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只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閒著插一腳,英東也是條狐狸,生意場上的明槍暗箭、你來我往,英東足以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瑛混水。只是,根據青幫的眼線,沈金榮似乎不僅僅是規規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幫勢力一直有所掛鉤。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點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規矩,這規矩甚至比官場更森嚴冷酷。英東跟青幫的關係人人皆知,誰都知道,這回向英東高價收購地皮,是志在必得,還有誰敢出來硬搶?那是擺明了要跟青幫過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金榮,那麼他背後的勢力,一定不簡單。
多年前,青幫龍頭還是何從九,那是上海灘黑幫火並最激烈的時候,為了爭奪地盤和利益,血腥混戰無數。青幫的地位,左震的名聲,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來的,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
只是這一陣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亂詭譎,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可左震靜下來的時候,已經隱隱嗅到了暗流洶湧的危險氣息。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麼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是危險,越要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跟邢老闆見面的地方,就在獅子林。
邢老闆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場上的規矩,每句話都說得滴水不漏,謙恭客氣,對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是給足了面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但是,對於跑馬場地皮的事情,邢老闆卻隻字不提。向英東點到為止的試探,他都再三迴避,而左震只在一邊冷眼旁觀。大家有說有笑,看上去場面不知多麼的熱鬧氣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終於見面。其實局內的人,不過是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心裡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湧。看了唐海一眼,還沒說話,唐海已經搶著回答:「剛才已經送榮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經跟著左震好幾年了,知道他脾氣,二爺從來沒有交待他去辦這種事,他怎麼敢怠慢,所以一下樓就把跟錦繡跳舞的那個傢伙拉到了一邊,說請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還要開車到獅子林這邊接左震,錦繡正好也住在這裡,所以順便把她一起送了回來。
左震的臉色卻一沉,「我問你這個了嗎?」
唐海愕然,難道……他看錯了?二爺並不是對榮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裡沁涼的空氣,把翻湧的酒意壓了下去。
連唐海都看得出來,剛才他想問什麼。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荒唐,當時為什麼叫唐海出去幫錦繡解圍?在百樂門,一個舞女被客人輕薄兩下總是難免的,再說,百樂門是英東的地盤,錦繡是英東的人,就算被欺負了,又關他什麼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實在煩。
看左震一個人走進夜色裡,唐海愕然又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閒晃什麼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夜風裡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聽。是什麼調子?這麼婉轉低回。看看四周,這裡離獅子林的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麼就走到這裡來了。
循聲慢慢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了腳步。那扇鐵門已經很久沒開了,銹跡斑駁,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裡,周圍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裡,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這裡已經聽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裡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涼亭裡,天氣已經冷了,四週一個人也沒有。從鐵門這邊望過去,看得並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涼亭下的水波瀲灩,映著月光照上去,正看見吹簫那人一個側影,倚在欄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麼薄,在風裡如煙似霧。
她側影纖細,是個女子,一條烏黑的長辮子輕輕垂在白衣上,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低成一個柔和的剪影。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裡繚繞不去。
她有心事,在想念。左震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裡的繾綣惆悵所打動。
左震在黑暗裡呆住了。雖然看不清臉,但是他知道那是榮錦繡,這園子沒有外人住,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邊。
原來錦繡真的會吹簫。他記得那天,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裡,她激動地反駁:「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學過縫紉,還會繡花,我會扎燈籠,對了!我還會吹簫,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吹簫了……」
當時他跟英東都覺得好笑,縫紉?繡花?扎燈籠?居然還會吹簫,現在還會有人學這種東西,管什麼用?那時怎麼也想不到,原來,一個人可以把一支竹管吹得這麼動聽。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裡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就忘記了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十幾歲的時候成了青幫的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水裡火裡打拼回來的,別人都看見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心裡都明白,那不過是些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裡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憊。
而就在此時、此刻、此地,他忽然覺得寧靜。
暗夜裡,簫聲如酒人如玉,竟有說不出的寧靜安詳。沒有華麗的燈火,喧嘩的人聲,沒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只有月色繚繞,簫聲也繚繞,在淡淡瀰漫的花香裡,一轉一折都動人心弦。不知名的溫柔氣息,在四周輕輕浮動。
不知道錦繡斷斷續續吹了多久,左震也不知道自己靠著鐵門站了多久,直到簫聲逐漸停歇,他忽然低低地一笑。
真是不可思議,他,左震,居然看錦繡吹簫看得呆了。她只是一個偶然間從街上撿回來的丫頭而已。最好笑的是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那個「別人」,不偏不倚,剛剛好正是他的兄弟向英東。他到底犯了什麼邪?這麼多年來,十里洋場打滾,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什麼樣的女人他會到不了手,現在卻被一個月亮底下吹簫的模糊剪影深深吸引,被一支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觸動了心思。
他不是不知道,錦繡會去百樂門,都是因為英東在那裡。他還不至於飢不擇食,要拿英東的女人來開胃吧!
