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6-默契過了頭
  默契得過了,也會南轅北轍。
  鄭諧看著桌上的請柬,深感世界變化太快。
  新郎是這個城市迅起的航運業新貴,與他有過幾面之緣。他比較驚訝的是新娘的名字,竟是蘇荏苒。
  他猶記得就在不久前,筱和和還極力向他推薦她的這位蜜友,而蕭薇表姐也鄭重地將這位小姐的名字列入他的相親對象。
  這月亮圓圓缺缺還沒轉滿兩個盈虧週期,很多事都大變樣了。
  婚禮別出心裁地在一個無人居住的綠色小島上舉行,用遊艇將客人一一送到島上。有別於通常婚禮的車陣,這場婚禮排的是船陣,只有幾千平米的小島周邊密密地泊了十幾艘豪華遊艇,陣勢驚人。
  鄭諧對婚宴的理解就是它是用來給大家提供場所湊熱鬧和聯絡感情的,新人是誰他都常常搞不清楚。
  同桌的都是熟人,還包括了蘇荏苒的哥哥蘇茂葳,只是這位哥哥今天並未一臉喜色,應酬別人時尚陪著笑臉,回到他們桌上就沒了笑意。
  「靠,你那副樣子哪裡是嫁妹妹,根本就是一副把妹妹賣了的樣子。」
  酒喝了不少的蘇家哥哥悶悶不樂地白了發話的人一眼:「你這種沒妹妹可疼的人,體會不了做哥哥的心情。從小疼到大的妹妹,突然就成別人的了。媽的,跟明搶沒什麼兩樣。」他朝新郎方向投去一個有點怨恨的眼神。
  「誰說我沒妹妹?我妹妹多了去了。我究竟有幾個好妹妹……」被回話的人喝得有點高,直接開唱了。
  蘇茂葳僵著面孔。隔他幾個位子的鄭諧笑一笑,安慰他說:「開始總會有點不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差點忘了這也是有『妹妹』的人,茂葳你學著點人家這心理建設。」有人湊熱鬧。
  「阿諧,你家和和女大十八變啊,今兒我一打眼愣是沒認出來。」有人幫著轉移話題。
  鄭諧扭頭看了一眼立在新娘子旁邊的和和,她是伴娘之一,一身很飄逸的古希臘式的白色禮服,挽起頭髮,亭亭玉立,端莊嫻靜,的確與往日模樣大不同。
  「哪個是和和?左邊那個?哎喲喂,我記得上個月見她還是一小丫頭模樣呢,跟在阿諧身後像個娃娃。」
  「阿諧一向喜歡把和和弄成小娃娃模樣,他是個LOLI控。」
  鄭諧懶得理他們,又將目光轉向新人方向。伴娘伴郎有兩組人,筱和和站在新人身後,衣飾和妝容都與她平時大不相同,連她的表情都有點怪。雖然她的笑容看起來很端莊,但他卻覺得和和笑得有點勉強。而且,鄭諧很不認同地看著她在一群人的起哄下,替新娘喝掉杯中的酒,惹來一陣掌聲。代酒是要喝雙份的,本來那酒只是三分之一杯,但有人奪過酒瓶故意地把二兩半的杯子填到滿滿。和和持著杯子正猶疑著,旁邊的伴郎從她手裡把杯子接過來,一口喝到見底。和和微微向他欠了欠身,沒有笑。
  鄭諧的秘書韋之弦也在現場,並且前前後後地幫忙。鄭諧這一席上的人她大多認識,於是經過這一桌時,順便過來打了一下招呼,敬一杯酒。
  韋之弦佩著一支寫有「親友」的胸花,只有與新人極熟的人才會佩戴。有人便打趣她,韋小姐這樣漂亮,怎麼不去做伴娘?
