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漫長假日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可現實中的故事,旁枝末節過多,總也比不得電影裡,簡單又純情。
  ——沈安若的Blog
  年三十,夜色還未至,悶雷或者炸雷般的鞭炮聲已經此起彼伏了。
  沈安若不怎麼喜歡過年,家中忙忙碌碌,而戶外彷彿硝煙瀰漫、流彈四飛的戰場。
  「伊拉克人民大約就生活在這種環境裡,只不過換真槍真炮而已,多刺激。」鄰居家的轟天炮實在太響,饒是結實無比的中空玻璃也被震得嗡嗡作響。溫靜雅抓了一堆靠墊捂在肚子上,「真可惜,今年不能出去放煙花,看來只好等天再黑後跟你去玩仙女棒。」
  「前幾年禁放煙花爆竹,同學們都很傷心,只有我自己偷著樂,總算能過個清靜的假期。多可惜,才幾年而已,禁令又解除。」沈安若毫不掩飾對過年的討厭。
  「多巧合,少臣也討厭過年,不過不是因為鞭炮的噪聲,而是討厭過年時家裡人太多。」溫靜雅打個哈欠,懶洋洋地說,「你從小就不喜歡過年啊?真奇怪。哪有小孩子不喜歡過年的,因為有新衣服穿,還有壓歲錢可拿嘛。」
  「其實是因為有一年,鄰居家的小男孩從陽台上扔點著的鞭炮,正落在我腳下,把我嚇出心悸症。」
  「哎呀,你這麼一講我可要慚愧了,那一年我跟少臣他們……」
  程少臣正坐在起居室另一隅,聽見自己的名字又被提起,於是扭過頭來往她們的方向看。「你們在說我壞話嗎?」
  「我在跟安若講那一年我們一起從陽台上扔鞭炮嚇唬路人的事。」
  「少來了溫靜雅,誰跟你一起啊。玩得開心的是你,背黑鍋的是我,虧你還好意思提。」
  「程少臣,有這麼連名帶姓稱呼大嫂的小叔子嘛,你也太沒大沒小了。」
  程少臣謹遵好男不跟女鬥的信條,早早地認輸,回頭繼續與程少卿說話。溫靜雅少了對手也覺得無趣,繼續拾起已經快縫完的拼布嬰兒包被,邊縫邊跟安若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她的手指纖細修長,卻實在幹不來這種細活,每隔兩分鐘就被針扎到手上,驚呼連連。最初她每叫一聲那邊兩個男人還會往這裡看一眼,後來就連看都不看了,只有沈安若一個人在心驚肉跳。
  「靜雅,你要麼把東西放下,讓陳阿姨來縫,要麼你就別叫了,大過年的要被你嚇出病來。」程少卿被她叫得耐不住性子。
  「你以為我很愛做這種事呢?是媽說這東西必須要自家人縫,小孩子才壓得住驚,她自己又不肯動手。你既然幫不上忙,就請無視我的存在,少找我的碴,OK?」溫靜雅也沒好氣。場面有點僵冷。
  程少臣輕咳一聲:「大哥,剛才你說到哪兒了?」
  「哦,剛才是你在說,安凱現在方向盲目,老頭子腦子發昏了。」
  溫靜雅嗤笑一聲,不再說話,繼續拿起東西縫,結果又扎到手,悶吸了一口氣。
  「大嫂,我來吧,你再這麼紮下去,小娃娃要受驚了。」安若把她的活計接過來。這包被本來已經縫到差不多,她一針一線縫得很快,等到只剩十公分的縫隙時,又交回給溫靜雅收尾。
  程家兄弟倆在品茶,程少臣泡,程少卿喝。沈安若偶爾抬頭看一眼,他泡茶的動作很純熟,不緊不慢,自有一種悠然的灑脫。這是她沒見過也沒想到的,因為他從來不喝茶。
  她們倆不說話的時候,便能隱約地聽到兄弟二人的對話。
  「少臣,早早回來幫忙吧,在外面那樣辛苦到底為什麼?你若肯為安凱用上現在一半的力氣,換來幾十倍的收益都不止,難道這樣不會更令你有成就感?」
  「安凱又不缺我一個人。」
  「你怎知道不缺你。你比別人更明白,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我一個人撐得吃力。你跟老爸賭氣,你們兩個樂在其中,結果害到我。」
  「老頭子不是籠絡了很多的人才?」
  「就算用人不疑,也總要戒備兩分,還是自家人最可信賴。」
  「大哥你還是這麼死腦筋。我一直建議將那些與程家有關聯的親戚們全隔離到管理層之外,你偏偏不採納。越是你信賴的人,才越可能害到你。」
