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刻意低調,孔家大家長的婚禮,都是一件讓所有人都人仰馬翻大事。
全球孔氏都在忙著修改本年度行程,排出時間參加定於春末舉行的盛大婚禮。從地點確定的那一天開始,蘇格蘭腹地,安靜了不知多少年的白色城堡就開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時間緊迫,要召開家族會議,要安排好宴請名單,要佈置城堡,要保證婚禮的隱密安全,不受騷擾,還有一些更加瑣碎的,定制的禮服,婚紗的款式,鑽石的樣式,山海般的鮮花——
因此,當方從雲早上走進中心,看到靜言忙碌的身影,他眼睛嘴巴一起撐大,在臉上畫出完美的O型。
「早上好,學長。」心情好,靜言笑著對他打招呼。
「靜言?」不敢確定的聲音,「你怎麼還在這裡?」
「早上起床,突然想到還有些事要跟文茱交代清楚,所以就過來了。」
看著她跟文茱擁抱告別,那個傻姑娘居然還感動得流眼淚了,方從雲招手叫她一起進辦公室,合上門就瞪眼睛,「靜言,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跑來,存心要嚇死我對吧?」
抿唇笑,「下午的飛機,沒那麼急。」
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說出這種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方從雲歎氣,習慣性地想念她兩句,突然想起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這樣面對面聊天,不捨的感覺油然而生。
習慣了隨意說笑,這麼多年來,方從雲第一次在這個最心愛的小學妹面前正色說話,「靜言,過得開心。」
「嗯,我知道。」開始有點鼻酸,立刻岔開話題,「又不是不回來。」
還想說些什麼,電話鈴響,靜言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去吧。」善解人意地揮手,方從雲經典笑容再現。
「已經好了,我馬上來。」小聲答電話,靜言轉身往外走,推門前又回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麼了靜言?」又笑,「錯了錯了,皇后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又覺得不是時候,來日方長,微微一笑,她搖搖頭,揮手跟他道別。
Ken和Rocky在中心門口等著,來得次數不少,前台麗莎已經跟他們熟了,這時正捧著自己的奶牛杯子跟他們倆聊婚禮會怎樣,臉興奮得紅撲撲的。
「麗莎,我走了。」笑著告別。
「靜言姐,恭喜你。」激動得有點閃閃的眼神盯著她看。
怎麼搞得好像只有她最不在狀態,對她笑著擺手,「謝謝。」
下樓看到熟悉的車子,靜靜停在不遠處。還沒等她加快步子,車門先一步打開,孔易仁走出來,很遠就微笑,「靜言,不用急,時間還很多。」
已是春末,五月裡微風暖而和煦,雖然已經懷孕三個月,可她的身子還很輕盈,穿著束腰的風衣,看不出任何異常,那些美妙的變化,溫柔的曲線,也只有他才知道。
單是這麼想著,就開始手心暖燙起來,看著她走到近前,仰頭要說話,陽光撒進那雙美麗的杏眼裡,一點點瞇起來,笑意蕩漾。
「易仁,我都準備好了。」
攬著她坐進車裡,他點頭,「麥,去機場。」
回頭看了一眼跟上的車子,小聲問,「全都去?」
「只有Ken他們幾個,」解釋。
身邊的男人,怎麼好像催眠劑?習慣性地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靜言掩著嘴,為了忍住呵欠,微微憋紅了眼。
醫生說,這是孕期常見的現象,就連一向精神爽利的靜言也逃不過,最近慢慢變得渴睡,尤其是在他身邊,時不時露出慵懶散漫的樣子,異常迷人。
伸長手臂,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睡一下,到了機場我叫你,上機之後繼續睡。」
「養豬?」衝他皺鼻子,「先飛倫敦?」
低聲笑,「禮服需要改。」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還不明顯的腹部,歎氣了,「其實不用那麼麻煩,隨便改一下就行。」
「你這麼說,大師會傷心。」
