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色的印花織錦旗袍,鬆鬆挽起的長髮,象牙般凝滑的肌膚、星般眼眸,鮮艷紅唇,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美麗叫人驚艷,卻又迷離而陌生。隔著鏡子,她是那麼美,然而又那麼遠,眉梢眼底,不見一絲歡喜,只有淡淡一抹誤入風塵的不甘心。
「馮老闆,再喝一點嘛……看你這一身汗,出去吹了風著了涼可不好,多坐一會兒怕什麼啊。」
「光哥,人家特地穿這條新做的裙子,你怎麼連看也不看嘛……」
錦繡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周圍隱約傳來的低笑竊語、撒嬌耍賴、打情罵俏,一波一波地淹沒她。音樂一曲接著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裡人影重重,溫熱的空氣裡瀰漫著脂粉、香水和紅酒的香氣。
來百樂門已經好幾天了。錦繡如今才知道什麼叫做紙醉金迷。百樂門,就像是黑夜中浮起的一顆明珠,四射著奢靡的艷光,富麗堂皇,燈火通明。
錦繡剛來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樣寬廣的大堂,兩層樓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鑲了足有上千盞明燈,牆面刻滿精美的西洋浮雕,兩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圓柱;桌椅器皿樣樣精緻到極點:細麻紗桌布,閃閃發光的銀杯銀壺,水晶盞、鮮花籃……還有整個的樂隊,一色西裝領結戴著手套的侍者,滿廳衣冠楚楚的客人。
錦繡記得自己鼓足了勇氣,站到英少面前的時候,他一臉驚愕的神色。
左震是不是瘋了!這就是他的「自有安排」?把人安排到百樂門來了?這丫頭,她哪是塊做舞女的料,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會哭出來,開玩笑,當這裡是救濟無家少女的慈善堂不成!這裡可是百樂門,隨便找出一個,都是上海灘數得著的美女。
就憑她?!差遠了。
「你趕緊回獅子林去待著。」向英東嗤之以鼻,「別給我添亂子了。」
「你說什麼?」錦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做舞女都嫌她不夠格?做人做到這分上,真不如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向英東瞅著她,「你以為男人口袋裡的錢那麼容易賺?榮小姐,先不提你會不會跳舞,單是被客人灌杯酒,親一下,都立刻跑回去上吊了。這一行的飯也不好吃,你還當是人都能做?那不如乾脆去會樂裡算了。」
他掉頭走,「不信你就試一試,一個月內你賺到一百塊,就算我看走了眼;不行就趕緊回獅子林待著去。」不成,他真得去找左震問問看,到底是不是嫌他命太長了!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發呆,「會樂裡……什麼是會樂裡?」
跳舞而已。有什麼難?誰又敢說,她不能成為另一個白珍珠或者瑪麗安。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英少說中了。
一連來了百樂門十幾天,每個晚上,錦繡都在角落裡坐著冷板凳。到處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邊款款而行,生張熟魏,左右逢源,錦繡簡直有點發愁起來。這樣……也不是辦法啊。來都來了,總不能天天就這樣耗著。
正在躊躇,身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鑽進錦繡耳朵裡:「浩哥,別一來就急著走嘛,二爺都還沒下來。你在這裡等他,總比在外邊挨凍好呀。」
那個被叫做「浩哥」的男人,聽聲音有點焦躁:「我出去透透氣。這都大半夜了,這百樂門還到處人擠人的。你給我盯著點,要是二爺下來了,就到門口招呼我一聲。」
錦繡心頭一動……二爺?聽著這麼耳熟。
她驀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對了,是左震!奇怪的稱呼,當初在明珠宅子裡,阿娣她們就是這麼叫他的。難道左震也來了?怎麼她一點都沒注意到!
