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導師的身後事不多,而且粗活重活自有年輕學生們做。見他自願留下,師母說,導師生前曾與西山寺院的住持有約,願為那裡設計項目引入投資,一番規劃尚未成形便病重入院。她在備忘錄上找出幾頁未成形的文字:「這個我不懂,但也不希望他失信於人。你若願意多擔一事,就替他去看看吧。」
周然應允。他前往那裡住了兩天,將所有情況詳細瞭解了一番,與那位住持也很投緣,與他探討老師之前的計劃的同時,也聽他講了許多佛理。
周然本來悟性就不低,在這樣純樸的環境下,對自己反思了不少,對他與曉維的緣和怨,更添了幾分惜與悔。山上信號不好,他打電話給曉維,斷斷續續總是聽不清彼此在講什麼,最後不了了之;等他到了山腳下,信號變好了,卻不知該講些什麼了。
初夏季節,山外陽光毒辣,山裡則蔭涼如另一個世界。山腳橫過一條河,七八米寬,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見底。
周然突然很想知道這河水中央究竟有多深。他向河心丟了數塊石子,掐著秒針計算時間;他用樹枝在泥地上研究視線偏移距離與折射率公式。這種無聊狀態,他自成年後就很少有過。
河心太遠,石子落底既聽不到聲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終難測。所以周然此番無聊的最終舉動,是捲起褲角踩進水裡親自試了試。在河水漫過大腿的地方,他終於看清楚,這河的最深處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兒時經常去玩耍的那條河。河水深處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樣像極了那條河。
周然從小就喜歡放學後一個人呆在河邊,他在這裡寫作業,看課外書,一人分飾兩角下棋,直到天色漸黑。傍晚時分,河邊很少有人經過,他享受著一個人的安靜時光。
他不喜歡太早回家,因為同樣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見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煩意亂,在家裡無處躲藏。
他以為那兩個人遲早要離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準備,為自己設計了成為單親兒童後的未來。可是父親與母親吵到把家裡的盤子全摔破,吵到摔壞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氣得住院,卻始終沒提過離婚。
兒時的周然有時也會偷偷到河裡游泳。他泳技不錯,從不害怕這條河中曾有數名兒童被淹死的可怕傳說。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與他的距離並不遙遠。
他沒在恐懼中掙扎太久,因為很快他就被拖進一雙溫柔的臂彎中,他被人救上岸。救他的人是一名年輕女生,衣衫未脫,全身濕透,指著他斥責:「你活膩歪了是嗎?」
這麼多年過去,周然幾乎忘記她的模樣,卻依然清楚地記得她清脆的聲音,以及被濕衣勾勒出的動人曲線。
周然認得這女生。她是他爸爸的學生,即將高中畢業,曾經到過他們家。
那時他怔怔地盯著她的濕衣服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脆生生地斥他:「小孩子家的,你看什麼看?」
每個男孩子都會在生命中的某個瞬間突然意識到男女有別,那個時候,他第一眼見到的女子往往就成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這個成長瞬間就在此刻。
幾年後,獨自在河邊下棋的孤獨的小男孩長成了英俊少年,那個爽利潑辣的少女也在大學畢業後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師。
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帶著一群半大孩子白天在課堂上談天說地,週末去山上採集植物和礦石標本,晚上到河邊看北斗星如何繞著北極星旋轉。她與這群只小她七八歲的學生們相處融洽,深受他們的歡迎與愛戴。
