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全身裹滿紗布,幸而已經脫險,精神也不錯,還能自嘲:「看我像不像木乃伊?」
周然皺眉:「怎麼搞成這樣子?」
「最近財運太好,老天爺也眼紅,所以樂極生悲。」按唐元的說法,夜半時分他大醉之後不知深淺,一腳踏空,從酒店二樓摔了下去。
周然認為唐元的傷看起來蹊蹺,但不便多話,只挑些諸如好好休養之類無關痛癢的話說。
唐元問:「之前我提過的那筆生意你真的不入伙?」
「你這些年賺得還不夠?冒險的事何必做?」
「年紀輕輕的大好年華,說起話來像老頭子。生活就是一場冒險,錢總是不嫌多的。」
唐元身體虛弱,說不上幾句就疲乏。周然說:「你睡會兒。我去看看賀教授。他的病房在十八樓。」
「聽說他快死了。看,這老頭自命清高一輩子,到頭來跟俗人一個死法。」
「你留點口德行不?」
周然在病房外見到了唐元那位芳名叫作「小影」的二房。上次他根本沒看清她的模樣,這回稍上了一下心,這女子看起來端莊秀麗,神情疲倦,一見他就站了起來。周然不知該如何稱呼,隨便點個頭致個意就算回了禮。
周然想起前些日子唐元酒醉之後給他打電話,隱約地透露他又有了個新人。周然聽得不仔細,大致記得原先是個打工妹,現在自己開店之類的。
當時他挖苦唐元:「你的真心越來越氾濫。」
唐元在電話裡大著舌頭:「阿藍氣我移情別戀不肯回家,但我也不能把小影丟了不管,所以我乾脆再找個人,這樣小影被冷落,阿藍的氣也就能消消了。」
對於唐元的怪異邏輯周然不予評價,但此時卻對面前這小影生出了幾秒鐘的同情之心。
賀教授的情況比周然想像中的要好。
「不是說過不用來了嗎?」
「順路。」
「前些天那名專家也是你請來的?」
「與他有合作,所以順便。」
「還有句話我得說說你,你跟唐元走得很近吧?你們不該是同一路人。」
「我知道了,老師。」
「下次順路或是順便都不用來了。生死由命,隨它去吧。對了,你如果有空就替我去辦件事……」
周然再回唐元病房時他已經睡了。小影對他說:「他剛才找你。」
「那我在這裡等一等。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睡著的唐元似要翻身卻碰到了傷口,「哎喲」一聲,周然上前按住他,但他並沒醒來,嘴裡嘟囔了幾句,又睡沉過去。
周然與他同住過一間房,知他有說夢話的習慣,只是唐元此時的夢話有些穿越時空:「過人,投籃!靠,誰撞我?」一會兒又說:「晚上到綠村喝酒看球?」
綠村是他們當年學校附近的一間酒吧,周然的神志也飄回若干年前學校裡的籃球場和校門外的簡陋飯店。唐元又嘟囔:「你這麼凶這麼笨,將來誰敢娶你?」
周然愣了愣。這話他很熟,唐元與李藍結婚之前,唐元動不動就要對李藍說上這麼一句,所以在他倆的婚禮上,有兩個惡作劇的傢伙專門演了這麼一段,博得滿堂哄笑。
唐元一直沒醒,周然決定先離開去完成導師的吩咐。老人請他以師兄的身份見見他的幾名正在嘗試自主創業的學生,給他們一點信心和建議。
他在電梯門口問唐元的助理:「藍姐知道嗎?」
助理面色尷尬:「她知道,我早就告訴她了。但藍姐問過唐總有沒有生命危險和致殘可能後,就再沒說話了。」
從周然進電梯開始,有個穿醫生服的女子一直看他。周然早就被人看習慣,裝作副若無其事。但那女子的目光盯得越發緊,出電梯後又跟在他身後,周然只得回頭朝她笑笑。
那女子開口道:「你是不是周然?」
周然點頭承認,認不出她是誰。
女子自我介紹:「我叫杜詩,曾經是華欣的女朋友。」
這下周然記得了。華欣是他當年的舍友,就是那女友論打數,最近要結婚的那一個。那人換女友比換衣服更勤,這女子又沒多大特色,他自然記不住。