錦繡一把拉住身邊那個叫「浩哥」的男人,喜出望外,脫口而出:「左震在哪裡?」
太好了,正發愁到底應該怎麼辦,左震一定有辦法。
石浩傻了。這丫頭打哪裡冒出來的?!敢這樣對二爺直呼其名,左震左震叫得人盡側目。這,這是百樂門的人,還是跑來找茬的?慢著……看上去有點眼熟啊……可一時還真的想不起來,她那張驚喜雀躍的臉,分明又是不認得的。
哦!榮錦繡!原來是她。
石浩總算明白過來,忍不住再一次瞠目結舌,剛才她說什麼?「我想見見他。他在哪裡?」聽聽這語氣!今天他還真是開了眼界。簡直有點懷疑,眼前這神氣活現的丫頭,到底是不是一個月前,在街上被人揍個半死的那個。
要不是前幾天二爺吩咐過,若有個叫榮錦繡的來找他,不要攔著,石浩一定把她橫著扔出百樂門去。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錦繡好幾遍,石浩總算哼一聲:「二爺在樓上。」
石浩呆了呆,一把拉她回來,「你就自己這麼跑上去?」門口守著的兄弟們不把她扔下樓才怪。他揉了揉隱隱發癢的鼻樑,如果不是二爺吩咐過……唉,算了。
錦繡什麼都沒察覺,跟著石浩踏上白色光潔的樓梯。樓上都是昂貴的包廂,她還從來沒有上來過。
石浩在一間包廂門口停下來,唐海正靠在欄杆上,跟兩個手下閒著聊天。他跟唐海打個招呼:「二爺呢,還在裡頭?」
唐海直起身子一笑,「可不是,不然我傻站在這裡做什麼。浩哥,裡面人不少了,你再帶上一個來,咱們今天還走不走了?」
石浩黑著臉,把錦繡拉到門口,「站著發什麼呆,不是找二爺嗎?還不趕緊進去。」
那扇門是關著的。左震就在裡面?錦繡疑惑地回頭看一眼唐海他們幾個,到底怎麼了,這麼一堆人都大眼瞪小眼地打量她,難道她臉上開了喇叭花不成?
握著那支金色的門把手,輕輕一旋,推開門——她忽然整個人都傻在那裡,一張臉當場炸紅,兩條辮子差點沒倒豎起來,天啊!
裡面的矮几上,一桌子美酒珍饈,可是錦繡的目光越過矮几,牢牢釘在後面那張錦榻上。
左震……是他沒錯,但是,除了長褲之外,他上身居然什麼都沒有穿!一個女人正坐在他懷裡,就差沒躺在他身上了,另一個女人端著杯酒膩在他身邊,紗衣半褪香肩如雪,這場面真是……太香艷了。
那端酒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突如其來的錦繡,明明眼裡都是惱怒,可再轉回頭,還是笑顏如花,「這酒啊,是特地留著等二爺來嘗嘗的,怕別的酒您都不中意……」
話說到一半,左震睜開眼,看見門口一臉通紅、目瞪口呆的錦繡,兩人隔著那杯酒,對視了一分鐘。錦繡握著那只門把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剛才的笑容來不及褪下去,尷尬地掛在臉上。
左震懶懶地伸手,推開那杯酒,「杵在門口做什麼?進來說話。」
錦繡現在哪還敢進去,「我……就是……一點點小事,我看,還是先下去等你好了……」
「嗦什麼。」左震從榻上直起身,半坐起來,「有什麼話直接說。」
錦繡戰戰兢兢地挨進門來,遠遠貼著牆邊站著,現在終於明白,剛才石浩唐海他們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著她了。
看她慚愧地縮在一角,兩隻手又絞成了麻花,左震有點啼笑皆非,真是瘋了,他會把這丫頭送進百樂門來。她跟明珠,何止是天壤之別。他起身,揮揮手叫旁邊的兩個女人出去,門外的唐海識趣地輕輕關上門。
「說吧,找我什麼事?」左震微微歎口氣,「被客人欺負了、被英東罵了,還是不想幹了?」
他一邊披上外套,一邊把嵌有十二把短刀的牛皮腰帶圍在腰上扣牢,再慢條斯理地別上槍套,一顆一顆地繫上衣服扣子。
錦繡瞠視著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溫和鎮靜的樣子,優遊閒適,似乎連大聲說話都少有,像是別人憤怒地說「滾」的時候,他都會客客氣氣地說「請」。這樣的人,他腰上怎麼會圍著一圈短刀?還有槍?!這些不都是殺人越貨才用的東西嗎?他外套底下藏著這些東西做什麼!
