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凌亦風在他自己的家裡,他說:「……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聽出她的反常,語氣有些疑惑地問:「良辰,你怎麼了?」
良辰抬起一隻手緊緊地蓋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夠不要把悲傷表現得那樣明顯。
旁邊的男人在看,大樓的管理員也在觀望,她明明處在重重注視之下,卻似旁若無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帶著極為隱秘的壓抑的急促,她輕聲說:「沒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飯。」
掛了電話後,再次道謝,而後,她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投向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或許,在這一刻,連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幾秒的時間,卻是漫長無比。
樓外,雨勢滂沱。偶爾有車子緩慢地經過,也亮起了車燈,光線一晃而過。
她突然轉頭,朝大樓管理員走去。
長到這麼大,很少像這樣狼狽過。
良辰坐在計程車裡,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不自禁地渾身發抖。車子在雨中小心謹慎地慢行著,開了一路,直到抵達目的地,良辰頭髮和身上的水漬仍舊未干。
神不守舍地出門,身上空無一物的她,就這樣,借了些錢。又因為等不及,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走到小區外面攔車,於是渾身淋了個透濕。
鑰匙在窗台下,是備用的,她曾經用過一次,就是幫凌昱回來拿資料的時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經過幾年冰凍般的關係之後,頭一次溫情地相處了片刻。當時他正病著,兩人坐在地板上玩遊戲,姿勢說不出的親密自然,兩具身體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縱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遠抹不去的事實。
她以為,他們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終仍是一對,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進同退。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間,竟然還有這天大一樣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裡,不知被瞞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瞞到幾時。
她自行打開門,走進寬敞的客廳,沒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樓。
事前電話裡,明明是說等著一起吃飯,可是如今突然來了,一聲招呼都沒打,實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為如此,當她將臥室門輕輕推開時,凌亦風回過頭,驀地怔住,英俊的一張臉上臉色煞白。
玻璃圓幾通透明亮,優雅而立,透明的杯子裡,隱隱約約還升騰著熱氣。那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就這麼側對著她,隔著好幾米的距離,神色忽然不復冷靜淡然,竟有一絲不及遮掩的慌張。
她目光一掃,心猛地下去沉,彷彿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隨之而來,幾乎招架不住。
明明還是那個朝夕相處的人,每一分輪廓都是熟悉的,擁抱親吻時的氣息就算不能擁有彼此時,也是能夠憑空憶起的。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人,此時此刻站在她對面,卻彷彿遙不可及。
他的背後,窗簾大開,雨幕遮蓋了天地。在這樣灰濛濛的背景下,她的視線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種錯覺,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許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實實的人,可是即使在分開的那些年,也從不曾像現在這般,會去害怕擁有過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恐懼忽然襲來,原本明確的目的地,此時卻被迷霧籠罩,看不清前路,更沒有終點。
「……你怎麼來了?」凌亦風怔了怔,手指在暗處收攏。
她不說話,只是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隨後,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執拗而沉默地,將幾乎沒入他掌心的東西拿了出來。
白色的塑料藥瓶,小巧玲瓏,被她拈在指間。
凌亦風的嘴唇動了動,目光閃爍變幻,幾乎是下意識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側身一閃,靈巧地避開,沉靜地望著他:「明天,你哪兒也不准去。」
她拿著止痛藥的瓶子,卻什麼都不問,面色平靜得一如往常,語氣卻是鮮有的霸道。
凌亦風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襯著昏暗的天空,臉上更加不復血色。
她也微仰著頭,回視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低喚了聲:「良辰……」
消失的尾音裡,有無奈,有挫敗,更有一絲隱約的苦澀和歎氣。
她突然咬住唇,像是某根硬拽著的弦,在他的聲音裡突然崩斷,眼淚就這麼毫無預警地湧出來,倏然落下。
「凌亦風,你是混蛋!」一瞬間,泣不成聲。
她揚手,捶上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發洩憋了許久的惶惑與不安。捏緊的拳頭,指甲緊緊貼在肉上,疼得鑽心。
她咬牙切齒地罵完打完,突然垂下頭,伏在他胸前哭泣。
捶在胸口的氣力真的很大,凌亦風下意識地蹙著眉,身體卻不閃躲。那個一直以來極少掉淚的女人,此刻像個孩子般,無聲抽泣,單薄的肩膀聳動,彷彿脆弱不堪。
早預料可能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偏偏是在他臨行之前,24個小時都不到。
亞麻襯衣的領口已經被揉得不成形狀,他抬手,觸到她的手背,那雙手還帶著些許潮濕的冰涼。
手指繼續下滑,撩開單薄線衫的袖口,摸到同樣有些失溫的手臂,他不自覺地貼上去,掌心溫熱,他問:「良辰,你冷麼?」