  「你是天生懷疑派,誰也不肯信。你總要相信些什麼人吧,被自家人害到,我也認了。」
  「就是因為你這麼愚忠愚孝,所以才會任老頭子擺佈。他就吃準了你這一點。」
  他們的聲音其實很小,但程少臣說完這句話後,溫靜雅突然抬頭向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有瞬間微微的異樣,轉而又向安若笑著繼續談論育兒經:「以前有同事跟我講,懷孕期間千萬可別有火氣,不然孩子也一定脾氣大得很,結果就偏偏忍不住,總想尋人晦氣。
  「你別笑啊,這個有依據的。當年我媽懷我時就是太好動,所以據說我在娘胎裡就有多動症,他們給我取了名字叫『靜雅』,希望能夠將我鎮一鎮,結果完全沒有用,我從小就跟男孩子似的,女孩兒們該會的東西我一概不會。哎,你這針腳縫得真不錯,我還沒見幾個在城市長大的女孩會做針線活的。」
  「前陣子去參加插花與拼布課,學了一陣子。」
  「你這性子跟名字倒挺符。前陣子我還想,既然名字與性子大多是相反的,我最好給孩子取個小名叫『鬧鬧』,也好省點心。看來這名字也不是絕對的。」
  「不過『鬧鬧』真的挺好聽的。」安若笑。
  整個下午廚房裡有一堆人忙進忙出,到了晚上,餐桌上擺得琳琅滿目,桌前卻只有六個人,以及一個快要出世的胎兒。
  飯局十分安靜,大家只埋頭吃飯,幾乎不怎麼說話,只聽得屋外的鞭炮煙花轟鳴呼嘯聲連綿不絕。大約覺得氣氛太靜,大家長開始發話,但基本是一問一答,跟記者會似的,程少臣答得最簡潔,通常只有一至兩個字。
  「安若是第一次沒有跟父母一起過除夕吧?」
  「嗯。」
  「還能適應嗎?哎,你爸媽可能更不習慣吧。今年是第一年,必須要在這兒過。等以後,你和少臣除夕回去陪你爸媽也無妨。」
  「除夕當然要在婆家過的,這規矩怎麼能破壞?不適應也得學著適應。」沈安若還沒來得及回話,她的婆婆就不冷不熱地插話。
  「規矩還不是人定的?人家就一個女兒,老兩口大過年的孤孤單單,我們好歹有兩個兒子。」
  「就你創意多,安若自己都沒說話呢。靜雅過門好幾年了,也沒見她哪年回娘家過年。」
  「靜雅小時候還常常在我們家過年呢。她娘家離咱家多近,她想回去隨時都能走。這有可比性嗎?」
  那老兩口就這麼冷言冷語地對上陣。
  話題由沈安若而起,她雖然無辜,但又深感有罪,有點坐如針氈,動筷也不是,坐在那裡也不是,卻見另三個沒事人一樣吃喝依舊。
  程少臣坐她對面,見她定在那邊,還揚揚下巴示意她:「吃飯。」
  那邊的爭辯不知何時停止,桌上又恢復靜默,沈安若把頭盡量埋得低。
  幾分鐘後,那一對老夫老妻有禮有節據理力爭的爭辯又開始,這次的話題是由溫靜雅肚裡的孩子引起。總之那一對夫妻甚少有相同的觀點,又從不肯遷就對方的觀點,一定要辯到一方覺得累自動退出為止,從未達成過妥協。這是沈安若從與他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聚首中得出的結論。
  儘管滿桌美餚,倒有些令人食不知味,氣氛很壓抑。
  「咳,我想起小時候在你們家吃飯,爸總說君子飯食不語,誰先開了口誰都要手心挨板子。這禁令什麼時候解除了。」溫靜雅說,「安若,可惜你沒見到那場面,好搞笑。」
  「大概爸突然意識到,餐桌是家庭進行交流的最好場地。」程少卿看一眼父親所在的方向,壓低了音量。
  「有這種事嗎?難道你也被我爸打過手心?」程少臣漫不經心地說。
  「少臣,你還真忘了啊?一般都是她逗你說話,然後你挨雙份的板子。」程少卿浮上笑意。
  「我小時候那麼有紳士風度?」程少臣對溫靜雅說,「原來你從小就欠我人情,要記得感恩圖報啊。」
  「你這種人什麼時候吃過虧?我那時候不是整天幫你記筆記,寫作文,連考試小抄你都逼我幫你抄……為了不再被你繼續奴役,高中分科時我一咬牙選擇了我根本不擅長的文科……」
  「少栽贓,我什麼時候考試要用小抄啊?你選文科是因為你數理化成績太爛,比你已經很差勁的文科更不擅長。」
