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緣分繼續

  準備嫁人的感覺其實也沒有多麼好,彷彿大考前夕,焦慮,忙亂,緊張。但無論如何,總是要比被人甩掉或者甩掉別人的感覺好多了。
  ——沈安若的Blog
  那天沈安若下班後到程少臣那裡只是為了找一把大概遺忘在那兒的鑰匙,她白天曾打電話請他幫忙找,他卻興致不佳,冷冷淡淡地說:「不清楚。我沒空,你自己過來找。」這麼沒有紳士風度,沈安若怨念了幾句,卻只能親自前往。
  屋裡黑著燈,他一向在外面吃飯,估計還沒回來。沈安若開燈後卻發現那把鑰匙已經放在玄關櫃子上。她收好鑰匙本想立即走,突然心生疑問,換了鞋向室內走去。這幢開放空間的住宅,雖然沒被屏障遮擋時顯得明亮寬敞,但在此刻視線昏暗之下就如迷宮,每每繞得她暈。她轉到臥室去瞧了瞧,果然不出所料,床上有一團朦朧的影子,她過去掀開被子,見程少臣外套沒脫,連領帶都沒解下,就縮在被子裡熟睡。她下意識地摸一下他的額頭,熱得發燙。
  沈安若把程少臣弄醒,結果他惡形惡狀。
  「別碰我。」推開她的手,蒙了頭繼續睡。
  「你病了怎麼不說一聲?看醫生了嗎?至少把張阿姨請過來照顧你啊。」這人竟沒自理能力。
  「我沒病,你才病了呢。」
  「你沒吃飯吧?想吃點什麼?」沈安若放柔了聲音。
  「我不餓。別管我。」
  「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我不去,你走開。」
  跟病人一般見識太小家子氣了,沈安若是溫柔善良有氣質有修養的淑女,所以只能努力無視他的惡劣態度。
  這人生病的時候的確不可理喻,她替他脫衣服時遭遇了不大不小的抵抗,餵他吃藥時連哄帶騙幾乎要用勺子撬開他的嘴,水也灑出來。她幫人照看嬰兒時也沒這麼無奈過,打不得罵不得,偏偏他比嬰兒難搞多了,弄出她一身汗。
  還好,他折騰累了終於沉沉睡去。沈安若又替他蓋上一床被子,坐在一旁咬著拇指看著他發呆,她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總會無意識地做這個動作。
  是誰說過,男人生病與睡著時最能顯露本性。如果這句話正確,這個人心管平日裡精明又深沉,本性卻分明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
  她自己也沒吃飯,找了一盒泡麵湊合著吃了,又去替他煮了一鍋粥。晚上八點沈安若本與同事有約,她坐在床沿,看著溫度計已經顯示體溫正常,於是給他在床頭櫃上留了一張紙條,叮囑他按時吃藥,記得喝粥,還不舒服就去看醫生,然後拿了包準備離開。她都已經帶上了門,終究沒忍心走掉,又折了回來。
  整個晚上沈安若都坐在客廳裡看幾乎靜音的娛樂頻道,又每過半小時便去測他的體溫,心中不免覺得可笑,都準備要散伙了,這算什麼跟什麼呢,又不打算討好他,這樣糾纏做什麼。
  總歸是她天性善良,平生最同情弱勢群體,即使不愛小動物,仍是看到路上的流浪野貓都不免心下惻然,何況這樣的一個熟人。平日裡越是強勢的人,一旦淪落到平陽,就越發顯得可憐,她怎麼能夠走開,太不具有人道主義精神了。於是她覺得釋然了許多。
  他屋裡只一張床,沈安若只好和衣在他身邊躺下。他翻來覆去,她也睡得不安穩,時時起來替他蓋被子,試體溫。結果到了半夜裡,程少臣又發起燒來,一直燒到三十九度多,沈安若急出一身汗來。她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憑著直覺用溫毛巾替他一遍遍擦著身體,找藥棉蘸了高度的白酒替他輕輕地搓手心與腋窩,據說這樣可以降溫。那高燒的人竟然怕癢,病了也不老實,反抗時幾乎抓傷她的手。
  沈安若正琢磨著這時候打120急救電話會不會顯得誇張,卻聽程少喃喃地說「對不起」,她頓了頓,反應過來他在說夢話,只聽他又含含糊糊地說:「你不要走。」
