鎦金的餐車,靜靜靠在沙發邊,維多利亞式的茶具,薄瓷通透,隱隱透著光。敲門聲,斟茶的手頓住,翠綠的鐲子滑下來,斜斜掛在在雪白圓潤的手腕上。
「進來吧。」孔易群對著門外柔聲開口。
「二小姐。」推門進來的是老梅。
「哦,是你回來了。」微微笑,「易仁他們還好嗎?」
「先生很好。」簡單回答,然後長久沉默。
沒人說話,偌大的客廳裡,茶水斟入杯子的聲音悅耳動聽。
「要嗎?」
「謝謝二小姐。」老梅伸手接過。
抬頭仔細看他,幾十年了,這個瘦削寡言的男人,總是沉默,像一條暗淡的影子,永遠在身邊,永遠注意不到。可是今天,他從進門就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眼神複雜,好像在看什麼再也看不到的愛物,貪婪而執著。
「梅,你第一次喝我倒的茶啊。」
他低頭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是。」
孔易群轉頭看窗外,夜色暗沉,那麼晚了,他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是不是有話想和我說?」
他沒有再抬頭,一直看著那杯茶,紅茶沏得太濃,血色汪汪的樣子。其實這麼多年,她無數次說過,「要嗎?」但他從來不敢,現在真的喝到嘴裡了,味道也不過如此。
「小姐,第一次見到你,還在二夫人剛進門的時候,一晃這麼多年。」
「是,好像只是一抬頭的時間,不知道怎麼過去的。」她淺笑。
「小姐對我好,我總是記著的。」
「說錯了,是梅對我好,我從小嘴刁,性子也倔,不過有你在,總是想法設法讓我滿意的。」
「小姐太抬舉我了,有些事,只有先生能做到。」
浮在她嘴角的那個溫婉笑容暗下去,她沒有應答。
「小姐的心願,我很清楚,上次之後,一晃這麼多年了,想想其實也不難。」
「嫂嫂一心修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她低頭。
「衛家小姐聰明人,出世了,才會真正放下,真正開心。」
「說得沒錯,可惜我是俗人,總是放不下。」
「我和小姐一起,看到先生和她相處,這一次,很難了。」他突然話題一轉,「那位華小姐,剔透心的玲瓏人,跟衛家小姐一樣聰明,就是對著孔家的人,都有些防。我想以後,沒什麼機會能到先生和她身邊派上用處。」說完這句,老梅終於抬起頭來,直視孔易群。
她卻把頭更低下去,「易仁既然選了她,就不會改的。」
「小姐,那麼多年,只有看到你高興,我才覺得一切都好。所以這次沒跟你商量,我就自作主張了。」
「什麼?」粉白的臉抬起來,表情有點訝然,瞳仁裡是深不見底的黑。
「對不起,以後大概沒機會像過去那樣,時時陪著小姐了。」他不再多言,立起身來,低聲道別,「我先下去了,要是有人來找我,我自己會去,小姐不用多操心。」
她沒有說話,坐在原地目送他離開。厚重的大門被他輕輕雙手合攏,那張瘦削的臉,在越來越窄的門縫裡,最終消失不見。
回頭看著面前的那個茶杯,許久,然後孔易群微微一笑,伸手便將它丟到餐車的最底層。
掀開雪白柔軟的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拍拍蓬鬆的枕頭。被單紋理細膩,躺下去的時候,滑滑地摩擦過皮膚,感覺舒適溫暖,靜言滿足地小小歎了口氣。
臥室側邊是整面的玻璃,窗簾開著,美妙的夜景撲面而來。腳已經團進溫暖的被子裡,按鍵在窗簾邊,想下去合上它,又有點懶。
算了,懶就懶到底。嘴角笑微微,她窩進床的深處,眼睛合起來,耳朵仔細捕捉廚房那裡的聲音。
屋子太大,距離太遠,仔細聽,還是遙遠模糊。心裡歎氣,就算只是公寓,也大得誇張。
細碎的聲音,突然沒有了,然後是長久的安靜,久得她不得不詫異地睜開眼睛。終於忍不住坐起來,小聲喚,「易仁?」
腳步聲,他走近床邊,低頭應她,「好了。」
「很亮。」
深黑的穹頂夜幕沒有星光,但是沿江霓虹璀璨,絢爛的景色在拱形的玻璃幕牆上輝映,畫卷般不真實。這樣的光線中,她安靜地對著他仰頭微笑,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臉頰,掌心裡柔軟溫暖,心裡很滿足。
回身去按上窗簾,垂地的暗錦緩緩合上,室內暗下來,躺下的時候,她很自然地雙手環抱過來,磨蹭著在他懷裡尋找熟悉的位置。
放鬆下來,難得有這樣閒逸的時光,身體異樣的懶散鬆弛。好像走了很長的路,做了很多的努力,原來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現在卻覺得一切都有了回報,都是有價值的。
「靜言。」黑暗裡很低的聲音。
「嗯?」磨蹭的小身子安靜下來,杏眼望上來,晶亮的光。
手臂情不自禁緊了一下,想開口說話,耳邊卻已經響起她的聲音,「我知道,我也愛你,很愛你。」
微笑了,這樣善解人意的靜言,讓他感覺很安心。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對她講,但是難得的疲累,合上眼睛之前他還在想著,沒關係,他們兩個一定會有很遙遠的路可以一起走,以後他會慢慢地告訴她,什麼都不用著急。