因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學更喜歡她一些,儘管他從不表露。而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對待他格外關心和照顧,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這不是他的錯覺,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這個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開了。原來,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褻瀆的女神,因為愛戀著她的舊日恩師及現在的領導,也就是周然的父親,而捲入他的家庭成為第三者。她為了周爸畢業後自遠方歸來,她令周然那個本來就缺乏溫情的家庭越發地氣氛緊張戰事紛飛。
這件事困擾了他們家好一陣子。周媽天天大哭大鬧;周爸把自己撇得很清。再後來,那女子在他家客廳裡流著眼淚苦苦地請求原諒,被周媽甩了幾記耳光,她的手肘撞到桌角,烏紫青黑,漸漸滲出濃稠的血。
周然緊緊關著房門,戴著耳機躺在床上,將隨身聽的音量調到最大,也擋不住客廳裡傳來的令人憎惡的種種聲響。
當客廳裡只剩那年輕女子一個人時,他靜悄悄地走出去,遞給她一瓶水,幾塊創可貼,沉默地看著她抓著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個鐘頭。等她哭聲暫歇,周然又無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再後來,這件事漸漸風平浪靜了。
倘若就此結束,周然也只是少年心目中的美麗傳說破滅了一下而已。可這事的真正結局是,半個月以後,那年輕女子淹死在她曾經救過周然的那條河裡。據說,一名老人下河打撈不慎落水的金戒指而遇險,她先是救起那老人,又再度下河幫她尋找戒指,最終溺水身亡。這件事在當年的地方媒體被反覆提及,人們從各種角度論述,一個工作還不滿一年的前途無限的女大學生,為了一枚金戒指喪命是否值得。
無論如何,她走得很榮耀。那些不好的舊事本來就沒有太多人知道,此時更被大家遺忘,只記住了她的好。
也沒有人質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難相信當年那個挾著十歲男孩還能划水劃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將會在這一汪深度還不及頭頂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腦中回閃著老師哭泣的臉和悲傷的眼神,他堅信她是因為對生活絕望選擇了自殺,而他的父母就是兇手之一和之二。父親把她騙至懸崖邊,他倆一起把她推下去。
那對已經被兒子在心中宣佈為兇手的父母,在經歷了這場風浪之後竟漸漸和好了。在家中,他們吵鬧不再,相敬如賓。在外面,他們是別人眼中的賢伉儷,處世謙遜厚道,事業小有成就,還有一個人見人羨的優秀兒子。沒過多久,他的父親因教學改革受到矚目而再度升職,母親因成功舉辦某大型活動而被記功,他倆共同接受報紙採訪時說:「家庭是我們永遠堅強的後盾。」周然覺得他們虛偽到讓他無法忍受。
那個意外早逝的姑娘很快被人遺忘到角落裡,只有周然還在時常懷念。儘管她捲入了那些並不光彩的事件中,也讓周然見到了她無尊嚴無形象的另一面,但周然依然覺得她像天使。純良的天使本不該有瑕疵,也不該有這樣的結局,少年人心目中的完美化身不容玷污。也許是為了讓這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也是為了自己的理想不至於完全破滅,周然理所當然地把這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父母。每多想起老師一次,他就多討厭那對道貌岸然的夫妻一分。
許多年後,周然就會發現,他自己的個性與生活與父母何其相似,裝聾作啞,消極逃避,粉飾太平。只是彼時他那顆清純年少的心靈正居於理想國之中,意識不到這一點。
一個月後,周然初中畢業。他整個暑假天天待在河邊,儘管家中已經不再有吵架的聲音。他常常只脫掉鞋子,穿著衣褲潛進水中央,體會被河水吞噬的感覺,體會那女子臨死前的心情。
第一次他濕淋淋地回到家,周媽問:「你怎麼了?」
「外面下雨。」
「沒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沒有半點濕意。
「下了,你們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說。
再後來,他們什麼也不再問。
周然在河水中的閉氣功力越練越好,他在水底一潛就是三四分鐘。在那裡他感到很寧靜,沒有人打擾。
但是有一天,當他如常地潛在水底,突然被一股柔弱但堅定的力量扯了起來,那個柔弱的臂膀拖著他一直游上岸。他不想別人為他嗆水,老老實實地配合。