  她的腦子蒙了一下,意識到即使無意中窺人隱私也算不得厚道,決定避讓一下。她走出很遠,又聽到他輕輕地呢喃:「外婆,外婆。」她回頭望一眼,突然有些心疼,原來像他這樣看似滴水不漏無堅不摧的人,到底心裡也藏著不能說出的秘密與情感,在身體最脆弱的時刻,才找到了宣洩的裂隙。沈安若慢慢挪回他的床邊,輕輕握住被子裡面他的手,被他反手使勁地抓住,掙都掙不開。
  後來她在桌上找到了社區醫院的值班電話,醫生很快趕到,稱只是急發性感冒,替他打了吊針,叮囑一番,便離開了。很多袋藥液,沈安若整個下半夜都一心一意地盯著藥袋裡的藥液沿著透明的塑料管一滴滴流下,竟也沒了睡意。他很顯然不常打點滴,手一直亂動,她只好輕輕按住他的手,感到他身體熱度漸退時,手指與掌心也冰冷。她找不到熱水袋,便找了袋裝牛奶用熱水燙過後,用毛巾包起來墊到他的手下面。
  她其實很擔心程少臣再說什麼夢話。他們相處這麼久,他明明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習慣。她無心窺視別的人隱密,尤其是他的。還好,他一直沉沉地睡著,睫毛長長地覆著,偶爾忽閃一下,緊緊抿著唇,再沒發出任何聲音,連呼吸聲都輕弱。
  沈安若是耳朵突然吃痛才醒來的,發現自己趴在床沿上睡著。程少臣揪著她的耳朵說:「到床上睡。你的睡姿真不雅,口水都流到我胳膊上了。」
  他看起來神清氣爽,好像鬧騰了一整夜的人根本不是他,沈安若鬆口氣。若不是因為眼皮發澀很難把眼睛睜大,其實她很想瞪死他。
  既然他已經好了,她便不打算再理他,決定到公司去上班,看看時間已經不可能按時到達,於是打電話給部長說明要遲到一會兒。
  她重新去煮了很稠的稀飯,又做了極嫩的雞蛋羹給他,在餐桌對面坐下吃自己的飯。程少臣用勺子撥弄了半天:「我好像有二十幾年沒吃過這玩意兒了。」
  「這是嬰兒食品,不吃就倒掉。」沈安若沒睡好時精神和心情都會很差,又見他氣色太好,於是就更懶得應付他。
  她正埋頭吃,結果程少臣突然伸出手來,越過桌子捏住她的臉:「善良的小姑娘,真是可愛又可憐,一夜沒睡吧,臉上都長痘了。我該怎麼報答你?」
  他手勁兒可真不小,她的臉被捏得生疼,疑心要紅紅紫紫一片沒法見人了,於是沒好氣地拍掉他的手,結果反而打疼了自己的手:「一邊兒去,誰用你報答,我只不過同情心偶爾發作而已。小時候我家的阿寶病了,我還守了它兩天兩夜呢,何況你昨晚病得比我家阿寶更重。」
  她指桑罵槐,程少臣也不反駁,揚著嘴角笑笑,見她不回應,於是低下頭吃飯,把一碗蛋羹都吃掉了,又喝了兩碗粥。他抽了紙巾仔細地擦拭嘴角與手指,沈安若感覺到他一直在看她,於是抬眼與他對視。
  大概沒料到她會突然抬頭,程少臣的視線沒來得及避開。他眼裡似乎閃過一絲遲疑,但瞬間不見,而是變成清清軟軟的一汪水。
  他柔聲說:「沈安若,我有個提議……我們結婚吧。」
  「程少臣,你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我很認真,不是開玩笑。」程少臣慢慢斂起笑容。
  「一點苦肉計就能讓你以身相許?你也太容易被收買了吧。」沈安若口氣不善。
  「沈安若,我很喜歡與你在一起的感覺,你也並不討厭我吧。難道你沒想過我們會結婚這個問題嗎?」
  「沒有,沒想過。」
  程少臣似乎被她噎了一下,沉默了很久,終於又開口,語氣是他對付客戶時慣常的淡淡悠悠,聽不出任何情緒:「沈安若,其實我很想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子,跟我不清不白地在一起,到底是想求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
  他用這種危險語氣說話時,沈安若總會異常的警惕:「我也沒完全想好。也許是等你甩了我以後,付我一筆大方的分手費,好作為我的嫁妝?」她朝他嫣然一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柔媚。
  沈安若本以為他會惱,結果程少臣卻淺淺地笑起來,似乎心情又好了:「那你嫁給我不是更實惠?我的全部都是你的。就算有一天我們真的要分開,你不覺得離婚所得會更豐厚嗎?」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那你是否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見沈安若面無表情,又補充,「或者你認為我的求婚不夠正式或者不夠誠意?你也喜歡鮮花鑽石那一套嗎?」