  「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數理化,想當年我請你幫我講解題目,你總罵我笨,最後把我扔給你哥。」
  「因為你是真的笨,只有大哥這樣的專業人士才能拯救你。再說你那時不是總抱怨大哥上大學後都不再理你嗎,我好心給你創造機會啊。」
  程少卿對沈安若微笑:「他們倆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一直到高一,小時候就直吵架,沒想到長大了還鬧。」
  「我也有一個從小在一起的同學,連上大學時都同校。」
  「你高中也念文科嗎?」
  「不是,我在理科班。」
  「真的?為什麼?你明明看起來一副文科班女生的模樣。」因為程少臣不再跟她搭腔,失了對手的溫靜雅插嘴。
  「我英語和政史成績比數理化還要差許多。」
  晚宴無驚無喜地散場。因為怕驚到胎兒,便少放鞭炮,但煙花放了許多,絢爛無比,花式幾乎無重複。沈安若倚著陽台圍欄看了半小時,脖子跟眼睛有些酸,溫靜雅自娛自樂地持了無數根仙女棒畫圈圈,打著哈欠說:「你說得對,安若,過年真是無聊又討厭。哎呀,老爺子又叫了兩兄弟去補習家訓,過一會兒蕭太后也該把我們倆叫去陪她看春節晚會兼訓話了。」她們的婆婆姓蕭,的確莊嚴如太后,沈安若憋住笑,忍著不發言。不能與妯娌在背地裡說婆婆是非,這是母親給她的家訓。
  不過孕婦總有特權,溫靜雅坐了沒幾分鐘,就得以早早回房休息,臨走時朝沈安若扮了個鬼臉。
  沈安若真的有點怕獨自面對她那位大部分時間都過於端莊的婆婆蕭賢淑,那位老人家總是不緊不慢柔聲細氣地說話,緩慢優雅地動作,但給人巨大的壓力。
  此刻已經九點多,程老太太仍然穿戴得彷彿隨時可以出門會客,連妝容都很精緻,看春節晚會的樣子彷彿在欣賞歌劇,極認真,不時對她說:「這歌手的表情不在狀態。」「那個節目的服裝不搭。」她端著茶杯小口啜著,沈安若隨時幫她添水。沈安若已經多年不看春晚,倒是被婆婆專心的態度感染了一下,也認真地盯著演員的嘴,瞧他們的口型對得是否沒有破綻。不過當節目越來越無聊時,蕭賢淑女士終於也看不下去了,改為與沈安若聊天。其實倒也算不上聊天,因為說話的基本只有一個人。
  「安若,你的衣服太素淡,哪裡像結婚不滿週年的少婦。年輕人不要只顧自己的喜好,有些規矩還是要講的。對了,你在家裡都不怎麼化妝是吧,男人啊,整天在外面見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女人,回家後見著自己的妻子素面朝天不修邊幅,這不是逼著他看外面嗎?靜雅是沒救了,你別跟著她學。」
  「上回我去你家,是你自己在拖地嗎?這不是要惹外人笑話,說我們虐待兒媳嗎?要鍛煉身體到健身俱樂部去,這種事以後讓鐘點工做。」
  「聽說你常常加班,這樣哪有精力照顧少臣?他忙了一天,回家後卻發現家裡燈還黑著,這怎麼可以?我覺著你的性子適合在機關單位裡做,你若願意,我來替你安排。」
  「盡早要個孩子吧,男人總要當了爹才能收心,真的長大。身材啊事業啊都是次要的,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對於女人來說家庭比什麼都重要,孩子才是你最實實在在的生命的延續。」
  「你太瘦了,開春後讓你林姨到你們家住一陣子,替你補一補。」
  「……」
  沈安若正襟危坐,保持最得體的笑容弧度,小心地藏著睏意,謹慎地就所有問題都回答「是」,「知道了」,或者「謝謝媽」,一晚上下來,只覺得比連續上六小時的培訓課還要累。終於蕭女士也累了,決定去睡覺,安若暗暗地鬆口氣。
  回房時,程少臣已經換了睡衣,斜倚在床頭看手機,見她進來,揚起莫測高深的笑:「這麼早就被放回來了?我以為怎樣也該到十二點以後呢。」
  「我天分比較高,接受知識比較快。」沈安若趴到床上去,實在不想再爬起來。
  「這倒是,你這種個性,媽比較不容易挑出毛病來。想當年她可是把靜雅一直訓話到凌晨兩點。」