臥室裡安靜下來,最後看了一眼他平靜的側臉,靜言也閉上眼睛。被褥柔軟,脖頸下是他溫暖的手臂,耳邊有很均勻的呼吸聲,一切安逸舒適。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怎樣的天翻地覆,她還不知道自己會體會到如何心痛的感覺,如果那個時候她能夠預知到以後的萬分之一,她一定不會讓自己閉上眼睛,她一定不會放縱自己那麼無知無覺地進入夢鄉。可惜她對未來沒有一絲的預知能力,因此此時此刻,她只是微微彎著嘴角,很放心地睡著了。半夜毫無預兆地突然坐起,一身冷汗,睜開眼睛的時候,靜言還在驚喘。
四下一點聲息都沒有,一切安靜若死,身邊睡著的他也是。
黑暗裡很低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是自己嗎?撫著心口平緩了一下,她再次躺下去,埋頭在被窩裡,一手習慣性地放到他的胸前。一瞬間,手心下脫韁野馬般的心跳讓她再次猛地坐起,驚恐突如其來,她聲音暗啞,「易仁?」
沒有回應,聽覺在暗淡光線中變得無比敏銳,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奔雷般轟然入耳。
想再出聲喚他,無邊的恐懼卻讓她張口失聲,呼吸不自覺地凝滯,俯下身伸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面前劇烈顫抖,向來以自己在一切狀況下冷靜過人而自傲的靜言,這一刻竟然恐懼到不敢觸碰自己最熟悉的愛人。
再努力了一次,卻還是說不出話,怕得渾身顫抖,華靜言,你抖什麼?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她用力咬舌頭,劇痛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
翻身下床去抓電話,腳步虛浮,差點滾倒在床前,慌亂中左手險險撐在邊櫃上,啪的一聲響。抓起電話撥號,那邊傳來機械性的詢問聲,想說話,一張口才發覺從剛才到現在自己竟一直是屏住呼吸的,這時空氣猛湧進肺裡,刺激感讓她不自覺地咳嗽了一聲。
短暫的通話結束,她退回床邊,雙手合在他的胸前,徒勞地想阻止那樣劇烈可怕的節奏。
「沒事的,沒事的。」啞著嗓子喃喃重複,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的臉,面前緊抿的雙唇蒼白若紙,眉頭緊緊鎖著,眼皮掙扎著顫動,好像在努力著想睜開。
「醫生馬上就來,沒事的,易仁,沒事的。」死命克制著手指的顫抖,她小心地撫摸他的臉頰,掌心冰冷,但掌心下觸碰到的肌膚卻溫度更低。
視線開始模糊,惱恨地反手去抹,手背上濕漉漉的,洶湧的淚水怎樣都阻止不了。
耳邊傳來對講機的響聲,驚跳起來奔過去,屏幕上顯示出多張陌生的臉,「是,請快點。」伸手按鍵,等待門開的時間漫長得好像永無止盡,最終看到那些人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靜言已經渾身僵硬。
提著急救設施的醫護人員疾步走出電梯,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有人伸手過來夾扶她,「小姐,發病的時候要躺下,你這樣很危險知道嗎?」
夜半時分,醫院走道裡清冷無人,只有醫生護士偶爾來去的腳步聲。靜言直著身子坐在急救室外,默默盯著緊合的大門。大衣下只是胡亂抓起套上的單薄衣物,手腳冰冷到麻木,臉色蒼白,雙唇還在微微顫抖,狼狽到極點,反而讓人不敢直視。
Ken和Rocky安靜地站在她身側,老麥端了一杯熱巧克力遞過來,完全沒有伸手接過的意思,靜言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
「華小姐,小心著涼,先生會擔心。」Ken很低的聲音。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杯子已經送到她手邊,無意識地雙手捧住,還未開口,走廊盡頭便傳來匆匆的腳步聲,幾個穿著正式的男人遠遠便對著他們幾個點頭,中間走著的是一個身穿醫袍的外籍老者。一行人在院長的陪同下轉眼走到她的面前,當先的男人彎下腰來,「華小姐。」
「什麼事?」感謝手心裡的熱度,她終於回神,勉強維持著冷靜的聲調抬頭回答他們。
「我們是先生在國內的特助,請叫我菲力,這位是瑞得醫生。」
點頭表示明白,瑞得醫生簡單與她打了個招呼,便跟著院長一邊交談一邊徑直走向急救室。
站起身來,靜言低聲開口,「請稍等。」
站定身子回頭看她,瑞得醫生碧藍色的眼睛裡沒什麼表情。
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冷冷回望過去,「我也要進去,無論是什麼情況,我都要第一時間知道。」
「華小姐,」菲力就站在她的身邊,「對不起,我們已經通知律師和先生的直系親屬,相信他們會很快趕到,如果華小姐在場,可能不太方便。」
