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5-特別的角落
  或許每個人的心中都會有一處特別的角落。
  楊蔚琪律師也弄不明白她和鄭諧這樣是否算作正在交往中,不過近來他們的確交往甚密,而且誰也不願意先點破。
  他們相處得很不錯,而且很有默契。
  鄭諧很沉默,楊薇琪話也不多。大概因為她的工作需要費太多的口舌,需要抽絲剝繭,咬文嚼字,所以工作之餘她就格外厭倦跟人解釋。
  而鄭諧是這種聰明人,任何事情只要她開個頭,他便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只消他稍稍勾一勾唇角,她便明白他已經領會了她的意思,然後她便無需再多言。
  何況,當他們沉默了許久需要一點話題來調劑時,鄭諧的配合度很高。楊蔚琪發現,鄭諧常常與她看過同一部冷門的電影,也會與她聽過同一首風格怪異另類的小眾歌曲,他可以與她一起談一點歷史與時政,絕不會藐視她的女性觀點,甚至會耐著性子聽她陳述一部網絡言情小說的梗概,聽她抱怨那作者令人難以理解的三觀,有時還會好心地三言兩語替她解決苦惱,比如「你肯定做不來穿著睡衣拖鞋去逛街這種事,不是衣服的錯,是你自己和衣服不搭配的問題。」然後她便釋懷。
  楊蔚琪並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誠然她第一次見到鄭諧便對他懷有好感,而且這種好感在持續加溫,可她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好訊號。
  現代人常常會這樣,遇不上心動的,覺得遺憾,一旦遇上,又覺得不安。在決定投入與付出之前,首先要安頓好自己的心,將它停留在一個安全的位置。
  這個世界很奇妙。與鄭諧相識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可是當他們開始接觸後,便發現原來兩人都在一個圈子裡混,時時就會遇見共同的朋友或者熟人,過去曾無數次的擦肩而過。
  於是難免常常被人打趣,也會有人善意提醒:
  鄭諧這個人很冷情,有一點點不合群;他對女人很不在乎,你也不要太認真。
  鄭諧何止對女人不在乎,他根本就是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他明明什麼都通曉,卻並不感興趣。可是明明是他並不感興趣的事情,他又會很認真地一板一眼地去做,並且做得很完美。
  她眼中的鄭諧,就這樣宛如一潭幽深的池水,平靜,清冽,一眼望不見底,令她很想一探究竟。
  經常會遇見熟人的直接結果是楊蔚琪的大伯要請鄭諧吃飯。
  回國後的楊蔚琪很少去見父母。自她成年後,便離家讀書,與大伯與大伯母關係更為親近,這對沒有子女的夫妻視她若己出。
  說起來她那如今已經退到二線的大伯與鄭諧的父親曾經共事過多年,算是看著鄭諧長大的,後來鄭諧的爸爸調任,才少了聯繫。如今聽說鄭諧似乎在招惹他的侄女,自是打算出面擺一下長輩的架子,要與這位很久不曾打交道的小朋友敘舊。
  楊蔚琪猶猶猶豫豫地對鄭諧說了這件事,本以為鄭諧會一口回絕,她也正好回去交差,卻不想鄭諧答應得很痛快。
  那頓飯的氣氛相當不錯。鄭諧雖然素來冷淡,但面對長輩時甚為謙恭有禮,那份冷淡倒顯得十分沉穩慎重了。
  席間提到一些鄭諧小時候的事,也偶爾提及鄭諧的媽媽與「和和」。楊蔚琪早就發現,鄭諧的表情很難讀看出內容,因為永遠都冷靜得體的,像戴著一層面具,可是每當他聽到母親與和和的名字時,他的臉上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使他顯得真實許多。
  楊家大伯見了已長大成人的小朋友,興致很高,努力灌了鄭諧許多的酒,又藉著微醺的醉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他打算何時娶他的侄女,與他成為一家人。鄭諧微微地笑著,並不作聲,倒是楊蔚琪立即鄭重聲明兩人只是朋友。
  那酒喝得太多,她忍不住去勸止。因為伯父身體欠佳,而她與鄭諧一同出去時,從不曾見他碰過酒。趁著鄭諧出去接個電話時,伯母悄聲笑著說:「你大伯一向認定酒品如人品,見多了平日裡人模人樣,一到醉酒便原形畢露的人。這是在替你考察呢。鄭諧這孩子自小心思深沉,我們又這麼多年沒與他接觸過了,總得驗證一下。目前來看,還不錯。」
  楊蔚琪哭笑不得,最終不得不替鄭諧將車開回去。
  鄭諧喝得遠比大伯多許多,但大伯已經撐到了極限,他卻仍是面色不改,只是眼神有點迷濛,一隻手肘支在車窗上,用手拄著手,微微歎氣說:「我上回喝這麼多的時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似乎很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又補充,「七年前。」