  「大嫂不是從小就跟你們很熟嗎?哪裡用得著這樣?」
  「靜雅那脾氣,別人說一句她頂三句,媽能輕易放過她嗎?總得調教得乖順一點,免得我大哥被欺負。」程少臣回想起往事,語調裡都帶了笑意。
  「你們不欺負別人就好了,誰欺負得了你們啊。」
  「你早點睡吧,才應付我那賢淑的媽兩個小時你就這麼累,明天你還得應付很多更可怕的人呢。」
  沈安若幾乎從床上彈起來:「很多人?你怎麼不早說?我明天都需要做什麼?」
  「陳姨都幫你準備好了,需要給紅包時她會先遞給你,別人送你什麼你都收著就行了。不就一上午嗎,忍一忍就過去了,不會比工作更難應付。你那是什麼眼神和表情啊,好像很後悔嫁給我似的。」
  除夕夜通常都不會過安閒,一過十二點,屋外的鞭炮就不再消停,屋內手機也在不住地叫。沈安若撐著睡意勉強發完了全部的拜年短信,最後把手機都關機了。她換了新床總是睡不安穩,明明很睏,卻始終在迷迷濛濛、半夢半醒的狀態裡,隱約地又聽到手機有短信提示的蜂鳴振動音在響,她正猜想著自己何時換了提示音,矇矇矓矓地爬起來時,卻想起自己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程少臣並沒有躺在她身邊,而是坐在窗外的沙發上回復一條短信。他沒有開燈,手機的弱光映著他的臉。沈安若是第一次見他按著鍵發手機短信的樣子,其實她自己也只收到過他的一條短信。此時的程少臣少了往日的那種精明與勝券在握的自信,倒是有點笨笨的樣子,明顯很不熟練,但他的表情很溫和,嘴角邊噙著一點點笑意。
  她夜裡頭腦總不清醒,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竟忘了該躺下裝睡,直到程少臣抬頭時才反應過來。其實她坐在黑暗裡,他應該根本看不見她,而他的手機屏幕上的螢光一滅,屋內便全陷入了黑暗。
  她聽到他說:「好不容易才睡著,怎麼又醒了?做噩夢了嗎?」他到了夜間脾氣總是很好,聲音也比平日裡要溫柔許多。
  「我認床,換了地方睡不熟。」她喃喃地對著空氣說,又躺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躺回她身邊,替她掖了被角,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拖進自己的懷裡。沈安若一向背對著他睡,被他拖入懷中,仍然背貼著他的胸膛。程少臣向來不在意,只拿她當抱枕用,很快便沉沉睡著。沈安若很嫉妒入眠這樣快的人,幾乎想把他弄醒,但終究沒有使壞。他抱得緊,她翻不過身來,最初數著綿羊,總是數著數著就忘記了數目,後來乾脆數他的心跳聲,不知道數了多少下,終究還是在天亮以前,在遠處辟辟啪啪無休無盡的鞭炮背景音裡睡著了。
  初一這也沒多難熬,家裡固然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但沈安若只需要保持禮貌的微笑就好,幾乎連話都不用說。蕭賢淑女士雖然掌控欲強了點,倒是個好婆婆,替她擋了很多她實在疲於應付的熱情,又似乎對她既不失體面又不搶風頭的表現十分滿意,對她越來越和顏悅色。她本來已經收了無數的紅包,最後蕭太后又塞了更大的紅包給她,打開精緻的紅色紙袋,是純金的蓮蓬,嵌了渾圓的珍珠,看得她直發毛。後來她拿給程少臣看,程少臣直樂:「媽這也算與時俱進,不斷推陳出新。大概你的沉默順從令她滿意,否則她今天會送你金母雞。陳姨說她定做了一隻,看來大概送給靜雅了。」
  下午程家男人們都出去了,溫靜雅也拉上沈安若出去走走:「你想自己逛一逛嗎?如果沒計劃,就陪陪我吧,那個家,悶死人。」
  沈安若其實也很擔心她挺著那麼大的肚子到處走,因為天色很暗,像是快要下雪的樣子,於是欣然同意。
  初一大多店舖都關了門,她們沿著街慢慢走,時時有小孩子在街上玩鞭炮嚇人一跳,溫靜雅卻一直在笑,後來還買了一包摔鞭。她每摔一下沈安若都要跟著緊張一下,直擔心她要動了胎氣立即就要早產,最後終於連哄帶勸地將她手裡的摔鞭沒收了。