多事的救命恩人把他丟到岸邊便掐腰斥責:「你活膩歪了是嗎?」那個聲音清脆悅耳,依稀曾聞。
他抬頭看向這聲音的主人,濕淋淋的發遮著她的臉,觸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濕的衣服勾著正在發育中的少女曲線。
「想死的人,你看什麼看?」
「誰說我想死?」
「你若不想死,穿著衣服下水做什麼?神經病!」
五年的時間,世間已經歷滄海桑田。在五年前他遇見那名少女的同一處空間中,周然遇見另一名少女,她的名字叫作路倩。
每一名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少年都有煩惱。周然的煩惱是他那個家的偽善。在同學們的眼中,他的父親忠厚瀟灑,他的母親知性美麗,他的家讓人艷羨。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可笑到難以忍受,想要逃脫。
路倩的煩惱則是她家中的困窘,父親工作辛苦卻被拖欠工資,母親體弱病重上不了班,她自己則搭上整個暑期到這裡給一個有錢親戚做保姆,每日受盡冷眼奚落。
路倩每天下午只有一小時的休息時間。當她發現這條淹死不少人的河邊人跡罕至少人打擾,便幾乎每日來報道,雙手攏在嘴邊對著河對岸的山崖聲嘶力竭地喊:「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
她每次到來都會打破周然想要的寧靜,但周然並不排斥。他是個沒學會大聲講話的孩子,有火氣也只在心中慢慢地自我消化,但這個女生每天反反覆覆喊啞了嗓子的這幾句,就像在替他喊叫,他聽得很舒暢。
路倩有時也把暑期作業拿到河邊來寫,她總是一邊嘩嘩地翻著課本找公式,一邊漲得臉通紅,氣急時就向河裡狠狠丟石頭。
周然說:「我幫你看看。」
「走開。這是高一的題目,你一個初中畢業生裝什麼大師。」
周然不理會她的輕視,拿來她的課本翻了幾分鐘,然後在她的驚愕目光下,刷刷地在演算紙上給她寫好答案。
後來他倆就每日準時在這裡「約會」,周然一邊自學著高一的課本,一邊幫她補習。路倩悟性不差,成績也不錯,只是上個學年因為照顧生病的母親,落下了太多功課。
路倩的出現給了周然這個空虛失落的暑期很多的安慰。
這本來是件好事情,兩個少年人,團結友愛互勉互助,正是和諧社會的典範。但是被好事者傳到當事人家長耳中,聽起來就很難聽。十多年前,「早戀」之於中學生,是家長們最避如蛇蠍的字眼。
周爸嚴肅地質問:「你想走歪路嗎?」
周媽傷心地懇求:「你不要讓我們失望。」
周然在心裡冷笑。這個曾與學生和下屬關係曖昧的有婦之夫,這個在家裡大吵大鬧摔碗撞牆害他不能安靜讀書的女人,這一對殺人不見血的兇手,都曾經是年幼的他敬愛的對象。現在明明是他們走歪路,讓人失望,竟還能這樣理直氣壯地來要求他。什麼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自然不理會,與路倩走得更近。
周家拿周然無法,只得從另一方下手。周媽繞了幾重關係「偶爾」遇見路倩的親戚,聊天過程中又「偶然」提及孩子們的交友情況,無比誠摯地說:「在一起玩耍也沒什麼,周然是個會讀書的聰明孩子,不會耽誤學習的。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正是身體發育期……男孩子容易好奇衝動……萬一……什麼的……就對不起女孩子了……」她字面意思是怕女孩子吃虧,字裡意思則是請這女孩子自覺自愛地離她優秀的兒子遠一點,別影響了人家的大好學業與前程,對方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
路倩在這勢利的富親戚家已經過得很辛苦,為此更是雪上加霜,氣得哭腫了眼。周然知曉事情始末後回家也沒提半個字,只在心中給父母再添一筆欺凌弱小與兩面三刀的罪狀。
開學後,路倩離開這座小城回到自己家,偶爾給他寄信。周然也開始了他的高中生活。他漫不經心,上課打磕睡,放學後踢球到天黑,晚上看電視到深夜,但是無損他的成績。除了他在中國式應試學習方面的悟性本來就比別的孩子高一點,更因為那些高一課本他在暑期裡就已經讀過大半。
後來他終於找到一個可以離家的借口。他的爺爺過世了,奶奶一時難以適應獨身生活,脾氣變得古怪,保姆們換了一個又一個,叔叔姑姑們都頭痛不已。
周然是周家唯一的男孫。老太太平時重男輕女得厲害,周然一直覺得不公又不屑,但此時卻成了他的絕佳理由。他對父母說:「奶奶最疼我,我要去陪奶奶。」
周奶奶住在離他父母幾百里之外的海濱城市,這意味著他要轉學。
「不行。你奶奶年紀大了,保姆是外人,誰來照顧你?」周媽說。
「不行,那邊任何一所學校的升學率都沒有我們這裡高。」周爸說。