「你認不出我了吧,我變化挺大的。你可沒變,還是以前的樣子。」杜醫生遞上名片,「需要幫忙請找我。」
周然見那名片上註明婦科,只能掩飾著尷尬說聲謝謝,順便遞上自己的名片。
他在路上思量再三,計算了一下時間差,給李藍撥去一個電話。他本不是多事之人,皆因唐元的夢囈觸及了他的心病。將心比心,他希望唐元也能得償所願。
電話接通,周然說:「前陣子你讓我替你查找的那些資料,我都準備好了。」
李藍說:「你的秘書上周就給我了,我都謝過你了啊。」
「是嗎?我最近顛三倒四的都忘了。你要那些東西做什麼?」
「周然,你好奇心可沒這麼重。你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
周然本想婉轉地提及唐元,被李藍一嗆也婉轉不起來了,只好開門見山:「我剛見過唐師兄。他情況很不好。」
「不是死不了嗎?哪有那麼嚴重?」
周然硬著頭皮繼續說:「他很想念你。」這種皮條生意很不適合他。
「他閒得很,又是幾攤子生意又是小二小三的還有空來想我。」
「他這回受傷可能沒表面上那麼簡單。」
「夜路走多了總會撞鬼的。」
「他這樣下去不好。你應該勸勸他了。」
「得啦,男人的邏輯真可笑,我們女人就合該著招之即來揮之則去。他有了新歡,我就得乖乖讓地方;他想我了,我就得趕緊回他身邊;他受傷了,我理應端茶端水伺候著。他這次是怎麼傷著的?從樓上掉下去的?你怎麼就不懷疑,其實是我找人把他推下去的呢?」
李藍掛了這通電話,在原處怔怔地坐了很久,眼角溢出一滴淚,自己猶未察覺。女兒彤彤輕手輕腳從她身後走過,猛地大叫一聲:「媽媽!」
李藍受驚彈起來,又被女兒惡作劇得逞的可愛模樣逗笑。她一笑,那滴淚就流了下來。
「媽媽,誰惹你生氣了?」
「沒人惹媽媽生氣,是媽媽的眼睛又犯了老毛病。所以你要記住了,不可以很長時間玩電腦,不可以躺著看書,好好做眼睛保健操,不然就跟媽媽一樣了。」
彤彤抽張面紙給李藍擦淚:「媽媽,這個星期爸爸沒跟我視頻聊天,只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就說了幾句話。以前他再忙也會在電腦前面等我。是不是我太久沒在爸爸身邊,所以爸爸不喜歡我了?」
「不會。你爸爸會永遠喜歡你。」
「那我們可以回家嗎?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裡,這裡的小朋友們不知道喜洋洋與灰太狼,不會跳橡皮筋,這裡的餡餅和麵條也不好吃。」
「彤彤,我們在這裡,你可以有媽媽,也可以有爸爸。但是如果我們回去,你就不能同時有爸爸和媽媽了。」
小孩子雖不能完全聽懂這話裡的意思,卻明白這是不好的事,立即哭起來:「一定要這樣嗎?」
李藍點點頭。
「那我們不回去了,我們永遠都留在這裡。爸爸說他會來看我的。」彤彤說。
周然告別他的同門師弟妹後已近傍晚。他訂好次日清晨的機票,想起唐元先前找他,又回到醫院。他此行目的主要是為了看望唐元,下榻的酒店距醫院很近。
再次走進唐元病房,他只後悔沒提前打個招呼再來,因為他遺忘已久的肖珊珊小姐此刻竟然坐在唐元的病房裡。
肖珊珊自然也在第一時間就看見了周然。
倘若在這個故事裡她是女主角,那麼這樣的一場突如其來的舊情人相逢,未嘗不是一出心緒起伏情潮暗湧的暖昧戲碼。可憐她只是個龍套,而周然又是那樣一個冷情冷面的人物,縱使他心裡也多少有一點反應,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看她的眼神與對待唐元的那位妾室並無分別。這樣無動於衷的表現,使得肖珊珊也只能不自在地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咳,珊珊剛剛聽說我出了點意外,過來看看我。」唐元首先生出一股憐香惜玉之心,打個圓場說。
