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別走……」
虛脫的,同時也是脆弱的聲音,在病房裡幽幽響起,如同冬日剛結冰的湖面,一不小心就會弄破,變成片片碎冰。
千色聽到了這聲呼喊,心尖亂顫,一股酸痛從心頭竄入四肢百骸……
「悠……」脆弱的嗓音又起,卻含著焦急,抓緊她的大手也握得更牢,彷彿怕她會隨時消失似的。
那雙藍色的眸子,從醒來之際就未曾眨動一下,彷彿一定要等到她點頭才敢眨下。
千色壓下心裡的酸痛,想要和他說她不是他口裡的那個人,可一對上這雙渴求的眼,她開不了這個口,更掙不開這隻手……
這和計劃的根本不一樣,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男人。
人前明明強悍如獅的,卻僅僅在一張相似的臉孔前,變得這般脆弱不堪。
太不可思議了,一個男人怎麼可以如此深愛一個女人。
她實在無法理解,卻是覺得心……好痛。
她看向卡爾和歐陽決,希望他們能幫到她。
卡爾和歐陽決無法確定狄克到底是清醒了,還是沒清醒,因為他看起來該死的脆弱極了,這種現象讓他們即使想打暈他,也下不了手。
娜娜站在一旁,不敢出聲,也不敢動,就怕驚嚇到狄克,她看得出狄克現在絕對受不了任何刺激。
看出他們的無奈,千色一陣心慌,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唐還在等她,而她面對這樣的狄克·雷·霍爾德,根本無法處之坦然。
心頭總有一種莫名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別過臉不敢看他,咬牙說道:「你……認錯人了……」
她說得很輕,但在這安靜的病房裡還是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話落就是一陣的抽氣聲,同時她也感覺到被扣住的手腕一陣疼痛,抬眼看向狄克,清楚的看到他因為這句話而震顫,瞳孔隨之猛縮。
「不……不……你……你說謊!你說謊!!」脆弱的聲音伴隨著他劇烈的搖頭倉惶的響起。
千色心裡著實不忍,可這是事實。
她不得不再殘忍一次,「我沒有,你……真的認錯人了。」
這深深刺激到了狄克,他猛顫著身子,然後繼續搖頭,除了搖頭,還是搖頭,劇烈的動作,讓本就虛弱的他眼前一片暗黑,可他還是沒有放開手,拚命告訴自己手中抓住的就是他愛渝生命的悠。
他的快樂,希望,幸福,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只緊握的手裡。
還沒有完全清朗的意識,一大半都傾向了他自以為是的假象,剩下的那一小半意識卻是聽進了千色的話,於是,他開始激動,開始瘋狂,不願也不肯相信事實,扣緊千色的手指也捏得更緊,幾乎將她手腕捏斷。
千色痛得抽了一口氣。
卡爾和歐陽決很快發現了狄克的不正常,急忙上去阻止。
「狄克,冷靜點,冷靜點。」卡爾扣住他繼續使力的手。
狄克慘白著一張臉,那神色已十分癲狂,眼眸雖然呆滯,可不難看出漸漸流瀉出的害怕和恐懼。
他在潛意識裡知道,他的悠已經死了。
只是他不願去相信。
「狄克,放手,你會把她的手弄斷的。」決大叫。
千色已經痛的冷汗直冒了。
娜娜和卡爾拚命的阻止狄克。
但是,他不放,他現在沒有理智可言,腦子裡只有不能放開這幾個字。
這樣的狄克,在悠去世後,也曾如此過。
只不過那時,他緊緊抱著的是悠冰冷的遺體,整整三天,他都沒有放開,如果不是米婭的哭聲,他或許就這麼一輩子抱著。
「狄克,聽我說,你聽我說。」卡爾扳過他的身體,讓他與自己對視,「狄克,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但是放開她,她不是悠,真的不是悠。」
這句話換來的是狄克悲號,他用另一隻手猛的推開卡爾,神情凶狠的好似要殺了他。
「狄克,我們都知道的,你很痛苦,你一直在死撐,可是都十六年了,放下好不好……放下好不好……」娜娜淚雨滂沱喊著,「別在折磨你自己,你的苦,你的痛,我們都知道,所以清醒過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可是這些話對狄克根本沒用,他的疲累是爆發了,連帶著對悠的思念也爆發了。
這讓卡爾,娜娜,決三人心慌,他似乎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
他們真的忽略了。以為十六年光陰就算不能完全抹消他的痛苦,也會讓痛苦淡化,從羅馬斯那裡知道他一直失眠開始,他們就明白了,時間不禁沒有抹消他的痛苦,反而更加重了,只是他一直在撐著,咬牙硬撐,他表現的夠完美,騙過了所有人。
可是現在,他爆發了,將思念和傷痛一股腦的發洩了出來。
他痛啊,悠的離開,活生生的將他打入了地獄。
悠的離開,他們也曾痛過,但從未得到過悠的他們,根本無法理解得到後再失去的這份痛,有多沉重。
因為擁有過,因為幸福過,也因為快樂過,所以當失去的時候,痛苦也就數倍的增加,他一點也不堅強,悠不僅僅是帶走了他快樂和幸福,也帶走了他的堅強。
