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往事如煙,隨風而逝
  丁乙乙的「時空漫步」節目問答時間——
  聽眾1103號:乙乙姐,最近我與男朋友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感到很困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你說,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要結婚呢?
  主持人丁乙乙(沉思片刻):我覺得大家的目的都不相同。有人晚上一個人害怕想找個人陪,有人資金緊張想跟人一起分攤房貸與水電暖氣費,有人呢想喜歡養老媽子養女兒或者養高等寵物,有人呢則願意被人養……諸如此類吧。
  聽眾1031號:乙乙姐,你說了這麼多,為什麼單單不提「愛情」這個原因?
  主持人丁乙乙:這個嘛……很多人的「愛情」,就是上述一點或幾點與內分泌失調共同作用的結果,這東西因人而異,性能不太穩定,容易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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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曉維接到丁乙乙的電話時,她剛剛與周然結束了一場艱苦卓絕的談判。
  不過,所謂的「艱苦卓絕」,只是針對她自己而言。對周然來說,可能跟開一場晨會沒什麼兩樣。
  那時他們坐在包間裡一起吃了午餐。這很罕見,因為他們早就連晚餐都不常在一起吃。
  兩人飯量都不大,一桌子菜,沒吃幾口就飽了。
  當林曉維放下筷子時,周然冷靜地問:「為了什麼?」
  「我以為你知道。」林曉維模仿著他冷靜的口氣回答。
  周然竟然笑了笑:「曉維,最近三四年,我們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你默許了我的自由,我也適應了我們相處的模式。我還以為,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總該知道女人大多是善變的,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現在我不想要這種生活了。」
  「能不能請你描述一下你現在想要的生活?」
  「周然,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從來都沒有變過,不需要很有錢,不需要很有地位,只要有人疼我愛我珍惜我。這種生活,你給不了我,因為你從來都不是這種人,我也一度認同了這個事實。但是現在,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既然每個路口都至少有兩三個方向,那我們也不該吊死在同一棵樹上是麼?」
  「曉維,你的意思不會是你又找到了另一棵樹吧?」周然看她的那副表情,就像他正在聽一個小孩子說著童言童語。
  林曉維的火氣噌噌地竄上了頭頂:「就算有,你又認為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
  服務員敲門進來添茶水,周然擺手讓她出去。他看著曉維的眼睛:「若你跟我一樣逢場作戲,我不介意。但你若是認真的,也許你該去把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重新讀一遍。」
  林曉維冷笑:「多謝你,原著我看過至少三遍了。而且因為我有一位熱愛電影的朋友,所以每個版本的電影我也都看過了。離開你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地過,你不必擔心我的下場。」
  周然歎了口氣,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曉維,既然我們是夫妻,或者按你曾經的說法,『婚姻的合夥人』,那就意味著,凡事我們都該達成一致意見才能實施。你單方面提出的這個要求,恕我目前不能同意。」
