給他看的東西時,那東西早落後好幾百公尺了。結果是他們一路開開停停,停停開開;等到他們終於來到舊城門的時候,都已經是近午時分了。
他們下得車來,沒花上多少功夫後便找到了那座已有兩百九十多年歷史的紅磚城門。「雄鎮北門」四字在艷陽下虎虎生威。夜光敬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磚門。「我們的古跡!」她輕輕地說。「我們破敗的、久被忽視的、早已殘缺不全的古跡!」她的聲音愈說愈低,沈入了深深的靜默裡。
商勤從一旁伸過手來,溫柔地拉住了她。有那麼一下子,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而後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去看下一個目標:英國領事館廢址。
他們由派出所左側的小路向上走,便見到了那座已然傾毀的歐式紅磚老屋。夜光神馳於懷舊的心情之中,半晌才發現商勤一直沈默不語。她回過頭來,發現他正自斜坡下望,看向來時路上的一棟日式建築。他的眉鋒深深鎖起,嘴角的線條向下拉,彷彿罩上了一層面具。這是那個臉上有著嚴厲線條的傅商勤——那個第一次見面就嚇著了她的傅商勤。
「商勤?」她輕聲喊。在他全無反應之後,她提高音量再叫了他一次。
「啊?」他回過神來:「你叫我?」
「噯。你怎麼啦?看起來好——憂鬱。在想什麼啊?」
他別開了眼睛,重又看向那棟房子。「呃,那房子——有點像我小時候住的那一棟。」
「這麼說來,你們很富有羅?」她忍不住地問,好奇地想多知道他一些。
「我小時候總以為那房子大得不得了,遠比實際面積來得大。你知道,小孩子總是這樣的。」
這不能算是一個回答,夜光不悅地想,忍不住再問了一次:「你父親很富有嗎,商勤?」
「噯。」他悶悶地道:「那是我媽嫁給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確定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仰起頭來望向天際,臉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聲音裡也空白得一絲感情都不帶:「她從沒愛過他。她從沒愛過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愛——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不止一個?」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個,二十個,還是上百個。誰也搞不清楚。我想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時還小,可是小並不表示笨,」他的話匣子一開就無法遏止。或許是,這些事在他心裡已經壓了太久,化膿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點頭出來,就自然而然地爭先恐後往外噴了:「我媽是那個時候很有名的一個藝人,結婚以後也不肯放棄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個藉口。她真正不肯放棄的,是和男人結識、受男人包圍、被男人讚美的機會。報紙上有不少補風捉影的報導,家裡的僕人也都在私底下竊議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有吃不完的飯局,參加不完的應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媽媽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門的時候就會興奮得發光……她從來不曾對我父親表現出那樣的光采,一次也沒有!」
「那他們還一直在一起?」
「離婚,在那個時代裡,會引起更多的醜聞。而且我父親非常愛她。他——就我所記得的是,他們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門,提高了嗓門互相叫罵之類。而我媽會拚命砸東西。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想我父親終於接受了她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事實。他整個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後他們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為,給我一個這樣的家也總比沒有好。」
「而你並不同意?」她大著膽子問。
他轉過頭來,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個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個家裡永遠佈滿了緊張的氣氛:水遠教人害怕下一場爭吵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尤其是對一個小孩而言。因為大人從不向我解釋任何事情。我真寧可他們乾乾脆脆的離婚算了!那對我,還有我父親都好!」
夜光顫巍巍地吸了口氣。她開始瞭解許多她本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開始更深一層地瞭解眼前這人的傷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經說過,你是你母親犯下的一個錯誤;你的意思是,她從來沒想過要生小孩嗎?」
「生小孩!」他苦澀地道:「如果不是我父親堅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有一回他們吵得厲害,我清清楚楚聽見了她對我父親嚷叫說,她早該把孩子給拿掉的——」他順手抓下樹上的一把葉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沒有法子確定,我一直以來稱作父親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親!」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輕輕放在他的手臂上,只願自己能給他一絲安慰,只願他受苦的時候她曾在他身邊陪伴過他:「但是你愛他,不是嗎?」