錦繡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好像睜得太大了,這種時候應該閉起眼才對,「我不是看你……」她想說,不是看你穿衣服,可是舌頭好像打了結,只好低下頭。
一隻手在她腦袋上面拍了拍,「行了,別那麼緊張,坐過來說。」左震點起一支煙,拿出自己的耐心來,「這裡沒有外人。」
「早知道你會這麼說。」左震淡淡地說,「被客人吃了豆腐,是不是。」
他知道她不適合這裡,他也知道她會忍不住來找他。
左震不禁挑起了一道眉毛,什麼,做了舞女快半個月,她居然連一個客人都沒攬到?難怪英東鬱悶,從百樂門開業,這麼冷場的舞小姐,她大概是頭一個。
錦繡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困惑地皺起眉頭,「可能我不夠漂亮,也不懂得招呼人家……所以只好坐在那邊等著。」
左震可以想像她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穿著個改良式的旗袍,領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著兩條純潔的長辮子,一臉三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兩隻腳都並得整整齊齊。
誰曉得她在那裡是監督舞場秩序,還是做舞女?
「你那什麼表情?算是笑嗎?」錦繡不甘心地嘟囔,「英少說了,再過半個月,賺不到一百塊大洋,就別想再進百樂門。他叫我不如乾脆去會樂裡算了……對了,會樂裡是什麼地方?」
左震本來似乎是想笑,聽到最後一句,忽然笑不出來了。
會樂裡,就是所謂的堂子,是上海最有名的煙花柳巷。或許英東不過隨口一說,錦繡卻認真地記在心裡,這叫他怎麼解釋?
「過來。」他伸手拉過錦繡,「我教教你。」
「這樣,對面站好,左手搭著我,右手攬住我的腰。」左震手把手地教給錦繡,「不要低著頭,總看著一個後腦勺,什麼心情都沒了。進一步,再進一步,然後退一步……對,就這樣,不會也沒關係,放鬆點跟著音樂晃一晃就是了。」
錦繡手忙腳亂,「這就算跳舞?」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瑪麗安,也不是一出道就可以上台,當年也都是從這樣進進退退起步的。」左震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耐心也還算不錯。「但做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你會不會跳舞,而是怎麼應付男人。你不能讓他隨便揩你的油水,也不能惹惱了他,否則百樂門的臉都讓你丟光了。還有,想做紅牌的話,一直羞答答是不成的,你要懂得弔客人的胃口,讓他來過一次就會記得你……」
錦繡臉都白了。看樣子她真的不適合做這個。
左震放開她,算了,這些對她來說是太難了。可至少她得換一身行頭吧。「你這身衣服,穿著去拜訪姑媽姨媽倒是可以的,但不能穿到舞廳來。還有,洗完臉之後,至少搽一點胭脂水粉,不要總是一臉慘白的樣子,哪個男人會對你有興趣?」
錦繡的臉色又轉綠,天啊,還要置辦衣服首飾胭脂水粉,她哪有那種閒錢?買得起那種東西,她還用得著到百樂門來看英少的臉色?