可是良辰只是兀自垂頭,置若罔聞,眼淚已經將他胸前的衣料洇濕了一小塊。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碰到她同樣冰涼的耳廓,輕輕笑了笑,「不會死的,幹嘛這麼傷心?」
那個字從他口裡說出來,彷彿十分的輕鬆,良辰的身體卻不易察覺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終於緩緩抬起臉來。
因為淚水的緣故,一雙眼睛更顯得漆黑透亮,她直視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面對著一個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凌亦風漸漸收了唇角勾起的細小弧度,不禁去握她的手。
她不掙,手指鬆開他的衣領,任他一點一點用力,直至兩人的掌心緊緊貼近。這期間,她只是看著他,眼角猶有淚痕,表情卻不知何時早已鎮定下來,一言不發,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凌亦風動了動唇,終於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抽動,「不帶你這麼欺負人的,凌亦風。」漂亮的眉毛挑起來,因為隱忍的怒意,呼吸顯得沉重,「你當自己是什麼人?你又把我當成了什麼?」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伴侶,是今後幾十年都要相處下去的人,高興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擔。」她咬了咬唇,眸光閃動,「你說讓我相信你,你要我什麼都不用擔心,只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這又是什麼?」她將目光撇向剛才在混亂中被棄之於地的藥瓶。
純白的顏色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觸目。
握著她的那雙手不禁一緊。
她回過視線,仍舊看著他:「這麼大的事,究竟你打算什麼時候再告訴我?又或者……你從來就沒想過要坦白?」
忽然,她感到一陣失望。
在和程今談完之後,在乘車來這裡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亂的,幾乎沒有辦法去思考。如今,她發洩過了,打過也哭過,而凌亦風還是這麼真真實實地站在面前,她才像突然從迷惘空洞的世界裡跳出來,理智一點一點地恢復過來。
她說:「……凌亦風,你這樣,讓我還怎麼信你?」
長而密的睫毛下,惶惶不安的神情從眼底閃過,被他握住的手指仍舊冷得輕顫。他說「不會死的」,語調是那樣的輕鬆,削薄的唇邊甚至還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可是,她卻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這又是一個謊言,那該怎麼辦?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始終不肯給她她想要的天長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這間屋子裡,他的掙扎猶豫和為難,一瞬間統統浮現了出來,清晰得甚至完全勝過了當天的感受。那時候,她還不明白,面對她的追問,他為什麼會若有若無地苦笑;她也不知道,當他緊抱著她許諾一個白頭到老時,有多麼艱難。
「……其實,一直都是我自私。」低涼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盪開,那雙原本與她十指交纏的手,漸漸鬆開,凌亦風在她的注視下淡淡地別開眼。
少了他的溫度,潮濕的寒氣彷彿再度襲來,她一怔,眼見著他的臉色緩緩地沉靜下來,靜切的視線投向被雨幕遮蓋的窗外,那裡,灰濛濛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嗎,我只是不甘心。」他嘲諷地挑著唇角,臉上竟然流露出極為少見的悵然,「以前我們分手,那麼不清不楚的,你就說你愛上了別人,連一點挽回的餘地都不留。我在美國的時候,一邊恨著你,心底裡卻還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們經歷的時光,那種感覺,是無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後來,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個時候卻連自己都不清楚這趟回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麼。……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廳看見你,其實我很生氣,是真的生氣,所以才會對你冷言冷語。可是,你走了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回到這裡,只不過是希望能夠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日子裡,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快樂。那個曾經你說愛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給你幸福。那個時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報著怎樣一種心情,到底在等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可是後來,我發現你是真的已經安定下來了,身邊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對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經成了定局,我們之間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過去,在新的安穩面前,過往的都變得不值一提。」
他輕輕一笑,轉過視線看她,「我也想過放棄,可是一聽到凌昱說你就要結婚了,還是沒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實,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想讓你就這樣嫁給了別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們可能再沒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可仍舊不願你嫁給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這些本應該放在心裡的話,第一次聽他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心中不免一動。
那天,他和她站在風口,他極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結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釁,硝煙瀰漫。