  韋之弦笑一笑:「我已經做過三回。按老人們的說法,再多做一回,會嫁不出去了。」在離去前向眾人欠身致意,又向鄭諧單獨告別。
  鄭諧低聲問:「那個伴郎看起來有點面熟,跟我們有業務往來?」
  韋之弦立即知道他指的哪一位,因為另一位他們極相熟。她也低聲回應:「是新郎的好友,與我們沒有業務往來的。或許您在別的場合見過面?好像是姓岑……岑世,對,是這個名字。」
  鄭諧面色沉了一下,聲音也頓了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別讓和和喝太多的酒,她平時很少碰酒,沒有分寸。」
  「我會留心。」
  他轉回身來,見桌上兩位哥們兒在似笑非笑地看他,於是咳了一下:「做伴娘伴郎超三次就難娶難嫁了,我還是第一次知道民間有這種說法。好像我也做過三回伴郎了,以後你們結婚都千萬別找我。」
  「滾,就算咱國家男女比例失衡到了必須允許男同性戀結婚的時候也輪不到鄭大公子找不到老婆,你矯情個什麼勁?」
  「難說,這人的眼光跟品味擰巴,一般人難入他的眼。」
  他們平時湊得這樣齊也不容易,而且鄭諧有一點點孤僻,平時參加聚會的次數不多,因此大家藉著難得逮住他的機會使勁地損。
  「聽說你最近跟楊中興的女兒走得很近?真的假的?我見過那位小姐兩回,跟你以前交往的女的不是一類人。你拖了人家下水陪你玩遊戲,不厚道啊。」
  「就是,要玩也別挑這麼有挑戰性的。楊家財大勢大,跟他們把關係弄僵了不好看吧。」
  「你們怎麼知道我不是認真的。」鄭諧輕描淡寫地說,收到「靠」聲一片。
  新人過來敬酒時,只有一組伴娘伴郎跟了過來,並不是和和那一組。伴娘朝他甜甜一笑,似是故人,他卻記不得曾在哪裡見過。鄭諧下意識地扭頭找和和,見她與岑世站在幾米之外,兩人之間也隔了一臂的距離。和和依然是那副唇角微微俏皮地翹著,笑意卻不達眼底的表情,是他不曾見過的端莊與凝重。岑世卻在看他,臉上也沒太多表情。
  中午的婚宴漸漸到了尾聲。鄭諧掏出手機見有一個未接來電,撥了回去,是楊蔚琪。
  聽說他們在海島上參加婚宴,楊蔚琪說:「多別緻。我好像有六七年沒坐過船了。」
  鄭諧說:「你若真想出海,我有一艘遊艇。」
  「衝浪快艇?會暈船吧。」
  「十幾米長的那種,不會很暈。今天天氣還不錯,適合出海。你要來嗎?一小時後在三號碼頭等我。」
  新人晚上在海邊的酒店裡還有另一場宴請。和和他們與新人一起離開,鄭諧則去與楊蔚琪碰面。
  他們已經有一周沒見面。不見的時候偶爾聯繫一下,算不上想念。但鄭諧覺得自己竟然對即將的碰面有點期待,即使只因為他需要做點事情轉移一下注意力。
  鄭諧的酒喝得不太多,所以當船開出海岸線後,駕駛員便離開控制室,由鄭諧來駕駛。鄭諧甚至很有耐性地教楊蔚琪開船。
  她學得很快,二十分鐘後就可以上手,當然是有鄭諧陪在旁邊。等鄭諧退出一步遠,她便驚嚇得叫起來,還伸手去扯鄭諧的衣服,完全不顧淑女形象,逗笑了鄭諧。
  晚上月亮慢慢從東方升起,缺了大半邊,天空中星光閃爍。
  楊蔚琪躺在甲板上的躺椅上看著星空:「這麼亮這麼多的星星,我記得只有小時候才見過。」
  「你不怎麼旅行吧?」
  「對,如果有時間寧可在家裡睡懶覺。以前我總覺得,旅行是件勞心勞力的事,還不如在家裡看風光圖片,一樣有身臨其境之感。」
  鄭諧笑了一下,發現沒法回應這句話。楊蔚琪又說:「真的,我記得以前某位科學家說過,很多人看著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也會產生諸如悲傷、喜悅、痛苦、焦慮這些感受,或許程度輕一點點,但感覺是一樣的。」
  鄭諧說:「我到是聽過恰好相反的一句話,只要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當作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自己作看客,就不會生氣傷心難過了。但可不是什麼科學家說的。」他記得這是和和說過的,那時候她年紀還很小,令他很訝然。想到和和,他心裡多少有點犯堵。