  「你看,安若,快樂多麼簡單,幾塊錢就能滿足,只需要花點心思。偏偏男人們總是不懂,以為最貴的就是最好的。他們也總奇怪,為何女人如此不知足。」
  「唉,是啊。」沈安若並不怎麼擅長與不夠熟悉的人閒聊複雜話題,她一直主張交淺言不必深,否則言多有失。不過她向來是極好的聽眾,不打岔,也不會不耐煩,認真聽她絮絮叨叨地講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溫靜雅是有趣的人,可以把最平常的事講得很精彩,別人都還沒笑,她自己就先笑得開心,只是沈安若直覺感到她並沒有真的如表面那樣快樂而已。不過那又何妨,人是多麼矛盾的動物,表象與內在總有差別,看似樂觀的人,常常是悲觀主義者,又如最強硬的人,往往才是最脆弱的。
  「你會覺得我話多嗎?」
  「怎麼會?」
  「平日裡說話其實也沒有人聽的,多是我自言自語罷了,少卿通常別人說三句他才答一句。少臣在家話也少得很吧?」
  「對,很少。」
  「他們哥兒倆就這一點最像了,不過你的話好像更少。」溫靜雅輕笑起來。
  後來她帶沈安若去見一位長輩,她住在年代久遠的舊式的居民樓裡,看起來已經不年輕,穿著寬鬆的外袍,包著素色頭巾,容顏沉靜,舉止優雅,笑起來便令人如沐春風,彈得一手極妙的古箏,泡得一手好茶,像一位得道的隱者。靜雅說:「安若,這是晴姨。」
  直至她們要離去時,沈安若才發現了晴姨行動不便,她穿外套似乎十分吃力。
  「最近做了個手術,切掉身上的某個器官。你是個觀察力太強的孩子。」安若小心地詢問她是否不舒服時,晴姨微微笑,指指胸口:「兩邊都沒有。我不說,你肯定看不出來對不對?」又指指頭巾,「頭髮也都沒有了。不過,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就假裝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樣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她笑得坦然,彷彿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溫靜雅挽著沈安若的胳膊慢慢走,她因懷孕而全身浮腫,走得吃力,漸漸把更多的重量移在沈安若身上。司機其實一直開著車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們倆,但她就是不肯上車。
  「晴姨最近生了場大病,發現得太晚了,差點不能做手術。」
  「她精神看起來很好的。」
  「唉,病過之後,反而很多東西都想開了。她現在的氣色比以前好。」靜雅慢慢地說,「你的話是真的少,連蕭太后都說要我多學你。你都不問我晴姨是誰。」
  「晴姨是誰?」
  溫靜雅笑:「一位長輩,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不要跟媽提我帶你來看過她……咳,反正就算不提醒,你也不會講的。」
  沈安若「嗯」一聲,果然溫靜雅片刻後,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很多人都說,當年爸差一點就會娶了晴姨,只差一點……多遺憾的往事。不過如果真那樣,就沒有少卿與少臣,我們倆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認識。人生多奇妙……」
  「對啊,就像蝴蝶效應。」沈安若像對她也像對自己說。
  「你的氣質很像晴姨的,所以爸非常喜歡你,第一次見到你,就歡喜得要命。」溫靜雅慢慢地補充,沈安若突然想起自己有著另一種優雅的婆婆,她那咄咄逼人的高貴姿態突然就變得清瘦而孱弱。
  溫靜雅覺得餓,帶她去了一家裝修精巧的餅店,初一也顧客滿滿。她各種口味的小餅要了一大堆,連湯水都要好幾份。