「唉,忘了我說的話,別讓他知道。」如果某位完美主義的大師知道她這麼不尊重他的作品,後果應該很可怕。她可以不介意,不過身邊某人好像是穿慣了那些藝術品的。
還是想睡,他的肩膀厚實溫暖,忍不住誘惑,靜言閉上眼睛,開始縱容自己。算了,她就要飛去為了這場婚禮披上完美鎧甲了,在那之前,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均勻柔細的呼吸聲,就在耳邊。柔軟捲曲的頭髮,幾個月來長了很多,散在他的肩膀上,淡雅的香氣。就算是睡著了,雙手還是合攏在他手臂上,固執地不放開。
微笑,然後又歎息了。
肖說得沒錯,她的確嚇壞了。
那個意外已經過去很久,可是這段日子裡,她每日睡夢中,都會不自覺地緊攬著他不放,偶爾半夜驚醒,就會抓著他瞪大眼睛從上到下地確認,多半是做了惡夢,而且內容重複。雖然她從不承認,但他看在眼裡,實在忍不住心痛。
那天的食物,都經過仔細檢驗,一切正常,藥物只在粥裡。那也就是說,真正該有危險的,只有她而已。
「先生,」副駕駛座上回頭,聲音壓倒最低,「蘇格蘭過來的電話,要不要聽?」
沒有動,維持自己的姿勢,他的聲音更低,「不急,讓他們等。」喧鬧的大都市,車窗外街景奔騰不息,滿眼是黑色出租車在街上橫衝直撞,一路狂奔。
下車轉入小巷,第二次踩上古舊的彈格石子路,安靜閒逸的氣氛瀰漫包圍,身後喧囂自動隔離到另一個世界,就連紅色老公車的鐺鐺聲,在耳邊滑過時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巷盡頭是兩層的傳統英式小樓。深棕色木門,非常窄小的長窗,鮮花在門楣上怒放,垂下的枝葉將櫥窗遮去大半,米黃色的牆面,因為歲月久遠,已經淡而斑駁,但是精巧的拱形裝飾還是清晰可見,中規中矩的老式英國街燈,挑高在牆角黑鐵架上,招牌上模糊的金字,在紅花綠葉的掩映下若隱若現。
「鍾都不走了。」靜言小聲嘟噥了一句。
「什麼?」孔易仁已經走前兩步,回頭看她,手肘微彎起來。
把手自然地插進他臂彎裡,「這地方幾百年沒變了吧?就算現在迎面遇到什麼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小姐,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一百多年吧,梅菲的店好幾代人了。」
是啊,好幾代人了,所以架子大得很,這麼樸素的小店,卻連女王陛下都要排隊等。
小巷不長,再走幾步就伸手推門,門裡只是一間很隨意的起居室,陽光撒在古典的英式傢俱上,那些深棕色的皮面泛出古舊但柔和的光。
這地方根本不像一個定制服裝的店舖,每次來都覺得走錯地方,唯一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是四壁那些高到天花板的木架,成千上萬的深色小小隔斷,每一格都放滿了各色布料,磚塊一般摞壘整齊,光澤的純絲綢、紋理精緻的亞麻、微妙透亮的桑蠶絲、華美的法蘭絨、英國正統的格子花呢——顏色也鋪天蓋地,珊瑚紅的、蘋果綠的、淡貝殼紫的、淡橘紅的、純色的、帶條紋的、渦卷紋的、還有各色異國風味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還是受到衝擊,靜言情不自禁地閉了一下眼睛。讀書的時候對左拉的《婦女樂園》很著迷,不是為了書裡的愛情,單為那些繁複富麗的衣料描寫,可是這麼奢侈的色彩面料享受,就算左拉走到這裡,也會詞窮的吧?
「梅菲?」
「你們來啦。」衣架後面有回答的聲音,然後是臉色紅潤,頭髮花白的梅菲轉出來,脖子裡掛著軟尺,嘴裡還咬著幾根大頭針,身後跟著幾個助手。
「圖蘭朵,先進去把禮服穿起來。」很權威的聲音。
我不是圖蘭朵!很想抗議,不過想起大師的脾氣——靜言低頭放棄。
纖細的身子和助手一起消失在門後,孔易仁才轉頭直視梅菲,「辛苦了。」
「知道就好。還要兩件,麻煩。」在寬大的皮沙發裡坐下,梅菲撐著下巴跟他閒聊。
雖然不止一次在傳真來的照片上看到過它,但是在灑滿陽光的寬大換衣室裡近距離親眼目睹這件禮服,每一寸美妙的線條靜靜落在絲絨包裹的人型衣架上,靜言還是忍不住流露讚歎目光。
助手伸手帶上白色的絲手套,將禮服小心地從衣架上褪下,然後幫她換上。
眼前一暗,絲滑的料子,水一樣漫過肌膚,再睜開的時候,她們已經在身前身後,幫她整理裙擺,理順每一絲細微皺褶。背後有清涼的感覺,金髮的助手,正用小巧的銀色鉤子,靈活地一個一個扣起白絲包裹的暗扣,面前有光影閃過,暗金鑲邊的橢圓形長鏡被移過來,迎面照出的景象,讓她露出迷惑不解的眼光來。
鏡子裡的那個人,是我嗎?