肖珊珊也順勢輕聲補充:「唐總……唐總以前對我很照顧。」她明知道這解釋很多餘。
「你最近還好吧?」肖珊珊終於等來周然的一聲語氣平常內容客套的問候。她咬著唇點點頭。
「那就好。」周然應了一句,隨後把注意力轉向了唐元。
唐元與周然說了一會兒無關痛癢的話。見這兩人說話沒她參與的餘地,肖珊珊很知趣地告辭離開。
唐元目送那背影,確定她已經走遠,長歎一口氣:「你比我狠。換作是我,絕不忍心這麼對待她。這姑娘不錯。」
「所以才不想耽誤了她。已經分開了,就沒必要給她什麼新期待了。」
「瞧這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到底不就是始亂終棄嗎?」
「大概是吧。這一點我是比不過你。」周然笑笑,「你幾時能出院?」
唐元興致未消,不理會周然轉移話題的企圖,繼續追問:「你老實講,肖珊珊肚裡那個孩子真的不是你的?還是你鐵了心要跟她斷,什麼都不理了?」
周然看他一眼,停了停才說:「你這回又沒傷到腦袋,怎麼變得這麼多事?」
「我就是好奇,如果跟你無關,這姑娘可不像這種人。如果跟你有關,你怎麼可能坐視不理?你當年可是為了孩子結婚的。」他看著周然有些不自然的臉色,又不確定了,「是這樣吧,我沒記錯吧?」
「也不全是為了孩子。主要是那時候我想結婚了。你之前又找我,為了什麼事?」周然不願繼續談下去。
不出周然意外的,肖珊珊在他的必經之路等他。她站在那兒,表情強作鎮定,但一眼就能看穿她的緊張,就像周然初見她時一樣。
周然走向她,心中雖沒什麼溫情,道義和一點點內疚卻是有的。也許沒有他的出現,她一樣免不了身陷難堪的境地,可現在總歸是他影響到了她的人生。
「我請你吃飯,我……我一直欠你一頓飯。」肖珊珊輕聲說,聲音怯怯的,看起來有些窘迫。這是她情急之中想出的借口,她本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周然。多年前當周然第一次幫助她時,她說有機會請他吃飯,後來也曾用這借口約過他好多回,但事實上他倆一起吃飯時她從來沒有機會付款。
周然的理性告訴自己,馬上走開,少惹麻煩。但肖珊珊那副似有萬語千言卻什麼也說不出的樣子,多多少少觸動到他。肖珊珊正常的時候口齒很伶俐,但不多話,又容易一著急就說不出話來,偏偏又思維敏捷。這個讓他有些熟悉的特點,多少也成為最後他對她比較特別的原因之一。
他點點頭:「我只能待一會兒。」
周然真的一心一意地吃飯。肖珊珊說話時他聽,肖珊珊不說話他也一句不說,直到肖珊珊把能說的客套話都說盡再找不到新話題,也不肯主動地收拾一下冷場。他從來不是熱情和多話的人,一味地沉默著,由著她去難堪。但他又算不上故意為難肖珊珊,至少他沒有表現出半點不耐煩,甚至在服務生過來給肖珊珊倒冰水的時候,示意他們換成常溫的。
以前路倩對他的評價很中肯。她說他有善心,但又善良的那麼有限。
「你不問嗎?」肖珊珊終於耐不住地問。她最近比以前胖了一些,雖然肚子還不大,但穿的衣服十分寬鬆,已經有了一點孕婦的樣子。周然的目光幾次不經意地滑過她的肚子,又若無其事地轉開。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希望我問什麼?」周然口氣平淡。
肖珊珊苦笑一下:「是了,你根本不會介意。說不定你現在覺得很解脫,因為我更不可能糾纏你了。」
周然不承認也不反駁,冷靜地看著她。
「可是,難道你一點都不怕我的孩子與你有關嗎?」
「可能嗎?」
「不可能嗎?現在的醫學很發達,也許我……」