「是的,我愛他。」他的聲音變得黯啞了:「可是她殺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殘酷的方法:凌遲。醫生說他死於腦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聲音漸說漸沈,終於成了一片寂靜。半晌之後才又接了下去:「諷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後死於心臟病。這不是很可笑嗎?她根本沒有心!」
「商勤——」她躑躅了,強烈地希望能夠說點什麼來平息他的痛苦,卻又怕自己所說的只是火上澆油:「也許……也許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許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個可憐人,你……或者應該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說。
「我姨媽也是這樣說的。」他冰冰地說。
她悄悄的放了一點心,暗地裡感謝秦老太太。「可是你從來也不曾原諒過她。」她推測。
他將手上撕碎的葉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卻立時被風給吹了回來,散落在他腳下,有些甚至還貼在他身上。他嫌厭地將碎片拍開。一個不安的、憤怒的手勢,兇猛陰鬱一如他此時的心情:「大概是我七歲時還是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們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來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們兩個誰也沒看到我。我媽媽和平時要出門時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親正在和她講理,要求她留下。我聽見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閉嘴,說他既然給不起她所要的那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就沒有資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邊,變成一個土婆子。然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縮在柱子後頭,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們那裝飾豪華的客廳裡頭,在那明亮的燈光之下,父親……深深地沈進了沙發椅中,將他的頭埋在手心裹,開始沉痛地哭泣。那個景象將我嚇壞了。在我心目之中,父親一直是強壯、溫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與信賴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個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裡,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聽到他的哭聲。」他深邃的眼睛越過夜光,投向記憶的蒼茫之處:「他那麼愛她……愛到無法放棄希望;我想他從沒停止過愛她,結果也就是這樣的愛殺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見最溫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麼愛我……我無法原諒她。我怎麼可能原諒她呢?而她還不止殺了我父親,我常常懷疑,她——連我愛人的能力也給殺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愛女人呢?我從每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禍水,騙子。呵,騙子!你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騙子,偏偏她看起來那麼天真,那麼純潔!」他一手重重地耙過他濃蜜的黑髮,咬著牙讓自己鎮定下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提它幹嘛?你也該餓了吧?我們——夜光?怎麼了,別哭——」
她的大眼睛裡已經滿是淚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發顫;她的表情那樣哀傷,她的眼神那樣疼楚,使得他立時無言地將她攬進了懷中,無限溫柔地輕撫著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沒有辦法,我忍不住!」她啜泣著,任由淚水浸濕了他的襯衫:「這樣的故事太教人傷心了,我……」
他深深地歎息了。「我不應該把這些事告訴你的。我從來也沒和任何人談過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親坐在客廳裡哭泣的那一段。我們把這些事忘了好嗎?再怎麼說,這都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她抬起淚光盈睫的眸子看著他,眼底還帶著一股迷濛的淒楚:「可是你自己從來也沒忘記過,不是嗎?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就把我當成了她那樣的女人。」
「現在不了!」他暴躁地說,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現在已經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你仍然認為那兩個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為我和她一樣:犯了一個錯!」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臉上,審視著他最細微的表情。
「我——我已經不曉得要怎麼看這件事了。」他遲疑:「而我覺得這也已經不重要了。畢竟你真心地愛著那兩個孩子,不是嗎?」
