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之日,一切從簡。
新人在堂中拜過天地,病奄奄的閔正由侍僕扶回房去,新婿攜了娘子的手,踩過紅氈,扶入了新房。
精雕細琢的紅眠床,繡簾懸在床眉上頭,花草簇擁著鳳凰。新人坐在大紅幔下,紅燭燒得正旺,燁燁的火光在新人華麗的宮裝上跳著、閃著、心慌意亂著。
她的頭垂得低低的,彷彿頭上那頂珠冠不勝負荷。微一動,冠上一排珠簾子便顫了起來,使得掩在簾下的那張嬌容,好像也在顫瑟。
他緩緩移步過去,為伊揭帕。
她沒有抬頭,但他瞧見了她臉上兩行淚。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縮了開,表明了、道明瞭她的不情不願、無心無意。他覺得整副心腸像被馬蜂所螫滿,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說過的話又在他腦門上響──「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
一遍遍轟擊著他,把他逼瘋了。
她對他真的無一絲情意嗎?他是如此刻骨地愛著她!凌秀突然用力將真真一抱,壓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粗暴的懷抱裡嚶嚀,然而她的人,冰涼、呆板、沒有反應。像一扇永遠不會敞開的門扉。
他移開來喘氣的當兒,真真啟了她那發紅的唇,說:「你答應今晚就要放了青狼……」
青狼,青狼,她心裡只有青狼!?那間,凌秀感到一股蠻暴可怕的力量從他體內的隱密處竄上來,像另一個靈魂,將他整個的控制住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凌秀蹣跚穿過貼了喜字的粉紅簾子,出去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
凌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凌秀也不理睬,逕自跨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留下她……」
「凌秀,你──說什麼──」只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緞紅的袍子;而凌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凌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裡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裡──彷彿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凌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
但是凌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兩隻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朦朦朧朧。他要她拿住酒,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裡,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凌秀擁住她,迷離徜鰨癡癡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那水裡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噹噹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裡,凌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碰下戰慄。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裡、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種苦,你明白嗎?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難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癡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睛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道:「我……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扎,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來為?拭去。」
凌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凌秀只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裡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凌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