左震看著她,歎口氣,「真不知道是你做舞女,還是我做。想不到我這一輩子,還會教人這個。」他現在這個樣子,跟拉皮條的有什麼兩樣?錦繡能不能留在上海,英東又看不看得上錦繡,關他什麼事,到底是怎麼了,她只要癟著臉往他面前一站,他就得幫她想辦法。
「你怎麼了?」錦繡居然無辜地這樣問。
與其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左震帶著她在舞池裡閒晃。完全沒有什麼花樣,不過是原地晃了一圈,就算這樣,錦繡仍然出了汗。
周圍的目光,不知為什麼都集中在他們身上。錦繡被看得渾身發毛。她想多半是因為左震的緣故,那些人好像是認得他的。抬頭看看左震,他那麼氣定神閒,那麼從容自在,旁若無人,錦繡心裡也不禁安定了幾分。
左震下來跳這支舞,純屬替錦繡撐撐場面。其實他不喜歡這東西,來百樂門,也就是喝酒、賭錢、找女人,極少到舞廳來。對於趁著跳舞的空檔,對女人上下其手揩油水,佔一點小葷小腥的便宜,他一直不屑得很。
他懷裡的錦繡緊張得渾身僵硬,因為近,他幾乎感覺得到她一直屏著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她到底是在緊張什麼?
「我的衣服快被你扯破了。」左震嘴邊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提醒錦繡,「鬆鬆手可以嗎?」
「啊,對不起對不起。」錦繡一迭聲地道歉。
一截煙灰,隨著左震說話的震動掉落下來,恰好錦繡的左手還攀著他的肩頭,這煙灰無巧不巧,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哎唷!」錦繡嚇了一跳,步子一亂,重重踩上左震的腳。
還沒來得及道歉,左震已經一把拉起她的手臂,吹掉煙灰,「燙到沒有?」
錦繡尷尬地笑,「沒事沒事……可是我又踩到你了……」今天晚上,她已經踩了他無數下。
放開手,左震忽然發現,剛才觸摸到的錦繡的肌膚,是微冷而滑膩的,那種涼柔的感覺,留在手心裡,竟沒來由地叫他心裡微微一蕩。
左震把剛抽一半的煙扔掉,踩熄,重新環住錦繡,曲子還沒完呢。但再靠近她,他才發覺,自己幾乎是把她虛虛地攏抱在懷,實在太接近了。錦繡仍然低著頭,左震一垂眼,就可以看見她雪白的後頸,柔潤的膚光,茸茸的細小鬢髮,身上一種淡淡的莫名的香……
左震突然鬆開手,抽身而退。
這是他送來給英東看的女人,她甚至還那麼無辜地相信他,指望他的幫助。可是他在做什麼?乘人之危地心猿意馬,對這麼一個青澀懵懂的小丫頭?
「怎麼了?」錦繡不安地看著他,「我跳得不好,是不是?」
左震的臉色有點不對。
「慢慢來就好了。」他說得似乎有點勉強,「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有事的話就找英東,改天我叫人給你送點需要的東西過來,上海你不熟,用不著自己出去。」
錦繡還沒答話,他已經出了舞廳。錦繡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歎口氣。看來左震的耐心已經耗光了,他會有什麼事,八成是上樓去,重新軟玉溫香抱滿懷。
環視一下周圍,百樂門真算得上美女如雲,那些上海的名花,個個貓一般慵倦,絲一般嫵媚,如水的眼波如畫的容顏,只有她,布衣素面,茫然杵在中間,那麼突兀。
英少會看不起她,那也是應該的吧。
來上海是錯的,來百樂門或許是錯上加錯。但……她只是不信,一樣是孤單一個人流落在陌生的街頭,明珠可以出人頭地,而她只配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不敢靠近。
才隔了一天,錦繡就看到了左震派人送來的、他所謂的「一點」東西。天!這是叫做「一點」東西嗎?一點就塞了這麼滿滿兩隻大箱子?