其實,他們之間,自重逢以來,極少不是在針鋒相對或冷嘲熱諷的。那幾乎是一段傷人傷己的時間,一次又一次的來來回回,沒有任何人從中得到一絲好處。
他緩了緩,聲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個時候,查出有個腫瘤,長在這裡。」修長的手指往頭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聖人,做不到那樣無私地一聲不響就此放開你,讓你去過幸福的生活,從此我們兩不相干。
在知道檢查結果的時候,有一瞬間,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呵,以前說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為什麼你就這樣浪費了那麼寶貴的時間?也許對於你,你可以不在意,因為你早就不愛我了。但是我不行,從頭到尾,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從來都沒愛上過第二個女人。
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騙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媽正等在那裡,那晚其實就是要帶你去見他們的。這全是我的私心,因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領到他們面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個人介紹,你蘇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雙漆黑的眼眸裡,光華暗閃,良辰看著,心中陡然疼痛起來。
難怪,那天他緊緊牽著她的手,對他的父母說:「……這是蘇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現,他們上樓去了一會兒,再度下樓時,他卻漫不經心地說:「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裡,他是確定了什麼吧,所以才堅決不說會與她結婚。
「再後來,你終於跟我攤牌,終於說出當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覺得灰心。並不是為著你的不信任,因為倘若換作任何一個人看到你所見的場景,恐怕都難免誤會。可是,你看見了,卻不肯問我,不肯向我求證,就這樣自己離開了,然後向我提出分手,讓我誤以為你真的已經愛上了別人,就這樣,白白地讓這些年流逝掉了……我們明明相愛,卻分開五年,再回來時,你的身邊卻是真的已經有了別人。當時,我氣你,卻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許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我從不信什麼天意,可是這一次卻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時光已經不在了,而今後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幾十年平安無事地過下去,那麼,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
良辰的手,捏得緊緊的,可仍舊抵不住胸口湧上的寒意和痛楚。
從前,她從沒有想到,原來竟然是自己親自將一切推到了現在的境地。過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裡有的不過也只是懊悔和無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撲面而來,幾乎讓她湮沒。
這一刻,她已經不敢去想,如果凌亦風真的沒有時間了,生活將會變成怎樣。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勢未曾有半點減緩。
良辰呆呆站著,各種不知名的情緒混雜著,紛湧而來。過往那些青澀的、甜蜜的、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憶,當真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以極快的速度回放,跳動著、無比凌亂。
這樣不長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讓人錯過多少個五年?
錯過……如今良辰一想到這兩個字,便沒來由地打了個顫。
那日暗夜的酒吧裡,他狂熱激烈地吻她,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衝到她的嘴裡,嗆人得很。他握著她的肩,捏到骨頭微微生疼,而那裡頭,又包含著多少絕決和忿恨?
閉上眼睛,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他站在她家樓下,眼神黯如死灰,語調卻淡,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猶如壓著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可是一開口,卻發現已經黯啞:「……你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打算……打算我們從此再無瓜葛了?」
凌亦風凝視她,微不可見地一點頭,繼而卻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見你的時候,偏偏又遇見了。」
他說的是那次稅務的飯局。看見她忍氣吞聲被人輕薄,他幾乎怒火中燒。
「我實在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竟然沒有學會怎樣去保護自己。」他用近乎寵溺的眼神看她,她卻仍舊站著一動不動,恐怕臉色比他還要蒼白。
因為剛才的混亂,一縷髮絲從她的額前搭下來,或許還沾著淚水,所以貼在臉頰邊,有些凌亂。凌亦風不禁伸出手,替她輕輕佻開,手指流連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緩緩放下。
正是這樣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為這樣。他發現,無論如何,總歸是沒辦法看著她處於弱勢任人擺佈,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種狀態下,他都希望她能過得好,儘管平時總是一副獨立淡然的模樣,但在他看來,她仍舊是需要被時時保護和愛護的。
良辰鼻尖一酸。這句話,那天在酒樓他也說過,可是當時的她更多的是憤怒。
再度靜下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時候,屋子裡是絕對的安靜。燈也沒開,背靠著窗的凌亦風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輪廓有些模糊。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天?似乎無限漫長,可眼看著卻又像就快走到盡頭。