  「這裡平時要排很長的隊,經常還沒排到就全部賣光,想買齊各種口味根本不可能。難得今天過年,所以人少,每種口味都齊全。更可貴的是他們生意再好,也不肯開分店,所以品質始終如一。你來嘗嘗看。」
  「好。」
  「近來只剩兩種感觀了,餓和困,所以這幾個月來我都是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再吃,完全過著豬一般的生活,早就不知道身為人類還應該有什麼別的追求。」
  「這樣對胎兒最好不過了。」
  「是啊,大家都這樣說。年輕時我們有那樣多的目標和追求,以為我們都有馬良的神筆,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以為世界都是我們的。到了現在才能體會,原來我們的存在不過是為了一個小嬰兒,從它存在的那一刻開始,你的人生使命都注定了,從此以後你就是為了它而活著的。」
  她見沈安若但笑不語,也微笑:「你現在還體會不到呢,到時候你也會跟我一樣想吧。」想想又說,「真的,安若,盡早要個孩子,趁著還年輕。你看我,體力、精神,真的都不如前幾年了。還有,夫妻二人,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有了共同的目標與使命,再也難分開。」
  安若低頭微笑不語,聽溫靜雅又說:「蕭太后真該在旁邊聽到,這次她一定會表揚我多麼具有大嫂風範。」
  沈安若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們快吃完時,安若在眼角餘光裡看到一襲飄逸的長裙從身旁輕輕掠過,明明是冬天,厚重的料子,但就是令人想到「飄逸」這個詞。她心念正在一閃間,那長裙主人卻折了回來:「靜雅,是你嗎?」沈安若抬頭便見到一位高挑纖細的美女。
  溫靜雅似有一瞬間的驚訝,很快恢復正常。她不便站起,只好歉然地笑笑:「好久不見,紫嫣。看我現在,整個人變了形,難得你一眼認得出。」
  沈安若從座位上站起,聽得靜雅介紹:「這是我多年的同學,秦紫嫣。沈安若,我妹妹。」
  「你又從哪裡撿到這樣一個漂亮妹妹?」秦紫嫣聲音低柔,十分好聽。她只化了淡妝,看起來仍是精緻無比。
  「當然是親妹妹,難道跟我長得不像?」
  「仔細看,倒有一點像。」美女就是美女,淺淺一笑時,周圍景物都失色。
  「你何時回來的?」
  「一周前。你也快生了吧。」
  「快了,還有一個多月。」
  「多好,如今你的樣子看起來都有幾分神聖。」秦紫嫣忍不住彎腰去摸一下靜雅圓圓的肚子,「真抱歉,不能多聊一會兒,我約了朋友,改日再聯繫。」又轉身看向安若:「很高興認識你,安若。」
  沈安若微微欠身致意,目送她離開。坐下時,見溫靜雅也在看向秦紫嫣的背影,表情似在凝思,一不留神將餐巾碰落在地,便要彎腰去撿。
  「大嫂,你別動,讓我來。」沈安若的聲音並不高,但出於一種直覺,她站起來後又向門口望去。已經走到門口的秦紫嫣果然正在回頭看向她,四目相對,氣氛其實有點微妙,於是沈安若友善地朝她笑笑,秦紫嫣也回應她一個友好的笑,只是那笑容看起來有些複雜以及意味不明。
  回家途中的溫靜雅沉默了許多,不再如來時的唧唧喳喳。
  「大嫂,你是否不舒服?」
  「沒有。我吃多了就會困,而且有點累了。」溫靜雅在車後座挪著身子想找個更好的姿勢,沈安若替她在後背塞上軟墊,「謝謝你安若。對了,以後沒有長輩的場合,你也像少臣一樣喊我『靜雅』吧,被人叫『大嫂』會覺得已經很老了。」
  「好。」
  「剛才我那同學……很漂亮吧。」
  「嗯,大美女。」
  「這『大』字用得多妙,這世上美女雖多,大美女卻真的很少。」溫靜雅低聲應了句,迷迷糊糊半合著眼睛,似已睡著。
  快到傍晚時,外面飄起鵝毛大雪,程家兄弟二人卻都還沒回家。客廳裡暖氣極好,程家兩位媳婦陪著婆婆以及陳阿姨在客廳裡閒聊。陳阿姨是蕭女士的好友,丈夫去世後就一直在程家幫忙,幾乎算半個自家人,程家兄弟也拿她當長輩一樣尊重。