又不是給她辦嫁妝,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排場:府綢,軟緞,織錦,絲絨,旗袍,長裙,晚裝,外套,披風,大衣,還有皮鞋和帽子……顏色式樣,應有盡有,外加整套的胭脂水粉玫瑰膏,甚至還有香水和首飾。
錦繡嚇呆了。滿床滿櫃都是衣裳鞋子,尺寸之合適,就像是給她量身子訂做的一樣。到底他是怎麼辦到的?!抬頭是珠寶,低頭是華衣,這到底要花多少錢啊……且不說那精緻盒子裡的珍珠和金飾光彩奪目,但是隨手拿起的一件晚裝,不知道什麼料子,握在手裡柔軟而垂滑,顏色低柔綺麗,想來必定價值不菲。
無功不受祿,她不能接受這樣貴重的禮物。
但是送東西來的人恭恭敬敬交待:「榮小姐,二爺有吩咐,這些東西是不能拿回去的。都是照著您的尺寸買的,別人用不上,您要是不收,我們沒法子回去跟二爺交差。」
錦繡站在一屋子衣裳首飾裡,手足無措,「但我一個人,怎麼用得著這許多東西?不然衣服鞋子先放在這裡,等見了左震,我跟他說去;這些珠寶首飾,你還是帶回去的好。」
「二爺還叫我帶句話,百樂門不比別的地方,要當百樂門的紅牌,捨不得花錢是不成的。過一陣子榮小姐有了名氣,這些東西就算不得什麼了。」
錦繡一怔,原來沒有錢,甚至連舞女也是當不成的。就好像那些唱戲的彈曲兒的,出名也要靠著有人捧。
回過頭看看身邊的那些東西,心裡知道是不能收的,左震不過是說說而已,在百樂門當上紅牌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如果不能,她拿什麼來償還他。
可是這些東西……怎麼這樣的美啊,是她從未見過的華光流轉,璀璨生輝。似乎帶著舞曲的悠揚,帶著夜晚的暗香,引誘錦繡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觸摸。
換了衣服,重新梳洗過,錦繡端量著鏡中的自己。
杏子色的印花織錦旗袍,鬆鬆挽起的長髮,象牙般凝滑的肌膚、星般眼眸,鮮艷紅唇,在暈黃的燈光底下,美麗得叫人驚艷,卻又迷離而陌生。隔著鏡子,她是那麼美,然而又那麼遠,眉梢眼底,不見一絲歡喜,只有淡淡一抹誤入風塵的不甘心。
這不是她自己,這是她從來不認識的另一個女人。
錦繡隱約間,好像看見了明珠的影子。
恍惚想起,初來上海的那一天,站在殷宅大門外面,風塵僕僕,滿懷希望的榮錦繡。透過鏡子裡模糊的影像,彷彿看見她衣衫襤褸地流落在繁華的街頭,為了一碗飯被拳打腳踢,看著她茫然穿梭在大街小巷,尋找一份謀生的活計,看著她遠遠站在英少背後的角落裡,期待他無意間偶爾的回頭。
錦繡眼底掠過一抹自嘲似的微笑,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了蒼涼的味道。
鎮江老家的舊宅子,已經被債主收去抵債,這一輩子怕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從今以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世上的冷暖炎涼,還有那遙遠不可預知的未來。
左震說得對。她唯一的出路、最好的結果,就是成為百樂門的紅牌,這樣才有機會站在英少的面前,而不是他的背後。
終於就這樣去了百樂門。
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舞女麗麗正倚著吧檯,百無聊賴地搽指甲。一見錦繡,她的眼珠立刻瞪大了,「噯,錦繡,你總算肯穿件像樣的衣服出來見人啦?嘖嘖,腰這麼細,腿這麼長。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本錢夠,人漂亮,還怕紅不起來?這下子領班可不敢狗眼看人低了。」
「聽說昨天晚上,左二爺跟你跳了一個舞?」麗麗的聲音裡,充滿了掩飾不住的艷羨,「錦繡,你這也算是一夜之間,烏鴉變鳳凰了。」
真想不明白,錦繡這丫頭才來幾天,一個客人都不認識,怎麼一下子就被左二爺看上了呢?看她頸上戴那串圓潤純正的珍珠,價錢一定不便宜,怎麼可能是她自己買的。昨天那一舞,不知道值多少錢呢。
「跟左震跳個舞,有那麼驚天動地嗎?」錦繡也不明白,「你們天天陪的這些客人,哪一個不是達官貴人,有錢有勢,什麼人物沒見過,早就見多不怪了吧。」
麗麗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怪異起來,看了她半晌才道:「你——連左二爺是誰都不知道!難怪口口聲聲連名帶姓地叫他,我在百樂門也呆了好幾年,像你這樣左震左震的,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錦繡一怔,怎麼了,看她那什麼表情,有這麼嚴重嗎?「對了,我也一直奇怪,好像別人都叫他二爺。到底為什麼?」
「他是何老爺子唯一的徒弟,當年,青幫的第二號人物。況且現在又是向先生的拜弟。」麗麗道,「大家這樣稱呼他,是尊敬的意思。」
「青幫?」錦繡一頭霧水。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麗麗嚴厲警告她:「出來做事,一定要知道外面的規矩,何老爺子過世以後,二爺就是青幫的龍頭,你這麼左震左震地亂叫,要是被別人聽見,早晚會吃虧。」
青幫的……龍頭?!錦繡忍不住「啊」了一聲,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二樓的包廂裡,左震腰上的刀和槍。原來——原來,他是那條道上的人!
「你說,左震……左二爺,他是黑道人物?燒殺搶掠淫的那種人?!」
