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峭壁連猿猴也不敢攀越,何況是在風雨交加之際,青狼尋著石縫一——移動,滿頭滿臉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麼也看不M楚,他內心不由得產生一個有始以來男人解不開的疑問──女人總是在給男人挫折受嗎?腦中又浮現那漢人姑娘抽抽噎噎、淚痕狼籍的模樣……他不願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這樣一個分神,一陣風狂,險險把青狼掃下深谷去。他掛在峭壁半空,內心做著什麼?天呀,我為什麼要憐惜她?她蜷伏在那兒,秀髮都散了,那支雕銀鳳釵握在手裡。-陣劈啪的聲響,使她微笑了,她夢見小棗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處,她朝他們跑去,卻怎麼也不能接近,她嗚咽大喊醒了過來。
她是哭著睡著的,又哭著醒來,該是冰涼的面頰,卻熱烘烘的,身邊有暖意。她抬起迷惘的頭。
已滅了的火堆又燃燒著,已離去的人又坐在原處。
青狼!真真爬起來,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見到他是這麼欣喜,悄問:「你……回來了?」
他不吭聲、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葉有堆果實,他忙著用石頭把硬核擊碎,一顆顆扔入紅燼裡。不片刻,整個洞窟便充滿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兒。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來,放在芋葉上,推過去給真真。「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隻纖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氣凝神注意她,那張極美的嘴兒泛起小小的笑,她說:「唔,滋味真好……」
停頓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氣,這才舒了開來。
芋葉一旁,那只石碗照舊盛著雨水,真真啜著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發覺青狼自己並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處,拿獵刀正削著竹片。山風吹他的頭髮,他的髮梢還是濕著的。
她驀然都明白了──這道果子、這生火的木頭、給她敷腳的藥草,乃至於那山鼠肉,都是他冒著風雨出洞去搜羅回來的。為著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來這堆核果……真真雖是給這少年番人劫來,但他始終沒有傷害她,兩日來,在這深山洞窟裡,他照顧她的腳傷,給她飲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這番人嚴峻的面目下,帶著一股內斂自持的溫柔,她對於他,不自禁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感來。
當青狼彈奏起自製的樂器,那清亮的錚琮之聲,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趨近,輕問:「這是什麼?聲音好美。」
「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線做成。」
說著,青狼拿起那弓狀之物,彈唱起來;許多祖先傳下的歌調,有拜精靈的,有詠月亮的,也有求愛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譯一個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聽得著迷,但忽然發一個疑問:「你懂漢語,是向誰學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個很有見識的人,進過番童學堂,也到過台灣府城,面見巡撫」
老人在世時,常向族人講述安平水師和火槍的威力,他似乎十分憂慮有朝一日,漢人的強勢會壓迫到山裡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孫漢語,以利溝通,又訓勉他們要磨練戰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談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訓練戰技之始,又講述播種、狩獵種種祭典的精采處。
真真從不知番人風俗是這麼豐富而有涵意,說到小兒祭的時候,真真發現番人父母對子女的疼愛之心,也與漢人無畏,她感到一股親切,對番族的恐懼心不知不覺去了大半。
興致高時,少不得提及獵頭行動,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現,不獵頭就稱不上男人,是莫大的恥辱。青狼卻覺察真真噤了聲,面色變得蒼白,曉得他嚇著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們在水仙巖,把……老轎班和小銀都……殺了,」她顫道,想到喪了命的家僕,垂下淚來。「究竟與他們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凜。「不是與他們有仇恨,是你們漢人對我族不義,鑄下冤怨,我們要取你漢人人頭,回去告慰我族亡靈!」
他在洞口,朝東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卻被迫退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荒林,許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邁的母親臥病在草叢間,心痛之色刻在臉上。真真見他一臉有痛苦、有悲憤,突然對他充滿憐憫與不忍,不由得要問:「你數度說了,哮天社與漢人有仇怨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青狼轉過頭來看她,她娟麗的眉色帶著關切,那不是虛假,也沒有無知。