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面,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面;你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面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面雕花銅鏡裡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裡?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凌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聽真真被迫與凌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裡喊苦,你人在哪裡?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吁吁的,卻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面如薄紙,七孔流血,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只剩游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殺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面上還落有猩紅色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面,我……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D:「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手裡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聽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扎著,不能醒來。
她在風聲鶴唳之中。四野,是一陣又一陣悚人的戰嘯,她惶惶不安;身上,冒著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有個人橫?著她,要逃也不行,都駭僵了,望著那人的相樣。長的發,黑森的眼;他將一把刀舉起來,刀上歷歷繪著百步蛇紋。
真真……他一聲喚,她整個驚慄起來,忽然悲傷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濃的一副眉眼,藏著一股傷心色,凜凜使人心痛。她想問為什麼?想伸手撫觸他憂鬱的眉心──他陡然揚起手來,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紋的刀,是捲起來的一份報,掃向她的臉。
又是那股憤忽,那一條條凌厲的指責,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那麼一點人性──」
不!閔敏被她自己驚醒了,夢裡的那聲呼喊,嗡嗡的在耳朵裡響,她猛坐起來,粉綠的被子揪在胸口,頸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顫,雖然房間裡溫暖馨香,絕沒有寒意。
是那夢的關係,她作的是什麼夢?夢的是什麼人?使她這樣子聳動心驚。
夢的前半段已經是曖昧不明瞭,她只記得一股子淒愴,現在回想,還留著心碎的感覺。
夢的後半段有一張臉……她的腦子繪出他的輪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個男人──高騰雲。
閔敏整個地都想起來了,閉上眼睛,靠在楓木床頭板上,恨這個男人。
他在辦公室罵她還不夠,追到夢裡來,繼續討伐她。同事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滿意,記者寫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態。
但是閔敏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宇宙自然常態。她是這個世界上懷有崇高理想那批人當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她爭得讓你的腦袋都掉下來。
如果你跟她說,她是個技術員,不是記者,那麼腦袋掉下來的會是她自己。
閔敏進報社之初,是待在編譯祖,每天埋在國際新聞堆中,呃,基本上她覺得,這是比較容易讓人就在編輯台上睡著的工作。
她腦筋很靈活,很快想到用麥克筆把「為新聞,有熱情,有衝勁,有理想」這十二字專業格言大大寫下來,擺在自己桌上,希望給上司一點聯想。
可是很奇怪,她這幾個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動和注意,好像也沒有比馬路上「禁止車輛回轉」那幾個字,還要來得強烈。
於是一天,她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隻手,在會議桌上舉了起來。她只有一分鐘的時閒,因為就要散會了。眾人發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鐘,她拿剩下的半分鐘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編輯部二線的工作人員,應該有上第一線磨練的機會。」
當時老闆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頓悟的時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組的組長便要閔敏去報到,然後交代她去把市長太太和議員太太吵架的新聞寫回來。
她寫回來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黃紗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擠中被扯裂了,沒有撿回來。
不過閔敏對於跑新聞、搶新聞所出現的種種狀況,一點都不介意,三不五時裂開一隻衣袖,踩斷一隻鞋跟,統統說得過去──只為她實在太愛、太愛這份工作了。
閔敏絕對相信記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歷煉。每天出門採訪都像在上學校,這個社會就是大教室,每一個碰到的人,都可以做為她的老師,她所學習是人生世相,社會百態。
她自然要感覺到驕傲,能有哪一行業,比之記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每天都在仗義執言,為社會利益挺身說話,你的報導引起迴響,甚至督促了改進,能有哪一種成就,還要令人滿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閔敏一頭就栽進去,每天為著她的新聞工作追趕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飯,而依舊是活活潑潑,鬥志高昂。
記者群中,抱著理想的人數,也不在少,然而閔敏特別有一種天性上的純真盎然、對人生的熱情。她在工作上所體會到的那種快樂,正是一個人的天分得到發展。