良辰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程今讓我放過你。」吸了吸氣,聲音帶著輕微的顫動,「她來找我,讓我離開你,她說只有這樣……你才會安心地去治療。對不對?」
凌亦風沉默下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過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原來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個小時前,程今說,蘇良辰你永遠都不會像我一樣瞭解他,就算現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會想到為什麼他一直拖著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術的,我問過醫生,是可以動手術的,可是他卻在延誤時機。蘇良辰,為他著想,請你去勸他。萬一勸不動,那麼,算我求你,求你離開他。……
程今眼角有淚水,她卻如遭雷擊。
「去手術吧。」她閉了閉眼,胸口猶如被鈍刀絞動:「難道,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沒打算去手術?」
凌亦風微微垂眸,說:「不是。」
「不是什麼?」
凌亦風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頭猛然一動,隨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頭握得更加緊,過了很久才問:「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裡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問過他。那時候在老家,她給他鋪床,隨口一問,她記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我在美國,當時在賭博。」
那時她聽了,不以為意。
可是,這一刻,就像天空劈開的閃電,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後,陡然清明了起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張著嘴,吶吶地:「你說的賭博,到底是什麼?」
凌亦風仍舊不說話,只是走上前來,緩緩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懷中,其實已經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經清楚異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經那麼早以前就發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緣由。
凌亦風抱著她,清俊的臉附下去,聲音低徊在耳邊:「那個時候,我只是想念你。」
良辰一震,眼淚就這麼簌地落下來。
那天,他也是像這樣擁住她,說:「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所以才會在關鍵時刻打來電話,聽她的聲音。也正因為這一通電話,幾天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臉上有明顯的倦意和僕僕風塵。
「你瘋了嗎?」她終於抑止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凌亦風,你這個瘋子!」
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從眼眶裡湧出來,滑進他的領口,終究變得冰涼。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止了眼淚,回過神來的時候,凌亦風的唇已經附了上來,帶著特有的侵略性,與她唇齒相依。她依在他懷裡,心中彷彿慘白的空著,卻又像是載滿了淒厲的悲傷和痛楚,漲得疼痛難當。
等他終於放開她,才聽見他清而低的聲音:「我答應過你,我不會有事。可是,」他稍嫌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可不可以先將藥還我?」
凌亦風的症療報告,是程今偶然發現的。那上面大多數的專業術語、那些相互牽連著的神經血管,太複雜,她不懂,所以只將看得明白的情況全數告知了良辰。
良辰知道,腫瘤雖是良性的,可恰好壓住重要神經,引發間歇性頭痛和視力模糊,甚至失明。
然而儘管早知如此,此時親眼見著凌亦風將止痛的藥片和水吞下時,她的心口仍舊不免狠狠地一抽。
她看著他,問:「很痛嗎?」
凌亦風放下杯子,伸手拉她一起在床沿坐下,然後才說:「別皺著眉,不會痛。」語氣溫文,明顯像是在哄小孩子。
其實,因為拖了太久,藥吃下去一時發揮不出藥效,幾乎頭疼欲裂。
良辰低下頭去,攤開他的手掌,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均勻,只是掌心覆著薄薄的汗水,冰冰涼涼的,觸手有些濕粘。
怎麼會不痛呢?否則冷汗又從何而來?
她從來不知道,看著一個人隱忍著痛苦時,自己也會這樣難過,仿如感同身受。
她實在不忍心,輕輕推他:「躺著休息一下吧。」說著起身,「我去做點吃的。」
凌亦風輕輕鬆了她的手,目光在她臉上搜尋了一會兒,才說:「家裡沒菜。」
「米總有吧。」她微微一笑,「你睡著別管,我來解決。」
結果,良辰發現竟然連米桶也空了。大概是因為凌亦風最近一直在她那裡呆著,冰箱裡除了一些飲料和兩三個雞蛋之外,也是空空如也。
廚房裡乾淨得很,一點油煙都不沾,炊具幾乎是全新的,她從來沒在這裡正式住過,此時見到這副情景,也不由得失笑。
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足以體現。
好在終於在櫃子裡找到兩包龍鬚面,想來是臨時應付充飢用的。她在等著鍋裡的水煮開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呆呆地望著灰色泛著微光的櫥櫃,心裡一團亂,卻又具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等到煮好了面端進臥室,凌亦風早就躺下了,閉著眼睛,呼吸勻停。
她怕吵到他,所以沒開燈。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她走近,看見他的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臉色憔悴。
剛把碗放在床頭櫃上,他就醒了,良辰一怔,說:「你沒睡著?」
他一笑:「哪有人這個時候睡覺的。」慢慢坐起來,按了按額角,「就是閉目養神。」
良辰看著他的動作,這才覺得熟悉。這段時間,他似乎常常會揉太陽穴和眉心,可她卻一直以為他只是累。
她眼神一沉,把面端給他,溫聲說:「餓不餓?」
他接過來,深深地看了她兩眼,才微微挑起唇角,說:「你這樣子,我很不習慣。」
她咦了一聲,「什麼樣子?」
不是和平時一樣麼,有什麼區別?