光一分這樣的神情,便使他動容。他深深做一個吐納,話從熊耳找福九交易說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訴真真。
聽到花衣被劫,幼兒被刺,真真已經是滿口含淚。不知怎地,從青狼語氣中她感受出來,他對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點特別感情的。也難怪他的眉宇間,畫著那麼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羨起被他心疼的那個女人了…而花衣終至自盡,近三十名戰士皆中陷阱而死,一節節都聽得真真驚心動魄──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連竟然還討番聲四起!「爹爹和凌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騙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來,「青狼,讓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會把事實原由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惡如仇,定會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讓真真回去……」幾字卻在青狼心中敲響一記警訊,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靈肅重的神態,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後患。
青狼的面容霎時變得好似陰沉的夜色。
望著他那種表情,真真一顆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淵落了去。他縱使沒有言語,她也恍然明白。他──是不會放過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內,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許久,回頭道:「我們可以走了。」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風雨,已經過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腳邊暗紅的火燼,一點一點的在熄減。她和青狼就隔著紅燼相望。要走了,要離開這給給他們庇身三日的巖窟……忽然兩人都生出許多難言的心緒來。
難道可以不走嗎?難道可以永遠活在這個洞窟裡,就他與她,與世隔離,一男,一女……如果說青狼不敢想想像這問題,那麼真真更不敢想了。在她,一步步都走得忐忑不安,因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這一步踏出巖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煙迷濛,下邊那不見底的深壑,已駭得真真飄飄搖瑤,立都立不住腳。
但是青狼說:「我會把你安全帶上崖去。」
他將頭髮用皮帶子一束,露出沉著堅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沖毀,上崖的路卻猶留著一線狹道。青狼拉下崖頂堅韌的垂籐,把他自己和真真繫牢了,隨即蹲下來,把真真足上另一隻鞋摘掉。
「我的鞋──」三天來,她只穿一隻鞋,此際還像捨不得它似的。
「索性脫了鞋,好走路。」他指點道。她一雙腳玉雕一般,著實小巧可人,但願上路的時候候,可別傷了它們,青狼隱約想著,要不是山徑太險,說什麼他也要背她走……「跟著我,手扶在壁上,一次移一步,不要往下看……」
青狼帶著真真上崖路,面壁橫著移步。真真鬆散的長髮隨風飄,背後的一片虛空在冷笑,唯有青狼沉穩的聲音一步步叮嚀她,他一隻大手緊牽著她,溫暖而有力。
「就快到了,好姑娘,崖頂快到……」在?嬤中,他那出奇的溫柔,越發教人刻骨銘心。
真真睜開眼,果然見到崖頂就在上頭。就差幾步子,突然亂翠蔭中撲出一群鳥來,真真一嚇,腳往下滑──「青狼──」
驚叫聲在空谷中昏眩地迴響,真真就靠身士一條草籐和青狼一隻手,將她拉在半空中,她一身白,像一縷薄命的輕霧,隨時會被風吹去,了無痕跡。
青狼額上的汗和真真滿臉的眼淚一樣洶湧,他喘叫:「別動別動,不要怕,我拉你上來!」
多虧他早一步,一臂已經攀在崖頂一塊突石上,藉著它使力,一——將墜下的人拉回徑上。
兩個人都是是魂飛魄散,接下來一小段,青狼怎麼帶,真真怎麼上了崖,全然胡糊塗塗的不清楚了。
見真真伏在地上,整副嬌軀抖顫個不停,青狼直是滿心的悔恨,想自己根本就不該把她帶上埋伏崖,教她一個如花似玉、嬌弱弱的姑娘家受這等磨難,萬一方纔她的一失足,便跌下那萬丈深崖一個「萬一」,使青狼都渾身震顫起來,急急扯去草籐,掠過去忘情的將真真一擁,懺悔般聲聲喚著:「真真,真真,真真……」
她向他抬起臉,一臉兒慘瑟瑟的都是淚,像朵被寒雨摧打了一夜的白杏花。他心惜得不得了,用面頰去撫拭她的淚,無助地說:「我該怎麼辦?我不能放過你,我又不願殺了你!」
水仙巖上乍見的那一刻,早震動了青狼的心。儘管青狼一再堅定必殺她的決心,不便勇士的意志軟弱,然而此時此刻,真真在他懷裡所感受到的,卻只有他的一片款款柔情。
「青狼……」
這嚶嚀一喚,終於使得英雄氣短。青狼不自禁低下頭去吻真真,吻得悱惻纏綿,讓真真兩片泛涼的唇,開始回暖,開始化軟,她的人也變得迷迷離離,癡癡醉醉。
被一個男人這樣擁抱,這樣吻著,是真真生平的頭一遭;氣兒也喘,心兒也跳,卻只想偎得他更深,永遠依戀在他懷裡,永遠留在這如夢如醉,甜美的境地裡。
正當真真一雙手不知不覺的伸出去,要將青狼摟住,他卻猛地把她推開來。崖上草木蕭蕭,殺氣騰騰,青狼縱身跳起。
「有理伏!」他叫,才躍兩步──一張網自天而降,罩住青狼,旋即吊上樹。
芒林中竄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拾向青狼,暴喝:「可恨淫番,終於落我羅網!」
持劍之人,兩眼通紅,滿血鬍髭,一臉的凶煞氣!若非他發聲,真真絕難認出他便是平日她那溫雅文俊的凌秀哥哥!在他身後,三面草叢都是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所有箭頭都對準網中的青狼。真真驚呼:「凌秀哥哥!」