  片刻後,楊蔚琪又打破沉默:「有時候心裡煩了,就很想弄一棟在海邊、森林或者田里的小屋,周圍沒有人住,每天打漁、採果子或者種菜,早晨看日出,傍晚看日落,晚上看星星,就這麼過一輩子。」她見鄭諧沒回應,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很矯情喔?」
  「你受得了沒有自來水和電燈,沒有網絡,沒有電視和手機信號的日子?」
  「受不了,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
  「我在海邊、森林裡和田里都有小屋,只不過每次都只去住一兩天而已。」
  「看不出來你這麼會享受,我還以為你就是那種把工作當最大樂趣的人。」
  「也沒覺得是享受,出去休息兩天是為了精神更好地工作,工作是為了賺更多的錢,錢多了是為了能更有條件享受,享受又是為了能更好的工作……簡直是惡性循環,不知道到底要做什麼,結果是休息的時候也像是工作的一種,什麼樂趣都沒有。」
  楊蔚琪吃吃地笑了起來,繼續仰頭看天。而鄭諧倚著護欄坐在黑暗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鄭諧,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呃?」
  「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低頭看手指。」
  「是嗎,這個你都發現了?其實我也沒什麼心情特別好的時候。」
  「但是你今天看起來格外不好。」楊蔚琪看看時間,「要不我們回去吧,你已經陪了我幾個小時了,回去早點休息。」
  鄭諧輕輕歎口氣:「其實也沒什麼。遇見一位故人,想起一些不怎麼愉快的往事。」
  「婚宴上?」楊蔚琪見鄭諧沒反駁,又試著問:「你的舊情人?」
  鄭諧動了一下嘴角:「若是我的舊情人就好了,誰還記得誰是誰。」
  楊蔚琪被他話中的含義逗得笑了一下,但沒有笑出聲,也沒說話。過了半晌聽到鄭諧又說:「若你知道,很多年前你本來有機會與初戀情人復合,卻被人刻意阻攔了,你會怨那個人嗎?」
  楊蔚琪慢慢地問:「多久之前?年紀不同,對事情的感悟自然也不同。」
  「很多年了,七年。」
  「七年的時間,當年的小孩子如今都長大成人了吧,一定能夠分得清善意與惡意。何況,真若是刻骨銘心,又怎麼會被別人輕易就阻攔了。所以,你絕不是主因。」
  鄭諧說:「謝謝,你可真會安慰人。」
  「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楊蔚琪說,「你的和和妹妹?」
  「那時候一心以為是為了她好,在她頭腦不清的時候替她做出正確的選擇,但是如今,竟然不敢確定當時做得對不對。」鄭諧彷彿自言自語,回想起筱和和今天異樣的神情。
  和和是那種神經大條,凡事不放在心上的人,並且很有阿Q精神,擅長自我麻醉,所以能讓她神色異常的事情,可想而知她心中多在意。和和向來不提往事,覺得憶舊是老年人才做的事,她只談自己未來的種種計劃和設想,別人提及她自己的兒時故事時,她也常常一頭霧水記不清,她記性很差。所以連鄭諧都以為她完全忘記了。
  楊蔚琪說:「我小時候很討厭大人們對我說教,覺得他們迂腐又可笑,表面點頭,心裡反抗。直到很多年後,經歷過一些事情,才發現原來大人們說的都是對的,並且完全是為了我好,只是當時的我,沒有辦法理解。」
  她看向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倚坐在船舷的鄭諧。他一半臉隱在暗處,另一半則映在月色下,籠著一層薄薄的光暈。他皮膚極好,臉上空空洞洞沒有什麼表情,令人看得很不真切,就像精緻的蠟像一樣,也不知她剛才的話他倒底有沒有聽進去。
  楊蔚琪恍惚了片刻,突然指著北方的天空喊:「看,流星!快許願!」
  鄭諧順著她的手望去,什麼也沒看見,於是回頭:「在哪裡?」
  「可能速度太快了。」楊蔚琪替他遺憾,「你曾經對流星許過願麼?很靈,真的,我試過。」