看樣子今天晚上,真的是醉了。
「二爺,英少派人來說,今天晚上錢署長、馮老闆他們都去百樂門喝酒打牌,請您也過去。」唐海對埋頭在一堆賬本裡的左震報告。
「我沒空。」左震不耐煩地抬起頭,「碼頭的亂事一大堆,浦江船廠的賬又收得不清不楚,哪有閒心伺候他們?」他「啪」的一聲把手裡的一本賬簿甩在桌上,「養了群廢物,連個賬都收不好,居然還擺到我前面來。」
旁邊的堅叔扶了扶老花眼鏡,心驚膽戰地對著唐海搖了搖頭。這兩天二爺心情不好,明顯地心浮氣躁,他本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什麼時候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就算在被觸怒的時候,他往往笑得更溫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二爺如此的心神不定,連他們這些手下都看出他的煩躁。
「唐海,備車!」左震也察覺自己的浮躁,心裡又是暗暗一惱,這幾天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對勁,看什麼都不大順眼,「我先去浦江船廠走一趟,叫邵暉跟著來。」
「是……」唐海答應著,看看堅叔,又很小心地提醒:「但是二爺,好像昨天你派了暉哥去接貨了,現在……」
左震一怔,不錯,替大哥向寒川走私的一批鋼材今天晚上到碼頭,他已經派了身邊第一號干將邵暉親自去辦這件事,現在只怕他還在碼頭上。他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是什麼東西,在心裡忽隱忽現不停地擾亂他!
百樂門夜總會。
晚上十點多,正是客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該結束的酒席也差不多結束了,酒酣耳熱之際,賭場舞廳都人滿為患。
錦繡正被一個禿頭凸腹的男人擁在懷裡,與其說是跳舞,倒不如說是揩油水。
糟的是,她今天正好穿了件棗紅對襟的絲絨長衫,下擺鬆鬆的,那人竟然直接把手伸了進去,撫摸著錦繡的腰。
「唔,又嫩又滑,真是少見的一身好皮膚。」
錦繡反手握住他的手,從衣襟底下拉了出來,勉強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剛才不是說熱嗎,這支曲子就快完了,我們回去坐一坐、喝杯酒?」
「你著什麼急,跳完了再說嘛。」那人嘿嘿一笑,用力把她拉到懷裡,滿嘴酒氣直噴到錦繡臉上。
錦繡情不自禁地側臉一閃,腰上忽然一涼,一隻汗津津粘膩的髒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衣服底下,像蛇一樣在她身體上爬移,甚至蠢蠢欲動,要鑽進她的裙子裡面——
「張老闆!」錦繡再也忍不住,霍然把他推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要說話,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裡不是榮家大宅,這是百樂門;她是舞女,他是客人。只憑這一點,她就無話可說。可是剛才不推開他,她簡直立刻就要吐出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她手心裡已經出了汗。
