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不可理喻的執拗,不過是為了得到一句可以令自己安心的話而已。
——沈安若的Blog
第二天是正常上班日,沈安若被鬧鈴叫醒,掙扎著起床去洗漱。程少臣側臥著,還在沉沉地睡著。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意識到昨晚錯過了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興師問罪的機會,但很快甩掉不安的念頭。
他們倆的關係,每一次有進展,每一次轉向,其實主動權從來也不在她,她根本左右不了他,至多能死撐著自己的尊嚴而已。
程少臣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沈安若問:「你要不要起床?已經不早了。」
「他們都以為我今天下午才回來。」他揉著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嘟嘟囔囔,「你也不要去了,請一天假,好好休息。」
沈安若沒聽從他的建議,準時去了公司。按計劃她應該十一點出發,先去汽車站,再乘車去碼頭,即使算上等候的時間,下午三點前也可以到達目的地。她將自己不在期間的工作一一安排好,正在做最後的檢查,張總親自打了電話過來:「到董事長辦公室去解釋一下那份策劃書。」她心中生出疲累的念頭,看一眼時間,十點半。
策劃書不會有問題,她帶領團隊做了幾天,她自己一字字地核准過。而且程少臣從不在這些事情上吹毛求疵,即使有問題,都只會通過張總傳達。所以他找她,原因只有一個。只是沒想到,他出長差歸來,不去安凱總部,竟然先到了這裡。
「你難道不覺得這份策劃方案拖泥帶水不夠簡約?為一個很單純的目的要繞那麼大的圈子。」言簡意賅,多好的開場白。
「我們小組成員認為細節的適當煩瑣會有更好的廣告效應,畢竟我們要的是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而不是自娛自樂。」她觀察一下他的表情,見他抿緊了嘴不說話,於是從文件夾裡又抽出一份文件遞過去,「我們還有一個備選方案,或許比較符合您要求的簡約。」
他的目光直直地射過來,沈安若別開眼睛環顧四周,不去正視他的眼睛。這間辦公室,他來得本來就少,她進來的次數更少。算起來,這是第二次。
程少臣把第二份策劃書丟到桌子上,並不看,大概沒料想到她還有這一招。他吸一口氣,再吸一口,不冷不熱地開口:「我剛才聽張總說,你要出去培訓很久?」
「是,十一點出發。十天,不算很久。」
「我怎麼不知道?」
「這種事只需要張總審批通過就可以,程董難道忘記了?」
「沈安若!」程少臣的聲音不再那麼從容。
「哦,昨天我忘說了。」沈安若輕描淡寫地回答。
隔了一米多的距離,他倆四目相對,各懷心思,偌大的空間被安靜的沉悶塞得滿滿。
多有趣,這就是成年男女,幾小時前擁抱著糾纏著彷彿全世界只剩了彼此,現在卻可以把空氣僵持成森冷的凝固。
沈安若看著落地鐘的指針一秒秒地顫動著,決定先開口:「我還有十五分鐘就要出發。」
程少臣又沉默了良久,手中的筆拿起又放下,然後再拿起,最後終於擠出一點勉強的笑意和幾個字:「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沈安若直到上了船才覺得神經平緩了一些。海上有微風,吹來溫潤鹹濕的氣息,一直吹進嘴角。她抹了一下,竟然是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來。都怪這海風太潮濕,令她的眼睛不適應。
竟然讓她遇上這種八點檔與二流電影的俗濫劇情,而她連模仿片中女主角絕然離去的勇氣與力量都沒有。比起以折騰自己作代價成全一場悲壯的烈女之歌,她更貪求現世安穩,所以該怎樣就怎樣吧。
本想暫時離開,尋求一點清靜,雖然算不得壯烈,至少也是從容優雅的。老天連這麼小小的要求都不願意滿足她,偏偏讓她被人拆穿,最後走的姿態都灑脫不起來。而且很顯然,程少臣介意的不是她想要離開這個事實,而是她要離開竟然不通知他。他的權威受到挑戰,這才是他惱火的原因。