周然笑了,他那讓人看不明白感□彩的笑讓肖珊珊說不下去。
「冷凍以及人工技術?」周然補充她的話。在大廳廣眾之下,他用詞含蓄又隱晦。
肖珊珊被人搶了台詞,使勁地咬嘴唇,過了一會兒才發狠地說:「以前我對你講過我要生個孩子的。現在你相信我並不是說著玩的吧?」
她平時的樣子一直溫溫柔柔又楚楚可憐,從沒說過什麼狠話,現在即使擺了惡狠狠的樣子也仍然是不像。周然在心裡歎一聲,寧可她真的潑辣點,這樣他決絕起來也更順理成章一些。他點點頭:「相信了。」
「跟你講,我在夜總會裡遇見一個男人。就是那家夜總會,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家,還記得嗎?打眼一看,他長得可真像你。他把我當成雞小姐,我也把他當鴨先生……他竟然還付錢給我,我離開時又放了雙倍的錢在他口袋裡……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挺有意思的。」周然淡然地說。
「你會不會特別瞧不起我?」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別人沒什麼資格評價。」
「我的孩子生下來後,長得會不會像你呢?」
周然沉默地喝著水。
「你自己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可是別人會相信嗎?比如說,你妻子?你知道她曾經見到過我嗎?」
周然終於有了一點置身事中的反應:「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要不理我,不要裝不認識我。」
「好,以後在路上見到你,如果能見到的話,我一定會跟你打招呼。」周然站起來把椅子推回原處,「這頓飯你說你來請,那你自己付款吧。我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吃,好好保重。」他無視肖珊珊懇求的眼神與試圖攔住他的手,走了出去。
肖珊珊聽到周然的腳步聲一步步遠離,伏在桌面上哭起來,又不願別人聽到,用手使勁地捂著嘴。
周然應該是聽到了,因為他那頻率規則的腳步聲似乎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他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肖珊珊淚流得更洶湧。今天見到周然本是個驚喜。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只有很卑微的願望,希望能靠近他一些,與他多待一會兒。但是這樣難得的一個機會,卻因為他的冷淡,又因為她一心一意想撕破他的冷淡面具說出的那些話,造成了眼下這樣難堪的局面。她抹了一把淚,匆匆地撥周然的手機號碼,待機鈴聲悠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無人接聽。
至少周然沒按拒聽。肖珊珊不死心地一遍遍重撥,希望周然被鈴聲煩到終於能接起這通電話。她不知自己撥了多少遍,只知自己一直撥到那個總是通知她「電話無人接聽」的機械女聲告訴他「對方已關機」,她把周然的電話一直打到沒電他也不肯接她的電話,這一次,她真的該死心了。
晚上,周然在酒店裡撥了個電話給曉維,無人接聽。他想曉維大約不願接他的電話,放棄繼續撥的打算。
他打算撥電話的時候才知道手機沒電了。之前他為了耳根清淨,早在肖珊珊撥第二個電話前就把手機調到了全靜音模式。