  「不,我只是覺得你頭腦不清,思維混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其實她真的沒有太在意他的求婚,只當成一個笑話,過了幾天就忘了。也許沒有真的忘記,但她盡量地不去在意。
  很小的時候,小夥伴們一起背著大人偷偷去山上捉蚱蜢,隔壁家的黃亮亮為了救她而摔破額頭。她自己也摔傷,仍在診所裡抱著他大哭,一直說「如果你將來因為變醜娶不到老婆,我願意嫁給你」,全然忘記幾天前她剛把黃亮亮列為比蟑螂更討厭的人類之一,這事一直成為大人們的笑談,使她直到如今回娘家時見到黃亮亮都想繞道走。
  大學畢業前,實習歸來的賀秋雁得了一場重感冒,那時她的舍友們都沒返校,於是沈安若住到她們宿舍照顧她。見她來時,賀秋雁說:「幸好是你。知道不?一上午我躺在床上,連倒水的力氣都沒有,於是心中下了一個決定,如果此刻有哪個男生給我一丁點的溫暖,我要以身相許作為報答……如果他已經有了女友,我也要把他搶過來。」
  瞧,人在身心脆弱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衝動事,但總要有人保持清醒,不要一起犯糊塗。
  後來程少臣沒再提結婚的事,但他們依然常常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同吃同睡。有時週末他也看文件看到很晚,她就捧一本小說縮在書房的另一張軟椅上,一直看到打盹,迷迷糊糊不知何時睡去,最後被他抱回床上去。偶爾他也陪她看半截兒又雷又白的愛情文藝片,很謹慎地不發表意見,只是鬼鬼地笑。
  沈安若覺得如今這種狀態若能一直停留下去其實也不錯,所以她在心裡拒絕任何的改變,她深知連蝴蝶翅膀輕輕扇動這樣的微小改變都能引發暴風雨,何況這種質變的事情。不過她又明白的知道,靜止總是相對的,運動才是永續的,什麼東西也終究會變質。
  那天她又第N次看《傲慢與偏見》,BBC電視台1980年的版本,拍得一板一眼,十分忠於原著,她覺得這是目前改編得最好的一部,但在論壇上每每爭不過95BBC版的推崇者,只好寂寞地獨自享受。可惜連中文字幕都沒有,她英文聽力從不是強項,看得勉強。
  一直都覺得,伊麗莎白的遭遇是巧合式的童話,夏洛蒂的才是現實。所有人都同情她,可殊不知,她自己所選擇的全然在預料之中的人生,又怎麼會不幸福?
  屏幕上演到柯林斯先生正在向伊麗莎白求婚,遭拒,還興高采烈地說:「我知道,但凡淑女第一次被人求婚,就算心裡再願意,也是要拒絕的,有時還會拒絕個兩三次。」
  程少臣正躺在沙發上假寐,拿她的腿當枕頭,突然就悶笑了一聲。沈安若低頭,見他正神色詭異地盯著自己瞧。她被瞧得全身不自在,將視線飄開,仍感到被注視,於是扯過靠墊使勁摀住他的頭。程少臣也不反抗,等她手勁鬆了就把墊子扔到一邊去,繼續閉目養神。再後來,達西求婚也被拒,伊麗莎白堅定無比地說:「就算全世界只剩你一個男人,我也不打算嫁給你。」這一位達西先生冷峻削瘦極有貴族氣質,沈安若正替帥哥心痛著,突聽程少臣幽怨地問:「沈安若,若全世界只剩我一個男人,你應該會嫁給我吧。」
  她被他的聲音磣得直起雞皮,趕緊說:「會,應該會。」
  大概程少臣覺得這個回答很令人滿意,拖過靠墊抱在懷裡,安靜地繼續睡。
  沈安若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咦,程少臣,你英文好像不錯啊,起來起來,不介意幫我翻譯一份材料吧。」那是比她英文更破得多的賀秋雁扔給她的作業題。
  程少臣出差兩周多才回來,週末裡他們倆又混作堆。
  沈安若是被陽光照到眼皮上才醒的。她翻了個身,拖過被子蒙住頭,趴在床上枕著胳膊繼續睡,但全身酸痛,四肢無力,轉來輾去調整著睡姿,再也睡不著。突然有東西硌著她的臉,找了半天才發現原來右手無名指上不知何時被戴上一枚戒指。窗簾被半打開,陽光正照過來,那反射的強光晃得她睜不開眼。