  鄭諧終於笑出來,他的笑一般不出聲,但是能令人感覺到。鄭諧說:「幼稚。」
  「幼稚也比無事可做有趣多了。」她笑一笑,突然又喊,「又一顆!哎,落得太快了。」
  鄭諧又回頭。楊蔚琪笑出聲來:「你不幼稚為什麼也要回頭看?」
  「根本就沒有流星吧,你玩空城計。」鄭諧又笑了。
  「你笑的樣子比板著臉好看多了,你應該多笑笑。如何?你覺得心情好點了嗎?」楊蔚琪無視他的問句。
  鄭諧的笑容掛在臉上,繼續也不是,收起也不是,就那樣僵著,手機恰在這時響起,是筱和和的號碼。
  海上漸漸起風,手機信號不好,斷斷續續聽不清聲音,很快便掉線了。
  他又撥回去,仍是嗤嗤啦啦聽不真切,電話那頭的女聲似乎並不是和和的。
  鄭諧心下有些著急。他盡量不在楊蔚琪面前表現出異樣情緒,甚至沒讓她知道是誰的電話。但還沒等他說話,楊蔚琪先開口:「好像起風了,我們回去吧,免得危險。我也困了。」
  上岸後,楊蔚琪借口要趕回家看直播的娛樂節目便自己開車先走了。鄭諧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自己開車沿著海邊的路去了蘇荏苒的婚禮晚宴所在的那家酒店。
  那家位於海濱的豪華酒店的台階一直延伸到海中,鄭諧遠遠就看到了和和。
  她和另一位伴娘在一起坐在已經很接近海水的一級台階上,已經換下了白天的禮服,穿了另一身辨不清顏色的連衣裙,那面料在月光下發亮,很遠就看得見。
  他走到她們面前,向和和伸出一隻手。筱和和沒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像慣常那樣扯住他的袖子,抱著他的胳膊站起來,站直時沒站穩,狠狠地晃了一下,想來已經喝得差不多。
  另一位伴娘拍著手大笑:「筱和和你輸了,不許賴賭注!」
  和和說:「願賭服輸,誰怕誰?」
  鄭諧又伸手扶起這位女子,忍不住皺眉:「喝成這樣,為什麼沒人送你們回家?」
  另一位女子說:「和和說,喝多了的女子絕不能上陌生男人的車,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送。」
  和和有點含糊不清地說:「這麼龜毛的話才不是我發明的,是我大哥教我的。玎玎,你也千萬要記住我哥的教誨。」
  鄭諧認命地將兩位醉女一一送回家。帶她們離開時被留在那裡的工作人員仔細盤查了一會兒身份,很盡責。他將車開出停車場後,從後視鏡中看到岑世上了另一輛車。他們的視線短暫交匯了一下,彼此微微點了點頭。
  玎玎下車後,和和從後座爬到前座來。鄭諧本來已經發動了車子,見她玩雜技,立即剎住車,不認同地看著她的不雅舉止。
  和和無賴地說:「反正我喝醉了,你訓我我也記不住。」
  「我可以明天再訓。」
  「那時候我就記不住今晚的事啦,我可以不認帳。」
  鄭諧搖搖頭,繼續開車。
  車內太安靜,和和開始輕輕哼歌,一會兒唱《小白船》,一會兒唱《兩隻老虎》。他見她醉態可掬,索性由著她,過了一會兒問:「你又跟人玩打賭遊戲,每次都很無聊,每次都輸。這回又輸的什麼?」
  「這回還好,要去玎玎家做半天鐘點工。」和和老實回答,「都是你害我輸。我們賭你會不會來,我說你不會,玎玎說你一定來。」
  「你怎知我不會來?」
  「因為荏苒一定會留司機送我們回家啊,所以你一定不會做這樣的重複勞動。你的約會怎麼這麼早就結束啦?楊小姐會不會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在約會?」
  「直覺。我直覺向來很靈的。」和和興致勃勃,「你還記得丁玎嗎?她出國好多年,最近才回來。我們小時候常常一起玩,有一回跳皮筋時她把腳扭傷了,因為她是個小胖妞,大家搬不動她,又沒有大人在家,後來是你背著她去的診所。她為這事暗戀了你許多年。」
  「胖妞?她看起來比你都瘦。」
  「當時你背著她上樓,後背都濕了。玎玎從那時起就痛定思痛地減肥,終於成瘦妞了。這都是愛情的力量呀,哥哥。」筱和和誇張地張開雙臂擺了一個造型。
  鄭諧把她伸得老長的手臂替她折回去:「女孩子家醉成這樣,不成體統。你好多年都沒這樣禮貌地在私下裡喊我哥哥了,喊得我毛骨悚然。」