她才不是因為傷心難過而哭。她只是覺得,連這麼戲劇化的事情到了她自己身上,都變得如此乏味,這無奈又無趣的人生,可真令人感慨。
沈安若到達培訓基地報了到。這裡環境很好,島上沒有高層建築,每一個方向都看得到海,她的房間窗戶向著正東方,若起得夠早甚至可以看海上日出,開窗便可隨時聽到濤聲。在視野遼闊的地方人心變得微不足道,她漸漸忘記自己鬱悶的原因,又覺得睏倦,因為昨晚根本沒休息好,洗過澡倒頭就睡,一直睡到滿天星斗。
手機裡有兩個未接來電,是程少臣的,之前她睡覺時,將手機調到了震動,想來是睡得太沉,沒聽到。猶豫了一下,撥了回去,不想跟他玩拉鋸遊戲,她沒力氣折騰。
無非是問她一路是否順利,住宿和飲食是否能忍受,例行公事一般,很像上級對下屬的關懷。他的聲音沒有情緒起伏,她也掩不住的疲累,連敷衍都覺得辛苦,一會兒便無話可說。
「為什麼突然要走?」都準備掛電話了,程少臣突然問。
「正常工作而已。」
「沈安若,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你。」
「我想出來呼吸點新鮮空氣,最近氣管不好。」
「沈安若,你有事躲著我。」半晌後,程少臣丟來這麼一句。
「我累了,想休息。」
「你那麼喜歡沒事找事,整天鬧彆扭,打啞謎,你不累才怪。」
他成功地勾起她的火氣。
「當然,別人永遠都是錯的,你才是真理,地球大概都跟著你姓。我掛了,再見。」她把手機扔到一邊。
幾秒鐘後,程少臣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我跟你說過沒,我最討厭人家隨便掛我電話。」
「那你先掛。」
他的聲音也染上倦意:「沈安若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不願結婚我就再也不提,你說我對你漠視所以我現在死纏著你。這一回你又鬧的什麼彆扭,你能不能幹乾脆脆說明白了,好讓我及時地反省檢討悔過?」
他再多說幾句,他就該改名叫「情聖」了。沈安若咬著牙,想了又想,總算說出那幾個字:「你的小戀妹妹還好吧?」
他在電話那頭似乎愣了一下:「你突然提她做什麼?她從來就沒有好的時候。」
「那樣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被你這樣利用,她能好得了才怪。」
程少臣停頓了幾秒鐘,然後說:「沈安若你把話講清楚,鍾戀晨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沈安若覺得很無趣:「不是都要聯姻了嗎,竟然說跟你沒關係,你真淡定呵。」
他「咦」了一下:「小戀會跟你講這個?她回心轉意了?」
沈安若的火氣騰地又躥了起來:「這個問題你自己慢慢去研究。我累了,再見。」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念幾遍清心咒了,她最近火氣很旺盛。
「不許掛電話!」她正準備切斷通話,聽到程少臣的聲音傳過來,不大,但隱隱透著怒氣,竟讓她怯了一下。
他們在電話兩端沉默,她幾乎聽得到程少臣在電話那邊極力壓抑著的呼吸聲。時間一秒秒地溜走,他終於開口,恢復了慣常的鎮定,但是冷冰冰:「沈安若,你不要跟我說,你以為要娶她的是我。你千萬別承認。」
沈安若窒息了一下,立即意識到自己這次要認栽,但仍是一頭霧水,她謹慎地選擇閉緊嘴巴不說話。四周真是安靜,只有海浪輕輕拍打岸邊的聲音,她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程少臣的呼吸聲,聽得那樣清楚,彷彿他就在她身前。
「原來這才是你突然不聲不響跑掉的原因。可是有人明確地對你說過,是我要娶鍾戀晨嗎?誰跟你說過這句話,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他頓了頓,見沈安若不說話,又繼續說:「你若不提小戀的名字,我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你這次為什麼翻臉。你連向我求證這麼簡單的事都懶得做,就直接走掉。」
「我現在難道不是在向你求證?事情本來就很巧,我恰好被誤導。」