手機上顯示了二十幾個未接電話,除了肖珊珊的十幾個,還有最近總纏他煩他的幾個人,還有幾個陌生號碼。周然一邊查看著那些號碼一邊打算統統不理,看到最後一個,那串數字有些熟卻又想不起是誰,心思一動,從口袋裡摸出一張醫生的名片,這號碼果真來自幾小時前才在醫院裡遇見的那位勉強可算作舊識的婦產科醫生杜詩。
他心裡有些雜念,但依然把電話撥了回去,只願不要真如他所想的那麼巧合才好。
周然的預感很靈驗。杜詩接起電話後單刀直入:「我這兒剛收了個叫作肖珊珊的病人,你認識吧?」
這場景與幾個月前他去見肖珊珊那回何其相似。周然在心裡厭倦:又來這一套。但卻不能不承認。
「她被人送來時是昏迷的,護士從她的手機裡沒找到她的家人的電話,只說你這個電話她撥了很多遍但一直撥不通。我看了一眼,覺得號碼挺熟,一看果然是你的。既然你認識她,能不能幫著聯繫一下她的家人?」
「好。我找人過去。」周然含糊應對。肖珊珊自然是沒家人的。
「麻煩你了。你不問問她怎麼了嗎?」
曉維並非故意不接周然的電話,而是沒聽見。這個晚上她也在外面參加一個女子聚會。
這些人都是她通過周然那個圈子認識的,一群家境不錯老公常年不在身邊的女人,不時地湊在一起,除了聊點八卦是非,也做過不少善事。曉維雖不常參加聚會,但是做善事時總會湊分子。
這一次發起人想請大家一起幫助一個父亡母殘的幼齡孩子,有人願出錢有人願出力,很快就有了方案。然後大家如往常一樣,邊喝茶邊積極地討論著美容秘笈市井八卦,比如誰剛剛整了容,誰的老公有了私生子,誰家攀上一門不登對的婚姻。被談論的總是不在場的人。所以這樣的聚會,越是那些自己本身話題多多的,越是定要次次到場。
因為曉維很少出席,她自己都不免在心中嘀咕,當自己沒坐在這裡的時候,是否也是某個話題的主角?
談夠了別人,大家也談些奇聞異事。宋太太說:「我有個朋友,開一家策劃公司,其實私下裡做的是偵察社的生意,專門幫人挖出軌通姦證據,那錢賺到手軟。不過聽他最近講,這行業競爭也厲害了,更可氣居然出現了義工組織,一群自發者組織起來,不要錢,免費給人做。這可奇了,有義診的,有義務替人打官司的,都圖積個德。可這些義務給人找離婚證據的圖個什麼呀?」
「估計是他們自己被人甩過棄過背叛過,心理不平衡,所以反施於人。」大家一時七嘴八舌議論開。
「曉維,你今晚話很少啊。」
「啊?我在想那個小姑娘,才六歲就會給媽媽煮飯吃了,太可憐也太招人疼愛了。」
有人輕拍她的背:「莫急莫急,我有個閨蜜,結婚十年才有了孩子。現在那孩子可健康呢。」
「啊?」曉維本來沒任何想法,卻被她們勾起了無數的想法。
曉維回到家已近深夜,這才看見了周然的那個未接來電,不由得感慨,一直以來,他倆的通話本來就不多,這其中又至少有一半是沒聽到或者故意不接的,就像他倆一直以來的關係一樣。
周然找了他在X市的朋友李司去處理肖珊珊的事。
這個李司辦理的業務五花八門,又以牽線搭橋提供信息情報收取中介費這類業務做得最熟,辦事很可靠。周然與他同時又是生意夥伴,在X市的很多事都委託他去做。而且因為周然帶肖珊珊參加過一些生意場合,李司認得她。
「這個姑娘以前看著挺省心,鬧起妖娥子來也夠厲害的。你走眼了啊。」李司說。
周然難得早睡,剛剛睡著,林曉維的電話打了進來。他起先有些迷糊又有些意外,後來想起是自己先打的。
「你找過我?」
「嗯。」
「有事?」
「沒事。」
「那我掛了啊。」
「曉維……我很想見你。」周然遲疑了一下說。這種類似情話的句子,他說起來總是不適應。
「你怎麼了?」曉維也很不適應。
「沒事。只是心情不太好。」
曉維不帶同情地說:「你心情有好過的時候嗎?」