她很努力,最期望獲得欣賞。
高騰雲最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她是新聞界的新兵,還需要信心,而他直接造成打擊。
閔敏用最緩慢的速度,做一個深呼吸,丟開被子下床。一雙腿纖長圓潤,走過象牙木地板。
這間八坪大,灰紅色調的套房,一個好處是,它開了一幅引人入勝的落地玻璃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間就不致顯得那麼狹窄迫人。
閔敏把覆在額上、曲如波浪的頭髮撥了撥,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時穿的是一件俏小的白色緊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褲,遮隱不住一圈細腰,一身婀娜結實的線條。
好在是深夜裡,不至於擔心這副撩人的體態,教人給窺見了。
隔了一條街,與她面對面的,是那座白日裡屬灰白色,而入夜後成了灰黑色的龐大建築,光影點點,那裡面一向有許多病人,也有許多醫師。
而其中一個就是高騰雲。
光是想到他,閔敏心頭便又湧現那種莫可名狀的感受──好像認得他,曾經與他相親,應該記得的,卻都忘記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絕開來,有說不出來的滄桑,說不出來的絕望……二天來,這感覺在心裡牽縈,使得閔敏心神不寧,比較他對她的那場指責,影響還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會議室的沙發時,其實她還有隱微的一絲意識,感覺到他的動作俐落而溫暖;為她拂開頭髮,為她解開衣領,他的手撫過她的額頭、面頰、皮膚,每一下觸碰都像個溫柔的關心在那昏沉的片刻裡,她感到這一生從未有過的甜蜜和依戀──對一個男人。
一個狠狠貪罵她,傷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閔敏抱著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纖麗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她卻瞧不見自己一張明秀可愛的臉蛋,出現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氣的表情。
不,她絕不是高騰雲說的那樣。
做為一個記者,追求的即使是新聞的客觀信實,也絕不是放棄了對人的那份關懷。
對於哮天村的災變,正所以要關懷、瞭解村民的痛苦,閔敏在災後三度進入危險的山區現場,甚至於攝影記者沒能跟上來,是她,拿著自己那部傻瓜相機,打著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驚心的景況──山崩了,屋垮了,地盤流失,人還被埋在土石流底下,屍體一具具被挖出來,倖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災區四圍,不見蒼山,不見翠林,光禿禿的陡坡全是人工種上去的經濟作物,在鬆軟脆弱的地質上。
人把大自然毀了,大自然終於回過頭,把人也毀了。
難道,她在抹去熱淚之後,能夠不把事實寫出來嗎?難道,她要把報導僅僅停留存同情關懷的層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討,不公佈真相,不告訴大家──人是怎麼自己把自己毀滅掉的?她錯了嗎?閔敏忽然覺得嘴唇在顫瑟,她咬住它,把額頭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聞,她的眼淚好像灑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現場就已經偷偷哭了一場,回報社看照片,又是眼熱心酸,動筆描述災民的情形。
寫一行字,掉二行淚。
她真個和台灣高山地質一樣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報導,得到那麼多的掌聲,她偏偏只在乎高騰雲一個人說的話。
她不要他藐視、不要他反對、不要他誤會;她要他嘉許她,欣賞她!老天,他只是一個陌生人!閔敏抬起頭,盯住樓外夜色裡的大觀紀念醫院,全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意一個把她拿來和「輪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經過不安寧的一夜,心頭還懸著糾葛,天一亮,閔敏依舊全副精神抖擻,去做她該做的事。
這是她的過人處。
九點不到,她趕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見一群為數二、三十人的鶯鶯燕燕,早盤踞在廣場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種營業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議強力取締。
天氣清涼,群鶯們更清涼──一律比基尼!警衛要維持秩序,碰上推擠卻很為難,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她們向市長要求工作權!市長要把她們送到「婦女福利中心」妥善處理!很有趣,很熱鬧,也有很多問題必須關心。閔敏忙了一上午,稍有空?,隨采隨寫。
群鶯散去了,她還沒走,溜進市府大樓,到新聞處、公關室逛一逛,向熟人打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麼一點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聞。
不過閔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她在三樓大廳,遠遠瞥見他從電梯踏出來,一直風度翩翩,頎長的身影,其實還沒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來。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過來,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見她了,似有幾分驚喜,泛起笑容,快步走過來,道:「閔小姐!在這裡碰見?,真是太巧了。」