  「我喊你名字你嫌我沒禮貌,我叫你哥哥你又不舒服,你可真難伺候。」她好像在自己對自己講話,含含糊糊地,「玎玎再早回來一個月就好了,我可以當她的高級參謀,教她怎麼去接近你,去倒貼你,有熱鬧看,還有外快可賺。她喜歡你那麼多年,都是照著你喜歡的標準來修煉自己的。真可惜,人和人果然要在很合適的時間相遇才對。」
  他們這時已經到了和和的樓下。鄭諧沉吟片刻,遲疑了一下說:「和和,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就是告訴你玎玎暗戀你啊,她沒勇氣說,我替她講好了,這樣她也不遺憾,你也沒損失。」
  「你自己有話要說嗎?」
  「沒有,真的沒有。」和和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看起來天真爛漫。她搖了一會兒把自己搖暈了,伸手抱住自己的腦袋,又用手指敲自己的太陽穴。
  鄭諧探過身去,撥開她的手,伸手替她揉了一會兒,順三圈,逆三圈,然後再循環,是以前和和教他的。
  和和說:「你今晚怎麼這麼好?」
  「我以前對你不好嗎?」
  「以前若是我喝了酒,你都是先訓我一頓,然後把我丟進屋裡不管我,連水都不給我倒,讓我自生自滅。」
  「你以前沒喝過這麼多。而且你不是說你喝醉了,我現在訓你也沒用。」
  「你以前訓過的話我都記住了。你看,我今天沒讓陌生人送我回家。」
  鄭諧把放在她太陽穴上的手收回,下車打開她那邊的車門:「你看起來還挺清醒的,下車吧,我們回家。」
  和和下了車,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突然就撲到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腰,作出一副奶聲奶氣:「哥哥,你背我上樓吧。」
  鄭諧反射性地掙了一下:「筱和和,你再鬧我可要把你扔這兒不管了。」他閃了半步後立即回頭,見和和朝著另一邊歪過去,迅速伸手抓回她,筱和和順勢一頭撲進他的懷裡,然後就老老實實地不動彈了。
  鄭諧低頭看了一下,她竟然睡著了。
  他只好打橫抱起她,一級級地從地下停車場走到頂樓,走了很久,又從和和的小包裡翻出鑰匙開門進屋,將她放到臥室的床上。
  這一系列動作很費勁,好在並難不倒他,而且和和又瘦又軟非常輕。只是將她放下時,她披散著的頭髮纏到了他的襯衣扣子上,解了很久才解開。
  鄭諧藉著月光看向和和。她已經卸了裝,臉上脂粉未施,頭髮披散著。她的臉很小,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幾乎遮住小半邊臉,宛如瓷娃娃。鄭諧恍惚有種錯覺,似乎回到了小時候,每次帶她出去玩她都會累到睡著,最後要把她背回家。她家裡通常沒有人,總要鄭諧替她脫了鞋子外套,給她蓋上被子。
  鄭諧那時就常常感慨,自己迫不得已地玩著真人版過家家遊戲。
  他心緒動了一下,開了床頭的燈。睡著的和和似被燈光刺到,皺著眉心翻了身,半趴著,臉埋進枕頭裡,頭髮散落到枕頭四處。
  鄭諧擔心她會窒息,小心地將她側過身來,把她的頭髮梳理到一邊,替她脫掉鞋子。
  她那件連衣裙非常緊,以至於她在夢中也一直深呼吸著。鄭諧下意識地替她把後面的搭扣和拉開鏈解開一點,讓她可以呼吸得順暢些,當他的手指觸及和和的皮膚時,他卻如碰到開水般突然縮回了手,起身拉開床邊的涼被把她從脖子到腳全蓋了起來。
  此時燈下的和和並不是他熟悉的那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彷彿那些傳記式的女性電影,當幼年角色向成年角色轉換時,小小的女孩子,在一個舞蹈的跳躍迴旋中,或者在一點閃動的燭光裡,就突然長成大人,長成令他陌生的模樣。
  鄭諧有一點點煩躁。他關掉檯燈,摸著黑在和和的屋子裡沒有目的地轉了一下,然後去廚房替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想離開又不放心扔下醉得不省人事的她,最後索性到通向客廳的陽台上去欣賞星月夜。