  大多數的話是兩位老女士在懷舊,沈安若是好聽眾,不亂搶話,有問必答,也小心地不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溫靜雅則興致缺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安若,你該早點把她勸回來,別由著她的性子在外面逛,這麼冷的天,拖著那麼沉的身子,哪受得了?」陳姨擔心地說。
  「靜雅從小就任性,別人勸不住的。安若可別學你大嫂。」蕭賢淑說。
  「安若不會啦,你放心吧,媽。」溫靜雅滿不在乎,「不是聊你們年輕時的事嗎?我正聽著呢。怎麼又扯到我啦?」
  雪越下越大,蕭女士開始擔心兒子們:「你們丈夫哪兒去了?」
  她們都答不出,於是蕭女士不免不高興:「看看你們這妻子都是怎麼做的,怎麼能連丈夫的行蹤也不知道呢?這天冷路滑的難道不擔心?」
  「又不是小孩子,哪用得著時時盯著怕走丟了啊。媽,上回您不是還教育我,別把丈夫管得太緊,會讓他們生出逆反情緒的。」
  沈安若努力忍著笑,蕭女士還沒來得及發話,陳阿姨趕緊說:「這兩個孩子也真是的,年初一的,連去哪兒都不打個招呼,我給他們打電話。」一會兒回來說,「少卿再有幾分鐘就到家了,少臣手機總是接不通。」
  「他們倆沒在一起嗎?少臣搞什麼呢?」蕭女士一臉的擔心。
  「本來是在一起,後來分開了,少臣大概去見個老朋友。」陳姨回答。
  沈安若見婆婆盯著她看,似在觀察她的表情,只好趕緊拿了手機撥過去,樣子至少是要做一做的。電話裡一直回應:「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她笑一笑,突然覺得這表情很難把握得恰到好處,笑容太坦然了會被說沒心沒肺,太勉強了則顯小家子氣,一定要弧度合適才好。「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媽,他開車一向小心,您別擔心。」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程少臣不耐煩電話騷擾直接拔掉電池的樣子。
  晚餐前程少臣終於也回家,一堆人上前去噓寒問暖,只擔心路況是否很危險,是否出了狀況,見他有些感冒的樣子,又是薑湯又是暖爐,幾乎要把他當嬰兒看待,至於他為何失蹤的話題,一提就立即被人含糊過去。
  程少臣真的受了些涼,吃完飯就回屋了。拜他所賜,沈安若領命照顧他,也得以盡早地回房間,不用陪伴長輩們。
  他在餐桌上明明一副強打精神病焉焉的樣子,在房間裡卻神氣得很,轉來轉去,除了說話鼻音有點重,哪裡還有病人的樣子,又死活也不肯吃藥。
  結婚後他們倆其實甚少有機會待在這樣一個小空間裡面面相對,通常在不同的房間裡各做各的事,如今卻像被綁在一起的螞蚱,真是有些百無聊賴。
  後來程少臣倚著床頭翻一本厚厚的書,沈安若蜷坐在床邊的軟椅上看碟,四十年代的黑白老片,悲悲喜喜,離離合合。聽得程少臣邊翻書頁邊打哈欠,過一會沒了動靜,扭頭一看,原來是睡著了,瞥一眼他拿的厚書,竟然是《漢語大詞典》。
  她拖了被子替他蓋上,想了想,又推醒他:「程少臣,你換了睡衣再睡吧。」
  程少臣翻個身,鼻音重重地嘟囔著:「等正式睡的時候再換,現在我只睡一會兒。」
  沈安若拿他沒辦法,探身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發燒,然後低聲問他:「你喝水嗎?」
  「牛奶。」
  她去拿來兩盒加熱過的牛奶,替他插好吸管塞到他嘴裡,結果他只喝了兩口就不喝了,連眼睛都不睜,將手指揚向床頭矮櫃的方向,示意她放到那邊去。
  真大牌。沈安若也懶得再理他,喝了幾口自己的牛奶,繼續看碟。這一部有情人終於最後在一起,於是再換另一張,仍是老片,《龍鳳配》,司機的女兒從小愛著一起長大的富家二少爺,結果他從來不曾注意過他。