四周已經有人看過來,那個張老闆臉上掛不住,一把拉過錦繡,「媽的你算什麼東西,敢推我?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你裝什麼假清高!」
「張老闆……」錦繡放低了聲音,「剛才我不過是不小心。」
在這裡吵架,吃虧還是小事,砸了百樂門的生意,英少的臉都被她丟光了。
「不小心?推那麼用力還說是不小心?你們百樂門真是沒規矩了!領班在哪裡?領班——」
這時候大堂領班已經聽見了嘈吵,趕緊擠了過來,「對不起,對不起!這位老闆,她是新來的,不懂規矩,有什麼得罪的,還請您看在我們百樂門面子上,多包涵一點。」又回頭對錦繡厲聲道:「榮錦繡!你還不趕緊跟人家賠不是。」
那張老闆一看四周人多,領班又一迭聲地道歉,酒勁上湧,越發地得了臉,不依不饒起來:「大夥兒倒是都來評評理,咱們花錢進來是找個樂子,怎麼,這百樂門什麼時候變成烈女堂了,碰不得摸不得?老子天天在外邊走動,還從來沒丟過這麼大的臉,叫一個婊子推個跟頭!這叫我以後還怎麼出去見人?」
他在那裡污言穢語唾沫四濺,錦繡木然站在一邊,一聲不吭咬著牙關。
領班拿過一杯酒,推推她,「快去敬個酒,道個歉,別把事情鬧大了。」
錦繡抬起頭,不是不肯道歉,但心裡的委屈好像快要炸開了。接過那杯酒,覺得手在簌簌地抖,酒水晃得到處都是。
「你看著我做什麼?不服氣?」張老闆斜著眼盯著錦繡。
錦繡緊緊攥著那只酒杯,心裡有如火燒,臉上卻忽然笑了,「不服氣?我怎麼敢。張老闆,剛才是我錯了,您花了錢來請我跳舞,就是我的榮幸……但是,您是不是眼花走錯了地方,這裡是百樂門,不是堂子,我只跳舞,不當婊子。」
「你——你說什麼!」張老闆氣得聲音都變了調,「你還敢——今天不收拾收拾你,我這個張字倒過來寫!」
領班還沒來得及說話,錦繡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啪」的一聲,響亮清脆!
鬧了半天,舞曲早已經停了下來,大家都圍在旁邊看著,一見動了手,不禁一陣騷動。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錦繡雖早有準備,可是仍然踉蹌退了一步,站穩了身子抬起頭,耳朵裡嗡嗡作響。她蒼白的臉頓時紅腫了一大片,剛才那個笑容卻還在,就好像一個奇怪的面具掛在臉上,「我也道了歉,您也打完了,總該消氣了吧。」
「沒那麼容易!」張老闆卻越發被她的倔強激怒,「不是說敬酒賠罪的嗎,酒還沒喝就想走?」一邊說,一邊拽過錦繡,錦繡奮力掙扎,他拽住了她的頭髮,向後一拉,錦繡頭頂一陣劇痛,緊接著一瓶酒已經咕咚咕咚地對著她的臉澆了下去——酒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睜不開眼,聽見「叮」的一聲,張老闆已經打著了打火機,靠近錦繡的臉,「你敢動,別怪我毀了你這張小臉……」
他瘋了!一陣寒意從心底直竄入腦門,錦繡驀然僵住了,周圍頓時亂了套,驚呼四起。
張老闆怔住,誰?誰敢多管閒事?抬起頭,卻看見一張英挺俊秀的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冷冷的笑,水晶燈的華光,照著他雪白的袖口,和手裡一瓶琥珀色的洋酒。這——這不是——他?!
「她不會喝酒,用不著硬灌。一定要喝的話,我來好了。」左震溫文淡定地笑了,「怎麼樣?」
跟在左震身後的唐海和石浩擔心地對視了一眼。剛才一進門,就看見這邊圍著一堆人,二爺剛看了一眼,一字沒吭,隨手抄起一瓶酒就過來了。他要做什麼?