凌秀兩道目光射過來,迸著一種像是憤恨而痛怨的眼神,對著她而來,嚇她一跳,然而他轉瞬便喊:「真真別怕,凌秀替你把這番殺了,」他手一揮,下令:「放箭──」
「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傷他!」
「真真,你受這番侮辱,為何護他?」凌秀厲聲問。
「他沒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搖頭。「他對我沒有一分一毫的傷害,如果沒有他,我不可能活著命上崖。」
真真愈是辯護,凌秀愈是盛怒。「這番大膽凶殘,殺知縣僕,劫知縣女,今日不殺此番,不能了結!」
哪知道真真竟向懸崖閃去,煞白著臉賭咒:「你真殺他,我便跳下這崖,粉身碎骨!」
這萬萬不是凌秀想得到、料想出的變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瘋了不成?這樣護著這廝,究竟為什麼?」
那被羅在網中的青狼,從樹梢頭嘶著聲喊下來,「閔姑娘,顧你自己,別為我做傻事……」
凌秀見他兩人彼此相護,不禁又驚又怒又妒,揮劍朝青狼衝去,「索性我直接斬了你──」
真真哭著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凌秀聞聲,手中長劍鏗一聲落地,忽然凝在那兒,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了。緩緩抬頭望去,見真真在崖端飄蕩蕩、淚盈盈的那模樣,他內心絞起一陣劇痛。
難道她不知道他愛她嗎?她遭劫這三日,他神顛魂亂,憂急得如同要死去,他用盡了方法。在水仙巖抓回來那名哮天番身上,終於拷問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死前猶自冷笑道:「你們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連通事周滾眉都擰著一雙手說:「青狼少年豪強,閔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凌秀赫然拔出長劍時,周滾眉倒退好幾步。「真真若死,我必將這番碎屍萬段,真真不死。我也耍將這番碎屍萬段!」
顧不得天候惡劣,調兵遣將,由一隊歸化的生番帶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切齒,誓殺青狼。
只是他作夢也想不到,崖上發現真真那時際,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懷抱裡,在她的唇下!不見她掙扎,不見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願的由她擁吻。
那一?,凌秀原本滿副歡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個人像墜入噩夢中,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噩夢……此時,崖上刮起一道強風,凌秀從夢中醒來,入眼所見的還是真真臨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兒,他聽見她一遍遍懇求:「放他走,凌秀哥哥,放他走……」
他心一緊,英雄的意氣皆消沉下去。罷了,罷了!「來人,把這番解下……」
「一見青狼掙出網羅,真真離了崖,一頭朝他奔去。才半途,凌秀橫出身來,攔腰將她抱住。緊套在臂彎間。
「閔姑娘──」青狼喊企圖強眼前的刀槍陣,然而刀光劍影隔著,只能聽見凌秀狠狠地發毒誓:「哮天番,你聽好了!從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將你大卸八塊,再剁成肉醬餵了豬狗!」
真真也懼了,唯恐凌秀即時翻臉,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
她人被凌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脫,等她好不容易探出頭來,險急的高崖上,已不見青狼的影子,卻從那荒渺渺的林菁深處,傳來悠遠的回聲。
「閔姑娘,你承諾我的事可要記得了……」
「青狼!」她微微應著,淒惻而堅決,我會,我會為你伸冤的……為哮天社伸冤,真真把它當做對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著急,卻沒有實現的機會。原因是,歷經風波回到霞外居,進門卻見父親病沉沉的,情勢比以前還更嚴重了。
不問也知,自是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壞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愧疚,又是憂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離開。照料過幾日,才見得父親的病容漸漸轉出些好氣色來。
但是閔正畢竟因病不能視事,一切委由凌秀處理。凌秀接連幾天早出晚歸的忙著,真真心裡已有些懷疑;這日,園邸外忽然人馬喧騰,她讓老僕阿全去瞧是什麼光景。阿全興匆匆跑回來說:「北路討番的兵馬來到水沙連了,駐紮在詹爺的莊子外,這邊的班兵剛接到咱們宋大人的令,要過去會合呢。」
真真一聽,大驚失色,回到父親榻前,跪下來便哭。
閔正自病中睜開眼,問她話:「真真,你哭什麼?」
「爹,」她揪住錦褥一角泣訴:「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奪番婦,構陷番人,爹,您要查清楚,為他們做主呀!」
閔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兒握住。「你放心,爹會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你和凌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陣子,接下去,「你娘也高興得很呢……」
便這幾句話,說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頭淋了一盆冷水,對父親的滿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說什麼,爹?」她悄聲問。「要替我和凌秀完婚?」