「你這也算求證?你根本就是直接定了我的罪。我若不追問,還不知要含冤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你還能做出什麼別的事來。」
她無話可說,只聽得他的語氣越來越平靜,而她越來越緊張,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悶熱潮濕,不同尋常的安寧,不知何時就要劈下雷電。
「沈安若,我有一個堂弟,你不記得他了嗎?他可一直記得你,每次打電話時都會問起你。三月份的時候,他和小戀在籌備婚禮時鬧翻了,婚禮取消,兩邊家長們一相情願地等著他倆回心轉意。」
她可真的忘了還有這麼一號人。程少融,程少臣那個在本市地位不凡的二叔的獨子。他是一名年輕軍官,常年在外,在她的印象裡似乎只有他們結婚當天見過他。
原來如此。這麼大一個烏龍,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老天好像存了心要跟她作對。但總之是她理虧,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認錯為好。她誠心道歉,程少臣卻不依不饒。
「對不起?你莫名其妙地演了一出逃跑的戲碼,你覺得一句對不起就夠了?沈安若,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你哪怕肯稍微用一下腦子,你覺得我至不至於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他那副腔調不陰不陽,恨得人牙癢,又讓人從心裡發寒,「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而已,在你心中,我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人,一邊跟你糾纏不清,一邊又去招惹別的女人,在向你求婚的同時又與別人有婚約,為了利益連自己都可以賣。怪不得你不肯嫁給我,總不肯相信我打算跟你過一輩子。原來你不相信的並不是婚姻本身,只是你信不過我而已。你不愛我,不想嫁我,都沒有關係,但我們總算相識這麼多年,做不成夫妻也算是朋友,你竟把我的人格貶損到這種程度,你真讓我感到絕望。」
他罕見地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一時間似乎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
「拜託你不要這麼上綱上線。我沒打算離鄉背井隱姓埋名地跑掉,我只是出來培訓而已,我現在的位置離你還不到三百公里。就算我真的誤會了什麼,我也沒做什麼過激的事吧,我不過是老老實實地等著你親自向我解釋而已。」
「我寧可你哭鬧著向我求證,跟我討說法,罵我負心和無恥,隨便怎樣,也勝過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鬧至少還表明你很在乎,可是你從來都是氣質修養比其他更重要,永遠裝得那麼若無其事。怎麼?你打定主意要把我送給別人嗎?你是不是還覺得你自己的行為很神聖很崇高?其實根本原因就是你才不介意我打算娶誰,反正與你無關。你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就真的拋棄現有的一切出去流浪,我在你心中可從來就沒那麼重要過。至於就近跑到一個小島上去躲幾天,權當鄙視我的一種儀式。」
她算是不小心打開潘多拉的匣子了,沒想到程少臣長篇大論的時候這麼有文學男青年的風采,平時可看不出來。真是風水輪流轉,河東河西各三十年,就在不久前她也是這樣振振有詞地把程少臣說得啞口無言,令他鬱悶了好幾天,竟然轉眼輪到她。
「沈安若,你堅持說我對你的態度像對待寵物。那你對我的態度呢?我在你身邊時你並不怎麼抗拒,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是心甘情願,但我不在時,你也從沒覺得少了什麼吧,說不定還大大地鬆口氣。其實我也一直很想知道,你又當我是什麼呢?路人?嫖客?」
「程少臣你夠了啊,不過是被冤枉了一下子而已,你至於這麼誇張嗎?」