  沈安若從被子裡爬起來,揉了揉眼睛。饒是她對鑽石很不感興趣,也小小地吸口氣,真是夠大顆,鑲在造型奇特的底座上,又輔了無數碎鑽,很雅致,也夠變態。坐起來後她才發現床頭堆了粉色玫瑰,巨大的一捧,全是未開的花苞,層層疊疊不透縫隙。
  沈安若本來就坐在床的最邊緣,一受驚就幾乎要掉下去,結果被人抱住,薄被卻滑落到地上了。程少臣貼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鑽石、玫瑰都有了,還缺什麼呢?」她手忙腳亂地推開他,抓起被子重新把自己裹起來,才強作鎮定地瞪向程少臣。
  他一向起得比她晚許多,結果今日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副隨時都可以出門的樣子,並且笑得很是愜意。他捧了玫瑰重新放到她面前,又從被子裡把她戴了戒指的那隻手抽出來,仔細地打量幾眼:「尺寸合適吧,看來我的目力還真是准。」
  「我覺得戴著它不出一個月我的手指就能得關節炎。」
  「重一點才能體現誠意啊。你不妨當墜子戴,一會兒我們再出去買一枚輕巧一點的好了。」
  她簡直無言以對。
  「那麼,沈安若小姐,我現在很正式地……」某人深抿著酒窩嚴肅地說。其實沈安若疑心他已經快暗笑出內傷了。
  「程先生,你不覺得為了體現你的正式,你至少該先讓我穿上衣服去洗臉刷牙?」她很不給面子地將他還沒說完的話給打斷了。
  「我只是覺得,你現在這樣子應該比較沒有戒備心,我的成功概率會大些。」程少臣無辜至極申辯,從床邊站起來,四下裡望了望。
  「程少臣,等一下。」
  「呃?」
  「拜託你別下跪,太有損你的氣質了。
  「那怎麼可以?我是非常有誠意地……」
  「我答應我會認真考慮你非常有誠意的提議,請給我時間。但是現在,可否請你讓一讓,先讓我穿上衣服?」沈安若覺得大腦的體積在漸漸膨脹。
  「你要考慮多久?」
  「一年。」看了看他的臉色,「半年好了。」
  「三個月。」程少臣伸出三隻手指在她眼前晃呀晃。
  沈安若打掉那隻手:「三個月就三個月。但我可以申請展期嗎?」
  程少臣的回應是一個缺乏溫柔的霸氣至極的吻,她掙扎了許久才得以喘口氣:「走開,我還沒刷牙呢。」
  「三個月,時間長到足夠你做一個項目調研。」他用手將沈安若散到臉上的頭髮一一梳到耳後,「到時候你若還在這個問題上這麼彆扭,我就真的要心灰意冷地考慮娶別人了。」
  他明明是一臉惡作劇的神色,但沈安若偏偏覺得他的最後那句話才十分的可信。三個月後,要麼簽了無限期的合約,要麼就一拍兩散,多麼乾脆果決,比她所預想的結局還多了一種選擇。她一直認定他是談判高手,如今終於見識到。
  那天她又蜷在沙發上一個人看黑白老電影,想起兒時看過的好萊塢舊日八卦,年代太久遠,久到她已經不能確認主角的名字,某一對天才導演與天才演員,二人本是冤家,片場裡頻頻過招,硝煙瀰漫,表現在電影中則是靈感的火花飛濺,結果大導演卻發現自己愛上這位女明星,寫了求婚信,但她在經歷了一場場風波終於靜下心來並且發現那封信時,求婚卻已經過了最後的期限,那男人已經娶了別的女人。於是二人終生錯過,成就了無數佳片以及一段惆悵而美麗傳說。誰說感情無法測量,總有無形的尺子與秤,一毫毫,一分分,小心翼翼地度量,你付出幾毫升的真心,我回報幾毫克的愛意,天平兩端總要基本平衡,狀態才能達到穩定。沈安若兒時也曾為這個故事感到遺憾,而如今卻覺得,錯過便錯過,倘若當年真的在一起,未嘗不是又一對怨偶,只會令人更加遺憾罷了。
  不過即便如此,她仍是在所有日曆月曆以及年歷的三個月後的那一天認真地作了標記。
  能再次見到江浩洋實在意外,按說他目前所在的部門與她的工作無交集,結果她去參加政府部門組織的大型會議,卻見他在主席台上做主持人。距離太遠,她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他的聲音透過市府禮堂極好的音響清清楚楚地傳到耳裡。