然而她爹閉了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真真覺得一陣涼意,漫上心頭。
直到二更天,凌秀才回到霞外居,折過四廊,要回自己的廂房,沒想到迴廊的風燈底下,真真立在那兒。
「真真,這時候你在這兒做什麼?」
夜裡風涼,她繫了件黑緞子披風,繡銀紅花朵,一張臉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在風中受寒的緣故。
「凌秀哥哥,」她迎上來,開口便道:「我聽說討番的部隊來了。」
凌秀的臉色馬上沉下去,這些天,他的臉色都夠陰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是這副神態,真真雖然仔細向他交代經過,越替青狼辯解,越使他變色,真真只得噤了口,該說的都沒說。
她一直在等機會,可是她還真怕見到他。她的凌秀哥哥像換了個人,一向總是溫悅的面目。寒得嚇人不說,他那雙眼神彷彿糾結著什麼複雜的心思,每當她覺察他拿那雙眼睛,不出一聲的盯著她時,總不由得心頭一驚……如今事況急迫,她不能不硬著頭皮來找他。討番之事,是他在負責。
然而凌秀卻無意和她討論,一句「你不必擔心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著走,一方腦兒說:「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殺番人,奪皮貨,強搶番婦,使得那番婦自盡,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復仇,福九是始作俑者,錯不在哮天社!」
長篇大論,凌秀卻是恍若未聞,真真一急,伸於去牽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過身,一把將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馬革風沙和強烈的男性氣味,衝入她鼻腔,一時使得她無法透氣。
他的臉幾乎要壓到地面上來了。「你為什麼如此關心哮天社?這些野番是生是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還真對那個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著特別的感情?」他像咬著這些字句說話似的。
被凌秀這樣一質問,真真自己也驚動了!風雨巖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擁吻,那個英偉的少年番人有一種她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開的情竇,她的一片芳心,竟不知在什麼時候,放在他身上……然而這樣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願承認,尤其在凌秀面前!她掙扎著,一面極力陳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齒冷,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官府要做的該是查明真相,秉公處理,倘若爹爹能夠視事,一定會主持正義,凌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動了凌秀,還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軟化,凌秀終於深深一呼吸,放開她,反翦雙手,轉向斑駁的紅攔干。
「哮天社怎麼受到冤屈──你說來我聽聽吧。」
這一說鉅鈿靡遺,真真將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訴凌秀。她一臉充滿熱切的期盼,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現在都寄托在凌秀這裡了。
許久,不見凌秀反應,她在風燈一旁,只看到他半張臉,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麼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聽,喜動顏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機會了!他這時掉過臉來看她。「但是現下哮天番四處流竄,很難找出他們,問明原由。」
真真立刻記起,在巖窟那時,青狼曾經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趕快提供線索,「他說過他們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山林。」
凌秀點點頭,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逕望著幽暗的園林。真真一時忘我,上前去拉他的手,切切問:「凌秀哥哥,你會幫他們吧?」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軟。他曾經有過許多想像,但從來沒有摸過她的手。他一直抱著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著她,偏偏,她辜負了這份珍重,埋伏崖上,她讓那番抱著她冰清玉潔的身子……他覺得自己體內不知哪處,有一根弦,絞了起來,越絞越緊,越絞越緊……他伸出一條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頭看她。「你一片熱呼呼的心,是為了哮天社,還是為了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青狼?」
「他是好端端一個人!」
「不,他不算,」凌秀搖頭。「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們是獸的一種,你沒瞧過我父母死時的模樣,你沒瞧見轎班和小銀掉了腦袋的那副慘像。
真真雙眸突然注滿了淚水,吃力地想解釋,「他們是──」
凌秀的嘴卻壓到她唇上,沒有吻著,只是燙燙的壓著,阻止她說話。她聽見他用一種幽沉得怪異的聲調說,「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經把你許給了我?很快你就要成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裡,不能有別人,只能有我,懂嗎?」