「被誣陷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你又不是沒……」沈安若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又滑了回去,決定不繼續招惹他,「是是,我真的錯了。你無辜又純潔得像天使,我就是嫉妒你太完美所以心靈陰暗扭曲總是伺機找你的碴。時間不早了,我去面壁思過痛改前非,您老洗洗睡吧。」
沈安若躺在床上又沒了睡意,大概因為換了床,也因為她下午因體力不支睡了太多。睡不著很難受,心臟有一半犯著堵另一半空落落,事情明明解釋清楚了,她卻更悶了。程少臣也沒怎麼冤枉她,之前她的確氣憤遠大於傷心,惱火程少臣竟然也會玩這麼低級的政治策略,更疑心他在試探她報復她,所以她才不讓他看了笑話去,令他的虛榮心得逞。她強抑著不要去瞭解實情免得自虐,也不讓自己去在意,依賴誰都不如依賴自己來得安全可靠。可是他們以前吵歸吵,但吵得她這麼理虧的時候卻沒有過。
程少臣今天真是氣得不輕,說到最後聲音都發抖。在她的記憶裡,這算是他最生氣的一回了,就連很久之前的那一回暴力行為,其實他都沒有那麼氣,當時他只是喝得有點多,並且被她刺激到,而她又沒像以往那樣縱然不想配合也半推半就地順從。
看看時間,這個時候他通常還沒睡,她暗暗歎口氣,把電話又撥了回去,但竟然遭到拒聽。
培訓課程安排得非常滿,晚上常常有活動,一天下來十分辛苦,回到飯店洗漱完畢倒頭就睡。島上手機信號不太好,時斷時續,而程少臣竟真的不給她打電話,她也索性不給他打。這個男人,自尊心薄得像糯米紙。上一回她挖苦過他之後,他也很多天都對她愛理不理。這一回他佔了理,當然就更加有氣勢。那麼愛耍大牌,乾脆讓他自己去慢慢復原,她才不給他舔傷口。
也通過兩回電話。一回是島上起了暴風雨,險情不小,手機訊號都中斷,他們回到飯店時,大堂經理說有人留言要她回電話。她用固定電話回過去,程少臣冷冷淡淡地說:「我只想確認你沒被風刮走。」
沈安若不跟他計較,語氣柔軟地問他吃過晚飯沒,因為他一個人時常常忘記吃飯。他說一句「不用你管」就掛了電話,沈安若對著電話無言以對。
另一回是培訓結束的當天,她打電話給他說要在島上多留一天去考察一下當地的漁家民俗小旅店。
明明是晚上,他卻說在開會,聲音都透著不耐煩。
「沈助理,你這算不算假公濟私,公款旅遊?」
「報告董事長,我請了五天的公休假,所以從明天起是我私人的假期。」
「那你愛玩多久就玩多久,告訴我做什麼。如果你要延長假期就去向張總匯報。」
這個小氣巴拉愛記仇的傢伙,她氣得一口氣都提不上來,立即決定要在這裡度完她的假期。
沈安若租了漁家的房子住,每日的大部分行程只是看海。沒有工業的地方,海水與天空,都呈現出不同尋常的藍,不染纖塵。她的日子過得輕鬆自在又健康,跟修行一般。五天加上週末兩天,她可以在這兒整整住上一整個周。
不過這麼清閒的日子還沒過滿兩天,島上就來了不速之客,竟是鍾戀晨,見到她還做出一副驚訝狀:啊安若姐這麼巧原來你也在這裡。
本來沈安若住的那個漁家小院已經客滿,但是鍾小姐一來,她隔壁的客人立即搬走,那客人明明說了要住兩個周。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對這裡人生地不熟,離你近一點會有安全感。」
她聲稱自己是來觀光旅遊的,其實倒像是來監督沈安若的,總是不離她十米之外,又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在東聊西扯的時候不小心提及程少臣:
「少臣哥最近十分忙,談芬姐說他晚上有時候住公司。」
「少臣哥胃病犯了,很嚴重的樣子,但他不去醫院也不吃藥。」
「他心情不好,對我比以前更凶了。」
「他看起來瘦了。」
她每過一小時提一次程少臣的名字,沈安若被她攪到頭痛。
第二天,她的頭就更痛,因為程少融來了,風塵僕僕,行色匆匆,軍裝還穿在身上。
「嫂子。」他客氣地喊沈安若,見她表情不自在,摸摸頭訕訕地笑,「習慣了,改不過來。」他的五官與程少臣有幾分相似,但一臉的正氣凜然,可比程少臣那副正邪難辨變幻多端的模樣忠厚英武得多。
鍾戀晨見了他扭頭便走,程少融去拉她的手便被她一把甩了:「滾開,別煩我。」