「……沒什麼。」凌亦風卻已低下頭去,熱氣撲上來,擋住了眼底的情緒。
吃完了飯,他才好像是真的困了,雖然硬拖著良辰也上床來一起躺著說話,可是不到半小時,就逐漸沉沉地睡了過去。
良辰輕手輕腳替他掖被子的時候,才猛地發覺,自己或許真和平常不一樣了。從前,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小心翼翼地去關心他。
好像就是那麼突然的,因為一個變故,整個心態就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她還沒發現之前,他卻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
趁著凌亦風睡覺的時候,她獨自在窗邊坐了一會兒。
就在剛才,在床上她問他,究竟手術的成功機率有多大。
——40%,當這個數字從他嘴裡冒出來時,她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沒有想像中低,可卻也還沒過半。
比對賭的風險,還要大一些。
不知從何時起,屋外的雨終於漸漸小了下來,可是光線仍舊昏暗。在這片小區內,各棟別墅之間距離很遠,形成開闊的視野,綠化做得極好,縱然在連綿不絕的雨勢下,仍舊顯得春意勃勃。
這種天氣,當然不適合出門,家裡又幾乎彈盡糧絕,於是良辰打了個電話,報了需要的食物,讓超市送貨上門。
送貨工到來的時候,凌亦風還沒醒,良辰身上沒錢,只好去找他的錢包。
等到從錢包裡拿錢的時候,她的手指不期然地微微一停,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對方站在門口提醒地叫了聲:「小姐?」,她才緩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鈔票遞出去,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關了門,她順勢靠在門板上,手指滑過,那上面皮質光滑細膩。她慢慢摸到裡層,觸到稍顯硬質的物品,遲疑了一下,抽了出來。
照片已經明顯發舊,邊緣甚至微微泛黃。那上面,極為年輕的自己笑靨如花,目光清澈湛然。
少女時代的她用熟悉的笑容和神情,在這一刻將往事統統拎了出來,又擺到了她的面前。
那時候的事,當然歷歷在目,良辰不禁微笑,翻到背面去看。
那上面,還有她的字跡,原來很清晰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也難免模糊老舊起來。
——我的良辰。
她寫的,正是這四個字。
可是,當她的眼神落下來,卻陡然怔住。
在那四個清秀小巧的字後面,有很大的一個問號,隨意用紅筆劃的,力道卻像很大一般,觸目驚心。
當然,那顏色也不復鮮艷,黯淡得一看便知是早已印上去的。
她的呼吸微微一滯,雖是陳年舊事,雖然如今早就覆水重收,可眼前彷彿還能看見凌亦風唇角邊強烈反問自嘲的冷冷笑意。
混亂不堪。
她搖搖頭。今天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當年一念之間的錯誤選擇。
恰恰在這時,「啪」地輕微一響,霎時間燈火通明。
凌亦風站在樓梯口,頭髮微亂,之前略微疲憊蒼白的臉色倒像恢復了不少氣色,隔著幾米的距離,眉目一如既往的清俊。
他瞟見她手中的錢包和照片,卻只是低頭看著地上的大袋食物:「買了這麼多菜?晚上打算做什麼好吃的?」
當著他的面,良辰突然有些尷尬,一時並不答話。
凌亦風隨即走過來,在沙發裡坐下,衝她招手。
「怎麼?」她半疑惑地在他身邊坐下,就見他伸手從茶几上拿起一支筆來,下一秒,相片也被抽走。
他轉頭朝她笑笑,眉眼舒展,眼神清亮,意外地帶著點孩子氣。
濃黑的墨水,帶著幽幽的反光,落在光滑的照片背面。
她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那長長重重的一豎和濃重的一點出現在那個句號的後頭。
凌亦風放下筆,抬頭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怎麼樣?是不是感覺到了驚喜的語氣?」
她愣了兩秒,終於輕輕笑出聲來。
我的良辰?!