她不明所以的打著顫,沒能作聲。
凌秀驀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欄幹上。她還來不及收拾那股驚悸感,已見凌秀回身一轉,不回廂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後園子去了。
只躊躇一下,她還是喊:「你──你要去哪兒?」
他打住步伐,回頭對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訴我了?我這就去找他們……談談。」
在她的思想裡,不敢有思念,然而每當入了夢,那條粗獷而英偉的影子,卻是了無顧忌的充斥在夢中。
夜裡她夢著,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後,水沙連響起漫天的爆竹聲,喜慶一般,小廝一路興高采烈奔回來,連喊著:「宋大人回來了!」真真匆匆打起簾子出堂屋,迎面來的是一陣喧騰。
「宋大人大獲全勝,凱歌榮歸!」
這話她可聽不懂了,按著心跳問:「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來的「大獲全勝」?」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將鄉勇五百人,直搗番窟,把哮天番殺得一個不剩……」
接下來那殲殺的盛況,真真再也聽不見了,她只覺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間變了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個人全副武裝,提著長劍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滿是泥巴,滿是血跡。
凌秀來到她跟前,她已經認不出他了,因為他那張臉龐的俊秀之色,被一層層的冷酷,一層層的煞氣掩蓋去了。她彷彿揪著他在哭問,但不自知。
「你騙我……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他們是無辜的……」
「他們不是人,他們該死!該殺!」
「青……青狼?」
「他死在亂刀下。」
那一團烏雲朝真真壓下來,她只來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他來尋她,遍體一道道的刀痕,淌著血恨恨說:「真真,你出賣了我……」
她在夢中肝腸寸斷,大喊:「青狼,我隨你去──」
然而他丟下她走了。
過了兩天的水沙連,仍舊聽得到鞭炮聲。當周滾眉在家中的堂廳,認出上門的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閔知縣的掌珠,不禁大感驚異,忙擱下煙桿子,親自扶正青緞墊子,請了上座。
她是來問討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滾眉這裡,能得到一點實情。滾眉是社番養大,與哮天社攀得上一點親戚關係,正因為夾在漢番之間,他顯得很為難。
對於福九,滾眉也頗有些忌憚。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爺,後來又把事端鬧大,宋大人不也說了──過去漢人折損在番人手裡的,也不只一名婦人、一批皮貨而已。
這一聽,真真又是一驚,這麼說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項,凌秀是知情的,而他竟然助紂為虐!「也難怪宋大人,他雙親死在番亂中,他對番人一向深惡痛絕,這回大小姐在水仙巖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過哮天社了。」
他這不知是慨歎,還是剖析,真真無心分辨,她只聽到下一句,「本來出兵也沒這麼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點……」
這個「消息」,正是從真真口中說出去的,她想幫助哮天社,反害了他們!她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淚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
哮天社是滅族了,滾眉吞吐著說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們說……一干禍首的屍體被帶回來,懸在荒坡示眾?」她泣問。
所謂一干禍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幾名哮天戰士。滾眉點頭。
「青……青狼呢?」真真顫抖得不成聲。
滾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來,說:「周先生,帶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風,割過人的臉,冷得像刀子,滾眉忍不住要牙關打格,多半是因為他在這裡提心吊膽的緣故。
轎子和馬匹都停在山腳下,也不要從人了,由他陪著真真上荒坡,說好說歹才勸得她在這片石礫之前打仗。
「一場激戰下來,屍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誰是誰都辨不出來,」他苦勸。「大小姐,你就在這裡遙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黃紙錢滿天裡,彷彿化蝶而飛,真真一身縞素,早哭倒下來。滾眉心底的忐忑卻越來越深,好像不管他怎麼做,都要惹禍。
遠處鴉叫聲中,一列木架,幾具屍身在風裡陰惻惻地晃蕩,大老遠瞧上一眼,也教人恐怖。真真卻跪著一步步爬過去,滾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滿腦子淒慘地喊,淚眼朦朧看不清方向,可是鴉群忽然驚起,她抬頭──前方的風沙裡出現一條人影,偉偉岸岸,長髮揚起……真真連眼淚都沒有抹清,踉蹌爬起,便朝他奔過去,伸臂將他摟住,那副披著豹皮背心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淚臉貼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你不會死──你是觀音娘娘賜給我的,你不會死!」