在兒子的問題上,這對曾經的怨偶的立場驚人的一致:「你是不是想與那個路倩在同一所城市?跟你說,你想都別想。」
周然一句也不反駁,但他用行動來反抗。就在身為校領導之一的周爸剛剛在全校強調了紀律問題的不久之後,他曠課數日,恰好達到勸退的程度,又故意搞得人盡皆知,讓班主任與教務處無法替他遮掩。秉公執法的周爸只能安排兒子去另一所同城的學校。周然很快又炮製了另一出違紀事件。
他這樣折騰了大半年。周爸周媽終於明白,一日不如他願他便一日不會消停。另一邊,周奶奶對孫兒的即將到來激動又期待。他們認輸了。
周然終於成功地提前遠離他的父母。他本以為他要挨到上大學。
說起來,在周然與父母鬥法的過程中,路倩一直很冤枉地替他背了黑鍋。他當然不是為了離路倩近一些才去陪奶奶,他只是為了能離開家;他也不是為了路倩才放棄保送名額,他放棄只是為了讓父親多年的願望破滅;他更不是為了路倩才放棄出國放棄讀博,他只不過覺得讀博無用出國太累而已。
在他那幾年的歲月裡,把他曾經從父母那裡感受到的傷害一一地還回去,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事,勝過學業,勝過愛情,勝過他自己。
「你們讓我感到失望那麼久,我也讓你們體會一下什麼叫失望。」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稱了父母的心意,這就是周然的行動綱領。
路倩被他當槍使,令他多少有些心存負疚。他不容易對人動心,他與任何人保持距離,難得有人一直在他身邊,與他有幾分淵源又瞭解漸深。後來他就順理成章地與路倩在一起了。他對待路倩一直很好,陪她吃過不少苦,與她一起渡過艱難時光。
可惜周爸教書,周媽管人,卻從沒搞明白應該如何對待自己這個聰明的沉靜的連反抗都無聲的兒子。他自小讓他們省心慣了,任何事都不需要操心,他們沒想到他們兒子的叛逆期要比其他孩子更長更難搞。
周爸說:「你若是跟她在一起,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周媽則直接付諸行動,趁出差機會專程去見路倩,他們雖非大富之家,卻願意為路倩提供足夠的費用讓她完成學業,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半工半讀。她懇請路倩不要拖累耽誤周然的前程,更不要讓她嬌生慣養的兒子在求學期間為一個女人受苦。
其實這二老也說不上路倩到底哪裡不好。這女孩家境差,但他們不是勢利之人,並非不能接受;這女孩眼中不時閃現的一抹精明的光芒他們也不大喜歡,但這也不能成為他們反對的理由。他們只是直覺這女孩不適合自家兒子,更氣憤因為她的出現破壞了他們家庭的團結和諧。總之,他們似乎是被他們的兒子傳染到,也學會了遷怒,也一起叛逆了。
若不是這一對父母如此致力於拆散周然和路倩,也許他們倆走不了這麼遠。他倆都是聰明人,相處得越久,默契越多,就越明白兩人的個性中難以互補的差異與難以調和的矛盾。但是在這樣的壓力下,卻讓他們越發地堅持。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更有自信心,總以為困難都可以戰勝,一切都可以改變。他們覺得智商可以彌補情商。
隨著年紀漸長,閱歷漸多,周然漸漸能夠體會當年父親與母親的失常,他理解父親,同情母親,也在心中承認,他們其實在多數事情上都無辜,只是被自己的少年情懷所遷怒;他漸漸理解父母近年所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他好;他也漸漸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對他們的傷害。
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難以收回,有些人永遠也學不來彎腰低頭。周然自己恰恰就是這種人,而他與父母的關係早已覆水難收。他們沉默冷靜客氣疏離地每年只在有限的時間裡相處,小心謹慎地挑選著聊天話題。
周然通過鄰居而不是親自打電話來打探父母的身體近況,送他們生日禮物時編造著聽起來拙劣又合理的理由。他送父親名貴的葡萄酒時說那是公司給自己的獎勵;他送母親名牌包時說那是同事出國時多買了一個,他替他們消化掉。他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與父母親密,他的父母也找不回兒時擁抱他的感覺。
最先妥協的還是他的父母。周媽打電話說:「聽說那姑娘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孤伶伶一個人,怪可憐的。下次回家時把人帶回來讓我們再瞧瞧吧。」
周然放下電話,神情有少許波動。
路倩問:「有什麼事嗎?」