  正洋離市中心遠,中午趕不回去,沈安若到附近一家快餐店去吃午飯。她進了餐廳,見著似曾相識的佈置,憶起這裡是她與江浩洋以前常來的地方。那陣子他常加班,有時約好六點見面,結果他六點半也趕不到。再後來,她就乘班車到這邊來,東轉轉西逛逛,有時也會買一份雜誌,點一份飲料,安靜地等他現身。
  其實離最後一次來這裡也沒有過太久,但彷彿久違了,竟然看見店名都沒記起來。沈安若猶記得這裡的蟹黃包十分可口,瘦肉粥也煮得最入味。時間已經有點晚,就餐人不算太多,她安靜地低頭吃著飯,吃了許多,快要吃完時,覺察到有人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她抬頭看時,意識到自己的嘴裡塞得鼓鼓的,覺得不好意思,歉然地笑笑,於是對面的男人取了面紙遞過來。
  一時間倒也沒什麼話可講。她準備低下頭繼續吃,想了想,覺得失禮,於是問:「你吃過飯嗎?」
  「吃過了。安若,好久不見。」
  「沒有很久吧,剛才我還在台上看見你。」沈安若含混不清地說,突然覺得這個笑話真是冷,自己先打個寒戰。
  還好江浩洋及時地笑了笑,令場面沒有更加的冷,卻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但也沒說話。
  沈安若突然失了胃口,看看已經吃得差不多,於是拿了包去前台結賬。江浩洋對老闆娘說:「算到我的賬上吧。」沈安若張了張嘴,終究沒出聲,結果老闆娘卻似乎認出她:「咦,姑娘,好久沒見著你了。你們……」到底是機靈的生意人,大約想到了不妥之處,於是頓住話,轉而向江浩洋笑著說,「你也好像很久沒來了,上次預交的那些錢,還剩很多呢。」
  「沒關係,放在這兒吧。」
  又是春天,草木返青,連風都柔軟,只是空氣還是十分涼。他們走出來,外面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片綠地廣場,附近有一家極好的影樓,每天總有新人在取景拍照。
  每對新人後面都有幾個跟班在忙前忙後,一組照片拍畢,立即有人衝上去披外套,有人遞手機,有人吆吆喝喝,也有剛剛鏡頭下巧笑嫣然的新娘子,轉眼擺臉色給新郎瞧。本是神聖美好的場面,看起來有點滑稽,倒像在拍電影,華樓玉宇的背面本是模型板材,而鏡頭面甜甜蜜蜜的情侶「CUT」之後就形同陌路。
  後來她見著一對老人,頭髮花白,也一板一眼地穿著白色婚紗與禮服,路都走不穩,互相攙扶著,認真地擺造型。這個場面其實才真正的滑稽,已經有路人在嬉笑著指指點點,但老人旁若無人,依然笑得燦爛。沈安若彷彿被輕輕地觸動了心裡最柔軟的底部,都沒意識到自己正揚著嘴角看著他們溫柔地笑。
  她站在那裡看了他們很久,直看得兩位老人在換場地時也朝她笑著招手,才發現自己失了神。
  「你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江浩洋的聲音驀地在耳邊響起時,沈安若幾乎嚇一跳,才發現她竟然忘了江浩洋還在她身後。
  「你打算參加我的婚禮嗎?」沈安若盡量用輕鬆的口氣說。
  「會,如果你邀請我。」
  「好的,我會記得給你發請帖。」
  多麼無可挑剔的對話。
  下午到了下班的時間,沈安若仍在外面奔波。公司近日有一項大的活動,她整個下午都在檢查各處協作單位的進度。工作做完時,天還大亮著,離天黑的時間還甚長。
  她突然很想見程少臣,撥了電話過去,聽他壓低了聲音說:「正在開會,晚上有客戶。我晚些時候打給你。……有事情嗎?」
  「沒事,你忙吧。」
  她有點百無聊賴,發現大概下午走路太多的緣故,鞋底裂了一點縫,其實補一下就好,但還是去商場買了一雙新鞋子,把舊鞋直接扔進垃圾桶後,想想那雙舊鞋其實她極喜歡,買的時候又很貴,還後悔了一陣子。
  後來索性在附近一家咖啡館裡發了很久的呆,吃了一個匹薩和三份冰淇淋,一直吃到全身發冷。
  看了看時間,真的很晚了,她住的地方離這兒又遠。程少臣的房子距這裡倒是只有不足十分鐘的車程,到那裡去混一夜比較好。不過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正準備招手打車,卻看見一家店面做得很特別的音像店。