閔敏臉粉紅的,叫聲:「邵議員……」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來的政治學博士,家裡是中部極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縣議員選舉,一舉就拿下最高票;還不到三十歲,年輕,誠懇,熱心,走到哪裡都受人歡迎。
尤其受女人歡迎。
因為他的文質彬彬,那常蘊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副相貌。
他是一種典型,讓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種。
閔敏又覺得一陣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採訪邵天俊。他正因為掀了河堤工程的幾筆內幕,得罪縣、市政府兩方,媒體蜂擁上前採訪他,閔敏也在其中,擠到他跟前才喊了聲:「請問邵議員──」
她腳上一隻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褲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過神,俯身下去幫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問問題好不好?」他慢條斯理道,眼底閃爍著笑意。
閔敏整張臉燒紅起來。隔天,各報幾乎都登了一張「邵議員為女記者拾鞋子」的愨銩-C
閔敏第一次在新聞界是這樣出名的。
事後他請閔敏喝咖啡,閔敏一定要請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這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了。」
閔敏心裡忍不住直歎息,他真懂得怎麼讓女人快樂。
「下一次」的機會雖然沒有再碰上,閔敏卻和邵天俊另外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因為這一場哮天村的災變。
固然他是當地出身的議員,他的家族與當地據說有百年的淵源,但是他更具有一種人文關懷,對哮天村種種的問題,前因後果,相當重視,也相當瞭解。
因而寫報導的時候,閔敏找上他幾回訪問他、向他請益,他索性指定一名助理協助她,提供許多資料。稿子見了報,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鶴花送到報社來,同事圍住閔敏,都嘩然了。
現在與他不期而遇,依然記得他送的那捧花,心裡欣欣然的,問道:「邵議員怎麼會到市府來了?」
他笑,「手裡一件調解案,不跟市府裡的人周旋周旋,還真扳不過來。」
邵天俊之得人緣,也和他一種坦率、不做作的態度有關係。
「謝謝你那天送的花……」她說,俏臉有點熱。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報導,我很欣賞。」
閔敏的臉更熱了。倒不是為著邵天俊的恭維,是他一雙直視著她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銀質的腕表,瞄一眼。
「十二點半了,你吃過午飯沒有?」
她搖頭,她忘了。現在被人一提,餓了起來。
「市府樓上的餐廳不錯,一起吃個飯吧。」說著,邵天俊抬手往她背上輕輕一搭,推她向前。這時候的他,倒很果決。
金紅色帶點法國風格的餐廳,客人不少,但是邵天俊有辦法拿到靠窗一個幽雅的位置。
他為閔敏拉出絲絨椅時,閔敏隱約地想:改天她得換套嫵媚的裙裝,也許是銀藍鑲條紋的那一件,找個機會出現在他面前……她把她軍裝似的小夾克脫了,披在椅背上。平日夾克、靴子的裝束,只是在工作上圖個簡便而已,其實漂亮的高跟鞋,她也是有幾雙呢!邵天俊在明柔的燈光下端詳她,他系的那條搶眼的鉻黃格子領帶,結下凹一個洞,像個帶了笑的酒窩,她被瞧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卻開了腔:「光看你,這麼漂亮的女孫子,很難想像你也能和大家一樣衝鋒陷陣的跑新聞。」
閔敏在眼睫下覷著他。這句話讓女記者不以為然。
他自己笑了,舉起桌上一杯淡酒。「失言,失言,但絕無對?輕視的意思。」他很爽朗地把酒喝掉。「原諒我了?」
閔敏不由得也笑。「只要你不再懷疑我的能力。」
「現代女性就是有傲氣。」邵天俊搖頭,和她話起家常。「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父親三年前去世了,」閔敏歎一下。「媽媽跟著兄嫂在美國定居。」
邵天俊揚眉。「這裡沒別的親人?」閔敏拿水晶杯啜一口,搖頭。他又問:「家人放心你個人在這裡?她聳個肩。「他們老催我過去,我不想去。」
「為什麼?」
她擱下杯子,雙手交叉起來。「我是學新聞的,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
邵天俊給予一個肯定的點頭。
閔敏反過來問他,「邵議員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國外有更好的機會。」
「我做的是為民服務的工作,離開了這塊土地,能有什麼發揮?」儘管是模仿她的口氣,他的面色卻是嚴肅的。
兩人相對,微微一笑,發展出惺惺相知的那點味道來。
上菜之後,他突然問:「沒有男朋友?沒有心上人?」
閔敏的心頭撲朔迷離地,閃過一條人影,怔了一、二秒,她搖頭。
邵天俊笑道:「這麼說,要追你是有機會嘍?」
「邵議員真愛開玩笑。」
「如果我不是開玩笑呢?」他又拿一雙閃動的眼睛瞅著她了。
閔敏趕緊低下頭,抖開白色餐巾,正耍拿刀叉,一隻手卻從桌對面伸過來,邵天俊將她的手覆握住。
「閔小姐,我沒有讓你不愉快吧?」
她心跳著,抬頭看他,忽然頑皮起來,說道:「市府餐廳常有記者惠顧呢,邵議員,一個大意,明天報上又給你刊上一張「邵議員牽女記者的手」,你吃得消嗎?」
他大笑,把手收回去。但顯然他並不在乎給人拍了照片去。
閔敏很想慢慢吃完這頓飯,不要太快結束和邵天俊相處的時刻;然而,她的時間有限,而身為一位當紅的政治人物,邵天俊更是一寸光陰一寸金。
他們在三十分鐘後,由餐廳下了樓,閔敏小心不使自己過於流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倒是邵天俊直率地說了:「今天這頓飯就可惜吃得太倉卒……」他驀地想起來似的,「我都還沒請你喝咖啡呢。」「你請我吃了飯。」她提醒他。
「吃飯和喝咖啡又不一樣,」沒想到他分得這麼清楚,閔敏絕不和他辯。
「我們一定要找時間一起喝咖啡,而且──」他對她微笑。「不要這麼匆忙。」