「對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對,商勤,這是信任的問題。」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說,勉強自己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聽完了他的生長背景之後,她很可以諒解:為什麼對他而言,信任一個女人是如此艱難的事;可是他對她的不信仍然傷到了她。別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時間的。他肯把這許多事告訴你,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別太貪心啊!她對自己說著,強自振作起來給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們吃飯去吧?」她輕快地說:「我餓死了!」
車子向市內開了回去。午餐時間其實已經過了,但是商勤似乎並不急於進餐廳去祭五臟廟,開車開得不曉得要停。夜光其實也並不覺得餓。方才聽到的故事大大的影響了她的胃口。兩個人在車子裡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發生的事。這樣子開了很一段時間以後,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了。他們在一家看來十分窗明几淨的西餐廳前停了車,進去坐了下來。
菜上來以後,夜光驚愕地發現自己居然真的餓了。一整個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開,商勤顯然也是一樣。也難怪,這時候都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他們吃得幾乎沒有時間說話。一直等到餐後的附餐送上來時,她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後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說。
這句話像冰水一樣地灌進了她的體內,浸得她遍體生寒。她知道他遲早得走,但這話對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驚。在那一剎那間,她只能無言地瞪視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是蹺班出來的,不能離開公司太久。」他繼續說:「事實上,我留在高雄的時間已經比我預計的要來得長了。公司裡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處理,實在不能再拖——」他直視著她,看見了她臉上無言的愁慘和悲傷,忍不住抿緊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驚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沒有聽錯?「你說什麼?」
「我說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來她沒有聽錯!夜光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潮。可是跟他走是什麼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嗎?還是——她搖了搖頭,把『嫁給他』這個奇思妄想推出了腦海。不管「跟他走」這個念頭有多誘人,她必需記住:她並不屬於她自己!「我不能!」她終於說:「商勤,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聽我說好嗎,夜光,我——」
「我真的沒有辦法呀!我有工作,還有雙胞胎要照顧!你對我的處境是再清楚不過了!」她狂亂地打斷了他,唯恐他會運用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自己,來動搖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們別再談這個了好嗎?」
「不行!」他堅定地說:「這個問題遲早要談的。你先聽我把話說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後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來罵我的詞彙上頭,可以再加上『獨裁』這一項。」他輕快地說,很明顯是想讓氣氛鬆弛下來。
「以及傲慢。」她說,試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別又說我無禮了!」他笑,然後端容說道:「我想我方才沒把話說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離開高雄,我會把你送到我姨媽那裡去。你可以住在她那裡,有人照顧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後去找個和你本科相關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歡學非所用吧?」
她低下頭來凝視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說:「是不喜歡。藝術史的出路大半是當老師,以及到博物館去工作等等。可是現在的教職很難找,再說我也不能整天在外頭上班,把兩個孩子扔給別人帶。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費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兒來?所以算來算去,在餐廳裡駐唱是唯一的辦法。」她沮喪地歎了口氣:「我的腦袋在三十歲以前就會生銹了。」
