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被塞入暖熱的牛奶杯,的確是又渴又餓,感激地看了一眼老醫生,靜言埋頭喝完它。
病床邊的扶手椅寬闊柔軟,精疲力盡的身子開始變得軟綿綿的,眼皮打架。
「華小姐,我建議你也休息一下。」瑞得醫生口氣從剛才開始就緩了下來,眼裡也有了溫度。
醫生,你給我用鎮靜劑了嗎?眼睛睜不開,靜言含糊地回答,「我不離開——」
「放心吧。」他最後的回答。
這一覺睡得酣暢長久,醒來的時候已經天色放亮,朦朧光線裡,看到自己被妥貼安置在舒適的軟榻上,被褥柔軟,四壁都是白色,門是虛掩著的,隱約的交談聲從門外傳進來。夾雜在流利的英語中,熟悉的男中音偶爾響起,雖然有些低啞,但仍舊沉穩動聽。
一切舒適安靜,有一瞬間的恍惚,難道睡前發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了一個惡夢?耳畔掃過的零碎詞句卻讓她立刻清醒過來,翻身下床,找不到自己的鞋,哪裡還顧得上那麼多,赤腳踩在冰冷地面上,她拽過大衣披上,匆匆推門而出。
孔易仁正斜靠在病床上與兩個老人低聲交談,聽到聲音三人都立刻看過來。
「靜言。」孔易仁的聲音。
不過相隔一日一夜,再次聽到他出聲喚自己,感覺卻好像是遺落了幾世紀的珍寶失而復得,心裡一暖,她不自禁地奔過去。
「易,我們先出去一下。」查爾斯和瑞得同時起身,眼光掃過她的腳下,兩人互望了一眼。
病房只剩下兩個人,沉默地上前抓住他的手,那些驚恐還未散盡,再如何克制冷靜,還是從她眼裡流瀉出來。
「我知道,放心。」心痛了,但是還有許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說不行,「你先坐下。」
聽話地坐到床邊扶手椅上,腳尖冰冷,一併團起來縮到大衣下。
看了一眼,他撩開被角示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剛才沒有找到我的鞋——」一邊說著,她一邊將腳順從地放了進去。
扶手椅緊貼著床沿,被窩裡很溫暖的感覺,他的表情嚴肅,但看著她的眼神裡有憐惜。
「你身體感覺怎麼樣?」先提問,「瑞得醫生沒有跟我詳細說你的病情,只是說你已經脫離危險,現在要緊嗎?以後還要注意些什麼?」
「靜言,」孔易仁直視她,良久不開口。
心又懸了起來,靜言嘴角抿起,「心臟病?很嚴重嗎?告訴我事實,我不害怕。」
他突然笑起來,但聽在耳裡卻毫無笑意,「還好,其實我很慶幸,發病的是我。」
聽不懂,她奇怪地挑眉。
「靜言,」又喚了她一聲,「你聽好,這不是意外,化學中毒導致的心臟病,化驗結果已經出來,藥物只在粥裡,所以說有危險的人並不是我,你明白嗎?」
太過震驚,靜言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呆坐在原地,眼光與他的接觸,不知如何回應。
他繼續,臉上的線條硬了,「我醒來以後,考慮了很多事情,什麼是可以姑息的,什麼是不可以的。接下來會有許多事情要辦,原本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後來又覺得,什麼才是安全?就連你在我身邊,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易仁——」他在發怒嗎?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聽過他這樣的聲調。想出聲阻止,但腦海中亂雲湧動,混亂不堪,好不容易能夠說話,「是不是有人覺得,我會影響到他們的利益?」
「靜言,」他抓住她的手,「是我給你帶來危險,對不起。」
對不起?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共同擁有一個孩子,如果可以,我們三個能夠永遠在一起,雖然後者比較奢望,但我也很幸福地做著那樣的美夢。那些冰冷的數字與我何干?我也沒有想過要從別人身上奪走些什麼,為什麼這樣微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難道真的是因為我一開始就選擇錯誤?