周然神色迅速恢復平靜:「沒事。」
那個春節,周然仍舊獨自回家。
周媽問:「你一個人?」
「嗯。」
周爸問:「她呢?」
「嗯?」
他們不再多問。
又過了一個月,他帶著林曉維回家見父母。兩位老人眼中喜悅的光彩勝過以往任何時候。周爸喝高了,不住地給曉維講周然的嬰兒紀事,周媽抓著周然的袖子和曉維的手,不捨得讓他們走。
林曉維自己可能從來不知道,她自出現在周然家的那一刻起,便有著十分特殊的意義。對周然而言,她是他用來打開他與父母心鎖的那把鑰匙;之於周然的父母而言,她是周然送給他們的一個很大的驚喜,一件意外的禮物。
父母一直珍惜他們收穫的這件意外的禮物,小心地看管,小心地呵護,而周然卻不到用時便記不起她的好處。等他記起時,她已不願留下。
肖珊珊在醫院只住一天就出院了,周然在她病房裡見到的那位有點眼熟的老婦人正照顧著她。
這老婦人姓李,是周然朋友兼合夥人李司的親戚,每年都有兩個月時間住在李司家兼做廚師和保姆。李司這些天被她嘮叨得受不了,恰好肖珊珊那兒缺人照顧,他趕緊把她打發到肖珊珊那裡。
李媽很精通孕婦保養知識,很會收拾房間,做菜煲湯的味道也特別好。按說肖珊珊遇上這樣的看護是很有福氣的。可是業務專精的人才往往容易有些怪癖。這李媽的怪癖就是喜歡幹活時嘮嘮叨叨,像在自說自話,又像指桑罵槐。
「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一個個看起來人模人樣一表人才,就是不做人事。我還以為這一個長得好涵養好肯定不會那樣,其實一樣,都一樣,都不是東西。這麼不是東西的東西,偏偏還有人當成寶貝,自作孽哦。」李媽在客廳一邊拖著地一邊自言自語,聲音大得連臥室裡的肖珊珊都聽得到。
肖珊珊放下手裡的書,把電視打開,用電視音量蓋過那老婦人的聲音。
「男人啊,都是不知足的東西。」李媽拖地拖到臥室,看了一眼電視劇內容,又開始發表感慨,「自己已經有個相貌好氣質好性情也好的老婆,還偏偏要到外面去禍害別的女人。」電視上正上演一出古裝版已婚男與未婚女的戀愛悲歌。
「你認識他的太太嗎?」肖珊珊本想裝作沒聽見,但是很難。她思索了一下,決定正面回應。
「肖小姐說的是誰?我是在說電視呢。」
「周夫人,林曉維,你們認識?」否則她那句「相貌好氣質好性情也好」所為何來,這部電視劇裡男主角的前妻與這些字眼不搭邊。
「周夫人的名字原來叫林曉維呀。幾年前在我見過她,她陪周先生一起來阿司家吃飯。她肯定不認識我。周先生見過我兩回了,好像都認不出我。」李媽健談,主動奉送林曉維的三條八卦,「她喜歡吃筍,不喜歡辣,飯量很小。」
肖珊珊本來對這種八卦沒興致。但既然李媽這麼喜歡不顧別人感受的說話,她把心一橫,也不顧及形象了:「如果拿我和她比,是不是我不如她漂亮,不如她有氣質,性情也不如她?」
「哎呀,這東西不能這麼比。」李媽在別人默不作聲時含沙射影存心刺激人,等遇到反擊時卻厚道了起來,「漂亮有好多種,有特別扎眼的,有不扎眼但是很耐看的。氣質也分好多種,有人貴氣有人洋氣有人書卷氣。你倆不是一類,不好比,不好比。」
「我見過她。我特別想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好不容易才見到。可見到以後,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比她差,長相,身材,學歷,我比她更年輕更健康。」肖珊珊突然想把她當作傾訴對象,「我甚至聽說他倆的關係並不好,而且,她的家庭無權無勢無背景,給他帶不來任何好處。可是他要她不要我。我想不明白為什麼。」
「阿司說周太太,也就是林女士,她嫁周先生時周先生還只是個大公司的小職員。這種妻子叫做糟糠妻呀,跟著老公一起吃苦,幫著老公成大事。在我們老家有種說法,結婚後才發達起來的男人,運氣和財富是老婆帶來的。拋棄糟糠妻的男人遲早要運氣轉壞,因為妻子丟了,好運也就丟了。男人嘛,什麼事都首先要考慮自己的。」
「雖然這只是你用來安慰我的話,但還是覺得好受多了,謝謝你。」肖珊珊說,「她與他一起吃過苦,而我只享受著現成的榮華,只憑這一點我也輸定了,是嗎?可是,我並不愛錢,也不介意吃苦,我只是遇見他比她遲了一些年。」
「你這是鑽進牛角尖裡了。要我說啊,你自身條件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找什麼樣的好男人找不著?如果是為了錢,或者他特別看重你,那還說得過去。現在你這麼委屈自己,沒名沒分,見不得光,搞不好還得讓別人指手劃腳說三道四,你這是想不開呀。」
「我沒偷又沒搶,沒想過要他離婚,也沒想過要對不起誰。我礙著誰了,關別人什麼事?」
「你別激動,對你身體沒好處。我出去做飯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李媽收拾了東西出去。