確實又驚又喜。
她突然伸出手,摟住他的頸脖,氣息溫熱地湊上去。
他把頭一偏,眼睛裡笑意閃閃,「我沒刷牙。」
她搖頭,直視他,聲音有些急促:「我愛你。」
從小到大,她很少這樣直接地說出這個字,如今語出突然,顯然連凌亦風都微微詫異。
她卻主動將唇印上去,又再低低地說了一遍:「凌亦風,我愛你。」
是真的愛,所以現在看著他的笑,都會心痛萬分,生怕會就此失去,怕抓不住那四成的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攬在她腰後的手驀地一緊,隨即這個吻便得到更加熱切的回應。
她在那具萬分熟悉的懷抱裡,在他的纏綿留戀中,一點一點地沉淪下去,直到失去所有力氣。
等他終於放開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覺得眼睛酸澀難當,可是聲音卻是平穩而堅定的,她說:「去手術吧,我陪你。」
這一刻,她怕,可是卻不得不一往無前。
42
其實也無所謂什麼應不應允,原本就是要在第二天動身去手術的,可是現在凌亦風只是順水推舟,溫和地說:「……好。」隻字不提原定的計劃。
他心裡清楚,這半天對於良辰來說過得身心疲憊,如果在這個敏感時刻讓她知曉自己是打算瞞著她去手術,將會帶來怎樣的反應和後果,他無從得知。
於是,索性不說,總之殊途同歸。
燈火通明的屋內,他半躺在沙發裡,抱著良辰,動作親暱,他說:「James是我的主治醫生,全都交給他安排。」
良辰問:「那,就在本市手術?還是北京上海?」突然想起上次他出國的事,抬起頭看他:「我們去紐約?」
他看了她一眼,「嗯,James在這邊只是座客專家,紐約才是他真正工作的地方。」
她點點頭:「好。」然後又催他:「讓他盡快準備吧,我們也好早一點動身。」
凌亦風突然笑笑:「什麼時候成了急性子了?」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只是低下聲音問:「良辰,你確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們說好的!」她揪住他的衣領,也不知自己的眼底是否有驚慌劃過。
凌亦風鬆開環著她的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淡笑著垂下視線,什麼都沒再說。
當晚,良辰留了下來,親眼看見凌亦風給James打完電話,一顆心卻突然憂喜參半。
彷彿希望和末路,同時在前方招手。
在睡覺之前,她趴在他的胸前,耳邊是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有力,似乎能從他的胸腔直接傳遞到她身上。
實在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將會怎樣。
「我明天不上班。」她說。
凌亦風一怔,「怎麼了?」隨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可是我要去公司,有些事情要交待。」
她突然有些失望——現在的自己,只希望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彌補那些失去了的東西。
凌亦風又何嘗不懂她的心思?垂下頭吻了吻她的發頂,鼻端縈繞著洗髮乳的清香,沉下那聲低低的歎氣,他只是說:「要不然,你和我一同去公司。」
她靜了一會兒,才搖頭,神色已恢復如常,眼睛直直地看他:「我等你回來吧。」聲音溫和寧靜。
還沒走到世界末日,她卻已開始表現得如此脆弱驚慌,那麼真到關鍵那一刻,又有何力量支撐自己等著手術燈滅?
蘇良辰,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他的良辰,不該這樣……
凌亦風轉過臉,夜色被層層疊疊的窗簾遮蓋住,一絲縫隙都不透。
當初,只因為自己的不甘心,因為一時的私心和衝動,便將良辰帶到了這種境地——不管中途怎樣努力,最終還是無可避免把她拖到了這一步。她的患得患失,她的憂心忡忡,和平常的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因此而更加不容忽視。
在這種階段,她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跟著牽掛憂慮,還要擔心未知的結果。然而,這正恰恰是他最不想見到的。
可是,到現在才來懷疑當日舉動的對或錯,顯然已經為時已晚。
過了很久,他忽然低聲說:「良辰,你答應我一件事。」
懷裡的人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繼續說:「這場手術也算是賭博了,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選擇,既然決定要賭了,那麼你答應我,你要輸得起。」
他低下頭,只見那兩排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投在眼底印成弧形的陰影,人卻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他沉默片刻,輕輕扶著她的肩,將一隻手臂抽出來,替她拉好被子,熄了燈。
他吃了藥,也在黑暗中漸漸沉睡過去。
一直安睡於旁的良辰這才緩緩睜開眼睛,被子下面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緊到關節隱隱生疼。
此時此刻,她還沒法答應他的要求,甚至聽見那個「輸」字,之前硬撐起來的自以為堅固的防線,就已經快要潰不成軍。
等待和煎熬的日子,彷彿連呼吸都是痛而艱難的。
第二天,天空並沒放晴,C城的春季總是多雨的,而且一貫連綿多日不絕。
良辰醒的時候,凌亦風還在睡。她側著身凝視他的睡顏,直到目光將他唇角眼邊細小的紋路一一勾劃了一遍,這才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
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將落地窗的窗簾統統拉開,然後才去廚房準備早餐。
凌亦風的秘書打電話進來的時候,微波爐裡正溫著昨天從超市買回來的牛奶,車子已經等在門外,看來是他昨天早就安排好了的。
「我去叫他,你先進來坐。」她招呼了一聲正想上二樓,就見凌亦風換好了襯衣正下樓來。
秘書站起來,叫了聲:「凌總,早。」
凌亦風點了點頭:「早。」