「靜言?」歎氣了,一手還打著點滴,他用另一手安撫地擁抱她,「不要怕。」
不回答,仰頭看他,煎熬過生死,他明顯憔悴的臉上,深褐色的瞳仁裡依稀有軟弱的光。
怎麼可能不害怕?他懷裡有陌生的味道,醫院的味道。在他生死未卜的漫長時間裡,她腦海裡翻滾過沒有他的無數種未來,每一個都淒涼冷落。這樣強大的男人,一手掌握龐大的家族,到頭來只是為了平凡人都能夠輕鬆擁有的東西,差點失去性命,她瘋了吧,會選擇這個男人,是,她一定瘋了,不但選擇了他,居然還無法控制地憐惜他。
承認吧,華靜言,那些所謂的獨立堅強,沒有他也可以,只要有孩子陪伴就不會寂寞——在生死面前,全都虛偽得可笑!
「易仁,我不離開,請你也不要。」埋下頭,她終於低聲開口。會議室裡焦急等待的情緒一觸即發,老查爾斯的推門聲讓好幾個年紀較輕的失態地立了起來。
「情況如何?」有人急不可待地出聲。
「請不要著急,就算要公佈遺囑內容,也要等新的遺囑生效才可以。」他慢步走上前,完全不在意自己所說的話所引起的軒然大波。
「什麼新的遺囑?易有修改過自己的遺囑嗎?」
「你在開玩笑嗎?」
「這麼突然,我們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消息——」
很安靜的聲音,卻直接穿透人群,孔易群坐在長桌一角抬頭望過來,「查爾斯先生,你說的生效,是指什麼?」
遙遙望過去,查爾斯笑笑回答,「因為新的遺囑中出現了非直系親屬關係的贈與部分,因此需要當事人確定簽字,才能生效。」
室內安靜了一瞬,然後是震驚的回應。紛亂的聲音再次響起來,整個會議室變得喧鬧不堪。
「贈與?什麼贈與?」
「非直系親屬?你指的是誰?」
聲浪中門被再次推開,走道裡開著窗,冷風隨著纖細的身影灌進來,一手還抵在厚重的門上,華靜言靜靜地環視了屋內一周。
嘈雜聲靜止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
想微笑,又覺得毫無必要,靜言終於平淡地開口回應了一聲,「各位,是我。」
長桌周圍坐滿了衣冠楚楚卻表情各異的眾人,文件被鄭重攤開,老查爾斯開始逐條讀出。還沒到一半就有人拍案而起,「不可能!易什麼時候修改的這些內容?這個女人跟孔家毫無關係,誰知道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請坐下,這些是易在紐約的時候親自要求的修改條款,當時他已經準備向華小姐求婚,我相信在座的有幾位應該知道這件事情。」
立起的那人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掃過眾人,側位有幾個年齡較長的老者一直沉默,這時突然歎息起來,無奈地點頭。
那人頹然坐下,查爾斯繼續念下去,沒過幾分鐘,又有聲音響起來,「你開玩笑?我不信這些東西是易的意思,而且怎麼可能那麼巧,才修改完遺囑,易就出了意外。我要求調查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
「先生,」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懷疑文件的法律真實性,可以通過專業司法機關申訴。」
「易仁的確與這位華小姐感情很深,去紐約前還特地讓我們見了一面,這點我可以作證,雖然有點突然,可是我相信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安靜的聲音再次響起,隔著長桌,孔易群對著一直保持沉默的華靜言遠遠點頭。
「二小姐!」旁邊有吸氣聲。
「還有意見嗎?沒有我就念下去了。」不看他們,查爾斯繼續。
所有人不再出聲,室內只剩下查爾斯略略蒼老的聲音,文件翻過最後一頁,「好了,以上是所有內容,華小姐,如果您沒有意見的話,就在這裡簽字。」
那麼多精彩絕倫的表情,不拍下來實在太可惜了。微微彎起嘴角,華靜言伸手接過沉甸甸的墨水筆,聲音冷靜,「好的。」
「太過分了!」尖叫聲,伴隨著一聲抽噎,一直被姑姑緊緊握住手臂的孔希音終於狂怒地立起來,手指直指過所有人,眼裡殷紅一片,「我爸爸還在搶救,還生死未卜,你們就在這裡開始爭這種莫名其妙的遺囑!華靜言,如果你簽下去,如果你簽下去——」
直直望過去,靜言的目光與她的在半空中相交,孔希音臉上已經淚流滿面,一向精緻的妝容模糊一片,狼狽不堪到極點,方纔的一股蠻勁退下去,抽噎聲中她的句子軟弱斷續起來,「華靜言,爸爸說你是不一樣的,胡說,他看錯你了,你也不過是為了錢。」
希音啊——目光軟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間,脊背一直,她低下頭繼續,墨水筆在眾目睽睽之下流暢地滑過雪白的紙面,最後一筆習慣性地回勾了一下,漂亮而醒目。