  天空非常晴朗。月亮已上中天,映得大地一片光華,星子反而看不太清。有風拂過,方向不定,時而帶著暖意,時而很涼爽。
  陽台是露天的,面積很大,和和在那裡擺了一隻月牙形狀的籐編搖椅,和幾隻樹樁造型的木頭矮凳。
  和和對她不感興趣的事情非常懶,所以陽台上沒有通常的花花草草,非常清爽。鄭諧記得以前這裡擺了一大排仙人掌和仙人球,因為那種植物不需要總是澆水,生存能力強。但是現在連這些都不見了,大約和和怕傷到了她的貓,她的粗心和細心非常有選擇性。
  思及那隻貓,鄭諧從進門後竟然也沒發現,不知躲哪兒去了。他不喜歡它,估計它也不喜歡他,被他躲閃過幾回,自己也知道見到他要繞道走了。
  鄭諧轉了一圈沒找到貓小寶,卻找到了貓的小窩,想到它肯定沒吃上晚飯,於是從冰箱裡翻出兩包妙鮮包給它扔到窩門口處,自己又回到陽台上,在那只可以搖來搖去的籐椅上坐下來,看著月亮。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自己有什麼事可做,於是掏出手機給楊蔚琪打電話。
  「你到家了吧?」鄭諧問。
  「早就到了。你那邊沒事吧?」
  「沒。能有什麼事?你在做什麼?」
  「看碟,《窈窈美眉》。你呢?」
  「看月亮。」
  楊蔚琪在電話那頭笑:「你看見嫦娥姐姐了?」
  「沒,只看見月亮表面坑坑窪窪,我覺得嫦娥在那上面沒地方可住。」
  「或許她住月亮背面,我們看不見的那一面。你用望遠鏡在看嗎?不然怎麼看得到月亮的坑?」
  「沒有望遠鏡,我觀察加想像。」鄭諧把電話移到耳朵另一邊,「你看的是那部《Sheisallthat》?你竟然也會看青春片,而且是這麼老的片子。」
  「看老一點的青春片會顯得我膚淺和幼稚的程度輕一些,而且與眾不同。」隔著電話,楊蔚琪比平常更俏皮些,「鄭諧你竟然連這片子都看過?不像你的調調啊。」
  「沒看過,只是聽說過。」鄭諧說,「那片子是好結局嗎?」
  「當然,看青春片就圖輕鬆,誰願看傷心的結局?」
  「哦。」鄭諧把到了嘴邊的一句話嚥下,繼續抬頭看月亮,試圖判斷出它移動的速度。
  電話沒掛,他一向等著楊蔚琪先說再見。一會兒後,楊蔚琪說:「鄭諧,國慶假期你若沒什麼事情,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兩天吧。」
  「好。你想去哪裡?」
  「哪兒都可以,只要人少一點就好。我們去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
  「慶祝我們交往時間過半。現在我們已經認識一個月了,我自己有時都覺得很神奇。」
  鄭諧立即明白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呆了片刻,緩緩地說:「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沒信心?」
  「都沒有。」楊蔚琪接得很快,但立即換了一副輕快的調子,把上一個話題岔過去,「下周我請你吃飯吧。我最近學做了幾道名菜,希望有英雄敢於以身試菜。」
  「好。」
  「你記得自備胃藥。」
  鄭諧收了線,沒多久那種莫名的無力感又漸漸湧上來。他回房間去看了一眼和和,她還在睡著,睡得很熟很安靜。回到陽台後,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想起當年一首流行到一聽就頭大的歌,《都是月亮惹得禍》,無聲地笑了笑,又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想找出些東西來,這回他摸到一盒煙和火柴,是從蘇荏苒婚宴上拿的,每位客人都有。
  極好的煙。他取一支含在口中,用火柴點燃。風不算大,但他許久不用這種東西了,劃了兩根才劃著。
  其實他極少抽煙,所以抽第一口時,因為迎著風,甚至被嗆了一下。
  鄭諧思忖著該將煙灰撣到哪裡,然後他直覺他在被窺視。他的直覺向來靈敏。