  「目前?那就是如果時機合適,你會同意嘍?那就請給我一個期限。你想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周然說。
  林曉維本來就不是話很多的人,脫離現實社會又有些久,與人交流最多的方式在在網絡上灌灌淺水,掐掐小架。但是那種方式,既不用面對面,又有充足的思考時間,所以此時面對周然,她竟然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她不說話,周然也不接茬,以至於他們竟然在吵架與談判的時候冷了場。
  這場面實在不在她的預料之中,她一時之間倒先心虛氣短,連口氣都軟了幾分,使自己立即處於弱勢,她為此十分鄙視她自己。「周然,你年輕多金,如果恢復了自由,又是金燦燦的黃金單身漢一枚。而我呢,趁我現在還沒有老到姿色全無,你就你就當行行好,給我一個可以改變生活的機會吧。」
  「你若真有了新機會,我們再談這個話題也不遲。而現在,我不想背負『拋棄患難髮妻』的罪名。」他邊說又邊看腕表,而他的手機也適時地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號碼,向曉維說聲抱歉,起身到窗外接起電話,他接電話的時候似乎有一點煩躁。
  周然坐回對面,對曉維說:「公司裡出了一點事情,我必須馬上趕回去。關於我們倆的事情,以後再討論吧。」
  「周然,我要離婚,請你同意,就這麼簡單。」
  「若你還有別的要求,那我們可以商量。這件事免談。」周然已經起身穿上外套,「今天還有雪,你早些回家,小心開車。」
  「你不同意,我也一樣離得成婚。」
  走到門口的周然回頭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然後走出去把門關上了。
  林曉維氣得不輕,周然雖然沒說話,但他剛才那個眼神,她是讀得出來的,他分明在說:「你試試看。」
  僅僅一分鐘後,林曉維已經看到周然匆匆地走向停車場,看起來公司真的有事,她本以為剛才他是在演戲給她看。
  曉維推算了一下時間,這麼短的時間,根本不夠周然去結帳,可見他雖然表面鎮靜,其實也氣得不輕。因為周然是那種只要與女士用餐無論何時都會親自結帳的人,即使他們已經結婚七年,只要他倆有機會在一起,無論買什麼,付帳的一定都是他。
  周然也在生氣,這個推論令林曉維無端地心情好了起來。她將那盤幾乎沒動過的甜點吃了幾口,起身去結帳。但是收銀員禮貌地對她講,這家餐廳周先生一向都是掛帳的,剛才他已經簽過字了。林曉維的好心情只維持了半分鐘。
  後來林曉維見到丁乙乙後,第一句話就忍不住問她:「我的口才是不是真的很差?」
  「那要看拿誰做參照物了。跟語言障礙者比,你口才相當的好。」
  曉維跟乙乙提了提自己想要離婚的決定,以及剛才與周然談判無果,還惹了一肚子氣。
  「我真是鬱悶極了。明明出軌的人是他,但一直到最後,周然還是那麼理直氣壯,就好像是我在出軌所以無理取鬧要求離婚似的。」
  「你家周然最擅長化劣勢為優勢。上回那個政府工程招標,他們公司明明不佔什麼優勢,最後卻不知怎麼著就勝出了。」
  「什麼叫『你家周然』,丁乙乙你到底是誰的朋友啊?」
  「你們這不是還沒離婚嗎?我說林曉維,你不會真的因為周然出軌才要跟他離婚吧?拜託哦,你多久前就知道了?那時候你縱容他不管不問,現在倒跟他算起帳來了,可不是看起來就好像是你才是有了新想法的那個人?」
  「丁乙乙,我說,咱倆絕交吧。」林曉維有氣無力地說。
  乙乙的話倒是讓她回憶了一下她究竟何時知道周然出軌的消息的。三年前?四年前?她記不得了。好像那時候她跟周然的關係已經很冷淡了,有一回吵架的時候周然稱如果我有了別人如何如何,曉維說,隨便你。再後來,她就真的發現了一些跡象,但卻半點都沒傷心。因為自從周然似乎外面有了人以後,對她反而是一天比一天客氣起來,他倆吵架的機會也少了,相處反而平和了起來。
  丁乙乙打斷她的沉思:「先給我紅包再絕交。我要結婚了。」
  「丁乙乙,你腦子沒問題吧?你昨天還是單身呢,哪兒蹦出來的未婚夫?」
