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
「還好。」難得能夠在太陽下山前看到他出現,心裡高興,靜言眼裡微微笑。
「想不想跳舞?」
「酒會?」
「嗯,與AVERA的合作中標了中國政府的一個項目,法國商會出面舉辦的慶祝酒會。」低頭看表,「還早,我陪你去挑一件禮服。」
沒聲音,小臉還側在他的肩膀上,看不到表情。
「怎麼了?」
「很多人?」
開始明白她的意思,「酒會嘛,總會有些人。」
「嗯。」寧願和他單獨待著,就算只是在家看電視也好啊,每次文茱用抱怨的口氣說她男友跟自己搶電視頻道,她都會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羨慕一下。是她的問題還是追她的這些男人的問題?怎麼她就從來沒有享受過這麼家常的小樂趣?
伸手撫她的頭髮,「也不是很重要,如果不喜歡,我們就不用去。」
「可以嗎?」
「讓助手去好了,以後吧,有得是機會。」
開心起來,她眼神一亮,「現在回家嗎?」
眼角彎起來,看到總是爽快利落的靜言,偶爾在他面前露出孩子氣的表情,每次都讓他覺得異常迷人。
這麼愛嬌柔軟的樣子,只有他看得到而已,光是這麼想著,就覺得滿心愉快,實在忍不住想寵愛她的念頭,「可以啊。」微笑答應她,一點遲疑都沒有。
回到家裡,進屋就聞到食物的香氣,廚房裡正在忙碌的老梅抬頭,「先生,華小姐,你們回來啦。」
有點詫異,他在身後解釋,「是我讓他來準備的。」
記憶裡只見過這個微瘦的廚師一次,還是和二小姐一起出現的,沉默寡言的樣子,的確燒得一手好菜,就是感覺很生疏。
對著老梅點頭招呼,廳裡很暖,孔易仁脫下大衣,轉頭看到靜言伸出的手。
輕軟的料子,溫暖地落到手裡,抬頭看到他微微一笑,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頰,表示感謝。
「是不是覺得我燒得不好吃?」很低的聲音,她扁著嘴。
「不是,不想你辛苦。」這麼可愛的靜言——很想笑,但是成功地憋住了。
「二小姐呢?她會不會不開心?」
「不會。」拉著她在沙發裡坐下,「梅是家裡的老廚子了,一直跟著易群。她知道你懷孕了,特地讓他飛過來幫忙的,今天剛到。」
「真不好意思。」二小姐那張粉團臉清晰浮現,靜言又回頭看了一眼廚房方向。
「沒事。還有,易群也來了,正陪著希音呢。」
二小姐也來了?靜言有點詫異地睜大眼。
他側過臉來,認真地看著她,「靜言,希音還是孩子脾氣,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句話,是解釋嗎?
一直在考慮如果有一天面對這樣的話該怎麼回答,現在突然聽到,靜言非常認真地點頭微笑,眼神肯定,「我明白,那些都是小事。」
肩膀一暖,被他攬進懷裡,有點用力了,她索性放棄自己的坐姿,懶散地整個團到他身上去,太舒服了,可還是忍著笑板臉,「我還沒說完,雖然我不介意那些小事,可是孔小姐的爸爸要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笑聲在頭頂響起來,「沒有問題,想要什麼?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奶茶的生日快樂,我最喜歡的電影,看了好多次,每次都會哭很久。」
「嗯?」有點不能理解,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這兩句話好像很難並列存在吧?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對吧?」從他懷裡爬出來,靜言終於笑瞇瞇,「那張碟我帶來了,吃完飯陪我看電影,絕不許中途開溜。」
最喜歡的電影,每次都會哭很久——
低頭看著懷裡雙肩一聳一聳的小女人,孔易仁有點無奈了。果然,上帝造人的時候,很用心地貫徹了男女有別這個原則。
「好了。」伸手幫她擦眼淚。
片尾曲還在廳裡迴盪,靜言伸手按遙控器,TV屏幕一閃,畫面和音樂都隱沒了,「這麼相愛,都不能在一起。」小小感歎。
「是很遺憾,不過兩個人都有問題。」他站起身,「很晚了,要不要吃東西?」
被他拉著進廚房,靜言還沉浸在電影裡,「有什麼問題?」
「如果想在一起,至少把自己的願望坦白說出來。」他伸手揭開燉鍋的蓋子,回頭,「燕窩粥,好嗎?」
「又吃?」把她當豬養嗎?搖頭,「我不餓。」
「補一下吧,對皮膚好。」最近總覺得她胃口不太好,只有上次在那個宅子裡喝粥喝得最香,也是因為餓慘了。
雪白的燕窩粥,一絲絲銀亮的燕窩熬至化境,盤繞在粘稠粥米間,香甜馥郁的味道,從鍋子裡裊裊飄散開來。
真的是不餓——可是看到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樣子,拒絕不出來,只好點頭。
「你不吃?」捧著碗,靜言舉勺子。
「燕窩?」他搖頭,「我不吃,這是給你準備的。」
「小南不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嘛。」往嘴裡塞了第一口,靜言繼續講電影。
「之前錯過了很多時間,所以才會後悔。」伸長雙腿,他雙手交疊在桌上,很難得有這麼悠閒的時間,坐在廚房暈黃燈光下,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散漫閒聊,他覺得很愜意享受。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很年輕,一定是以為自己還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浪費。」