周然對她的挖苦沒什麼反應,其實他從睡著狀態醒來後的幾分鐘時間裡,大腦都不太清醒。他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們,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萬籟俱寂中,自千里之外傳來這樣模糊又柔軟的聲音,曉維的心突然變軟,微微漾著漣漪。她放柔聲音說:「等你回來再說吧。在外面要注意身體。」
周然睡得不太穩,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夢,時空混亂,過去與未來交疊。天剛濛濛亮,他再次被電話吵醒,這一次電話那端傳來的卻是他的師母的哭聲:「周然你是不是還沒走?沒走的話來看看你老師吧。你是他最記掛的學生,現在他就要走了。」
周然吃了一驚:「不是下午還好好的嗎?」
師母只是嗚嗚地哭。
周然迅速換好衣服,匆匆趕往醫院。他的住處與醫院在同一條街道的兩側,相距只有幾百米,連車都不需要。
周然這場對唐元的探病之旅,碰巧成了給導師的送行之旅,這個結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趕去醫院的時候,賀教授已經離世了。他們夫妻沒有孩子,親戚也不多,此時身邊只有幾名親近的學生。
周然取消了回家的行程。他打算多留兩天,多少能幫老師做點事情。
清晨的醫院裡四處靜悄悄,哭聲也顯得格外壓抑。周然此時無處插手,又不忍離開,想暫時躲到清淨一些的地方。他乘電梯去往樓下,隨著樓層數字的遞次變化,他腦中浮出昔日恩師的種種好處,心中不免哀傷懷念。他自小到大也算事事都足夠順利,這樣生死離別的場面沒見上幾回。在生與死這樣肅穆的命題之下,人的私心就顯得渺小,靈魂也會變得神聖一些。他突然想到,肖珊珊也住在這裡。
他在想她那邊可能也正經歷了生命流逝的事情,她腹中那個孩子很可能出了問題;這變故多半是因為她與他的見面導致了她的情緒波動;這姑娘無親無故十分可憐……所以,於情於理他都應該稍稍關心一下。
李司的辦事效率很不錯,周然去看肖珊珊時,已經有一位中年婦人在那兒陪著她。
肖珊珊見到周然時神色淒然。她自嘲一笑:「我想見你時你不接我電話,現在我不願意讓你看到我這樣子了,你卻來了。」
「我可以立即走。」
「別走,請留下來。」肖珊珊懇求,聲音十分虛弱,「只一會兒就好。」
周然在她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看她頭上方的輸液袋子看到出神。自他進屋到現在,液面下降了差不多一厘米,周然突然開口:「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呢?」
「我知道,分手時女人的姿態好看一點,男人才比較不願意忘掉她。可這話說起來十分容易,要做到卻太難了。」肖珊珊喃喃地說。
「我該走了。」周然站起來。
肖珊珊緊緊抓住他的袖口,不顧手背上的針管:「再坐一會兒。你不用說話,只坐在這裡就可以了。」
杜詩醫生就在這時走了進來,身後還跟了幾個實習生。
肖珊珊似乎很怕她,一見她來便放鬆了力道,周然輕輕把手抽了回來。
杜詩把手裡的單子遞給肖珊珊:「結果出來了,指標不太正常。你自己作決定吧。」
肖珊珊不出意外地哭起來,起初無聲地掉眼淚,後來越哭越厲害,壓抑地低泣,捂著嘴嗚咽。老婦人一個勁兒地勸,連她臨床的那位病友都受了感染,也跟著掉起淚來。
這樣的場面在醫生眼中自是司空見慣。杜醫生平靜地說:「哭什麼,還年輕呢。周然,你別讓她哭了。」
周然本來只是個安靜的旁觀者,聽到這句話,眼中卻在一瞬間流露出隱忍的悲傷,他一言不發地疾步走出病房。
周然坐在這層樓的休息室裡吸煙。休息室裡只有幾張椅子,是醫院很人性化地專門為煙槍們安排的唯一吸煙場所。因為空間小,即使此時只他一人,也難免煙霧繚繞氣味嗆人。