閔敏只感覺暈陶陶的,像被人餵了一杯醇酒。
兩人在大廳分手,邵天俊轉往停車場,閔敏則慢慢走出中府廣場。午後的廣場顯得空曠,天色陰了,賭氣似的,飄著雨呢。
@閔敏立再那兒,也蹙了眉,望著不高興的天空,要數落它兩句話。
真真!一聲喚叫。閔敏猛顫一下。什麼人?她心裡驚問,左右張望著,在呼喚誰?廣場周圍,儘管有人車往來,然而都與她毫不相干。她無緣無故感到心慌起來,挪動腳步。沒有方向的走,追著那聲音。
她的確清清楚楚的聽到,不是幻想,那聲音割她的心,她卻不明白怎麼一回事。
閔敏搖搖鬼曳走著、尋著,摸不著頭緒,愈來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個人的胸膛──「閔小姐!」
閔敏茫然抬起頭,隔半晌才認出來,扶著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正拿關切的押情看著她。
「怎麼了?怎麼才一下子,你的臉色變這麼難看?」
什麼道理閔敏自己也說不上來,搖搖頭,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胡走,走到停車場來了。
她對他微弱一笑,趕快編個理由。
「剛剛瞄見一個熟人,追他追丟了,弄得頭有點昏,飯後還真不適合做激烈運動!」
讓他以為她體力有問題,總比腦筋有問題要來得好吧!「真的沒事?」
她做個深呼吸。「沒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揚頭往前望。「我臨時想到一件事,正想回頭去找你,你就來了。」
閔敏好奇心起。「什麼事?」
他放開她,一串金質車鑰匙在手裡叮噹響著。「我集合了一批地質、水土保持方面的專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確定那地區不適合居住,一定要說服居民趕快遷村才行,?要是對後續發展有興趣,也許願意跟著一起來?」
哮天村。閔敏心一動,一口便答應,當下和邵天俊約好時間地點。她忽然冥冥有種奇異的感觸,覺得剛才那一聲呼喚──正是來自哮天村。
隔日,閔敏六點鐘不到便起了床,忙著準備出門,心情從昨天延續過來,有一股急躁和心慌。
她關心哮天村,願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繼續追蹤報導。這當中,高騰雲給她的那番刺激也大有關係;她必須回去,要一個肯定,肯定自己沒有做錯,沒有遺漏什麼……至於那股子心慌感,糾纏不去,又和這座村落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只是著急。昨天已向組長報備過,現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
「呃,不是,閔小姐,臨時出了點問題,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這麼說,「邵議員會和你聯絡,親自向你解釋的。」
閔敏掛了電話,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有點發呆。
其實,行程臨時變卦,也沒什麼稀奇,也曉得這趟路不是快樂的郊遊她幹嘛這樣子嗒然若失的?就因為她擺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喚這樣的感覺──無論如何都要去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擱在腳邊,所有行頭,筆記本、相機、錄音機……都在裡面。閔敏拿靴子頭踢著包包,踢著、踢著……她霍然跳了起來。
扛起背包衝出門時,她領略到人長了一副頭腦的好處──它能思考,並且懂變通。
她是包車去的,尋往濁水溪的上游。車過日月潭,這個古來名為水沙連的名勝地,她下車在小雜貨店補充餅乾和礦泉水,忍不住又買了包著名的蜜餞。繼續上山,朝中央山脈的方向。
原來一小時的車程走了二小時,因為深山沿途殘破難行。司機停車在蓊鬱的山麓路斷之處,閔敏和他約好三點鐘之前會下山。
她把赭綠色的夾克脫下來系存腰上,背著包包,不厭其煩走了半小時的碎石坡,石壘間有粉紅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楊疏林,眼前一驚,見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經來到布農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蒼茫,閔敏朝那片崩圯的險境一步步踩過去。深壑裡起了霧,山林綠黝黝的,風裡有松濤聲,閔敏忽感到一陣恍惚──她聽見的是松濤嗎。抑或是歌聲?風嗚鳴地吹過山林,彷彿捎來歌吟之聲。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疊上天,水一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裡醒過來,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著血。
四面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愴感籠罩住了……閔敏曉得,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愴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遠處,很遙遠的記憶。但,那究竟是什麼?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著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裡,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他,是高騰雲!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閔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裡,什麼都不管,只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制白己,閔敏人幾乎發起抖來。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見到高騰雲,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子有仇」的一種?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著一道濃眉。妞O你?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閔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見她的表情。「怎麼,很吃驚?」