梅菲一向堅持最傳統即最經典,這件禮服其實樣式保守,華美的心形線條在她胸前柔和打開,因為懷孕的關係,原本並不算豐滿的胸部,現在豐盈弓起,隱約陰影。
為了掩蓋還不明顯的腹部,腰間打了精巧絕倫的細摺,延伸下去連接散開的裙擺,完美的線條,蜿蜒如瀑。
絲白衣料在陽光下閃著夢一樣的光,側身,象牙般溫潤的白色微光頻閃,再轉回來,又泛出淡淡銀色來。
「它的顏色——」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靜言低聲提問。
「很好,記得別走漏風聲,讓陛下知道這塊料子我還有存貨。」身後傳來梅菲的聲音,回過頭,看到孔易仁和他站在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眼光讓靜言情不自禁回頭再看鏡子裡的自己。身子轉動的時候,聽到身邊此起彼伏的克制吸氣聲,這些助手,平日裡看慣了往來的名媛貴婦,達官顯赫,英國人的傳統習慣,一向是對什麼都不動聲色,但是這一刻,所有人目光讚歎,在這小小的,封閉的世界裡,為這位中國公主全心喝采。
不,我不要做公主。梅菲的眼睛,在壓低的花白眉毛下瞇起,然後含著滿嘴的針撲上來,對著這件本就完美無瑕的佳作一通忙碌,又是調整又是插針,最後後退兩步,用藝術大師審視自己最新作品的挑剔眼光從上到下再確認一遍,終於對著快要變成大理石像的靜言一揮手,「好了。」
總算好了,已經挺到僵硬的肩膀鬆弛下來,靜言長出一口氣,「大師,要改多久?」
大概是覺得她今天特別配合與乖巧,梅菲難得露出笑容,一邊轉頭走出去,一邊愉快地回答,「明天。」
助手開始上前幫她小心褪下禮服,抬眼看到立在門邊的孔易仁,毫無避開的意思,反而回手將門輕輕掩上。
「易仁——」聲音低下來,好吧,反正已經被他無數次從頭到腳看光吃光,再多看一次她也不介意,可是畢竟還有外人在啊。
「你們繼續。」純正柔和的牛津腔,很好聽,或者還有催眠效果,那些女生果然立刻服從命令,靈活地將她剝了個乾淨,只留下淺藍色的內衣,然後捧著衣服,恭敬地退了出去。
你們——
避開他的眼光,真想叫她們全都留下來。可惜敏感地瞄到她們低垂眼中飽含的笑意,雖然個個面無表情,可是她絕對不會看錯,她們,她們都在笑!
擅長偽裝的英國人!我對你們絕望了。
「靜言。」身側傳來溫暖清新的味道,他的味道。
開始兩頰發熱,這個人的聲音,果然是催眠的。來不及伸手去抓衣服,靜言雙手環抱自己,努力挽回劣勢,「我要穿衣服。」
「冷嗎?」小樓位於巷子底端,後花園外是高聳圍牆,與世隔絕的味道,連陽光都是彷彿是靜止的。
「會冷啦。」掙扎開口,然後身子一暖,已經整個落到某人的懷裡,一秒鐘都沒有遲疑。
呃——中計了。羞得埋首在他懷裡,哀悼自己的失敗,「易仁,能不能回去再——梅菲還在外面——」
低低的笑聲,「靜言,剛才很美。我突然很想抱抱你。」
哦,人家只是想抱抱。放心了,然後又有點失望。人生真是矛盾啊。
溫暖修長的手指,很小心地拂過她柔軟腹部,聽了無數遍,卻還是覺得無比動人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還有,圖蘭多公主,現在如果我吻你,會被砍頭嗎?」
回到卡洛斯廣場附近的住所,英國老管家很早就在門口迎接,微笑著替他們打開車門,「先生,小姐已經到了。」
小姐?二小姐?孔希音?有點迷茫,靜言望向孔易仁。
他低頭正要解釋,主屋前的小徑上傳來陌生的年輕女聲,輕柔美妙,落在耳裡極致享受。
「爸爸,你來了。」平靜的聲音裡,滿是喜悅。
清楚地看到那雙深褐色的眼睛裡,愉快的笑意湧起,被拉著走出車子,靜言越過他的肩膀,遠遠看到一條白色的身影,加快步子奔過來,張開手與他抱了個滿懷。
年輕細緻的臉龐,閉眼靠在在父親肩膀上,露出姣好的側臉,滿是孺慕之意。簡單的一身素色白衣,卻讓身邊花團錦簇的美麗園景黯然失色。
這就是那位方隅小姐吧?自從在那張cd裡聽過她天籟般的嗓音,一直印象深刻,今天見到,果然不同凡響。悄悄後退一步,靜言微笑。
黃銅門把手轉開,門後有低而溫婉的聲音,笑著響起,「方隅,讓你爸爸和華小姐先進屋吧。」
二小姐?熟悉的聲音,讓靜言轉過頭,隔著遙遠的距離,孔易群那令人難忘的粉團臉,襯在門後陰影中更白得好似透明。
嘴角勾起,遙遙點頭,看到她注目過來,孔易群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