  本來只想隨便地逛逛,但店裡放著懷舊的爵士樂,平時很少聽到,於是她在店裡流連了很久,淘到一大堆版本極好的影碟,最後拿不過來,要抱著去付款。
  她有強迫症般的癖好,喜歡重複地收她所喜歡的電影的各種版本,明明就沒有什麼差別。
  其間程少臣打來了電話,他那邊聽起來仍然很雜亂,背景音樂裡有一些曖昧不明的意味。她正盯著一張碟發呆,疑心他此刻正在夜總會,突然覺得無趣至極,隨便敷衍他幾句,稱自己在家裡看影碟,就把電話掛掉了。
  結賬時,那方才一直在滔滔不絕講電話的健談小伙子一邊往電腦裡輸入編碼,一邊興致極高地跟她聊:「哎,淘家啊,一次買這麼多?你要看到幾時啊?……哎,這張《飲食男女》,簡直要悶死人,對了,結尾怎麼著了,我都想不起來這電影講的什麼事了。」
  「吳倩蓮受了點刺激,冒著雨去敲男友家的門,決定接受他的求婚,結果發現他不愛她。」
  「咦,怎麼是這個結局?我明明記得這片子是喜劇……」小伙子自言自語。
  她出門時,竟然看見程少臣的車停在門口。
  「說謊的小女孩,小心鼻子變長。」他身上有隱隱的酒氣與煙味,但眼神依然明亮,連頭髮、領帶都沒亂。
  「酒後駕車的無良大叔,警察哥哥怎麼不來抓你。」沈安若朝他扔白眼,但還是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她本來已經睡著,但做了幾個奇怪的夢,莫名其妙就醒了。床頭燈光仍然柔和地亮著,程少臣倚在床頭翻一本雜誌。
  「程少臣。」她的聲音迷迷糊糊。
  「嗯?」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那家音像店?」
  「你猜。」
  「猜不出來。」
  「真笨,我就不告訴你。」
  「哼,小氣鬼。不說就不說,難道我很稀罕啊?」
  她混混沌沌地幾乎又要睡著,感覺到程少臣已經關燈躺下。屋內窗簾遮光非常好,她睜大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
  「程少臣,你真的想娶我嗎?」她的聲音含含糊糊。
  「你不會一直都覺得我在逗你玩吧?」程少臣的聲音也有點飄忽。
  沈安若默不做聲。
  「你終於想明白,決定要嫁給我了?」
  靜默片刻。「嗯,突然覺得,嫁給你好像也不錯……」
  程少臣在黑暗裡悶笑:「這樣的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倒像是至高無上的誇獎。……今天發生什麼事了?」
  她頂著困意勉強想了想:「今天看見一對白髮老人在拍婚紗照,受了點感動,突然很想穿婚紗。」
  「就這麼簡單?」
  真不好打發。「你聰明能幹英俊瀟灑並且有錢……呃,有前途,我不好好珍惜機會,以後肯定會追悔莫及的,做人不能跟自己過不去,你說對不對。」
  程少臣幾乎要笑出聲來。「雖然這話聽起來這麼彆扭,不過我還是覺得很受用。還有嗎?難得你誇我一回,索性多誇幾句吧。」
  「沒有了。」沈安若翻了身準備睡覺,結果方向選擇錯誤,恰好翻進他的懷裡去,感覺到他綿綿細細地吻著自己的額頭、眼睛還有鼻子。
  大概因為他甚少這樣舉止溫柔又古怪,於是她的神經也有點犯抽,貼著他的脖子,用耳語般的聲音說:「其實今天我突然發覺,如果你娶了別人,我真的會有點傷心。」
  「才傷心一點點?」程少臣把唇貼在她的耳朵上更小聲地說,弄得她癢得要命,於是沈安若順便在他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吧,不止一點點。我會十分十分的傷心,傷心欲絕,痛徹心肺,痛不欲生。這樣你滿意了吧。」
  「基本還算滿意吧。」程少臣挪出一隻手撫著脖子,絲絲地抽著氣說,「沈安若,你的口才真的很差,連哄人的套話竟然都講得這麼蹩腳。」
  「你去死!」她想踢他一腳,結果雙腳都被他的腿纏住了。她又打算掐他,結果手也被迅速地捉住。她扭來扭去掙脫不開,兩人笑鬧作一團。

《過客,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