不,閔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應那麼激烈。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這裡長大?」
「我在這裡出生……」微一頓。「只待到十歲。」
閔敏很好奇。「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她話裡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說著,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閔敏自動跟上。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隱隱的,閔敏覺察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隱隱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握著她。
不等他開口,閔敏就懂了,伶俐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板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裡,」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板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這個閔敏知道,屋內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你十歲之後呢?」她實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著石板屋,面容沉著。「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對做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著腎蕨根吃,他們於是決定,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並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
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氣質。
只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閔敏望著他,心頭輕蕩著──天呀,他臉上帶著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她故意讓自己踉蹌了一下,他果然出手來扶她。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面積有擴大的跡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著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閔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直到現在?」
閔敏追問。「一個人?沒有個伴?」
「一直一個人……」高騰雲掉頭看她,似笑非笑的。「追根究柢是記者的本性吧?」
她很願意把自己的舌頭打個結,問題是它不肯被打結。她脫口道:「我不相信你身邊沒有個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來了,這個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種帶了一點壞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一些。「誰說我身邊沒有個女人在。我有,而且還是個非常女人的女人。」
閔敏仰著紅紅的臉,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堅整、有氣概的下巴,決意耍擾亂你的心……那下巴動了,他低問:「你為什麼又回到哮天村?我以為這個山地部落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利用價值?」她凜然問。
高騰雲面色漸漸陰暗下來。「你利用它寫了一篇報導,大大出了一番鋒頭,不是嗎?」
閔敏心發涼。「我寫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鋒頭,我是因為責任,因為──」
關心!她在心裡喊,充滿傷心氣憤,但沒有說出口。因為「責任」加上「關心」兩個大冠冕,一抬出來,她打賭高騰雲馬上會說她根本在貪著「麥格塞塞獎」。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一點好評價!閔敏變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騰雲一推,翻了身走。
才兩步,她整個人被拉回去,落入高騰雲的懷抱。「為什麼哭了?」他問。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沒有關係──女人才不要為壞心的男人流眼淚!「噓……」他將她制伏在臂彎裡,嗓子壓得很低,說:「對不起……我有時候是過分了點。」
閔敏哭得更凶。
一聲輕歎,一張溫熱的嘴覆到她唇上。她突然靜止下來,嘗到鹹味道,是眼淚……她還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鹹味道很快消失了,開始漫起一種甜潤感,吻的動作綿綿地來,在撫慰著她。唇舌廝磨的那種親密感,讓人心都酥了,力氣沒了,腦子也變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傳來一陣人聲,閔敏永遠不會再清醒。是高騰雲先移開來,望著仍然在懷的她;那雙眸子太深奧了,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慢慢回過神,才頓然臉紅心跳。