失去慕容悠的狄克,不過是個脆弱的,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的男人。
這時的千色已經痛得不行了,拚命想要甩開這只牢牢掌控她的大手。
「放開我!!」她痛叫,她的骨頭真的快要斷了。
痛到極致,思考已經是多餘,右手反手就是一巴掌,這是下意識的自保舉動。
清脆的巴掌聲,讓正努力勸服狄克的卡爾三人驚愣無措,也是這一巴掌,讓癲狂中的狄克震了一下。
千色剛才用足了力氣,行兇的手此刻也生疼,但在看到狄克臉頰上清晰的五指印時,她也呆住了,甩巴掌的手就這麼僵持在空中,忘記了要收回。
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讓狄克有了片刻的清明,意識到自己正在傷害她,緊扣的手指鬆了幾分,卻還是沒有放開。
他看著千色,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打他。
他的腦海裡一片混亂,已經無法辨別這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他看到了悠,也抓牢了她,可是她甩了他一巴掌。
他沉默了,似乎在思考。
他的安靜,讓卡爾和娜娜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們不能怪千色打他,換任何人莫名其妙的被一個陌生人糾纏不放,是誰都會發火的。
只是這一巴掌,對狄克是好,還是壞。
「狄克……」娜娜輕喊,想要瞭解他是不是恢復正常了。
卡爾和決警惕著,警惕他會不會變得更瘋狂。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等待著狄克開口,或者……行動,緊張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好半晌,他終於有了動靜。
從他眼淚無法分辨他現在是清醒的,還是迷茫的,他似乎發覺了什麼,空餘的手摩挲著臉頰,有些遲疑的開口,「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嗎?」
所有人瞭解到,他還沒有清醒,還沒有……
「也對,都十六年了,我自然是老了……」他繼續說,語氣苦楚中帶著無措,更帶著小心翼翼……「不過不要緊,我會讓你記起來的,記起來的……」
他在慌亂,他正努力想著如何讓眼前的悠想起他。
他這模樣讓卡爾三人一陣心酸。
千色看著他,怔忡於他此刻的舉動。
他為何看起來那麼無助,好像做錯事情的孩子,她想要開口告訴他,他不需要這樣,不需要……他什麼也沒有做錯。
剛想張嘴,就被娜娜打斷了吐出口的話。
「求求你,不要再刺激他了。」娜娜攥緊她另一隻手,「求求你,我求求你好嗎。」
千色看著她乞求的表情,點點頭,知道說什麼都枉然,心頭一片苦澀,轉首看向依然正在思考著如何讓她記起他的狄克。
這畫面……讓她不忍看下去。
她在接到任務後不止一次的偷偷觀察過他,霸氣,狂傲,彷彿永遠不會倒下的這個男人,讓所有敵人聞風喪膽的這個男人,被認為是WFP歷史上最厲害的元帥的這個男人……此刻卻讓她陌生……不符記憶中的任何一個形象。
僅僅是為了一個女人……
僅僅一個女人而已。
她真的不想再看下去,不想再呆在這裡了。
她閉上眼,她只想逃走……
正這麼想著,她聽到了歌聲,她訝異的望向唱著這首歌的狄克……
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
聽聽音樂聊聊願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
謝謝我帶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
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最浪漫的事--趙詠華)
他依然扣著她的手,緩緩的歌曲從他口裡流瀉而出……每一個字都唱得格外清晰,格外動情,他看著她的眼神也很溫柔,彷彿正用這首歌表達著他濃濃的愛戀。
音調和旋律也準確的比任何一個歌手更出色。
他天鵝絨似的嗓音帶著濃濃的深情將它演繹的完美至極,她聽到的是歌,可是感受到是一份濃烈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愛戀。
這是首中文歌,她能聽懂……那是所有情人心中最美好的願望。
為何……他突然唱起這首歌。
她不敢動,靜靜的聽著,猛然間,臉頰一片燙熱,她才發現,她哭了……
「記起來了嗎,悠,是你教我的,我已經能唱得很好了,記起來了嗎……」他期冀著她的記得。
她怎可能記得。
說不出任何話,也無法停止哭泣……
好沉重,沉重的她連呼吸都停滯了。
「悠,記起來了嗎,在唯獨利亞號上你教我的……」狄克說著,話語卻在最後停頓了下來。
是悠教他的……
在……維多利亞號上……
然後……
然後……
思緒飄向過去……
一幕幕,宛如潮水似的湧來。