空氣裡彷彿有火山爆發的味道,許多人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孔希音早已跺腳跑遠,大門被她推得巨響,現在空洞地敞開著,冷風一陣陣吹進來。
毫不理睬其他人的反應,靜言扔下筆站起身來,逕自走了出去。快步走回病房,推開門靜言就愣在門口。護士正在整理儀器,病床上雪白整齊,什麼都沒有。
伸手抓住其中的一個,「孔先生呢?轉到其它房間了嗎?」
「華小姐。」這兩天醫院上下都知道了她的大名,小護士立刻回答,「沒有啊,孔先生剛才走了,應該是轉院了吧。」
「不可能!瑞得醫生呢?」
手腕被用力抓住,小護士忍不住叫了一聲,「醫生是一起走的,我沒有亂說,你問院長。」
這異變措手不及,胃裡翻滾,咬牙忍得辛苦,靜言回頭瞪視身後的Ken和Rocky,「怎麼回事?」
「華小姐,我們送你回去休息。」沒有直接應答她,Ken伸手示意。
「怎麼回事!」理智繃斷,她聲音尖銳起來。
被她的表情鎮住,他們兩個互望了一眼。
嘴裡酸苦,等不到回答,靜言沉默下來,良久之後才出聲,居然聲音平靜,「走吧。」
啊?對她的反應有些吃不準,他們兩個反而不動了。
「不是要送我回去嗎?」她往前走,很低的聲音,好像是自言自語。
走廊裡沒什麼人,腳步聲錯落響起,反而更襯得四周死靜。孔易群跟著老麥緩緩往前走,盡頭門推開,外面不知何時開始下雪,這時已經一片白色皚皚,黑色的車靜靜停在雪中,老麥快走幾步替她打開後座車門,「二小姐,請上車。」
轉頭看了他一眼,雪花飄落在她綰起的烏黑髮髻和肩膀上,粉白的臉在雪中沒什麼表情。
「二小姐。」低聲催促。
「放心,我會去的,我有不去的理由嗎?」她微微一笑,邁步上前,低頭坐了進去。
車廂裡寬大舒適,隔著放下的後座扶手,孔易仁靜靜坐在一側,表情平淡地看著她。
車子發動,雪地上開得平緩,車廂裡隱約可以聽到冰雪在輪胎下碾軋的聲音,車膜顏色深幽,窗外是漫天雪景。
老麥在前頭沉默地開車,副駕駛座上有人回過頭來,「先生,他們都準備好了。」
他點頭,然後伸手按鍵,黑色的隔斷徐徐升起,後座變成獨立的空間。
盯著他的側臉,孔易群下顎硬了,「易仁,我們去哪裡?」
「去見老梅。」他終於開口。
她轉過臉不再看他,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已經簽字了,你放心好了,以後誰都不會再動她的腦筋了。」
「我知道。」淡淡一笑,「你失望了?」
下顎的線條越來越硬,發出的聲音都變得怪異,「失望?有什麼好失望的?易仁,這些年來我的心思你會不明白嗎?用得著到現在才來問這句話。」
「你是指那個孩子?我答應阿姨的,都已經做到了。」
「那是我弟弟!也是你的!」她猛地轉身,表情扭曲,「孔家不能有多餘的孩子,當年弟弟不被允許出生,那麼現在她的小孩也不可以!」
孔易仁的臉色變得蒼白,「易群,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我一直希望自己是錯的。」
「錯?你會錯嗎?老梅太可笑了,你正好借此機會讓所有人飛到這裡看一出精彩好戲。非直系親屬贈與,太精彩了,哈哈。」她仰頭笑起來了,「放心吧,從此以後,無論是我還是他們,都死心了。」
「你覺得很精彩嗎?」他的臉色越來越白,但是孔易群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笑聲中有眼淚迸射出來,卻還是無法止歇。
車子緩緩停下來,輕輕的詢問聲,「先生,我們到了。」粉白的臉因為大笑而湧現潮紅,無聲無息地看著她這樣的歇斯底里,無比陌生的感覺終於讓他閉上眼睛。
黑暗中浮現的是一幕幕塵封已久的過去,母親過世以後,第一次見到一群母女倆出現在大宅裡,她已經是個六七歲的大女孩,僅僅挨在她母親身邊,兩張相似的臉,表情侷促。
心臟緩慢的抽痛,呼吸困難起來,窒息的感覺隨著血液每一次的脈動越來越強烈。
易群母親意外懷孕,外公強烈反對,母親是獨生女,她所帶來的龐大財富才是孔家真正得以依靠的基石,外公絕對不允許百年之後財產有所外流,父親抵抗不住壓力,六個月的男嬰被引產,手術意外,母子雙亡。他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張慘白痙攣的臉上苦苦哀求的神色,還有易群得知母親死訊後空洞的表情。
黑暗中有聲音,遙遠而清晰,「易仁,我不離開,請你也不要。」
有些想苦笑,這樣的秘密,靜言,你想知道嗎?那麼多無情無義,殘忍現實支撐起來的錦繡豪門,你想知道嗎?