周然心情很差。不只因為他剛失去一位對他影響很深的老師,也因為剛才的情形勾起他自己從不願回憶的往事。
當年,林曉維得知腹中六個月的胎兒不能保留時,她哭得比肖珊珊現在更厲害,止不住眼淚,又努力克制著哭聲。她靠自己的力量壓抑不住,便緊緊抓著他的手,竟把他的手背抓出幾道血痕。當時那醫生也只是冷冷淡淡地對他說了句:「喂,讓你妻子別哭了,傷身體,還影響其他人。」手術完成後,林曉維傷心欲絕,哭得撕心裂肺,他沒想到林曉維這樣連大聲說話都不會的女子能哭成那樣。而醫生護士們在準備手術時談笑風聲地聊著電視劇,好像他們要去開宴會;手術後淡漠異常地給他看胎兒殘骸,好像那只是個雕塑。
從此以後周然就特別害怕聽人哭,也特別討厭醫院。所以他每次進醫院之前都需要做一點心理建設,剛才正因為被哭聲困擾,他才從賀教授那兒逃了出來。
這場林曉維的噩夢,其實也是他的噩夢。只不過他可以把它拋棄在記憶的最深淵,盡量不去回想罷了。
杜詩在這休息室裡找到周然時,周然覺得詫異。他以為像杜詩這樣掛了主治醫師頭銜的白衣天使應該十分忙碌,但她似乎很空閒,替病人打電話,親自去通知病人檢查結果,現在又來找他聊天。
「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杜詩遞給他一瓶水。
「不需要。謝謝。」
「你看起來很傷心。」這女人的眼光裡帶著判研,像在審視病人。周然不喜歡她的眼神。
「我的導師剛剛去世,就在這座樓的十八樓。」周然說。
「我很遺憾。」杜詩的口氣與眼神裡都沒有什麼遺憾,「那位病人,肖珊珊……你看怎麼辦?」
「你才是醫生。」
「她堅持要留下那個孩子。」
「她的情況可以嗎?」
「也不是不行……只是比較麻煩。」
「那就尊重她的決定吧。」
「呵呵。周然你真是……」杜詩的笑聲很奇怪,「你不擔心嗎?」
周然知道杜詩必定誤會了。他有心解釋,又懶得解釋,他與這人又不熟,而且他直覺地不喜歡她。何況,在他的認知裡,此時他越是與肖珊珊撇清得厲害,就越是把她棄於更加難堪的境地。所以他只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說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麻煩你多關照她些。」
周然沒再回肖珊珊那兒,但他輾轉地替她請到了這裡最權威的產科專家替她作診斷。
晚上周然接到肖珊珊的電話,他沒再拒聽。
肖珊珊說:「謝謝你肯替我做這些事。」
「舉手之勞。」
「有一點我很奇怪,你何必替我保住它?你不擔心別人會誤會你?」
周然不說話。
肖珊珊又輕聲講:「啊,我猜到了。如果它沒了,如果有人誤會,你也沒有證據。可是如果我生下了它,將來誰誤會你,只消檢測一下DNA,你就清白了。對嗎?」
周然不辯駁,只淡淡地說:「你若學會了把所有人都想得更壞一些,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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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閒言淡語」——緣分
聽眾011:乙乙,你相信緣分嗎?茫茫人海,芸芸眾生,偏偏就在那一刻,不早也不晚,你和他相遇了,這都是上天注定的,哪還管得了其他人呢?
丁乙乙:我相信,很相信。白天不慎撞碎大門玻璃看見天使,晚上不慎跌跤遇上鬼,這都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