沈安若迅速迴避。
那對冤家一聚頭,她這清靜的修行般的假期可算徹底泡了湯,一不小心就能欣賞到這對毀婚男女吵架的現場直播。
沈安若記得婚內一段時間她與程少臣也是見面就吵架,最後為了不吵只好不見面,吵的內容是什麼總也記不得,無非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大事,那就吵不起來了,比如最後那件事。當時無聊到想扔東西,現在想想竟覺得有趣。當然她還記得她出差到雲南,那時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而他追了過去,如同現在的程少融。可如今不過相距兩百多公里,他們連話都懶得講,他不給她台階下,她不想也不願回去。
「看在祖國和人民的分上,你也該對剛從四川回來的英雄客氣點啊。」程少融忍辱負重,沈安若都看不下去了。
「我對他夠手下留情了,若不是這個原因,他還想這麼完整地留在島上?」鍾戀晨的話裡透出濃濃殺氣。
「少融看起來很忠厚很老實,出身在這種家庭他這種個性更難得。」
「是啊,他忠厚老實極了,睡著時念著前女友的名字,錢包裡留著初戀情人的照片。男人們沒一個好東西。」
沈安若忍笑忍得很辛苦。
晚上她散步回來,恰好趕上這一對開戰的尾聲。
「要打要罵都隨你,但我們回家去鬧可以嗎?你幹嗎要當著我二嫂的面讓我下不來台,你想害我以後沒臉見她啊。」
「臭男人,你還有臉跟我談條件。噢我都忘記了,你暗戀安若姐可不止一年兩年了。」
「鍾戀晨,你怎麼含血噴人啊。」
「是誰當初很興奮地跟我說,你二哥的新娘完全符合你心目中妻子的形象。」
「你還暗戀我二哥呢,你都暗戀了十年了,還哭著鬧著堅持改這麼一個曖昧的名字向他示好,別以為我不知道。可憐啊你,我二哥根本不領你的情。」
「程少融你快去投海自盡吧。」
然後是含含糊糊低悶的聲音,不知是動了手還是動了口。
這兒絕對是個是非之地,沈安若決定還是快閃的好。她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當天就向他們告別,胡亂編了個理由,免得他們多心,也免得他們通風報信。
假期還剩好幾日,沈安若決定回家陪父母,連夜乘了火車。當地的小站只有慢班車,一路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她在半夢半醒間總見到站台上明黃色的燈光。終於到達目的地時,才四點多,天剛濛濛亮。
沈安若本想嚇父母一跳,並未提前告知,可是家裡卻沒有人,那老兩口大概又清早去爬山晨練,還好她總隨身帶著家中鑰匙。她挨個房間轉了一下,最後覺得累,趴到父母房間的大床上恍恍惚惚睡過去,醒來時天已大亮,翻身便看到側面上的照片牆。父母大學畢業後一起來到這個城市,在本地並沒有別的親人,便把所有家人的照片一一掛到家中偏廳,佔了一大面牆。沈安若抗議這種裝飾風格令人大腦凌亂,所以他們就把照片牆整體挪到了自己的臥室,因為這裡她極少有機會來。其實大多數都是她的照片,從百日照直到上個月回家與他們的合照,還有幾幅她與程少臣的結婚照,竟然也一直沒被他們撤下。
她走近了打量,她與程少臣都喜歡簡約,牆上連畫都掛得少,完全沒有照片,所以這些照片,她自己也少見,每一幅都裝模作樣,他不笑,而她笑得制式,像裝酷的雜誌封面。其實並沒有真的過很久,不過才一千多天,無論她,還是他,從照片上看竟覺得有幾分陌生。
父母仍未回家,於是沈安若試著聯繫他們,一番盤問下,才驚訝地得知父親病了,今天正在醫院等著手術。
她匆忙趕到醫院。等電梯的人太多,電梯又慢,她乾脆爬樓梯,一口氣跑上六樓。她跑得太急,呼吸失常,汗水濕透衣服,找到病房時見到父親已經換好了手術服,立即掉下眼淚來。
「你從小就不愛哭,怎麼現在反而跟水捏的似的。」安若爸慢聲細語地安撫她,「只是個很小的手術而已,兩三天就出院。你難得休個假出去玩,哪捨得打攪你。」
這句話讓沈安若眼淚掉更多。若不是這樣湊巧,父親做手術時她還在度假消夏。
「咱家女兒哪次掉淚不是為小事情,真若是大事她就哭不出來了。老沈你剛才用詞不對啊,水怎麼能捏?」安若媽說。
「老林,看在我身上馬上要被開洞的分上你讓著我一點成不?安若乖女兒啊,我錯了還不行嗎,下次有什麼事我一定及時向你匯報。不哭了啊,我的心都快被哭碎了。」安若爸被女兒哭得心慌意亂,拍著她的肩,摸著她的頭髮,手忙腳亂地哄勸,「唉,這些孩子們就愛大驚小怪,少臣那天也是,臉色那個白,害得小護士還以為他是病人咧。」