  果然,在門口處,那只令他頭痛的小動物貓小寶,正探頭探腦地望著他。
  鄭諧有很久沒見它了,覺得它長大了一點,連眼神都似乎成熟一點了。
  儘管貓小寶好像沒有要靠近他的打算,但鄭諧還是全身警戒起來。結果那隻小貓只是嗖一下竄到陽台的某個角落,叼出一個盤子扔到他面前,又快速地逃走了。
  他低頭撿起,竟是一隻十分精緻的小小錫盤,四周雕著花朵和天使貓,看起來像煙灰缸。
  鄭諧就那樣在籐椅上搖啊搖,有一口沒有口地吸著煙,吐出的煙霧還沒有成形便被風吹散,樓下草地上有隱隱約約的蟲鳴聲。這種感覺似乎回到少年時,尤其被剛才那隻貓小寶一攪和,這樣的夜晚甚至有了童話色彩。
  他看著月亮似乎又向西斜了幾度夾角,數了數某一塊天空到底能看見幾顆星星,然後便有了一點點睏意,朦朧間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那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爸爸說:「阿諧,我送你一件生日禮物。」然後他就見到了被包在淺粉色糨褓裡的小小的筱和和,小小的包被上印了許多的小貓,糨褓中間攔腰繫了一根紅綢子,結成花朵狀。
  他在迷糊之中都想笑,這麼荒唐又有趣,分明是夢,但竟然跟真的一樣。然後又夢見和和很快地長大,笨手笨腳地爬,踉踉蹌蹌地走,咿咿呀呀地說話,戴上紅領巾,得許多的小紅花。他的夢如走馬觀花的觀景長廊,那麼久遠的過往,就在有限的長度內一幀幀地浮現,有些鏡頭模糊,有些鏡頭清晰,大多數都是和和在笑,淘氣地笑,得意地笑,開心大笑,還有周星星式的假笑。
  但他記得最清晰的卻是這一副,他遠遠地看著和和坐在沙發上蜷成蝦子狀,緊緊摟著抱枕,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無聲地掉淚,淚流了滿臉,一直流進嘴角,她尚不自知。直到發現他在看她,才擠著笑說:「我的鼻炎又犯了。」將屏幕暫停,轉身到洗手間去洗臉。
  鄭諧低頭看桌上那張DVD的封面,青春洋溢的一雙面孔,俏皮的動作,與和和當時差不多的年紀,《Sheisallthat》。明明看起來是一部喜劇,卻令她哭成那個樣子。
  鄭諧還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著,又因為在虛無中仍感覺到被注視而猛地睜開眼。果然這一回是和和抱著一團被子站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看著他。她已經換掉禮服,穿著印滿淺色小花的睡裙,頭髮還是亂蓬蓬地散著,有一半被風吹得擋住了眼睛。
  見他醒來,和和說:「你怎麼在這裡睡著?會感冒。」
  鄭諧站起來,發現自己用一個姿勢坐了太久,有點麻。他見和和的眼晴清亮,口齒也清晰,一副酒意全消的樣子,甚感神奇。他忍不去上前去把她遮住眼睛的頭髮別到後面去,他見不得這樣悶的髮型。
  和和卻突然向後退了一大步,一直抵到牆上去。
  鄭諧不以為意,朝她笑了:「你的酒醒得可真夠快。」
  「我沒醉。」
  「我知道,你只是喝多了。」鄭諧把口氣放輕,「下回少喝點。女孩子喝酒多了容易吃虧。」
  「我沒喝多,我只是困了。」筱和和堅持自己的清白。
  「好,下回你若困了就不要喝酒,不然很容易在外面睡著。」鄭諧也覺得困意陣陣來襲,不想再跟她攪和,「你想喝點什麼嗎?牛奶?蜂蜜?」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和和還是抱著那團本打算給他蓋上的被子,僵硬地站在牆邊。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在對面,有事你給我電話。」和和不喜歡黑夜,害怕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肯參加夜裡的戶外活動。在夜晚的戶外,她經常表現反常,比如兩三個小時前她還拚命撒嬌,現在又這樣把他當陌生人一樣防備。