他剛才做了什麼?不──是她做了什麼?她讓他吻了她!人聲越來越近,高騰雲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現在好像比迪士尼樂園還要紅。」
閔敏也見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蕩蕩而來,領頭的那個是……「邵天俊!」她詫異的喊出來。
「是呀,邵天俊,據說是對哮天村最關切的人。」高騰雲的語氣帶一絲嘲弄,閔敏納悶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納悶的還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她說,這回不敢再瞧高騰雲,怕自己心慌慌的,紅著一張臉下去。
閔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頭,見到她,臉上掠過一抹驚異,有點異樣似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臉,高喊:「閔小姐!」
這聲「閔小姐」,卻把立在坡上的高騰雲震得一呆。閔小姐!這三天來,高騰雲都快被青狼──那個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還是鬼的傢伙──以及他滿口的閔姑娘逼瘋了!高騰雲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聽完青狼的整個故事,他卻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飲,堅決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時,他會很高興,因為青狼和閔姑娘只是一個夢,也許他會考慮把夢裡的故事提供給那位寫愛情小說的病人,讓她去完成曠世鉅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睜開,就感覺老天爺在對他聳肩頭,表示愛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沒有用,那個叫青狼的傢伙,依舊在他眼前屹立不搖,一點也沒有想要消失於無形的意思。他甚至來不及從床上翻起,那把現在動不動就來威脅他性命的獵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閔姑娘找出來!」
高騰雲躺在那兒瞪著天花板。火星探測船都已經登陸了,要他去找一個二百年前活過的女人!他是學科學的,可是現在科學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說,「這件事兒,你只好自己看著辦了!」
這件事兒三天來使高騰雲心神不寧,神魂顛倒。固然他表面很冷靜,不使青狼知道;然而在他內心,那個二百年前只用一片癡意、一片真心,竟至於被毒所害,最後淒慘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給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高騰雲吃驚的發現,他腦中竟也響起一種呼號聲:「真真,你在哪裡?」
此際這「閔小姐」三字,高騰雲聽來有如雷響,平日深思熟慮的腦子這時一團混亂,霎時就衝下坡底,把閔敏一揪,重重抓著她雙臂,嚴聲問:「他叫你什麼?」
閔敏駭了一跳,啞然望著他,不知他在咆哮什麼。邵天俊見狀,立刻過來干涉。
「嘿,你這人是怎麼回事?請你立刻放開閔小姐!」
哪知高騰雲轉而看邵天俊,一雙眼睛精光畢露。「你叫她什麼?」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點影響,腳步挪了挪,愕然道:「閔小姐呀,還有什麼?」他換一種口氣,「你把人放開來行不行──」
高騰雲卻不再理他,逕自回過臉,目色凜凜盯住閔敏。她的面色這時候有些蒼白,然而依舊是明眸皓齒一張甜臉蛋,高騰雲記起對她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第一次在報社見到她如此,今天乍見她佇立在黃葉地,感覺更強烈,那絕不是一種尋常的情緒,除非,除非……「?叫什麼名字?」他低聲問,氣息屏住。
「閔……」她嚥了咽。「敏。」
高騰雲看著她,久久,久久,腦子漸漸澄清,漸漸恢復成一個理智、冷靜、現代化的人。
「閔敏……」他喃喃念一渥,放開她。「幸會。」
閔敏繃緊的身子這才放鬆下來。幸會!他非要用這種誇張的方式來問她名字嗎?這又不是在舞台上演戲,需要來點刺激的!「這邊走,閔小姐,」邵天俊趁機快把閔敏帶開。「我要跟?解釋呢,為什麼通知?取消行程?實在是這邊的居民最近對媒體很敏感,我擔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才……」
「是這樣。」她口中應著,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回頭。高騰雲兀自立在那兒,兩道視線追著她,她被它所糾纏,心慌意亂的。
哦,她真希望邵天俊不要把手搭在她肩上,不要把她帶走和他那批水土專家會晤可以稍待片刻,她要趁高騰雲人還在那兒,多看他幾眼、多和他說幾句話、多靠近他一點點…等到閔敏隨同邵天俊和一批專家巡視一周,又回到原點,她已經找不到高騰雲的去向。
天底下姓閔的人總有一打,不是每一個姓閔的女人都和二百年前那位閔小姐有直系關係,高騰雲返回醫院宿舍時,一路做邏輯化的推敲。何況,前輩子的閔小姐這輩子不見得又姓閔。換新鮮的,是人之常情。
現在回想起來,他在山坡下死揪著人家問的那種樣子,還真冒失!不過他曉得他再也忘不了,她雙唇那香軟的滋味……高騰雲見他屋裡燈光微亮,曉得青狼在裡面。
正因為擔心青狼那副扮相一出去,保證嚇壞沿途的老弱婦孺,還可能出狀況,高騰雲特別叮嚀他別出門亂闖。青狼關在屋裡,雖好比一頭困獸,不過這節骨眼上,他對於參觀現代都市,也殊欠一份興致,天天只巴望高騰雲找出真真的下落來。
「巴奇靈會把我送到你這裡,表示真真人就在你附近,你一定找得到!」
青狼對巴奇靈是很相信,然而高騰雲可沒那麼樂觀。
他推開們,灰米格調的單身宿舍一切,可是他那生來就有的敏銳感馬上感覺不對──屋子空寂寂,青狼不見了!高騰雲從屋內找到屋外,立在淡暗的草坪,甚感到驚疑……八成巴奇靈越想越不對,把青狼召回去了,少讓他留在這裡折騰人!他卻不能死心,屋子前後的找。他這屋子是一列老舊平房,再過去一點,醫院蓋起了嶄新的宿舍大樓M員工大都遷過去了,只有他圖清靜,還留在這裡。