「吃點東西再走。」她轉身進廚房端早餐。1
誰知凌亦風也跟上來,卻沒進去,只是倚在門框邊,問:「做了什麼吃?」
她一怔,只覺得聲音有些怪,連忙轉過頭仔細地看他。
因為一大早又下著雨,天很暗,因此廚房裡早就開了燈。此刻在明黃的燈光下,凌亦風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詭異的白。
她一皺眉,問:「怎麼了?是不是……」
話說到一半,只見他輕輕搖了搖頭,她下意識地停了停。
可也就在這極短的停頓間,一切都如慢鏡頭一般,在她眼前上演。
——那只扶著門框的手,修長無力,緩緩滑了下去。
她呆住,手上還端著熱牛奶,便聽見秘書驚惶的聲音。
心裡頭,彷彿有一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聲,在凌亦風猝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同斷了。
James趕到醫院的時候,凌亦風剛經過了急救,被送入病房觀察。他一推門,就看見良辰雪白的一張臉,再看看床上,凌亦風似乎還沒醒過來。
還沒等他開口,良辰已經如同看見救星,一直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亮。
她很快迎上前,聲音急而弱:「怎麼會突然就暈倒?這表示什麼?」稍頓了頓,又問:「是不是需要立刻進行手術?」
她因為慌亂而變得有些語無倫次,James神情嚴肅,反問:「醫生檢查了沒有?他們是怎麼說的?」
良辰卻搖頭。
醫生倒是拍了片子,也叫她去看了,可當時她的腦子裡彷彿只有嗡嗡的響聲,長串長串的話聽進去,卻完全理解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得這麼沒用,唯有聽見醫生保證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時,心頭才一鬆,握成拳的手心早已佈滿冷汗。
James見她這樣,不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醫生。
良辰垂下頭,重新執起凌亦風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冷,一動不動,彷彿和他一樣正處於昏迷狀態。
一時半刻,門外又有了動靜,良辰急急抬起頭,心裡卻隨之「咯登」一聲,猛地一沉。
一向氣度雍容的凌母幾乎是跑著進來的,目光因為焦急而盈盈閃亮,她先到床邊看了看,才看向早已站起來的良辰,眉心蹙起。
「怎麼會這樣?」她很自然地伸手撥開凌亦風額前微微凌亂的髮絲,聲音焦慮而嚴厲:「亦風他生了什麼病?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後面跟著進來的凌父也看著良辰,一副詢問的眼神。
良辰不說話。在來醫院的途中,她是怕真有個萬一,所以才通知了凌家二老。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不知情的,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把實情說出來。
倘若,凌亦風並不希望讓他們知道呢?
她的沉默,在這種敏感時刻,起了一種特殊的反作用。
凌母有些怕了,不禁催道:「你快說呀!」
凌父也沉沉開口:「蘇小姐……」
良辰看了看這兩人,眼神微閃,剛動了動嘴唇,James便推門進來了。
當他是救星,果然是沒錯的。她心裡想著,將求救的眼神投過去。
James會意,平聲說:「伯父伯母別太擔心,Eric只是因為感冒發燒,加上疲勞過度,休息一陣子就OK了。」像是怕他們不信,又輕鬆地笑笑:「我剛從醫生那裡過來,醫生說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體裡也有點小炎症,才會引發突然暈厥,掛了點滴很快就會醒過來。」
他是專業醫生,也算名聲在外,況且又是凌亦風的好友,凌母心裡的疑慮不免打消大半,可還是很自然地要留下來守到兒子清醒為止。
兩位老人在場,良辰早已放開凌亦風的手,沉默地退到一邊。
凌父打量了她一會,突然說:「蘇小姐,我們出去談談。」
James聞言一挑眉,良辰也頗感意外。
其實,她現在最關心的是凌亦風的狀況,可礙於有人在場又不便去問James,於是只好點點頭,跟著凌父走出去。
醫院長廊的窗台邊濕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裡,手臂上泛著寒意。
凌父開門見山:「蘇小姐,請坦白告訴我,他得了什麼病?」
良辰一驚,勉強笑道:「James不是說了麼……」
凌父一揮手,打斷她的話,臉色沉穩不見怒意,語氣卻仍舊肯定:「他母親那是關心則亂,也就算了,可你們用不著來蒙我。」眼睛看著良辰,皺眉問:「是什麼嚴重病,需要用到監護器?」
良辰一怔,連最後一絲刻意維持的輕鬆都消失殆盡。
眼前的凌父,有著看似平穩淡然的犀利,在這方面凌亦風之於他,簡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還能巧舌如簧遮掩過去,只好說:「他……腦子裡有腫瘤。」見凌父面色猛地一變,又連忙搖頭解釋:「是良性的!醫生說了,做過手術之後,就不會威脅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著他,眼神並不閃躲,十分誠實坦然,「我不敢騙您。如果您還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問醫生。」
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問:「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幾個月前就拿到了檢查報告。」
過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見凌父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她說:「可能他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凌父仍舊不說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這樣大的事,當初她得知時,心情尚且那樣,更何況是親父子?