他倆都跟著左震多年,深深知道左震的脾氣,閒事他是從來不理的,可這次例外。不只是例外而已,二爺這種微笑、這種語氣,他們太熟悉了,在這平靜客氣的微笑下面,是不見血不收手的震怒。但……只不過是一個舞女被欺負了,如此而已,百樂門裡這種事也是司空見慣,值得二爺動這麼大的脾氣嗎?
「您——您是——左二爺?!」張老闆瞠目結舌,剛才的酒頓時醒了一半。他教訓一個舞女而已,怎麼居然驚動了這個煞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關於左震,他雖然沒打過交道,但常在外頭混,青幫和左震的傳聞他總聽過不少。這絕對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
他情不自禁地鬆了手,錦繡的身子朝地面直栽下去。左震一把扶住她,「怎麼了,錦繡?」
她的髮髻被抓鬆了,頭髮凌亂地披下來,滿頭滿臉的酒,刺鼻的酒精味撲面而來,臉上一個鮮紅的巴掌印,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嘴角也破了,整個身子都控制不住地簌簌發抖。
左震的牙關倏然繃緊。
「這個,不敢不敢……」張老闆跟天借膽,也不敢跟左震喝這杯酒,小心翼翼道:「既然左二爺都開了口,這事就這麼算了吧,嘿嘿,算了。」
「哦?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掃了你的興了。」左震淡淡吩咐身後,「阿浩,扶錦繡去旁邊休息。」
張老闆鞠著躬就想溜,卻被左震叫住:「等等。剛才錦繡有什麼衝撞你的地方,我替她喝酒賠罪。」
張老闆嚇得臉都白了,「不是,二爺,我剛才跟榮小姐是鬧著玩的,您可千萬別當真……」
一杯酒「噗」的一聲,直潑到他的臉上,打斷了他的話。左震慢悠悠地提著酒瓶,走到他面前站定,「我要是當了真,現在你還能站著跟我說話?我不過是教教你,百樂門不是個什麼人都能來撒野的地方。」
張老闆的冷汗刷地流了下來。
他知道今天這個門,不是那麼容易出去的。誰聽說左震「教」起人來,還有手下留情的時候?也許今天真是闖了禍,惹錯了人,可真沒聽說左震跟百樂門的舞女還有什麼關係啊。
左震手裡的酒瓶倒轉,嘩啦嘩啦,酒直瀉而下,灑了一地。
「我不難為你,只要你跟榮姑娘認個錯,跪著把這瓶酒舔乾淨,就可以走了。」左震微笑地看著他,「不過,要舔得乾乾淨淨,一滴都不能剩。」
「這、這……」張老闆的酒已經完全嚇醒了,左震擺明了要收拾他,這局面,只怕不是那麼容易了結的。滿地都是酒,他就算真的豁出臉去舔,也絕對不可能舔得乾淨,更別說這裡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
「你不肯?」左震兩手輕輕一拍,「好,有種。」他的手往腰間一探,張老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動作,只聽「嗖」的一聲,尖銳的急響裂空劃過,一柄森寒的短刀已經貼著他的腿,直釘入他的身後!這地上是堅硬光滑的大理石,這柄刀居然就這麼釘了進去,直沒入地面,這是多快的刀勢,多可怕的手勁?!