肖珊珊再無心看節目,她把電視關掉。過了一會兒,那多話的老婦人自言自語的聲音又從沒關緊的門縫裡傳了進來:「別人的東西,不經允許隨便就佔用了,怎麼不叫偷,怎麼不叫搶?」
肖珊珊用枕頭蒙著頭,蓋住耳朵。這老女人或硬或軟,字字句句戳痛她,她真希望她快些走掉。可是她現在又格外害怕獨自一人時的清冷與寂寞。
一直以來肖珊珊都怕冷怕黑怕寂寞。可因為她自幼就比別的女孩更坎坷更獨立一些,她看不上那些看起來嬌氣幼稚如小白菜的男同學;也因為她過早地接觸過聲色場所,她同樣看不上那些腦滿腸肥利字當頭□熏心的中年男人。所以,在遇見周然之前,她一直是一個人。周然之於她猶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她無可避免地淪陷,飛蛾撲火般地靠近他,只為從他那兒汲取更多的溫暖與光明。
周然態度冷淡,若即若離,很少出現。他需要她時通常只為公事,與她過夜也只是順便。他與她作了冷冰冰的約定,從沒專程過來看她,即使最親近的時刻,也沒說過半句甜言蜜語。可是這些都無妨。因為他是真正地對她好,善良,慷慨,風度優雅,她不敢要求更多。他不在的時候,孤獨成為一種期待的心情,一個人也不再寂寞。
周然的斷然抽身離開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再多的挽留之舉都是自取其辱,她消沉許久,一個人艱難地尋求解脫之法。
她在夜總會裡遇見那名有點神似周然的男子,其實只在某個特定的角度才有一點像,可他那冷淡的態度,微笑時唇角那一抹若有似無的譏諷,又讓她迷惑。多年前正是在這裡,她決意用未來換取當下,然後遇上周然,阻止了她的墮落計劃。如今她也要在這裡抹掉她對周然的記憶,徹底了結她對周然的奢望。
再後來,她有了孩子,她十分想留下。她想到自己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什麼也沒留住,母親,父親,還有周然。但是現在,她腹中這個意外得來的孩子總可以完完全全地屬於她了。如果她的運氣夠好,它或許也會像它的生父一樣,長著一張有些神似周然的臉。她甚至可以假想它就是周然的孩子。她以後再也不會孤單寂寞了。
肖珊珊就這樣規劃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未來,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忘卻並紀念著周然。只是,當她再度意外地遇見周然,她重建了許久的理智、淡定和尊嚴,都再度崩潰得一塌糊塗。
有些人,是另一些人命中注定的劫。
周然這幾天日子過得足夠充實。他在醫院體驗了別人的傷病與死亡,在深山中反思了自己的過往,他意識到生命短暫,世事無常,應該珍惜現有的一切,對父母好一些,對自己好一些,對林曉維更要好一些,如果她肯給他機會。
就算她不給他機會,他也要設法創造一些。面子問題什麼的,必要時或許也該放一放。如果她想這樣與他一直耗下去他也不怕,她的精力體力都不如他,她總是耗不過他的。
周然的情緒一直都隱忍克制,此時在這空山無人四處皆寂的環境中,更是慢慢沉澱,很多之前不願去想的事情都漸漸澄明。
林曉維卻沒他這份運氣,她本來心情不差,卻被一個陌生電話攪亂了心境。
晚上九點鐘,電話裡一個陌生女聲說:「周太太?我想與你談談你先生。」
曉維心生不好的預感,擔擾周然遇上麻煩:「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我知道你是誰就可以了。」
這種腔調明顯來者不善,但又不像周然出了事。曉維鬆口氣之餘更警惕:「對不起,我對這話題沒興趣。」
「那你對肖珊珊感興趣嗎?」那人頓了頓,「哦,你知道她是誰嗎?」
曉維沒作回答,直接切斷通話。
過了幾分鐘,那個電話又打進來。曉維不接,拿了一本小說去廚房,躲開鈴音的騷擾。
曉維在廚房把小說看了幾十頁,電話再沒打過來,想來是放棄了。她抱著小說和另一本經貿英語回到臥室,打開床頭檯燈,每背幾頁單詞就讀一章小說。
她近幾個晚上一直這樣渡過,連上網與看碟的習慣都放棄了。起因是幾日前李鶴隨手給她一份函件讓她下午一點半以前譯成英文就出門。曉維英語水平太一般,英譯漢還能應付,漢譯英簡直是為難她。她在這裡工作這麼久,頭一回遇上這種差使,勉強譯出來,又借用網絡一一核對那些經貿詞彙的用法是否準確,連午飯都沒吃。即使這樣,仍被李鶴挑出一堆問題來,令她十分心虛。
李鶴後來哭笑不得:「你也太老實了。我走得急沒說清楚,我以為你知道把這個丟給學國貿的小劉就可以了。你面試時在『弱項』一欄裡誠實地寫著『英語水平不佳』,我可一直記得呢。」