錦繡震驚,不敢置信。左震怎麼會!他是那麼的低調而溫文,除了有時候冷一點之外,哪裡能看出他的黑道背景?
「你閉嘴!」麗麗嚇得一把摀住她的嘴,左右看看周圍沒有什麼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你瘋了,不想混了也別拖我下水啊。這裡是什麼地方,英少跟二爺什麼關係你知不知道?他和他的大哥向先生,都是二爺的拜把子兄弟,這裡上上下下,哪一個對他不是畢恭畢敬!剛才那種話,真虧你有膽子說出來。」
錦繡被她捂得差點背過氣去,只剩點頭的份兒,「知道了,知道了……」
麗麗放開她,藐視地看著錦繡,「我知道你剛來,不懂事,所以才好心提醒你。青幫的勢力,加上向家的地位,黑白兩道都算得上是一手遮天,別以為跟二爺跳個舞,就可以肆無忌憚了。跟他們打交道,你至少得學會怎麼說話,什麼叫屈膝承歡你懂嗎?千萬別想不開,拿自個兒小命開玩笑。只要得到二爺的賞識,以後在百樂門,不對,在整個上海灘,還有誰敢跟你過不去?就好像當年的殷明珠,不就是靠上了向先生,才有今天。」
「別說你連殷明珠也不知道。」麗麗掃了她一眼,「真搞不懂,英少一向出了名的挑剔,怎麼會把你弄進百樂門。當年的殷明珠,可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從大富豪那邊挖過來的。她在百樂門掛牌的時候,真是盛況空前啊,紅遍了整個上海灘。每天晚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看她跳舞,到這裡來一擲千金。要是沒有跟殷明珠跳過舞,簡直不能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錦繡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麗麗說得不錯,在這裡,不過是靠著屈膝承歡混飯吃,她只是沒想到,原來當年明珠也一樣。
她只不過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後塵。
麗麗壓低了聲音,接著道:「不過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經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幹,搬進丹桂街的豪宅裡,氣派起來了。她手底下還有五朵金花,專門陪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們應酬,交際場上倒是很有些名氣……你想想看,背後有向先生撐腰,連左二爺都買她三分面子,還有什麼辦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於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一點名堂。」
錦繡看了一眼麗麗的臉,誰說沒有姿色,這百樂門哪一個不是美女。但別人美得都好像畫出來,顏色好看而已,明珠卻不同,想不起她哪裡美,只覺得那種隱約的明艷和迷媚,就好像夜裡的霧氣,看不見摸不到,卻無聲無息就浸到人的骨子裡。
「這麼說起來,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錦繡想起剛來上海,在殷宅門口撞到英少,難怪他會去那裡,原來都是一家人。
麗麗卻輕輕一哼:「什麼嫂子,我們這種出身,當英少的嫂子?說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麼身份,銀行、紗廠、夜總會,多少產業數都數不清,後面還有青幫的勢力當靠山,別的都不說,長三碼頭你總該聽說過吧,那是二爺買斷的,誰家的船不走他的碼頭,誰家的貨不進他的貨倉?他們只要跺個腳,上海灘的地皮都會抖三抖。」
「他們會娶一個舞女當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門閨秀都一起去跳黃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過是憑著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麼用?到現在,還不是向先生養在外面的一個情婦而已。」麗麗的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向先生身邊的女人也不止她一個。殷明珠是聰明人,爭名分只會自己討個沒趣,不如趁機會多撈一點錢是正經事。」
錦繡驀然抬起頭來。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婦,外人說的都不能算數。」她臉上湧起一層暗紅,聲音也不禁高了幾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們怎麼知道,向先生對她就沒有真心?」
麗麗不悅,「你嚷什麼,當心別人聽見!又不是是說你,你激動什麼。」
錦繡一呆,是啊,她為什麼反應這樣激烈?
明珠把她趕出來的那天起,她們從此就是陌路人。但聽見別人嘴裡提起明珠的名字,她還是覺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別人說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婦,她還是覺得刺耳。