  「你酒量蠻好。能喝過我大伯的人不太多。」
  「再多一點就要吐了。楊伯伯那個人,這一回陪他喝足了,以後他就不會再逼我,否則還要被他整。」
  楊蔚琪慢慢地開著車,似乎體會到他剛才那句話中有話,又覺得是自己多心,於是小心地岔開話題:「我一直以為和和是你的遠房妹妹。竟然是沒有親緣關係的嗎?」
  「沒有。不過跟親妹妹也沒什麼區別,一直看著她長大的。」鄭諧說完後,又似在自言自語,「我還是她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人。」
  楊蔚琪笑:「你真是賺到了。像你這年紀的人極少有妹妹,偶爾有人有一個,也是刁蠻至極,把哥哥當冤大頭,哪有那樣乖巧的。」
  「我記得你是有親哥哥的,可是我想像不出來你刁蠻的樣子。」
  「那樣不一樣的。」楊蔚琪的聲音低弱了許多,她猶豫了片刻,輕輕地補充了一句,「我與我的哥哥並不是同一位母親所生。我的母親……不是我的生母。」
  停了很久,鄭諧說:「抱歉。」
  「沒關係。我大哥與我母親待我極好,只不過我自己覺得有愧,不願意回家,以免時時提醒自己,我便是楊先生某種不忠不義的衍生品與見證。」
  「你稱你的父親『楊先生』?」
  「對,自從我知曉自己的身世後,便一直這樣稱他。」
  「你的生母……你何時知道的?」
  「十八歲生日的那天。生……你是說生我的那個人嗎?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的記憶裡並沒有她。我只有一位母親。」
  「你拗起來的樣子還真是像……」鄭諧把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之後很久都沒再說話。
  他們回的是鄭諧常住的那套公寓。
  鄭諧的確喝高了,難得他一路都還強撐出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回家後說了一句:「謝謝」就進臥室躺下。
  楊蔚琪去給他弄來一杯水,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她在他的公寓裡逗留了很久。她不擅廚藝,在廚房裡費了很大的勁給他折騰出一鍋粥,又在敞著門的每個屋子裡轉了一下,並沒有去碰任何隱私的東西。
  鄭諧住的地方根本不能稱之為家。
  公寓位於豪華地段,窗外有花園般的景致,室內裝修精良,一木一釘都是名品,偏偏根本沒有人的氣息,太過簡潔素淨,也太過莊嚴肅穆,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冷冷冰冰,倒像一間辦公室套間。
  楊蔚琪沒想到,鄭諧這樣翩然如玉的貴公子,氣質超群,品味不凡,生活格調卻這樣乏味。
  不過她再次歎息,人長得帥就會得到差別待遇。換作別的男人,她一定要給他減分。但這種情況發生在鄭諧身上,卻顯得他超凡脫俗。
  後來楊蔚琪終於找到很人性化的一處地方,在偏廳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散落了幾隻草編的蒲團,手藝挺糟糕,像DIY的初始作品。蒲團上還丟著幾隻拼布的靠墊,圖案與色彩搭配得極為雅致,也是手工一針針縫的,但工藝卻精良了許多。旁邊矮矮的籐編架上掛了一串土布做的魚,兩隻花布做的老鼠,一座用一根根細圓木條和薄木片拼成的森林小屋,一隻魚形仿古的陶瓶,手工古拙稚趣,她拿起來看,瓶底刻了「和和手工」四個字,還有一摞書,有六七本,每本都套了布制的封面,風格、圖案各不相同。她拿起一本翻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起來,這樣精美別緻的封面裡包的卻是近兩年大熱的幾本言情小說。
  鄭諧這樣清冷的屋子裡冒出這樣一處童趣稚拙的地方,竟然顯得很協調。楊蔚琪試著回想了一下和和的模樣,似乎像個小女孩,但又隱約記得她明明是成熟的都市女子。她自許記憶力超群,這時竟混淆了。
  天色漸黑時,她見鄭諧還睡得熟,留了一張條子給他,自己回家了。
  晚些時候她接到了鄭諧的電話。鄭諧問:「是你送我回家的吧。稀飯是你煮的?」
  「你醒了?」
  「嗯。我只記得楊伯伯逼著我喝最後一杯酒,後來的事我都沒印象了。我是什麼時候回家的?對了,你是怎麼把我弄上樓的?」
  他明明是自己鎮定地走上樓的,當時一點醉的樣子都沒有。楊蔚琪覺得很不可思議。
  然後她再次確認,任何的缺點到了鄭諧身上,確實都變得非常的特別。
  楊蔚琪很替自己的無原則悲哀。

《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