  鄭諧扯了扯弄皺的衣服,跟和和打了招呼,轉身離去。和和抱著那團被子在他身後拖拖拉拉地走著,將他送到門口。
  鄭諧開了門,聽到和和在他身後小聲叫了一聲:「哥。」
  他頓一下,回過頭來。
  「你送我回來時,我沒鬧,沒說奇怪的話吧。」她的眼神漏著怯,十分不確定。
  「沒有,你一直很乖,上車就睡了。」
  「哦。」她垂下眼睛,在鄭諧就要關上門時輕輕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鄭諧關門的動作停了停,最後只提醒了她一句:「記得鎖門。」
  鄭諧走後,和和將被子扔回沙發上,去冰箱找了貓糧走到貓小寶的窩前,發現它已經吃飽正在酣睡後,便小心地把它抱出來。她用一條毛巾包著它,把它一直抱著陽台上,就坐在鄭諧坐過的那張籐編搖椅上,怔怔地發呆。
  小時候她害怕夜晚,更害怕夜晚的天空。天上黑壓壓一片什麼都見不到時她覺得喘息不順,但月亮當空,星星也明亮得可以看清星座的形狀時,她也會突然受驚,她總疑心月亮會掉下來,而星星組成的那些形狀會將她吸進去。
  鄭諧曾經說她這是符號恐懼症,試了很多方法來幫她克服,還一度地拖著她去露營,晚上把她揪到他的遊船上去兜風,結果害她度秒如年。後來她年紀漸長,鄭諧終於肯正視這是一種病症,而不再把她的這種行為當作任性,也不再強迫她去接受關於夜晚的種種精彩自然景觀。其實她現在已經不怎麼害怕,只是仍然不喜歡。
  貓小寶在她懷裡輕輕地打著呼,突然就醒了,掙扎了幾下,從她腿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小窩裡繼續去睡了。
  和和失了可以摟抱的依靠,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然後她看見鄭諧落在一邊的煙和火柴盒,彎身撿起。
  她把那盒火柴一支支地劃著,燃完一支,再點燃另一支,心裡想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只是小女孩有很多明確的理想,可以通過火柴來一一幻想,而和和看著每一支火柴的火苗飄飄忽忽地晃著,心裡空空蕩蕩,什麼想法都沒有。她從小便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少,所以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她只是經常無聊,需要找點事情做而已。
  火柴最後只剩了一根。和和把那盒煙數了一遍,十八支,鄭諧已經抽掉兩支了。
  於是她也抽出一支,用那最後一根火柴小心地點燃,倚靠在搖椅上,慢慢地蕩著搖椅,慢慢地吸著煙,慢慢地吐著煙圈。
  鄭諧如果看見她這副樣子,她一定又要有排頭吃了。
  和和記得自己學會抽煙的時候上高三,大約十六七歲。
  她晚熟,所以叛逆期都來得比別人晚一些。當她的同學們叛逆囂張,時時曝出反人類反社會驚人之語的時候,她是老師們的乖寶寶。而當別的孩子都已經險險地度過了最難熬的青春期,準備著邁向成熟的第一步時,她卻不得不獨自熬過那時時抑鬱狂燥失落沮喪的漫長時光,煙這種在年少的心靈中與「罪惡」似乎有著親緣關係的事物,就是她的藥物之一。
  她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小心地瞞過不在她身邊的母親,瞞過善良溫柔的倩柔阿姨,瞞過鄭諧家裡的保姆,卻沒有瞞過在外面唸書偶爾才回家的鄭諧。
  鄭諧不許她吸煙。和和反駁:「現在男女平等,女子吸煙很正常。你看電影裡張艾嘉和張曼玉,吸煙時多有氣質。」
  鄭諧說:「別的女人可以吸煙,你不可以吸。別的女人吸煙有氣質,你沒有。」
  「你自己上初中時就開始吸煙,憑什麼管我?」
  「我如果戒煙,你是不是也從此就不碰這東西了?」
  兩人的協議就此達成。
  原來過了這麼多年,他們倆誰都沒有認真地履行當年的約定。

《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