他唱著這首歌,悠就躺在他懷裡,星空閃爍著最華麗的美,海浪演奏者清脆的聲音,那一天,那一天……
他驚恐的瞪大了眼睛,陷入記憶的漩渦裡。
悠蒼白卻仍就美麗的臉,冰冷的手一直緊緊握著他,然後……那冰冷的手緩緩滑落……
緩緩滑落……
「不!!不!!」他號叫,因為想起了一切。
十六年前,悠在他懷裡逝去的那一幕,重回腦海,無比清晰,殘忍的襲向他的胸口。
嗚咽聲從他喉間擴散,等到所有人察覺的時候,他已淚流滿面。
那一天,他就遺落了他的心。
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他痛徹心扉的苦,撕心裂肺的傷。
一直緊扣千色的手,緩緩鬆開……
他的悠早已……不在了。
永遠也不在了……
意識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那雙悲苦的眸,散發最深沉的恨。
恨上天為什麼要奪走他最愛的女人。
恨上天摧毀了他的幸福。
恨啊……
雙手握拳,握到節骨發白,握到指甲深陷掌心的肉裡……
他清醒了,比誰都要清醒,卻也恨透了這份清醒,也想起了之前在船上發生的一切,注意力瞬間集中到病床旁的千色身上。
突然的轉變,讓千色驚愣不已,之前那愛戀又溫柔的眼神竟變的如此恐怖,如此駭人。
她的心緊張無比的收縮著。
他的眼神,好像在看待仇人,不,比看仇人更可怕,他像要殺了她似的。
她慌亂的忘記了手腕上的痛,手指下意識的緊緊攥緊裙擺,身上這身女僕裝還沒有換下,現在就幾乎快被她攥爛了,選擇這身裝扮是因為她調查過,他與慕容悠初見,她便穿著女僕裝,所以她選擇了在同一條船上,做同樣的打扮,吸引他的注意,但此刻恐怕在他眼裡這是最不可饒恕的事情吧。
她發覺這是她這輩子做得最糟糕的一件事情。
他清醒了,她可以很確定他清醒了。
清醒後的他,又怎麼能夠容許別的女人模仿他心底最愛的女人呢?即使長相相似,他也不會容許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他凶狠的眼神中代表的意思。
「狄克?」卡爾發現了他的轉變,輕喚道。
狄克沒有理他,只是用銳利到恐怖的眼神盯著千色,沒有任何話語,卻讓她覺得有種被千刀萬剮的感覺。
「狄克,你清醒了是不是,是不是!!」卡爾焦急的追問。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般癲狂,表情也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可是這眼神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卡爾看向千色,後者流露出的恐慌讓卡爾想到,如果一個人因為某人的出現而又一次經歷了過去最慘烈的痛苦,會怎樣?
即使這個某人長得很像他愛的人……
換了誰,都會想殺了對方的。
想罷,身形也動了起來,立即擋在狄克面前。
「狄克,她是無辜的,她什麼也沒做。」
卡爾瞭解狄克,他是絕對的愛恨分明,當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是悠時,容貌的相似只會激怒他,再像,也不是逝去的愛人,對他而言,不會有喜悅,只有痛苦。
他需要發洩,需要將心裡的痛和苦發洩出來,那麼現在的她便是最好發洩工具。
千色根本無法預料的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
她似乎也忽略了,狄克雷霍爾德真的會因為她的長相,而對她另眼看待嗎,會吸引他嗎?
他早已將心遺落在了逝去的慕容悠身上,不需要替身,不需要慰藉,什麼都不需要,他要的永遠只會是一個人。
那就是慕容悠。
她是嗎?
不是。
只是像而已。
千色站在那,徹底被打擊到了。
BOSS要讓他愛上她,或許根本不可能。
「我……我……」面對他可怕的眼神,她甚至無法把話說清楚。
他會對她怎樣?
會不會對她已經恨之入骨了?
卡爾的阻擋在這關頭發揮了作用,讓狄克硬生生的將痛恨壓了下去。
「滾!!!不管你是誰?給我滾!!」暴喝就想驚雷般響起。
震得所有人都跳了起來。
千色聽聞,顧不得任何事,倉皇而逃。
她的離去,讓卡爾鬆了一口氣,但是面對暴怒中狄克,他這口氣又被提了上來。
「狄克……」
「滾,你們也給我滾!!」他怒喝病房裡三人。
「好,好,我們這就走,你冷靜點,當心你的身體。」卡爾退後,離他遠遠的。
娜娜早就被嚇得躲到了門邊,決看起來還算平靜,不過顯然這事假象,他也已不知不覺的移動到了門口。
「你好好休息,好嗎,好好休息。」
這是三人離開前,唯一能說的話。
說完,他們就關上門溜之大吉。
病房裡又靜了下來,狄克頹然倒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的眸,不再暴怒,不再仇恨,瞬間灰暗下來,像是把所有的潤澤乾涸了,他抬起手肘覆蓋在眼眉上,嗚咽再起。
好久好久之後,他沙啞的低喃:「悠,我就快要撐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