「誰?」沈安若愕然抬頭。
「喔,那個……」
「你們搞錯沒?寧可讓他知道都不告訴我?你們還當我是女兒嗎?」她也顧不上哭了,憤然抗議,突然被母親踩了一腳。
沈安若收到暗示,立即噤聲,知道大概有人來了,迅速抽了張面紙打算抹一下汗水和淚水再回頭,卻愕然聽到媽媽柔聲說:「少臣你來了?不是說過不用過來嗎?這麼遠的路,今天天氣又不好。」
「沒關係。我正好在這邊有事情。」
她驀地轉身。真是見鬼,她忘了自己此時臉上掛著淚,額頭淌著汗,鬢角的頭髮都是濕的,樣子很狼狽。不過他也不好看,一臉倦容,而且看起來真的瘦了一點。
他們兩周沒見了,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程少臣見到她也微微地詫異,兩人都不說話。
安若媽站在她的後面,又暗暗地去掐她的腰,示意她開口打招呼。沈安若吃痛抖了一下,正落入程少臣的眼裡。她扔給他一個白眼,他把眼別開。還好麻醉師跟手術助手們此時已經進來推安若的爸爸沈靖和,時間是八點整。
他們一起在手術室外等候,沈安若與媽媽坐在一起,程少臣安靜地坐在對面椅子上,低著頭,似在仔細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你爸突然覺得不舒服,我就陪他一起到醫院來,主治醫生正好是少臣的大學校友,參加過你們的……那,所以就認出了你爸,然後少臣知道了,當天就趕了過來,就是前天。那孩子擔心得很,折騰了幾個專家,最後連院長都驚動了。其實就需要一個小手術而已。喏,並不是我們主動告訴他。」
「哦。」
「你爸想等手術結束後再告訴你,免得你害怕。少臣說沒個小輩在身邊總是不好,所以他說他過來陪著我。」安若媽低聲地解釋,「你瞧少臣那樣子,竟比我倆更緊張,大概想起了他父親。程老最初也是你爸現在這毛病,因為沒在意,所以後來惡化了。唉,可憐的孩子。」
沈安若抬頭看一眼程少臣,面色蒼白,剛才說話時嗓子也有些啞。這也難怪,他這個時間趕過來,凌晨三點多就需要出發。他最愛睡懶覺,從來不願早起,而且醫院是他討厭的地方,他暈血暈針暈藥還暈消毒水的氣味。
安若媽說:「有些男人一輩子也不會說甜言蜜語,比如你爸。但如果他能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對待你的,不管你懷疑和擔心什麼,你都該相信他對你是認真的。」
「您以前說過,摔過跤的地方應該繞路走,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回的人是笨蛋。」
「我還教過你做人別任性,做事要三思,不許拿婚姻當兒戲呢,你都記住了?少臣比你清楚多了,他回國不久就來探望過我們,坦誠說當時離婚太輕率,倘若還有彌補的機會,請我們不要阻攔。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和你爸覺得,我們沒理由拒絕他。」
沈安若愣了一愣,抬頭看一眼坐在遠處的程少臣,他仍低著頭,似在想心事。「陰險。」她低聲念一句。
「無藥可救。」安若媽被女兒噎到,又擰了一下她的腰,「要說少臣這孩子不過是長得帥了點,錢多了點,唉,還有,腦子也過於聰明了點。除此之外,倒也真沒什麼別的大缺點了,你怎麼就不惜福呢。」
「媽,您可越來越有幽默感了。」沈安若捂著腰直吸氣,想來那裡要被母親掐出淤青來了。
「跟你智商這麼低的人真是沒法交流啊。可憐的你爸,平時連打針都怕,這回遭這份罪,倒不如我進去替他,換他在外面擔驚受怕。」安若媽唸唸有詞地撇了女兒,到程少臣那邊去坐下了。
安若爸的手術很順利。程少臣在手術結束後就離開,快傍晚時又回來看望了一下安若爸,順便告別,說要返回去。
他是自己開了車來的,幾小時的車程,而外面下了極大的雨,不時還有雷電,高速路大概也封了,只能走鄉間公路。安若媽以太過危險以及他起得早沒休息好為由,堅持不許程少臣獨自回家。又看向沈安若:「是不是昨晚也沒睡好?你一下午就沒提起精神來。跟少臣一起回家歇著吧。」
「我在這裡陪我爸。」
「你在這兒盡礙事,快走快走。晚上有專業看護,保姆會過來送飯,而且醫院不許留很多人。」