  「姐姐,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地都是。」
  「你這些年看著我的婚姻例子,你還敢在這種事情上輕率啊?」
  「你的婚姻怎麼啦?不挺好的?出軌算什麼?不就是逢場作戲嘛。外面誰不說你們這對賢伉儷郎才女貌招人妒啊。你若是願意多參加幾回髮妻俱樂部的活動,你就知道你老公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她無視曉維的臉色,喝了口飲料又說,「哎,就算你要提離婚,也不該這個時候。你知不知道,周然公司的香港投資方對他十分賞識,極有可能吸納他進入港方公司的董事會。離婚這事雖然說大不大,但是代表一個男人的失敗。你這時候拆他後台,會直接影響到他的前途的。」
  「丁乙乙,我看出來了,你跟周然的關係比跟我好。咱倆絕交!」
  「先交紅包!」
  直到乙乙結婚,曉維也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與周然繼續談判,因為周然當天晚上就出差了,臨出發前,親自給她撥了一個電話,請她不要衝動,有事等他回來談。
  這些年來,曉維第一次這麼關注周然的動向,先後給周然的助理撥了三回電話確認周然的歸期,但是每次都只得到失望。
  乙乙本打算辦個手續就算結婚,但是沈沉認為,中國人應該遵循傳統,形式可以簡化,但該有的步驟總還是應該有的。所以他們一邊辦理結婚登記,一邊籌備婚禮儀式。
  林曉維不上班,有很多空閒時間,又因為結過一次婚而攢了一些經驗,所以幫著乙乙一起準備。
  他們的效率很高。於是,在丁乙乙與沈沉第一次見面的一周後,他們既利索地辦好了手續,又有模有樣地舉行了婚禮。
  婚禮沒請多少人觀禮,只有最熟識的幾位同事、朋友,沒有家人,但步驟卻一個都不少。
  婚禮的前夜,乙乙守在自己的小公寓裡。她連伴娘都沒打算找:「我相熟的朋友裡,只剩我自己沒結婚了。找個不熟的人太彆扭,而且我不要伴娘來搶我風頭。」
  後來林曉維住到乙乙那兒陪著她度過婚禮前夜。因凌晨還要早起化妝,她們早早地各自回房休息。
  曉維在屋裡玩電腦遊戲,「串串燒」和「連連看」,失誤頻頻,戰績慘淡,索性不玩了,從乙乙的書架上找書看。順手抽了一本,居然是《安娜.卡列尼娜》。她想起周然那天的暗示,氣得直咬牙,把書脊向裡,將書狠狠地重新插回書架。這下她連看書的心情都沒了。
  林曉維百無聊賴的時候,丁乙乙塗了一臉的面膜坐在床上,床上散了一大堆照片,一片狼籍。她一張張地看,一張張地分類。
  這些照片只屬於兩個人,除了她自己,還有另一位男性,面孔從青澀少年漸漸過渡成瀟灑的青年。有獨照,也有很多的合影,他們身後的風景則遍佈大江南北。那些照片有些已經泛了黃,有些背面寫著字。那些題字的日期裡,最晚的一張也是七年前了。
  她先將有那男子影像的所有照片都挑了出來。然後她一張張地看背面的題字,凡是屬於那名男子的筆跡,或者提到他的名字的,她也都撿了出來。再然後,她將那些撿出來的照片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找了一個不銹鋼盤子,劃著火柴,將照片一張張地點燃。
  照片燃燒的不太順利,她劃了一堆火柴,才燒完了兩張,並且冒著黑煙,將她嗆出了眼淚。
  乙乙對著那堆照片流了一會兒淚,淚水把她的面膜浸得亂七八糟。
  她去洗了臉,果然地找來一把剪刀,將那些照片一點點剪得粉碎,塞進垃圾盒裡。
  然後她去敲林曉維的房門:「曉維你睡著沒?陪我說說話吧。」
  她們倆並排躺在床上,關著燈聊天。
  「你結婚前夜緊張嗎?」乙乙問。
  「都過去那麼久了。讓我想想……沒什麼可緊張的,就是十分茫然。」
  「可我現在非常緊張。如果我現在逃婚的話,不知是否來得及?」
  「想逃就逃吧,省得以後後悔,反正你們本來就是胡鬧的婚姻。你若真想,我可以幫你。」曉維帶著睡意說。
  「拆散別人的好姻緣,林曉維你不是好人。」
  「丁乙乙你恩將仇報,農夫的蛇,東郭先生的狼。」