世事這樣諷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東。不管別人怎麼說,明珠總算是熬出了頭,就算是情婦,她到底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個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卻只怕比明珠更加無望。
至少麗麗也承認,當年明珠是英少「費了好大力氣」才挖過來的,而她,如果沒有左震的幫忙,就連進入百樂門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當年的明珠一樣,大紅大紫,英少會不會就會對她另眼相看?
「咳咳!」錦繡趕緊咳嗽了兩聲,打斷自己的胡思亂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麼夢。摸摸自己的臉,已經不由自主熱辣辣地紅了起來。
「這位小姐……你是新來的?以前怎麼沒見過?」有人在背後說,靠得太近,說話時嘴裡呼出的熱氣都噴在錦繡的頸後。錦繡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看見一張貼近的臉孔,是個中年男人,頭髮梳得油亮,眼睛帶著色迷迷的笑意。
「榮……錦繡。」錦繡退後一步,想起那天在獅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經問,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說出自己的名字,心裡跳得厲害,今天說出同樣三個字,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屈辱。無所謂,路都是自己選的,只要過了今晚,以後就不會再有感覺。
錦繡看著眼前陌生的面孔,臉上卻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笑容,笑意淺淡,卻忽然之間,叫人眼前一亮,只覺明艷不可方物。
「先生貴姓,賞臉跳個舞?」錦繡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語氣是這麼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原來屈膝承歡四個字,說得這麼容易,做起來是如此的委屈,渾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死死撐著一張笑臉,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鹹的苦的,一齊在胸膛裡翻湧。
既然無法回頭,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錦繡笑著挽起那男人的臂彎,走下舞池,總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樣,成為百樂門的頭牌,再也不用對別人說:「我叫榮錦繡,賞臉跳個舞?」
忽然之間,她明白了那天,明珠為什麼要把自己趕出來。也忽然明白左震為什麼要把自己送進百樂門。
在上海,等著別人的幫助和施捨,永遠沒有出頭的那一天。一切東西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回來,金錢,地位,名聲,甚至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裡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映著月色,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錦繡已經上得了檯面了。」
向英東站在樓上辦公室的窗前,靠著欄杆,玩味地看著舞池中央的錦繡。
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上個禮拜開始,這丫頭就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脫胎換骨般,逐漸露出自己的光彩。領班來回報,說今天晚上已經有好幾個客人來預約榮錦繡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邊,只是看著,沒說話。
「說來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東笑著回頭,「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錦繡會是上海灘的第二個殷明珠也說不準。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間,這丫頭怎麼忽然開了竅?再說她哪來的錢,添置衣裳首飾。」
向英東搖搖頭,「錦繡跟明珠不同,明珠當初出道早,來百樂門的時候已經成了氣候,錦繡跟她一比,還實在太生澀。得叫她多見見世面,學會應付各種各樣的人物。」
「等錦繡跟明珠一樣成了氣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說,「當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猶豫就跟他走了,以後,難免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寒川。」