「既然你不願意,那就把剛才打人的那隻手留下來吧。」左震淡淡地說,「現在動手還來得及——要是我等得不耐煩,過會兒,就說不定要你什麼東西了。」
「啊!」周圍的人群一陣騷動,驚呼四起。
張老闆腿一軟,不禁「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聲音都變了:「二爺,我錯了,我不敢了,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我、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榮姑娘,我這就跟她磕頭道歉!」
「我數三下。」左震的微笑漸漸隱去,一個字一個字說,「一。」
「二爺!」張老闆絕望地哀呼,耳邊聽見左震冷得好像冰珠子的第二個字,「二。」
石浩和唐海都已經握住了腰裡的傢伙,踏前一步。左震頭也不回,淡淡道:「你們等著,我自己來。」
就在人人相顧失色的關頭,一隻雪白素手忽然斜裡伸過來,輕輕按住左震的右手,「二爺,等一等。」
左震一怔。回過頭,是錦繡。這個時候,她攔著他?!錦繡的樣子依然狼狽,雖然臉上的血漬酒漬都擦乾淨了,但半邊臉還是腫著的,凌亂的頭髮也來不及整理整理。
左震看著她,這麼多人鴉雀無聲地盯著,錦繡說不出口,可是他漸漸明白她想說什麼。她叫他停手。這件事,到底因她而起,錦繡是不肯讓他在百樂門動手,只要一見血,就必定砸了百樂門的生意。
張老闆一見錦繡攔著左震,頓時撲過來向錦繡求情:「榮姑娘,剛才我該死,我不是人,你就貴人有大量,放我一馬吧!」
錦繡厭惡地繞開他,對左震低聲道:「二爺,在這裡動手,英少很為難。」
她的手仍然緊緊按在左震手上,手心冰涼而柔軟,一時間左震心裡滋味紛亂。剛才是什麼場面,只要他晚來一步,那打火機要是真的點著了,就不敢想像她現在會怎樣!可就算到了這種地步,她唯一擔心的,仍然不過是——「英少會為難」?
這時候那個張老闆已經嚇得癱了,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喃喃求饒,唐海也道:「二爺,英少也不在,您看……」
左震禁不住咬了咬牙,壓下心裡的火氣,錦繡顧忌得沒錯,她只是想求全,不想來惹事,更何況這裡到底是英東的地方。
「叫他走。」
唐海踢了張老闆一腳,「還不滾?幸好榮姑娘攔著,算你命大。」
張老闆哪還敢多說一個字,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溜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怕他這一輩子,再也不敢踏進百樂門一步了。
石浩拔起地上那柄刀,釘得那麼牢,他「嘿」的一聲漲紅了臉才拔出來——從刀尖沒入地面這麼深,就看得出動手的時候,二爺心裡多大的火氣。近年來已經很少看見他動氣了,今天為什麼?只因為一個榮錦繡?可是,錦繡並不是二爺的人啊。
剛才那個領班還在站在旁邊,嚇得噤聲不語,左震一手拉起錦繡,「英少回來若是問起,就說我把錦繡帶走了。」
左震的車就在百樂門台階底下,上了車,他反而沉默下來,錦繡低著頭,只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他還在生氣。
「今天……怎麼會來這裡?」她問,他的沉默叫她有點不安。想來也是,自從她進了百樂門,就不停地給他添亂子,今天還差點跟人家動起手來了。
左震不答話,前座的石浩笑著道:「本來二爺是去浦江船廠收賬的,說今天不來了,可是回來的時候臨時又改了主意,車都過了百樂門,又繞個圈子兜了回來。」
左震向後靠在車座上,閉上眼,覺得喉嚨乾涸。剛才一進門,迎面撞上的那個場面——她正被人拽著頭髮,強按在地上灌酒,到現在還在眼前晃。如果不是顧忌錦繡和英東,今天不剁了那狗雜種一隻手,他就不姓左!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開她的。左震心裡又是一亂,自從獅子林那一夜之後,就一直沒再踏進百樂門。他就不信這個邪,又不是天天閒著沒事做,碼頭貨倉一大堆的亂事都還處理不完,憑什麼要跟在一個榮錦繡身後打轉?
她在英東的地盤,是英東的人,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都有英東出來撐著。可是……可是為什麼,今晚明明只是路過,遠遠看著百樂門流光溢彩的霓虹閃耀在夜空裡,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改了主意。
錦繡也沉默,二爺在想什麼?他明明在惱火。從出了百樂門,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說。
最要命的是,就連她自己,也忽然變成啞巴了似的,剛才發生的一切還在心頭震盪,是後怕還是委屈,是慶幸還是感激,分不清什麼滋味,亂糟糟地纏成一團。她努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車裡沉寂的氣氛,但偏偏又覺得,這一刻在他身邊,其實說什麼也是多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