  乙乙停了半晌,不再跟她鬥嘴:「曉維,離婚那件事,你要慎重考慮。我是認真跟你說,可不是故意氣你玩。倘若你們過幾天真離了婚,以周然的條件,自然有整條街的妙齡女郎都自願貼上來,七零後九零後隨便他挑。但是你呢,就算你不醜也不算老,但到底不是青春洋溢的年紀了,離過婚,而且你前夫又不是無名無分之輩……你的選擇餘地還有多少,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其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跟他那圈子裡很多人比,周然真的算是好男人了,就算你們的關係都僵成了這樣,他起碼是把你當老婆對待,該屬於你的一分都不少。你若想重新再來,你倒是能保證找得到一個比他更好的?」
  「乙乙,你的話可真多。」曉維說,「我想起我們讀大學剛認識的時候了,那時你多沉默啊,實在想不到你後來居然可以跨行當主持人。」
  「那是你認識我太晚。其實我從小就挺多話的,但是因為羅依一直都喜歡話少的女孩子,所以我努力地閉嘴,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當這個名字出現時,她們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曉維先打破沉默:「你的眼睛剛才好像有點腫,我去找個冰袋幫你敷敷,省得明天影響化妝效果。」她披上外套去廚房找冰袋。
  「曉維,我剛才沒哭。」
  「我知道,你喝多了水就眼腫。」她不多久就拿著冰袋回來,打開燈,放到乙乙眼睛上。乙乙閉目,眼角猶有兩滴淚。曉維裝作沒看見,又在她枕下塞了東西:「給你紅包,免得明天忘了,又說我賴帳。」
  「跟你說著玩你也當真。拿走吧,周然參加不了我的婚禮,派人送了老大一個紅包給我,你們倆的。所以你單獨的那份就省了。」
  「他是他,我是我。」
  「你們這不還沒離婚嗎?他這回出差可夠久的。當初你們結婚時,我忙前忙後跑斷腿,輪到我結婚,他連出席都不肯,不仗義。」乙乙按著冰袋笑了一下。
  「別笑的那麼詭異,丁乙乙。你當他一直不回來是為了不跟我離婚,等著我氣消,等事情不了了之?你也算是認識他很多年了,他是那種願服軟的人麼?」
  「得了得了,你們的家務事,我不摻和了成麼?好歹我也是明天就要當新娘的人了,你幹嗎總把婚姻最醜惡的一面揭給我看啊?」
  「倒底是誰總是在提我的婚姻事啊?」
  「林曉維,你若在周然面前也有這種好口才,就不至於落敗啦。」乙乙不甘示弱地反擊,她等了半晌沒等到林曉維的回應,用手捂了眼睛自說自話,「你剛才去幫我找東西時,我睡過去了一下,夢見了你結婚時的情景。那時我們多年輕啊。」
  「乙乙,別亂想了。你早些睡,明天要早起呢。」林曉維關上了燈。
  丁乙乙聽著林曉維的呼吸漸沉,把眼睛上的冰袋丟開。她的思緒回到七年前,林曉維和周然結婚的那一天。
  一對新郎新娘,兩對伴郎伴娘。伴娘除了她,還有曉維當時的另一名同事。兩名伴郎則是周然當時的兩名同事。周然與曉維結婚很早,那時他們這一群人都年輕得很,前景燦爛,無限美好。
  曉維結婚那天,天氣不太好,途中飄起了雪花,越下越大。他們到達之前取了幾個外景,公園裡素白一片,又恰好出了太陽,照得四周銀光閃耀,神殿一般聖潔莊嚴。
  他們拍照時,有遊人也對著他們舉相機。前陣子她在搜索資料時,無意中發現有人七年前寫的博客日誌:「今天我見到了最養眼的一支迎親隊伍,新郎與伴郎們英俊瀟灑,新娘與伴娘們漂亮優雅,實在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起初還以為某個劇組在拍偶像劇。」照片裡有他們六個人。
  乙乙找到這篇日誌時感慨萬千,只覺世事無常,難以預料。
  照片中的六個人,一對金童玉女般的新人,早就貌合神離,相處如雞肋。另一對伴郎與伴娘,當初他們幾乎算是陌生人,卻在幾年後奇異地結了婚,又莫名離了婚,再後來,又神奇地復合了。
  而她與羅依……他們的感情從高一就朦朦朧朧地開始了,經歷了躲躲藏藏的整段高中,經歷了變數甚多的大學四年,經歷了誘惑重重的畢業第一年,他們的感情維持了整整八年。在曉維婚姻上,曉維很準確地把捧花扔到她的懷中,所有認識的人都打趣他們倆:「下一場該是你們倆了。」
  那時候,乙乙對此深信不疑。如果她要結婚,站在她身邊的,一定是羅依。而且,這一天,不會很久。