「這次不會。你不覺得錦繡有點喜歡我?」向英東吊兒郎當地開著玩笑。
左震驀然一抬頭,「你——想要她?」
向英東喝口酒,「現在還早著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這好酒是慢慢釀出來的,急不得。現在錦繡充其量,只不過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還沒出來。」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機會的話,你跟明珠提一提錦繡的事,她到底是錦繡的姐姐。」
向英東跳了起來,「每次都是這樣,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給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飯,剛提起錦繡,話還沒說完呢,明珠就惱了,差點沒翻臉。她還說,要是把錦繡留在百樂門,以後就別想進她的家門。我這是何苦來的,這邊是你把錦繡塞進來的,那邊明珠又叫我把她趕出去。下次還是你去跟明珠說,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臉。」
「明珠不過是嘴硬。」左震一笑,輕輕地拍拍欄杆,「她一向八面玲瓏,要是當真不在乎,怎麼會三番兩次為了錦繡動肝火。」
左震隔著窗子,遠遠地看著錦繡,在舞池裡跟客人周旋。音樂如此悠揚,她的背影如此動人。當她轉過臉的時候,耳邊一對小小的鑽石墜子,輕輕搖蕩,照得她臉上那抹勻柔的微笑,光彩奪目,叫人驚艷。可是他知道,那不過是一張美麗的面具。
錦繡已經學會了應酬,開始懂得掩飾,就像當初他想的那樣,她在百樂門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懂得不擇手段地生存。可是將來總有一天,她也會變得跟明珠一樣,水晶心肝,八面玲瓏,應該生氣的時候不動聲色,應該笑的時候假裝笑。
忽然想起當初在獅子林,第一次看見錦繡的笑,溫柔,迷惘,純淨而沒有心機,卻像春風一樣茸茸暖暖,說不出的打動人心。
他忽然有點懷疑自己做得對不對。錦繡來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過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麼大,她以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間路還有險惡黑暗。
也許他根本不應該叫她看見世事冷酷,更不應該把她送到英東的身邊。
錦繡對面的那個男人,開始有點不老實,一隻戴了戒指的肥碩的手,在錦繡的腰背之間游移起來。錦繡還在笑,可是笑容漸漸僵硬,她越是想掙脫,那隻手攬得就越緊。
「唐海。」左震脫口而出。
身後的唐海答應一聲:「是,二爺。」
「你下去,看看榮姑娘跟誰跳舞,請他喝杯酒。」左震並沒有回頭,看不見他神色,可是語氣卻冷了下來。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東,也沒敢再問,立刻出去了。這位榮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說「左震在哪裡,我想見見他」的那個榮錦繡吧,她到底什麼來頭?
向英東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英東,你不是還要跟邢老闆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裡做什麼?」左震轉過身,隨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這邊還沒說完,左震已經下了樓梯,穿過大堂,逕直出了百樂門。
忽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於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裡,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其實跟英東一起去見邢老闆,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一陣子,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法租界領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關於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煙草商邢老闆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一番周折。英東出的價錢,已經是市價的三倍,邢老闆遲遲不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還跟沈金榮的私下較勁脫不了關係。
沈金榮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擴展到上海各個角落,小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