「其實不是的,有些人,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微笑,做總結性發言。
停下勺子,靜言抬頭望過來,「怎麼辦?我想親你。」
眼角彎起來,笑意濃濃,「華小姐,要我過來嗎?」
還沒有說話,她先皺眉頭,然後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等下,我好像又想吐了——」話沒說完,她已經站起來趴到水槽邊,把剛吃下去的所有東西翻江倒海地吐了個乾淨。
「靜言。」伸手去扶她,其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嘔吐,可是每次都心痛
「沒事,」打開水龍頭漱口,靜言聲音含糊,唉,時不時就在他面前嘔吐,她可憐的形象啊——
「還能吃點東西嗎?你連晚飯都吐了。」
啊?還吃?這不是還要看她繼續嘔吐嗎?老是在他面前這麼形象掃地,他沒有心裡障礙,她有啊。
「不吃了。」直起身拒絕,回頭看到燉鍋裡還剩下一大半的燕窩粥,唉,人家在電影裡浪費愛情,她在愛情中浪費頂級食材,可惜啊——
仰頭看到他他擔心的臉,心念一動,「你吃一點吧?好不好?」
「算了,讓它去,明天梅還會煮。」
伸手拿新的碗筷盛粥,「補一下吧,對皮膚好。」她笑瞇瞇地挖起一勺,放到他嘴邊。
消滅了粥,已經很晚了,外灘的景觀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窗外是冬日靜夜,屋裡暖熱,有點睏倦,靜言開始眼皮沉重。
「去睡吧。」他低頭在水槽邊,洗碗。
難得他陪了自己那麼久,心裡開心,不捨得一個人先上床,靜言走到他背後,雙手抱住,臉頰貼在他溫暖的背脊上,小聲催,「一起去,這些明天早晨我會洗。」
「最多五分鐘而已。」
「那我在這裡等你。」
「你這樣我很難洗。」手裡都是清潔劑的泡沫,他沒有回頭,聲音裡都是笑。
寬寬的後背,溫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傳過來,好像催眠曲,舒服得合上眼睛,靜言不肯動。
沒有再出聲,他突然不動了。
「易仁?」入耳的心跳聲變得急促,她詫異地抬頭,「怎麼了?」
他回神笑,稍微有點勉強,不過只是一瞬,「不知道,華小姐,可能是你這個樣子太誘惑了,我突然心跳加劇。」
他在說什麼啊?一瞬間的擔心散開,她臉紅了。
「放心,我保證會控制自己。」已經恢復正常,他繼續把碗擦乾的動作,嘴裡催她,「快乖乖上床睡覺去,把自己包得牢一點,別再刺激我了。」
鎦金的餐車,靜靜靠在沙發邊,維多利亞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隱隱透著光。敲門聲,斟茶的手頓住,翠綠的鐲子滑下來,斜斜掛在在雪白圓潤的手腕上。
「進來吧。」孔易群對著門外柔聲開口。
「二小姐。」推門進來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來了。」微微笑,「易仁他們還好嗎?」
「先生很好。」簡單回答,然後長久沉默。
沒人說話,偌大的客廳裡,茶水斟入杯子的聲音悅耳動聽。
「要嗎?」
「謝謝二小姐。」老梅伸手接過。
抬頭仔細看他,幾十年了,這個瘦削寡言的男人,總是沉默,像一條暗淡的影子,永遠在身邊,永遠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從進門就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神複雜,好像在看什麼再也看不到的愛物,貪婪而執著。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是。」
孔易群轉頭看窗外,夜色暗沉,那麼晚了,他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他沒有再抬頭,一直看著那杯茶,紅茶沏得太濃,血色汪汪的樣子。其實這麼多年,她無數次說過,「要嗎?」但他從來不敢,現在真的喝到嘴裡了,味道也不過如此。
「小姐,第一次見到你,還在二夫人剛進門的時候,一晃這麼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頭的時間,不知道怎麼過去的。」她淺笑。
「小姐對我好,我總是記著的。」
「說錯了,是梅對我好,我從小嘴刁,性子也倔,不過有你在,總是想法設法讓我滿意的。」
「小姐太抬舉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個溫婉笑容暗下去,她沒有應答。
「小姐的心願,我很清楚,上次之後,一晃這麼多年了,想想其實也不難。」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低頭。
「衛家小姐聰明人,出世了,才會真正放下,真正開心。」
「說得沒錯,可惜我是俗人,總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處,這一次,很難了。」他突然話題一轉,「那位華小姐,剔透心的玲瓏人,跟衛家小姐一樣聰明,就是對著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後,沒什麼機會能到先生和她身邊派上用處。」說完這句,老梅終於抬起頭來,直視孔易群。