沈安若還想堅持,母親用「你不是我生的」眼神瞪她。她又望向父親,指望他流露挽留她的意思,卻見父親閉了眼睛裝睡。她只好很沒面子地走掉。
程少臣走得快,步子也大,她跟不上,索性在後面慢慢磨嘰,一會兒就見不到他。等她蹭到一樓大廳,卻穿過人群見程少臣直直地立在門口,大概是外面雨太大,而他沒帶傘。
從早晨到現在,他們就一直沒說過話。手術結束後仍是稍稍混亂了一下,安若媽一忙,就顧不得監視他們倆。
程少臣接過傘撐了就走,不知是想撇了她跑掉,還是打算把車開過來。為保險起見,沈安若小步跑到他身邊,跟他一起擠到傘下面。風很大,雨是斜的,雖然有傘也仍是淋了兩人一身,涼冰冰地貼著身體非常冷,她挨他更近一些。
「那個,謝謝。」她努力地放低姿態。
「我是關心我自己熟識的長輩,跟你無關,你犯不著感謝。」
她在火車上一晚上沒睡好,又虛驚了一場,白天也沒休息,此時沒力氣生氣,於是選擇閉嘴。
她家那個小區並不好找,而且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但程少臣竟然很快就開到了樓下,停了車,定定地坐著,等她下車。
「你要去飯店還是想按計劃返回?你若冒雨趕回去,會害我被我媽罵死。」
他斜了她一眼,不發一言地將車開到地下停車場,跟她一起下了車,並沒如她所想的補一句「你挨罵關我什麼事」。
進了家門,沈安若去找干的衣服,出來時不見他人影。她父母家的房子不小,她找了半天才在廚房找到他,見他從冰箱裡翻出礦泉水擰了蓋子就喝。
「胃病犯了幹嗎還喝冰鎮的水?」她遞過去衣服和毛巾,把水順手拿了回來。
「知道我犯胃病了你還在外面玩得興高采烈也不回家,由著我自生自滅?」程少臣沒好氣。
「那麼一大堆人捧著你,你自生自滅得了嗎?再說難道不是你讓我不要回家,在外面好好玩?」
「你什麼時候突然變得那麼聽我的話了。我還跟你說過不許跑掉,以及跟我結婚這樣的話,你怎麼都不聽啊。」真暈,他才跟母親在一起坐了一會兒,現在說話的口氣就跟她老人家一樣了,沈安若週身冷了一下。
「程少臣你別得理不饒人啊。以前你冤枉我的時候,我有你這麼崩潰嗎?你竟然還自虐,幼稚。」
「哼。」他從鼻子裡發出聲音回應她。
後來他吃飽了飯,心情似乎沒再那麼壞,甚至還在她洗碗的時候幫了點忙,因為她精神不好,不小心灑了一地水。
「你下午去哪兒了?你來不是真的為了洽公吧。」
「我找了一家飯店補眠,今天起得太早,我覺得困。」他誠實地回答。
「你若不困是不是下午就走了?」
「你很希望我滾得越快越好吧。你多可憐,好不容易逃回家一次,竟然還是沒甩掉我。」
「我都說了好幾遍對不起了,你還沒完沒了啦。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那麼脆弱,一點委屈都受不了。」
「你道歉的態度根本就不誠懇。」
「小氣鬼,我才不稀罕你的原諒。」
沈安若不再跟他說話,專心地削水果。
「你打算在家裡住幾天?回去時我過來接你。」過了片刻,程少臣突然問起。
「你這是演戲給我爸媽看呢。我培訓的地方離這一半的路都沒有,也不見你去接我,還拆我的台,害我自己也不能回去。現在裝的什麼勁?」
「我才不會慣著你那個逃家的壞毛病。將來一不高興就跑,越跑越遠,那我的日子還有法過嗎?」
他們倆坐在客廳裡,安靜地各自佔據沙發的一角。程少臣沒形象地癱在沙發裡,一邊翻雜誌,一邊斜瞄著沈安若削蘋果。她削得極熟練,薄薄的果皮細細長長地捲下來。程少臣看得全神貫注,一心一意地等著那果皮斷掉,結果一直削到最後也仍是完整的一條,於是他又低頭翻雜誌,突然很輕地「靠」了一聲,把雜誌扔到一邊去,又斜臉看她,似乎想起了什麼,自顧自地笑了一聲,笑得沈安若感到詭異,抬眼看他,順手把手裡削好的蘋果遞過去。
他衝她曖昧地笑了笑:「我突然記起你那天晚上的樣子。虧得我竟然認為你是因為想念我才變得那麼熱情。你那時是不是恨我恨得直咬牙,若是手裡有刀子,說不定直接打算在我身上開口子了。」
他一提那晚,沈安若從頭到腳都開始發燒。她一把搶過那本雜誌,想看看他剛才看了什麼內容,原來是一樁離奇的八卦軼事:一個遠行很久即將歸來的男人對一直在等他的女友說,自己已經愛上了別人,並且要娶那個女人。女友狀似平靜地答應分手,去赴他最後的約會,在他打算掏新女友照片給她看時用暗藏的刀刺穿他的心臟,其實那所謂照片不過是一面小鏡子,根本沒有別的女人。這麼一個浪漫的玩笑,這麼灑狗血地悲劇收場。