他發出幾聲低笑。「用不著煩惱這個,你的腦袋不會有問題的。」他說,而後面容又嚴肅了下來:「聽我說,夜光,我到高雄來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應我姨媽的要求,來說服你接受她的幫助,搬到埔裡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幫助你。而,見過了你以後,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你的。」他傾身向前,接著說道:「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情。夜光,我姨媽年紀大了,又沒有孩子。我自己的事業遠在台北,沒有法子經常承歡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對雙胞胎讓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嗎?這是兩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佔一個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頭去,努力地將那一絲隱隱浮起的失望壓了下去。她本來還以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結果他提出的,還是原來那個提案,一點也沒有改變……他沒有改變,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沒有改變。她彆扭地想,存心忽略這兩者都已大幅改變的事實。
「我又不認識你姨媽,甚且從來不曾見過她,」她終於說:「我總不能——就這樣厚著臉皮、帶著兩個十八個月大的小鬼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顧,受人家豢養……孟嘗君養客三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這樣做。」
「這只是一個過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夠安頓下來之前,先有個棲身之地,以免後顧之憂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呢?」
「你不會有問題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這種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學非所用,那我還不如呆在這兒呢!」她頑固地說。
「我倒不這麼想!」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會擔心你,夜光!」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而她心底不自覺地泛起了一股暖流。「別誤會了,我不是說你現在做得不好,」他接道:「只是就我所知,宏文再要不了幾個月就要搬出去了,到那時你怎麼辦呢?要再找到一個像他那樣好的室友絕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雙胞胎越長越大,花費會越來越高,這些都不是你可以忽視的問題。我尤其擔心你的安危。你從樓梯上跌下來兩次了,萬一下回斷了胳膊還是腿呢?下回你要是再碰到小流氓呢?只要有一點意外發生,你現在所架構的生活就會全面崩塌,這不是太危險了嗎?聽我勸,去找個有假日可以休息,有勞保或公保的地方去做事吧!」
他真是實事求是得教人生氣!夜光瞪著他,悶悶地道:「你現在聽起來很像是商學院畢業的。」
「因為我本來就是商學院畢業的。」
可是你同時也浪漫得要命。夜光偷偷地加了一句,然後歎了口氣。「我不知道,商勤,這種安排對我而言太不真實,太……」她接不下去了。
「不真實,嗯?」他沈吟:「這樣吧。我的行李箱裡有一些相片,你要不要看一看?那會告訴你,我姨媽長什麼樣子,她家長什麼樣子,她的花圃又長什麼樣子。這總可以給你一些真實感了吧?我真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需要向人證明我姨媽的確存在!」
「花圃?」
「我沒跟你說過嗎?我姨媽在埔裡有一片花圃。很漂亮的,一年四季開著不同的花。前兩年她應我的要求,在花圃一角弄了個荷花池……」他說著笑了起來,有一點孩氣的:「其實那池子沒有好大,但是有蓮花可以看,我已經很滿意了。只是現在季節還不到,池子裡大約還很冷清吧?但是那水清得可以從天上偷下一角青天,可以引誘下無數白雲。」他的聲音裡帶笑意,顯然因這回憶而歡悅了。
夜光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她真的想知道他姨媽長什麼樣子,她真的好奇那蓮花池究竟有多美。埔裡是全台灣氣候最好的地方,冬暖夏涼,而那個地方有一位似乎是十全十美的老太太,還有一片不曉得有多大的花圃,和清得可以偷下一角青天來的蓮花池。但是,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公平的!她搖了搖頭,努力地抵制他的誘惑:「這沒有用的,商勤,我們說了半天,根本沒說到重心所在嘛!」
「重心所在?」他一臉無辜。
「別跟我裝傻!」她叱道:「你知道的,重點在於,那兩個孩子是我的責任,而且是我自願負起的責任。我沒有權力要求別人替我分擔他們。那不公平,也不合理!」
「你確定你永遠不會對別人作這樣的要求?」
「呃——大概吧。」她遲疑了。畢竟人間沒有「永遠」或「絕對」的事。
「萬一你遇到了意中人呢?你也會為了這個原因就不嫁他,只因為你不想要求他和你分擔養育家鈴和家偉的責任?」
我再也不會遇到像你這樣的人了……這念頭在她心底一閃而逝,快得她幾乎來不及掌握它。夜光昂起了下巴,堅定地道:「那是另一回事,再說機率太小了,沒什麼好談的。至於你姨媽,」她耐著性子道:「不管怎麼說,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看不看照片,我想是沒有什麼差別的。」
「好歹先看一看嘛!」
夜光遲疑了。他已經費了這麼多唇舌,要連相片都不肯看,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何況只是看看相片又無傷。但是——但是,相片在那兒呢?
「上哪去看那些相片?」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正好把它們帶在身邊吧?」
「當然不會。」他好笑地說:「相片在我旅館房間裡。」
「呃——」
「怎麼啦,夜光?你不信任我嗎?」他好笑地道,很壞地加了一句:「或者是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而她的誠實不允許否認他,她的自尊又不允許她承認他。夜光知道自己被陷住了。她除了去看那些相片之外,一點退路也沒有——
一點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