  向後伸手摸到放在床頭櫃上的奶準備再喝幾口,卻發現已經空了。回頭看程少臣已經坐起來,嘴裡咬著吸管,不知在那裡坐了多久。
  「你幹嗎把我的也喝光了?」
  程少臣把剛才咬在嘴裡的那一盒遞給她。
  「我不要,才不要被你傳染。」沈安若推開他伸過來的手,結果手卻被他抓住,捏在掌心裡正反都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沈安若覺得詭異至極。
  「晴姨說,你看起來一副蕙質蘭心心靈手巧的樣子。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你也去看晴姨了嗎?」
  「我去時你們剛走。」
  「你怎麼把自己弄感冒了?你車裡的空調壞了?」
  「和一個老同學到山上去了一趟,雪大開車不安全,走上去的。」
  「哦。」沈安若應了一聲,繼續盯著屏幕,長大後,女孩子出落得標緻出眾,她愛的人終於發現了她的存在,而大哥擔心弟弟,於是跟這女孩子走得甚近。沈安若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程少臣,你覺得我跟晴姨像嗎?」
  「怎麼可能?」程少臣回答得太快,語氣又過於認真,倒讓她愣了一下。半晌後,聽得身後程少臣恢復了慣常的語氣,悠悠地說,「晴姨那是真正蕙質蘭心的才女,至於你啊沈安若,你頂多就是偽小資,假淑女。」
  「嗯。」
  程少臣見她沒反應,卻不肯罷休,伸腳去踢她:「喂,這麼平靜?我還以為你打算咬我呢。」
  「你說得多麼正確,我為什麼要咬你。」
  「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謙虛?」
  「我什麼時候不謙虛啦?」
  沈安若繼續看碟,大哥與女主角關係開始處於曖昧期。結果那個感冒的人還不打算正式去睡覺,又開始搗亂,真是一有狀況就反常地多話。
  「沈安若,你猜大哥他們的孩子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是不知道才問你啊。靜雅跟你說了沒?」
  「沒有。這問題跟你有關係嗎?」
  「當然跟我們有關係。如果是可愛的小姑娘,我們也可以偶爾借回家去玩幾天,如果是男孩那就算了,多沒意思。」程少臣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如果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大哥他們還是生男孩比較好,這樣我們就完全不會有壓力了,生什麼都無所謂。」
  「你家重男輕女嗎?」
  「也不算有。小時候他們一直希望我是女孩子,結果我一生下來竟然是男的,失望之下就把我扔給外公和外婆了。不過媽的思想還是有點守舊,爸倒算是開明的。」
  「你小時候他們有把你扮成女孩子拍照嗎?」
  「當然沒有,打死我也不幹。喂,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不喜歡,我恐嬰。」
  程少臣哧哧地笑:「你恐的不只是嬰兒吧,所有小動物你都害怕,連一個月大的小狗都不敢抱,真是膽小鬼。」
  電影已經演到尾聲,猶豫啊掙扎啊糾結啊,女主角愛上大哥,而大哥決定接受商業聯姻,並送女主角到弟弟身邊,成全她從小以來的夢想。
  程少臣也直直地盯著屏幕陪她一起看,沈安若直推他:「你還是睡覺好了,這片子不適合男人以及病人看。」
  「這電影很久以前我似乎看過的。後來怎樣了?」程少臣打哈欠,他本來也不感興趣。
  「弟弟揍了他的大哥,然後趕他到法國去追女主角。」
  「沒勁的劇情。」
  「對啊,真沒勁,簡單又老套。」
  「你前面看的那部電影是《RandomHarvest》嗎?」
  「我沒注意英文名,只知道中文名字是《鴛夢重溫》。」

《過客,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