「你這是在後怕呢?放心好了,我那麼膽小,哪做得來這麼勇敢的事?」
「你若真的愛我到這種程度,我都可以死得心甘情願了。」程少臣彷彿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
沈安若斜他一眼,閉緊了嘴,停了片晌還是沒忍住:「又不是兒童,講話怎麼那麼無忌。」
「其實你心裡還是在乎的吧。」
「反正橫豎都是你有理。那天是誰冤天冤地地指控我從來就無視你的存在。」
「我那時候真的快要氣死了,上一刻還覺得自己在天堂,轉眼就掉進地獄,像做自由落體運動一樣。換作是你難道不生氣?」
她不予置評,程少臣又說:「這些天我倒也弄明白了一些事。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沒安全感,不肯相信當初我是真心娶你,也不相信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一輩子,所以才不肯同意再嫁我吧。」他不等她回答,又接著說,「其實我跟你在一起才沒安全感呢,你老是那麼一副游離狀態,什麼事都無所謂,哪有打算真心要跟我過一輩子的樣子?」
「你這些天都在進修文學素養呢,現在講話都一串一串的了。」沈安若無力地說。
「總之,你的態度就是讓我覺得,如果我太戀家無疑是自殺行為。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扯平了。」程少臣無視她的挖苦,一口氣講完。
某人詭辯的功力已經出神入化了,沈安若無語問蒼天。
她乾笑兩聲:「你看我以前沒說錯吧,我們當初能湊到一起去簡直是奇跡,到底誰在禍害誰呢。」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緣分了,隨便丟掉多可惜。所以再嫁我一回吧,有什麼好顧慮的呢,總不會比以前更糟不是?」
「我不要。程少臣,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是真的不喜歡那一張紙,以及害怕那一種儀式。就像賣身契一樣,蓋上章,便完全失了自主權,之後的日子再由不得我掌控。而你,你就是由不得自己失了控制權,所以才這樣執著。」
程少臣歎氣:「你就是吃準了我拿你沒辦法,所以才敢這麼強硬。」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卻想開,「算了,反正我也想通,至少當初你沒嫁別人而是嫁了我;如今你雖然不肯嫁我,但並不排斥與我在一起,甚至在我不在的時間裡都沒被別人騙走。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我只不過沒遇到更順眼的而已,我才沒等你呢。」沈安若正色道。
「你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就是你最喜歡的男人。」程少臣笑了起來。
「你非要那麼自我陶醉,我也沒辦法。」沈安若撇嘴。
他突然攔腰抱起了沈安若,將她放到自己腿上,鬆鬆地圈住了她。沈安若掙扎著退開,結果只是跪坐到他的腿上,這樣就比他高了許多,程少臣需要仰頭才看得到她的眼睛。
此刻他直視著她:「你是喜歡與我在一起的,是嗎?」
沈安若低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他的眼神很堅決,等著她開口。他倆的視線糾結了很久,沈安若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是。」
程少臣似乎鬆了口氣,把她放得低一些,將她完全掌握在他的懷裡,這樣他平視便看得見她。很顯然仰視這種姿勢他不習慣。
「我要的只是這樣一句可以讓我安心的話而已。只要你是在乎的,心裡有我的存在,那麼我就有勇氣等,一直等到你不再恐懼婚姻,真心地要嫁給我。」
「無論多久你都肯等?」
「一輩子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