他們所站的位置離電梯很近,偶爾有穿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子推著車子,送針送藥上來。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風醒過來沒有。
凌父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她,突然問:「你們是不是決定從今以後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頭微動,卻溫聲說:「是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這兩位家長是什麼態度,她記憶猶新,可是這一回,凌父卻並沒有發怒,只是沉著聲音,問:「手術成功機率有多大?」
「40%。」
凌父短促地「啊」了一聲,良辰倒是能夠體會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著抬眼看她:「你就那麼確定,他一定會沒事的?」
良辰短暫地靜了靜,才點頭。
其實,心裡何倘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風突然在她面前暈倒之後。
也許,病情會有變化,也許,40%已經成為一個過去時。
今天之後,他們能抓住的希望還有多少,她忽然不確定起來。
可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知是在給誰信心:「他答應過我的。」她說,眉眼鎮定,閃著灼灼的光,「凌亦風親口對我保證過,他說他不會有事。」
她當然知道手術中意念有多重要,況且,她早已決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許正是這種惶惑中帶著堅定的語氣和眼神,讓向來沉穩嚴肅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無地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門口,凌父才突然說:「留個電話給我,我要隨時知道他的情況。」
良辰一遲疑:「那,他母親那邊……」
凌父沉著臉,「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報了電話號碼給他存著,這才走進去。
凌父的威嚴顯然是長年以來慣了的,凌母見他們出去這麼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卻並不多問。
良辰走到床邊,只見凌亦風仍舊閉著眼睛,監護器上的波形圖慢慢有節律地跳動著,心裡焦慮,卻又不好表現出來。
凌父說:「我們先走吧,讓蘇小姐在這裡守著。」
凌母一扭頭,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責地說:「兒子還沒醒,你讓我怎麼走開?」
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說:「他已經是大人了,這點小病小痛算得了什麼!難道你還要替他操心一輩子?」
「……你一直都是這樣!」凌母一咬牙,語氣有些忿然,但轉目一看還有兩個小輩在場,良好的教養也容不得她再發作,只是冷下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他醒來再說。」
良辰轉頭,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輕咳一聲,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剛叫了聲:「伯母……」床上的人,便輕輕動了,輕微的一聲低吟從薄薄的唇邊逸出。
凌母一喜,「阿風,你醒了?!」
凌亦風顯然有些意外,微微睜開眼睛後,卻一皺眉,「媽?……您怎麼來了?」
良辰這才出聲:「是我打的電話。」見他剎時神色微變,又說:「醫生說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這話沒頭沒腦,知情人卻聽得懂是說給誰聽的。凌亦風眉心略鬆,只是重新閉上眼睛,微帶著倦意,說:「您先回去吧,我沒事了。」頓了頓,怕她不高興,又輕輕佻起唇角露出個笑意:「就是想睡會兒。……可是您在這兒看著,我睡不著。」
其實一見他醒,凌母的心已經寬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說話能開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層。如今見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過去,只得歎口氣站起身,順手掖掖被角,叮囑:「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過來。」一轉頭,看見自己家老頭子板起的臉,心裡只怪他狠心,從對方手裡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這才走到床邊,握住他微涼的手,往被子裡放。
——卻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於是她在床沿坐下,問:「感覺怎麼樣?會不會頭暈?」
凌亦風輕輕搖頭,臉孔仍舊有些蒼白。
「James去叫醫生了,我過去看看他什麼時候來。」她想要起身,其實是還有許多問題要問James。
他卻拉住她,只是說:「我有點渴。」
她一聽,連忙倒了杯水,兌兌得溫溫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風再度睜開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陰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來一些,人剛在他身邊側坐下,便聽見他說:「你餵我喝。」
她一怔,低頭看見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邊的笑意似乎有些戲謔。
下一刻,他用同樣滿不在乎的語氣,笑了笑說:「沒辦法,我看不見。」
心口就像有細密的一排小針,無聲無息地扎上去,疼得發緊。良辰咬著唇,端著杯子的手輕輕一抖。明明知道,失去視力也是併發症中的一種,可是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面前,仍舊讓人忍不住壓抑地喘息。
又或許,更多的不是壓抑,而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著那雙依舊烏黑幽深的眼眸,將杯子默默舉至他的唇邊。
凌亦風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才重新躺下。
他說:「沒事的,過一下就會好。」語調仍是輕鬆,彷彿不以為意。
良辰還是不說話,把杯子輕輕放下,兀自在床邊坐著。
凌亦風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來。
彷彿過了許久,都沒聽見她的動靜,可是又確定她並沒有離開,他只好偏過頭去,微微一笑:「怎麼?就嫌棄了?」
良辰心裡一抽,下一刻幾乎失態般撲過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緊:「亂說什麼!」
他繼續說:「也許手術之後,就是這樣,又或許,會更糟。良辰,你做好準備了嗎?」淡然的眉宇間已不復調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