側頭看了他一眼,掙扎過恐慌和疲勞的大半夜,她一貫清澈的眼裡有血絲浮起,眼光冷得徹骨,對視之下,菲力竟不由自主眼皮跳動了一下。
「對不起,華小姐,我們也是不得已。」錯開她的眼神,他低頭解釋。
「華靜言!」尖銳的聲音在安靜走道中響起,又有兩道熟悉的人影出現,當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久違的孔家大小姐,這時正氣勢洶洶地直衝過來。
「希音,別這樣。」低而溫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孔二小姐步子稍快,長長的暗影在走廊中被拉到無限遠處。
來吧,你們都來吧!雖然渾身酸痛難當,但是暗暗咬住牙,靜言強迫自己挺直後背,直起脖子,遠遠與她們目光對視。這家著名的私立醫院第一次關上大門停止接待任*****的病人,臨時調派來的專業守衛將裡外守了個嚴實。即便是已經入院的病患,也被護士客氣地告知不要隨意走出病房。
除了醫生,沒有人被允許進入急救室,耳邊有質問和勸說,不作任何應答,靜言待在原地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拒絕與堅持。天色漸漸大亮,許多人陸續趕來,醫院打開最好的接待室,安置這些從世界各地匆匆到訪的貴客。
當滿頭大汗的老查爾斯律師最終趕到醫院的時候,所有人立刻轉移到他身邊,臉上儘是探詢。
一直沒有露面的瑞得醫生也被叫出來,立在門口與他用極低的聲音交談了一會,兩個老人的眉毛全都緊皺著,面色不善。才結束談話,查爾斯便被急不可耐的眾人擁簇著往會議室走,焦慮的眼神掃過坐在一角的靜言,匆匆一瞥又回眸,努力擠過來,他小心提問,「你是——華小姐?」
沒有回應,倒是一直立在她身邊的ken他們幾個為他簡單介紹了一下。點頭,他對著她欲言又止。
「查爾斯先生,這邊。」口氣強硬的招呼聲,從人群中傳來。
花白的眉毛下,他的眼色瞬間鄙夷下來,不為人知地歎了一口氣,他放棄開口,轉身跟他們離開了。
紛亂的腳步聲遠去,走道裡安靜下來。門再一次被合上,數分鐘後又打開,抬眼直視過去,正對上瑞得醫生的藍眼睛。
「你怎麼不去?」他用英語提問。
望了一眼眾人消失的方向,她冷冷地開口說漢語,聲音極低,「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去。」
完全聽不懂這個東方女子在說些什麼,但是她臉上的表情讓他沉默。立在原地許久,他嘴角動了一下,淡淡地補充了一句,「你要進來嗎?」
站起身來,腿有點發抖,左右有人扶了她一把,終於順利地走到門口,她立定身子,臉色慘白地看著他。
明明剛才還是一副無比鎮定的樣子,對所有人的異樣眼光和質問置若罔聞,現在卻怕得臉色跟死人一樣白,真是個難以理解的東方女子。皺眉看著她,眼光一直移到自己的手臂上被她緊緊抓住的地方,用力過猛的關係,十指都陷進了衣料的皺褶裡。
「他死了?」喉嚨劇痛,如同被人硬塞了一把鋸齒尖刀,刀刃緊嵌在肉裡,每吐一個字都是一種可怕的折磨。
再也無法偽裝無動於衷的表情,他低頭放緩聲音,「沒有,他醒了,要見你。」
急救室寬大,各種儀器閃著光,空氣裡是陌生的味道,這裡是醫院——她最痛恨的地方,按照慣例,她面對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地頭腦發暈。但是這一刻,眼前只剩下他,腳下無意識地移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順利走到床邊的。
很蒼白的一張臉,氧氣面罩下是微弱的呼吸。認識他這麼久,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看到他如此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樣子,心痛如絞,她竟忍不住軟弱地嗚咽出聲。
靜言,不要哭。
很想開口安慰她,可是說不出話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受自己的控制,孔易仁這一生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
肩膀一沉,是老醫生安撫的手掌,「華小姐,易剛脫離危險,你這樣對他不好。」
脫離危險——緊繃了十幾個小時的神經一根根鬆散開來,淚水還在臉上肆虐,靜言已經盡全力彎起嘴角微笑起來,「沒事了,你休息吧,我在。」
與此同時,醫院的會議室裡,老查爾斯將手中的文件箱擱下,冷冷地坐在長桌一頭看著面前一張張激動不休的臉,紛擾的聲音中,他腦海裡卻只是反覆重複著方才瑞得所說的寥寥數語。化學性中毒導致的急性心臟病,化學性中毒——
面前的臉孔還在不停晃動,他沉默地掃過他們每一個,心中冷笑。
貪心的人啊,上帝寬恕你們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