車門外的輕輕詢問聲越來越大,漸漸開始伴著敲打聲。
「先生,我們到了。」
「先生,你沒事吧?」
「二小姐?」
終於止住笑聲,孔易群回頭望他,嘴角線條冷硬,「易仁,你答應過我母親,為了補償她和那個孩子,會終身照顧我,現在為了一個華靜言,你要置我於死地嗎?既然這樣,你還在等什麼?」
尖銳的聲音沒有得到任何回答,疑惑漸漸從她眼中滲出,「回答我,易仁?易仁?」
那樣的悲劇,一次就夠了!靜言,就算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不能時刻在你身邊,可在那之前,無論如何我都要讓任何可能的威脅全部消失。
咬牙忍著整個身體的全面抗議,孔易仁竭盡全力開口回答她,聲音暗啞斷續,「易群,是你太讓我失望了,是你一定要用另一條命來補償給那個孩子,這樣的你,還希望我怎麼補償?」
「易仁,你,難道你真的——」彷彿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孔易群傾身過來,聲音惶恐,「你不是在演戲嗎?幹嘛這麼逼真?老梅不可能給你下藥的,我早就知道了,易仁,你說話啊,快回答我。」
門口是瑞得醫生焦急的聲音,「別等了,快把門打開。」
「這車是特製的,後廂單獨控制的,我們打不開——」就連一向沉默的老麥都聲音急促起來。
墨色的車膜阻擋一切視線,車廂中毫無回應,所有人在雪地中心急火燎,數分鐘後,側邊傳來尖銳的剎車聲,然後是乾脆的拍門,回頭望過去,大雪中快步走過來的纖細聲音讓他們集體發出不敢相信的聲音,「華小姐!」
白雪在她面前簌簌飄落,瞪大的眼睛裡倒映出每個人的表情,「他人呢?」華靜言很冷的聲音。
特助一邊等著她身後低頭不語的ken和Rocky,一邊開口回答,「先生和二小姐還在車裡。」
眼光轉向瑞得醫生,那麼漂亮的一雙杏眼,那裡面流露出來的表情卻讓這老人情不自禁緊張地交握住雙手。
「醫生,沒有危險了——是真的嗎?難道你騙我?!」冰冷的聲音。
「華小姐,我沒有欺騙你,搶救很及時,雖然心肌受損,可是完全可以通過手術徹底解決,我勸過他馬上飛瑞士動手術,可是易說走之前一定要把這件事情解決——」冷汗冒出來,他飛快解釋。
靜言的臉色完全冷下來,風雪中幾乎可以聽到隱約牙骨摩擦的聲音,每個字都冷得彷彿是冰屑,「好,好極了!」說完,她沒有再理睬任何人,大步走到車前拍門,「開門,孔易仁!我只說一遍,你現在不開門,以後再也別想見到我!」
車廂裡還是無聲無息,雪勢越來越大,紛飛的雪片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再也沒人敢出聲,四下冷寂一片,身後有人為她打開傘,靜言憤怒地回身一把打掉。
車門輕響,終於從裡被推開來。隱約的嗚咽聲,寒風中只覺得淒涼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