被擁住的這年輕人卻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往下拉,迫她昂起臉來,面對一柄冷森森的獵刀。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說,「因為我還要來向你索命!是你指點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殺盡我族!」
「你殺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著冷淚,閉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頸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雙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你為什麼說化不算話,沒有幫我反而害我?」
真真睜了眼,透過瀰漫的淚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騙了我,我求他幫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訴他,誰知他竟領兵去攻打你們……」
青狼凝立不動,身體卻在真真的雙臂裡顫著,像忍住著無比的苦楚。他陡然把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裡去?」她悲聲喊。
他頂著風沙回過頭來,悲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絕了,我除了復仇,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間苟活。」
激戰中,青狼原決心反抗到死,不想負傷的父親嚴命他護送巴奇靈和小雨逃命。他不解父親還是想為部落留下一線命脈,等他將兩人安置在安全處,匆匆又趕回去,然而戰場已成了死城。
「帶我走,青狼!」真真跑過去拉住他冰涼大手,懇求他。「我願隨你入山,做你妻子,為你養兒育女,一生不離!」
說出這話,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膽驚人的表達?然而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騰騰將整個身子轉過來,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張臉交織著各種情緒──但是,他與凌秀的複雜深沉是多麼的不同,真真望著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蕩蕩,激動、驚異、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瞭然。
他兩手捧住她的臉,雙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說真的,真真?你願意跟我走,做番人的妻子,過山野的生活?」
用力點頭,用力將他擁住,決絕而貞烈。
「爹爹一開始誤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害你成了孤零零一個人,這一切,我要彌補!」
「就只為了彌補?」
「不,不只這樣!」真真將臉埋入他懷裡,喃喃道。
「那還有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說。
「還有,還有,你是我在水仙巖向觀音娘娘求來的,我向地求一個相愛的郎君,□把你給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還有那一鏤動人的淒楚,卻揉進她的語氣、她的神色裡,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將她緊緊擁抱。他原以為已經粉碎了的世界,這一刻,都教她給補了回來。
突然間,他們聽到遠處風起勞動,滾眉也喘吁吁蹭上坡來。
「巡兵來了!」他喊,轉對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膽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僥倖不死,也該知道這節骨眼風聲正緊,莽莽撞撞闖下山,自己送死來!」
青狼牽緊真真的手。「我們走。」
「慢著!」滾眉大叫。「你就這樣把大小姐帶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還能活命嗎?」
育狼的眉色一厲。「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滾眉腳一蹭,重重吐一口氣。「算我走倒運,走倒運,」他掉頭往山腳下一張望。「巡兵即時便到,事實上,這一帶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闖來的……這會兒你攜了個姑娘家怎麼跑?」
他將兩人往荒坡一側推去。「走,走,進樹林子去,那頭有一、二間破凡捨,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樹林,躲入瓦捨。天色將暗了,青狼盤算著,不便帶真真走夜路,也只得先就此避過一夜。滾眉也這麼說。他慌慌忙忙欲走時,真真喊住他:「周先生,」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貴春金鎖片,交與了他。「請將此物轉呈我爹,告訴他是我心甘情願隨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滾眉避禍也。
此時她也不免悲傷落淚,切切地交代,「告訴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諒,但望……但望日後父女猶有重見之日!」
滾眉望著金鎖片搖頭歎息,這鎖片上雕鏤的榮華富貴,從此去矣。青狼又在門口拉住滾眉。
「三天後再把鎖片交上去。」
滾眉自然明白。三天後,青狠帶著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復可尋了。