上司的話雖然這麼講,她的工作要求也沒有「精通英語」這一條,但曉維還是當天傍晚就去買了幾本英語書開始重修基礎英語,補修經貿英語。只不過她學一會兒就犯困,只好看幾頁學習讀物再翻幾頁小說來提神,幾天下來,也讀完大半本書了。白天工作,晚上學習,她的日子過得蠻充實。
曉維這幾天也曾邊學習邊反思。她僅僅為了工作中的這麼一件小事,就願意每晚放棄休閒時間,重新學習她十分討厭的英語。可是過去那些年,她卻故意地不肯為她與周然的關係做任何的努力,不願意為他們那個家做任何多餘的付出。她將自己封閉在自憐自哀的情緒之中,拒絕與外界的一切交流,令生活漸漸凝滯,卻把這些全歸咎於周然,表面上消極地應付著他,心中默默地怨恨他,後來她發現連這樣的狀態她也難以維持下去了,於是她執意要離去。
她聲稱要離去時,周然尚且做出了挽留的姿態;可當初周然與她剛剛開始漸行漸遠,她只覺得受傷受辱,越發把他推離身邊,從沒想過要補救。
她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但實際上她自己也並不無辜。
這樣的反思林曉維以前也曾經有,但每每都被自己下意識地迴避掉,不願去深究。
她是心軟的女子,見不得別人過得不好,寧可別人多負自己一點,也不願自己欠別人太多。在曉維心中,周然的作為固然讓她無可原諒,可是她始終記得他曾在自己孤獨無助的時候給過她依靠和承擔,這些年又一個人在外打拼,給她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與足夠的自由空間,而她卻沒給過他什麼實質性的幫助。這樣的顧念令她對周然的怨恨稀釋了不少,也令她在這場離婚拉據戰中總被周然牽著鼻子走。所以,她當然不敢去進一步細想自己在婚姻中的過錯,否則她就真的沒什麼底氣堅持要離開了。
現在曉維之所以這樣反思,也是因為最近周然的姿態低到之於他個人而言的無可再低,她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的心軟了。若非她天性裡有一些執拗和不安全感,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把「我要離婚」這信念像緊箍咒一樣地牢牢套住了自己,她可能早就妥協了。
「如果以後真的還有可能在一起,我要對他好一點。即使不在一起了,我也要盡量記著他的好。」曉維這樣對自己說。
曉維是感性大於理性的人。當有了這樣的想法,周然在她心中便只剩下了好的一面。他的過失,他的淡漠,她堅持要離開的原因,都漸漸化成符號,不再那麼鮮明瞭。
可是,當「肖珊珊」這個名字從那陌生人的嘴裡跳出來,曉維的心頭重重一抖,隨著心臟收縮與血液流動,這不舒服的感覺很快便蔓延到了全身。於是曉維明白,有些傷疤,藏著蓋著,假裝已經痊癒,假裝已經忘記,但不知何時就會被揭開,讓她覺得痛,比如親生父母對她的遺忘,比如周然曾經給她的傷害。
曉維試著把這些在腦中閃爍的念頭一一地壓下去,但她壓下念頭的同時,她手中的書也看不下去,困意也沒了。
最後她覺得,自己不該因為一個無聊的陌生電話提及的一個名字,就毀掉她這麼多天來為周然重新累積的好感。她想到的解決辦法,是給周然去個電話,用他的聲音沖淡另一個聲音。
但周然的電話打不通。她試撥了另一個號碼,同樣不通。
周然的電話不通是常事,曉維早就習慣,但這一次她卻感到了不適與不安,又說不出理由。
曉維去洗漱,在流水聲中隱約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又響起。她關掉流水,確認無誤。
這個時間,她只當是周然將電話回了過來,匆匆把臉擦乾,趕在最鈴聲停止前按下通話鍵,結果又是先前那個陌生女子,她那不算動聽的聲音輕飄飄地蕩在她的耳畔:「周太太,肖珊珊小姐懷了身孕,你先生在醫院陪她。這樣的事情,你一點也不在意嗎?」
曉維的世界一下子靜了下來。她自從聽到那個名字起的種種不安,她的猶豫彷徨患得患失,這些情緒都從陌生人的這句話裡找到了歸屬。
怪不得她無論怎樣心軟都不敢輕信周然。因為她心中一直有恐慌,害怕一切又要回到從前,更害怕周然在作戲,等誘她入了戲,卻給她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果然,她的預感靈驗了。
她聽到自己說:「我的家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那聲音遙遠而平靜,連她自己都懷疑是否出自她的口。
電話那端的人笑了一聲:「周太太,你不反駁也不質疑,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那算我多事了。」
曉維也在問自己:是啊,我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不首先懷疑她在說謊。難道在我心中,等的就是這一天嗎?