  然而僅僅在曉維婚禮結束後的四小時,羅依對她說:「乙乙,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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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曉維也沒睡穩,她恍恍惚惚回到大學時代,羅依打球時乙乙站在球場邊替他抱著衣服拿著水,羅依感冒時乙乙冒著被捨管員罰款的危險在宿舍裡用熱水壺煮了皮蛋粥與姜茶請男生幫忙送給羅依,因為女生進不了男生宿舍,他倆總是形影不離,手牽著手,羨煞人。
  她比乙乙高一級,但是與乙乙同一個宿舍,她近距離地看著他倆的戀愛,看了整整三年。曉維想,後來她就是受了乙乙的戀愛的刺激,當她工作以後,有個男人在她感冒時給她煮粥,在她參加公司運動會時給她遞水,就因為這個,一向自我又得過且過的她,認真地與那個男人交往,並且因為他說「曉維,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我?」這樣的話而感動。事實證明,她實在高估男人們的信譽了。
  曉維在枕頭上甩甩頭,她試著想些別的事,將那個她連回憶都懶得去做的名字與面孔都擠出腦海。但是專注於防守一方,另一隅就容易有漏洞。又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不期然湧上心頭,她竟然想起了她跟周然的初識。
  曉維第一次見到周然,是她上高二的時候。某天班上來了轉學生,身材高瘦,劍眉星眸。班主任介紹說:「這是周然。他的數理化成績極好,大家有問題可以向他請教。」
  那時周然很少笑,但笑的時候令人如沐春風。
  現在周然倒是笑得很多。財經或八卦小報上,他總在微笑,像戴了一層假面具。
  那時她很喜歡周然。當時全班女生都喜歡周然。
  他長得帥,學習成績好,體育也棒,雖然不愛笑,但待人和氣。無論誰向他請教問題,他都耐心作答。
  當時的數學老師是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有一陣子身體不好,精力也跟不上,常常在講解題目時先把自己繞暈。所以他總說:「周然上來給大家講。」於是正在走神的女孩子們全都變得專心致志。
  周然穿衣很樸素,但他可以把普通白襯衣與藍色牛仔褲穿出最好看的味道。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講話時簡明乾脆不拖泥帶水,他的板書也特別漂亮,端正而清爽,就像那時候他這個人的整體感覺。
  曉維與周然在校園中可回憶的東西不算多。
  有一回周然打籃球時失手打到她的頭。他要送她去校醫院,而她急著回家,不肯去。後來周然陪她一起走回家,在路上請她吃了冰淇淋。
  另一回曉維去教導處送資料,門沒關,剛走近就聽到裡面激烈的訓話:「周然你是不是瘋了?你本來可以被保送去清華,你卻要考那所大學!你這是自毀前程!」
  「主任,您也是那所大學畢業的,您一向引以為榮。」
  「周然,你跟大家不一樣。你應該去最好的大學。」
  曉維在門外進退兩難時,被突然急步出來的周然撞到,她手裡東西撒了一地。
  周然迅速扶起她,蹲下把她的東西一一撿起,整理好,塞進她懷裡:「你一見我就倒霉。下回遇見我一定要繞道走。」周然朝她微笑,他認出了她。
  後來聽同學私下裡說,周然的女友比他大一級,已經是南方某所大學的大一學生,他決意追隨,為此而放棄因奧賽奪冠得來的清華保送名額。他在女生心中的形象越發高大而光輝。
  上大學時,她從同學錄上得知,他跳了一級,只為與女友同一年研究生畢業,這樣兩人便可同時踏上社會。
  她很受感動,因為他令大家看到「愛」的希望。
  再見面已是幾年後。
  曉維畢業兩年後,與周然在一個婚禮上相遇。新郎新娘都不是他們的同學,但還是遇見了。這樣巧合。
  雖然高中時代接觸不多,但他們很快認出彼此。
  林曉維很驚訝他回到生長的城市。按說男人們總是更喜歡外面的天地。
  周然淡笑:「我那時的女朋友,希望能陪在父母身邊。所以我也回來。」
  那時?……她有不好的猜想。他為她放棄最知名的學府,他為她跳級……要有什麼樣的大事發生,才能夠將他倆分開?