半天,高騰雲眉頭深蹙,慢慢走回屋子。青狼是走了,還是出了意外?或者,他陡然在門口打住──根本就沒有這號從二百年前來到本世紀的人物?這個容易解釋,因為他終於在現實中瘋了,給自己幻想出一個前輩子的英雄。
那個前輩子的英雄,赫然像一團黑霧,在高騰雲面前現身,他吃驚地往後一跳,對方也往後一跳,在廊上如兩隻刺蝟對峙。
和一個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人打照面,誰都需要一點時間來恢復優雅的風度。高騰雲喘了三秒,大叫:「青狼,你到哪兒去了?我四處找你!」他自己大約沒發現,他的語氣有一絲擔心存在。
青狼徐徐打直身子。「你久不回來,我到灰益子那頭探探你的下落。」
所謂「灰盒子」,是指高騰雲工作的醫院大樓。
「有人撞見你沒有?」高騰雲馬上緊張起來。
青狼哂笑。「一個真正的戰士,不會走一小段路就被人撞見。」
分明話裡帶著刺!高騰雲握了握拳頭。
青狼隨他進屋子,質問:「你-整天去了哪裡?」
他脫了風衣,擲在黑色方塊沙發上,呼一口氣。「我回哮天部落去了。」回哮天村是臨時起意,沒告訴青狼,事實上自那晚聽完青狼的故事,他便有種想回老家去看看的強烈渴望。
「真的?你回部落?」青狼流露驚喜的聲調,原本一直陰霾著的面龐,也欣欣然透出一抹興奮。
高騰雲望著青狼,瞭解那是與他自己一樣,對家鄉一份思慕的感情。這個不速之客,打開始便是一副的來者不善,現在,高騰雲倒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真想瞧瞧過百年之後的家鄉是什麼樣子,」青狼自顧自咕噥,「等我找到真真,也許我可以去看看……」
他沒覺察高騰雲突然問噤聲不語。
「你沒事回部落做什麼?」青狼卻又詰道,「有真真什麼消息嗎?」他的表情恢復其嚴厲。
「沒有頭緒,」高騰雲搖頭,頓一下,「不過」他幾乎想伸指碰觸自己的嘴唇,追索唇上可能還在的一抹香沁的滋味。「我今天倒碰上了個姓閔的女孩──」
立刻高騰雲的手腕被夾住,他極力忍住那痛得想殺人的衝動,咬牙對青狼道:「你能不能把我當夥伴,不是當死對頭?」
青狼那表情好像在說:我才不要和你這個弱不禁風,看來沒多大用處的傢伙做夥伴!不過他道:「我沒把你當死對頭。」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虎爪從我手上拿開?」
青狼很驚訝,他沒發現自己把高騰雲鉗得死死的。他把手拿開了,一迭聲問:「那女孩,你說的這姓閔的女孩怎樣?她怎樣?」他一張臉再沒有比這時候更明亮了,整個人像要手舞足蹈起來似的。
高騰雲揉著手腕,沒好氣的說:「你有點「戰士」的威儀行不行?」他老早想找機會還牙了。
青狼停下來,拿眼睛瞪箸他。高騰雲擺手,「好,好,我說。」決定不惹「他自己」。
「這女孩我想和你那苦──」高騰雲一下把「苦命的真真」下半截吞回去。還是別糗人家的好,這一對,命苦的夠命苦,哀怨的夠哀怨了。「我想和真真扯不上關係,她……是個記者。」
一道濃眉揚起來,那角度和高騰雲的很逼近。「記者是什麼玩意兒?」
青狼問。
「呃,記者是一種職業。」高騰雲邊說邊踱到黑色鑲白邊的小冰箱前,取二罐冰啤酒,一罐遞給青狼。很快響起「啪」一聲,青狼灌一大口。高騰雲忍不住想,這個「古早人」摸起文明產物,倒是熟練得很快。
高騰雲侃侃說下去,「他們專門打聽各種消息,大的小的,有的沒的,然後統統告訴人家。」但願對一個二百年前的原住民而言,這算是深入淺出的說明。
青狼似乎不能理解這一行的神聖性,咋舌道:「有人做這麼無聊的事?」
「喂,你說話尊重人家一點,」高騰雲馬上袒護起閔敏來。「記者是現代社會很重要的一種人物。」
「我的真真在現代變成重要的人啦?」青狼驚奇地問,「現在的女人和過去不一樣了嗎?」
「現代的女人和過去的確相差很大,她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力量,爭取和男性相等的地位,不能小看的。」
如果這樣,如果女人已經轉變,有她們的力量,就不會再由命運牽著走,受屈而不能反抗,真真來到現代,不會再走上同一條悲路了……想到這裡,青狼那張總是悲淒之色揮不去的臉,出現一種無比欣慰的神情。
「可是,」高騰雲咕噥,「她又不叫真真……」
「廢話,都過了幾輩子,她當然會換個名字什麼的,哪還叫真真!」
高騰雲瞠目。這位百年之前原住民的理則能力,好像比他還來得強一點。
沉吟半天,高騰雲還是持保守的立場,但青狼興匆匆追問:「告訴我,這女孩她生得是何模樣?」
高騰雲半閉起眼睛,在腦海精挑細繪閔敏的形貌。「她有一張甜甜的臉蛋,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很靈活很漂亮,會說話似的;她定定看住你的時候,保證你腦子一片空,恨不得跟了她走;而她的嘴……」
他不能不停下來吸一口空氣了。「她的嘴……那張嘴讓我想到我們部落後山,每年春天山櫻花開始結苞,小小緊緊的一朵,透出粉粉嫩嫩的淺紅色……那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櫻唇,你會願意捨了命去嘗一嘗它的滋味,那種柔軟度,那種甜味……」
在坡上,他吻她的時候,嘗到的不止是柔軟香甜,還有她的淚味兒,那使得他更感到銷魂一番盡致的形容,使青狼也悠悠陷入甜蜜的回憶中……埋伏崖上,他曾忘情地吻過真真,那是激狂、不顧後果的,然而她唇瓣香柔,輕輕的反啄,那吻溫柔而不悔……此時青狼陶陶然的,感到喜不可抑。「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高騰雲愕道:「你怎麼這麼肯定?光憑我描述幾句話,你連人都沒見到呢!就算見了,她的樣子很可能都變了,你也認不出來!」
青狼卻緊盯著高騰雲,說:「如果她是真真,她見到你,就會憶起來,就會認出來,這種感應不管過了幾輩子,都不會斷掉,我有把握!」
對閔敏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又在高騰雲胸中翻蕩。他望了青狼許久,慢慢說了:「如果這樣,那我就有把握,」很顯然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幻覺。「那女孩不是真真。因為她見到我,就跟見到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一腔熱盼,滿臉喜色,突然被一陣冷風掃過,全都散了。青狼頹喪下來。
這一夜,兩個男人又是悒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