黑寒的瓦捨,一對驚命的鴛鴦擁著、吻著、相互愛憐著,哪怕門外不數步便是重重的危機,也不能減去一絲絲兩人的情意,或也正是這重重的危機,更使那情意濃上千重,萬萬夜,漸漸深了,忽然間兩人都感受到,週遭有一種奇異的死寂。青狼豎耳傾聽,遠遠荒坡那一頭,只有在亡命裡呼號的風聲,此外是一片沉甸甸的安靜。
他悄聲對她說:「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驚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離開。
「別怕,只在樹林子,馬上回來。」
一個深吻濃鬱鬱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裡,可以陪著她。她捧著心等他,那扇破門吱咯的開了,她一顆心始落了地,嬌呢投向那道高長的人影。
他擁住她,附耳溫溫柔柔喚一聲:「真妹妹……」
這一喚使得真真的五臟六腑全部震開來,像聽到惡魔的呼喚……他不是青狼,他是凌秀!幽暗中,他把一串□□響的東西掛到她頸上。那是她交給周滾眉的金鎖片。
汲文齋裡,像刮著驚怒的風,下著愁慘的雨。
真真被凌秀-擲,擲到了父親的床榻前。閔正拖著-條鬆散的辮子,撐起白衫裡半具瘦塌的身子來。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尋常的精神。
說是中邪,說是昏頭,都不能解釋真真的行為,閔正又驚又急,氣得直哆嗦,而真真跪地淚流滿面,一聲聲的哀求:「爹,我愛青狼,我與青狼已有盟約,求求您,讓女兒隨他去,我願意荊釵布裙,跟他過蠻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閔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於世俗,他到底出身詩禮,又是在上做了官的,怎麼也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顫聲斥道:「蠻荒生涯,哪來的釵?哪來的裙?真真,他們是一群茹毛飲血,未開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們也是人,他們也同樣有情有義,有規有格,尢其青狼,尤其青狼……」
閔正扯住帳子直喘。「再怎樣,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嗎?真真,你知不知道爹已將你許給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對你一片心,你這樣辜負他?」
他搖首重重歎息。
「你自毀了好姻緣,自毀了好姻綠,如今,他還要你嗎……」
一語未畢,那守在門前的凌秀,磕一聲拜倒青石地上。「恩帥,凌秀對真妹妹之心,自始至終,未有絲毫改變,只要恩師一聲准了,凌秀立刻與真真成禮完婚──」
哪知真真哭出聲,斷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與青狼訂有終身,真真只嫁他一人……」
她父親撫住心口,彷彿氣也透不過來了。「真真呀,真真,你糊塗到這地步!為父的餘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說著,「哇」一聲咳出一團血在綠褥子上……人便攤在烏心石的床板,雙淚直下。
真真嚇得跪爬過去,凌秀也搶到榻邊,而一直抱著小棗子立在一旁垂淚的閔玉,也趕了過來。她一向是個最無能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閔正病沉,她只是張惶失措的,難有什麼主張,現在,她推著小棗子哽聲說:「去,小棗子,求姊姊去──求姊姊聽爹爹的話,答應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棗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頸子,見大人個個流淚,他也跟著哭泣,還更傷心。
「姊姊、姊姊,聽爹爹的話,」他雖然不懂事,但朦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麼地方去了,再不回來,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話,「不要丟下小棗了,小棗子要姊姊!」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個心碎了,她抱著幼弟,熱淚都淌到他桃紅的衣衫上。親情之難割,愛情更難捨,她淚眼模糊面對父親幼弟,心裡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腸便像刀割著,刀絞著,刀剁著……赫然她被拉起來,凌秀押著她。「恩師,由凌秀來勸勸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紅磚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獸圖凹凸地扎她的背,而凌秀的神情讓她怕──他用那種痛苦、那種急切、那種激烈逼壓著她。
「難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後是死路一條。」他頰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時,教他給一刀劃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雙眸子像兩口井,透出陰寒之氣來。
沒有錯,在哮天番窟大戰之後,沒有法子確定青狼斃了命,這絕對是凌秀難以定心、也不能罷休的,他帶下青狼父兄的屍首,暴露在荒坡,料準了如果青狼未死,必來劫屍。
凌秀只是沒想到,青狼能夠闖過荒坡上的防備,竟至於把真真帶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沒想到,他誤以為可以信得過的周滾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來。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濕的頰,噓氣似的說:「你可以拿你自己來交換他的命,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