  周然從她神色裡猜出她的想法。「她很好。就在那兒。」他抬起下巴朝某處揚了揚。
  他所指的方向只有新娘與新郎。原來竟是這樣。
  林曉維微笑著掩飾尷尬:「真是巧。她旁邊的那一位,恰是我的前男友。」
  兩人一起笑出聲來。
  「那你何必來?」周然問。
  「他發了請帖給我。為了表現我的大度,也順便向他證明我根本不在乎。你又是為了什麼?」
  「同樣的原因。我們應該好好喝一杯。」
  「一杯不夠,我們應該不醉不休。」
  後來他倆提前退席,去了一家酒吧。
  他們聊得很投機,談高中時的老師和同學,談大學裡的趣事,酒也喝了許多,離開時他連車都不能開,他很紳士地打車送她回家。
  那時已經非常晚。她住在舊式小區,道路幽暗,沒有保安巡邏,他把她一直送上樓,看著她開了門,才轉身離開。
  家中只有她一人。這套空間狹小的房子,是她離異後各自組建新家庭的父母留給她的唯一家產。
  或許是酒喝得太多,曉維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於她的視線時突然說:「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我請你喝茶。」周然又折了回來。
  她去泡茶,給他看高中相冊與留言簿,相冊裡有與他一起的合影,留言簿裡有他一本正經的祝福。
  曉維傾身去看時,恰好周然轉頭跟她講話,他們的唇碰到了一起。
  林曉維記不得究竟是誰主動。他們摟住彼此,輾轉著加深那個巧合的吻,一切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那是她的第一次。她堅守著要留到新婚夜,不肯透支給曾經一度要談婚論嫁的前男友的初夜,就這樣輕易地失去。
  周然在這件事上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周正又乾淨清爽,他高超的技巧裡透著玩世不恭以及一點點瘋狂。但事後他溫存體貼,令她感到被小心地呵護。
  非常疼,可是林曉維有一種報復的快樂感。究竟報復誰,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這一夜,她在這個男人的懷中睡得十分安穩。
  次日清晨醒來時,兩人都尷尬。曉維甚至能從周然的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遲疑。
  把這事件當作流行不衰的「一夜情」是最好的處理方式。所以不等他開口,她便果斷地說:「忘記吧,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倆一起吃早餐,乾脆利落地分手。離開前,周然留名片給她:「你沒有家人在身邊,若有事情,可以找我。」
  「謝謝你。這裡我有朋友和同學。」曉維說。
  「我也是你的朋友和同學。」
  曉維本打算將這件事終結於這個早晨。沒想到沒過多久,她便真的去找他。
  實在是因為她缺乏經驗。她一向很準時的生理期遲來了許多天,她有些擔心,去看醫生,被告知懷孕。
  曉維初時震驚,但內心沒有掙扎。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當然要拿掉。她才畢業兩年,她24歲生日都還沒過,這樣年輕,她沒做好當單身母親的準備。雖然她那樣喜歡小孩子。
  可是她害怕。
  她記得大學時陪同室友去做流產手術,醫生與護士的神色冷漠又不以為然。但是若有男性在外等待,她們則善意許多。
  是否有人為此負責,常常成為她們的道德評判標準。
  她想了又想,決定打電話給周然,請他陪自己一起去醫院。畢竟他也有權知道這事。
  周然有些訝然,但一口答應,沒有片刻猶豫。他堅持承擔一切費用,要她請長假,並為她請了看護。
  林曉維約了一家私人專科醫院,她擔心在國立大醫院裡遇上熟人。
  但是周然認為不安全,堅持要她去最好的醫院。
  後來他們各退一步,達成妥協。他開車幾小時,陪她一起去了鄰近城市,在那裡的中心醫院做了手術預約。
  手術前一晚,他們以夫妻名義住在飯店,雙人間。
  整個晚上,曉維聽到周然輾轉反側。其實她也沒睡好,她夢見自己站在審判台上,罪名是謀殺。
  在手術室外等待的時候,周然握著她的手,給予她力量,但是他自己的手漸漸泛起細微的汗,他的手又濕又冷。
  前面還有五個人,排到她至少還需一小時。有一名女子手術不順,慘叫,哭泣,被男友從手術室裡背出來,面色慘白,滿頭滿臉的汗。
  林曉維微微發著抖,不敢抬頭。
  最近她已經開始有一點妊娠反應,早晨吃的東西都吐了,此時肚子輕輕叫了幾下。
  周然問:「你餓嗎?想吃點什麼?」
  「我要巧克力,榛仁的。」巧克力可以給她溫暖與勇氣。
  「你等我一下。我回來之前,你不要進去。」周然匆匆離開。
  她一個人坐在那裡等了很久,更冷更軟弱。前面那一位剛進去,下一個便是她。她閉上眼,如同罪犯等待判決。
  前方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睜眼,周然跑回來,額角的發有一點濕。
  他微笑了一下,遞上精緻的盒子,是在超市裡能買到的最貴的那種品牌:「醫院商店裡沒有榛仁的,所以我出去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她打開盒子,拿起一顆,拆開包裝紙,先遞給他。周然搖搖頭,於是她塞入自己口中。她含著巧克力說:「謝謝你。」
  周然站在那兒,一直看她,她也抬頭看向他,勉強地笑一下:「這件事很快就會結束的,再有幾分鐘就好。」
  周然稍稍遲疑一下,從身後拿出一捧花。新鮮嬌嫩的紅玫瑰,襯著盈盈點點的滿天星。
  周然在她身前跪下:「留下我們的孩子。我們結婚吧。」

《同居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