她卻把頭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選了她,就不會改的。」
「小姐,那麼多年,只有看到你高興,我才覺得一切都好。所以這次沒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張了。」
「什麼?」粉白的臉抬起來,表情有點訝然,瞳仁裡是深不見底的黑。
「對不起,以後大概沒機會像過去那樣,時時陪著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來,低聲道別,「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來找我,我自己會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沒有說話,坐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厚重的大門被他輕輕雙手合攏,那張瘦削的臉,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裡,最終消失不見。
回頭看著面前的那個茶杯,許久,然後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將它丟到餐車的最底層。
掀開雪白柔軟的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蓬鬆的枕頭。被單紋理細膩,躺下去的時候,滑滑地摩擦過皮膚,感覺舒適溫暖,靜言滿足地小小歎了口氣。
臥室側邊是整面的玻璃,窗簾開著,美妙的夜景撲面而來。腳已經團進溫暖的被子裡,按鍵在窗簾邊,想下去合上它,又有點懶。
算了,懶就懶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窩進床的深處,眼睛合起來,耳朵仔細捕捉廚房那裡的腳步聲。
屋子太大,距離太遠,仔細聽,還是遙遠模糊。心裡歎氣,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誇張。
細碎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然後是長久的安靜,久得她不得不詫異地睜開眼睛。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小聲喚,「易仁?」
沒有回答,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腳踩在地暖上,也不覺得涼,直接就往外走。
客廳裡燈都熄了,廚房的玻璃隔斷只滑到半途,暈黃的光透出來,還沒走近,又小聲喚,「易仁?你還沒弄完?」
還是沒有回答,快步走進去,看到他的背影,立在料理台前,雙手撐著檯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剛離開黑暗的地方,那熟悉的輪廓竟然在眼前模糊顫抖。
走到他身邊,剛想再次張口,燈光下清楚地看到他的臉,從沒見過他那樣的臉色,一片純然的白,緊閉著眼睛,薄薄的嘴唇是詭異的青色,已經繃著一個不能再緊的弧度,卻還是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怎麼了?腦海裡甕的一聲,疑惑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感代替,想伸手扶他,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奔湧而至的驚懼恐慌竟讓她不能動彈。
只是一瞬間,心臟就開始不受控制,快得可怕的節奏狂亂跳動,整個身體的血液都好像逆流過來,雙手抓著身邊最近的支撐物,根本沒辦法移動。腦子還清醒,耳裡聽到靜言恐懼的吸氣聲,勉力睜開眼睛,只看到她小臉上的驚駭欲絕。
靜言,別害怕。
很想安慰她,可實在開不了口,嘴裡有血腥氣。
還是說不出話,怕得渾身顫抖,華靜言,你抖什麼?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用力咬舌頭,劇痛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
「易仁,我馬上叫醫生,要不要通知二小姐?」轉身撲出去抓電話,靜言腳步急促。
手臂一緊,被抓住,詫異回頭,聽到他克制不住顫抖的聲音,「靜言,打電話給肖。」
「什麼?」一時沒有聽懂,但是立刻回神,「袁先生?為什麼要找袁先生?」
身體往下滑,地板很暖,可完全感覺不到,眼前只有她美麗的杏眼,淚水漫出來,小巧的唇卻用力抿緊,很努力地想扶他。
別怕,靜言,會沒事的。想伸手幫她擦眼淚,可是做不到,咬牙忍著血腥氣開口,「肖會處理好,放心。」
眼淚讓視線模糊,恨恨地用手背用力抹,「他會?你確定?不許騙我!」
「他會,」盡全力吐出最後一句完整的句子,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很想苦笑自嘲,「因為他分不到我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