那個多事的爆料人仍不罷休,尖刻地說:「我頭一回見到這麼大度的妻子,真叫我景仰。那位肖小姐的情況不太好,孩子可能保不住,周先生看起來很傷心呢。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們?」
曉維的理性慢慢回到剛才空空的大腦,開始疑心這人的動機。「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就算要勒索,她也該勒索周然。難道是勒索不成,所以告密洩憤?
那人說:「我什麼也不需要,只想讓你知道真相。」
「那謝謝了啊。」曉維從來沒這麼佩服過自己,面對這種刻意的羞辱,她真是裝得太鎮定了。如果面對周然時也能這麼鎮定,她可能早就佔到上風了。
曉維尚未有激動反應,電話那端的人卻先發作了:「你真覺得這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嗎?絕對不是,這是整個社會的事情!為什麼現在的男人這麼放縱,現在的小三這麼囂張?是因為社會轉型,因為傳統價值觀的改變嗎?錯了,那些都是借口!最主要的,是你們這些作妻子的太懦弱,一味地裝聾作啞。為什麼不給他們一些懲戒?為什麼不追究到底?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身為女人,你們不覺這是一種莫大的羞辱嗎?作為知識女性,離開一個男人你們難道就活不下去嗎?正因為你們這些人的縱容與忍讓,所以我們女人的地位越來越低,這個社會的男女關係越來越倒退!」
曉維猜測了很多這一通電話的目的,也許是周然的對手來拆他後牆毀他形象,也許是肖珊珊找的人來勸她知難而退,卻萬萬沒想到那人會站在這麼有高度有內涵的立場上,以震聾發饋的聲音,先把她貶損得徹底。她聽得目瞪口呆,幾乎要笑了。等那人把這長長的一大段講完,深深地喘氣時,曉維說:「我都聽到了,再見。」
她唯恐那人繼續騷擾,迅速關機。
曉維覺得,自己應該憤怒和悲痛,或者努力地化身為局外人,麻木地看待這件事,可是因為這一通荒唐到不知所以的電話,破壞了她的情緒控制機能,她的種種情緒脫離她的身體之外滿天紛飛,都不屬於她自己了,只有喉嚨和胸口好像堵著大大的一團東西,說不出的難受。
「明天再說吧,今天我累了。」她用力告訴自己。
曉維吞了兩片安眠藥,匆匆地關燈上床。接這通電話之前她剛洗完澡,頭髮還滴著水,她也不理會。
幾千里外的X城的另一間臥室裡,一個也披散著濕發的女人在檯燈下翻著一本舊影集。燈光映著她的臉,正是周然在醫院偶遇的杜詩醫生。
杜詩從影集裡抽中一張照片,舉到燈光旁瞇著眼睛仔細地看。照片看起來是搶拍的,畫面上幾名大學男生打打鬧鬧得正開心。
杜詩看著那照片自言自語:「不是我多事,實在是你們做的事情太噁心了。」她聲音溫柔,與她先前給曉維打電話時機械化的聲音截然不同
照片中的周然處在最偏的位置上看熱鬧,姿態悠閒表情平靜,奇異地脫離於那群嬉鬧的同學,獨自形成另一個焦點,看起來十分醒目。杜詩放下照片,輕輕戳著畫面中周然的臉,語氣就像幼兒園阿姨哄孩子:「你呀,我還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原來你更壞。你真讓我失望你知道不?」
她的目光又移到這照片的中心人物上,那男生不同於周然的安靜淡然,看起來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眉宇間驕傲又任性。這人便是周然那個近期將要結婚的舊日同學華欣,杜詩當年曾是他的女朋友之一。
杜詩的目光開始渙散,她的自言自語變得有些咬牙切齒:「你會遭報應的,祝你早日被女人甩,祝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
她髮梢上的水珠滴落下來,恰滴在照片上華欣的臉上。杜詩伸手抹去,但照片上被水覆過的部分已經凸起,令華欣的半張臉好像腫了一樣,顯得有些可笑。
杜詩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恨恨地把這張照片撕得粉碎,邊撕邊詛咒:「沒有真心的臭男人,你們都會遭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