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問出這句話,凌亦風似乎並不想第一時間得到回答,他只是閉上眼睛,緩慢地鬆開了掌心裡柔軟溫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進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動,腳步聲由近至遠,門輕輕開了然後又再合上之後,他才動了動。
烏黑的眼裡,一片沉靜,幽暗得彷彿見不到底。
走到這一步,他不再想要費力隱瞞。儘管將這所有的真實面孔一一暴露出來,或許太過淒然殘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做出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結果,逃不開,避不過,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認清楚,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
他知道,她不會放棄和退縮,可是,仍舊需要一劑預防針。
或許,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夠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見醫生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
她說:「他睡了,檢查的時候請輕一點兒。」然後,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對。
走廊上光線有些暗,除了藥水的味道,空氣裡還隱約浮動著潮濕的因子。良辰抱著手臂,在牆邊靠著,頭髮還是早晨起床時隨便束起的髮型,此刻早已變得有些凌亂。
她看著James,平靜地說:「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
James的反應倒沒有多大,只是短暫地點了點頭,而後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麼。
她見他這樣,心裡一沉,問:「以前也有過嗎?」
James還是點頭,「暫時性的。」
她忽然歎了口氣,閉上眼睛,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交付予身後那方堅實的牆壁。
「你難道真沒發現?」耳邊響起聲音,她睜眼,只見對方微微訝異的表情,「其實,昨天早上,也發作過一次,所以,我才會起過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這短短的二十幾個小時,對她來說竟突然猶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記得,他賴床,然後要吃樓下的餛飩,語氣如同小孩子般固執。
心頭一動,繼而微微疼痛起來,她垂下頭去。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吧。為了瞞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頹然,扯著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搖頭,沒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責怪多一些,還是追悔多一些。
過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頭來,問:「手術的事,你怎麼打算?」
「宜早不宜遲。」James的語氣鄭重起來:「我和醫生談過,看現在的情況,頭痛和失明都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而且還出現暈倒的症狀,應該是病情突然加速惡化了,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她的眼神一震,涼意陡然從腳底升起來,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皺眉:「可是……怎麼會一點徵兆都沒有,就突然……」頓了頓,吸了口氣,下半句話才吐出來:「……突然惡化?」
James看著她:「腦部疾病,向來都是這樣。之前因為他還沒清醒,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可是現在,我的建議是立刻手術。要知道,拖得越久,風險越大。」
「那麼現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現在成功的機率,是不是還有40%」
她是抱著一絲希望去問的,心裡其實早已有了隱憂,所以,當看見James略一沉默而後露出凝重的神色對她微微搖頭時,一顆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James開口:「也許你還不太瞭解腦部腫瘤這種病。有些雖然是惡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險係數並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腫瘤如果恰好壓住了重要的神經和血管,那麼手術起來,就算是最頂尖的醫生也,也不會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將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裡已經清楚萬分,凌亦風的顯然屬於後一種。
James接著說:「我會盡全力,可是,顱內手術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是你能想像的。」他也將手環在胸前,做了個深呼吸,這才平穩地說下去:「至於這一次,萬一失敗了會怎麼樣,目前我也不能下斷論。」
高級病區裡,病人不多,此時整個走廊裡,也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周圍太安靜,安靜到James的話傳進良辰的耳朵裡,彷彿都有嗡嗡的回音,攪亂她所有的思維。
凌亦風問她,良辰你準備好了嗎?
她原以為是準備好了的,可是當面對最權威真實的說明,那片巨大的、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才如烏雲壓境,逼了上來,無法呼吸,無處可逃。
如果說,之前的她至少還對那個看似不小的數字抱著一絲樂觀,那麼現在,她卻連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況且,連那個作為後盾的數字,如今都已經消失不見。
果真,如她之前所擔心的——那已經是個過去時。
良辰回到病房時,凌亦風是真的已經睡著了,呼吸輕淺,但均勻。她伸出手,慢慢貼近他英俊的臉頰,食指狀似有意無意從他鼻端掠過,感受到他溫暖的氣息,凌亂憂慮的心情彷彿才能漸漸平復。
她隨便吃了些東西,下午時接到凌父的電話。
簡短几句,她把情況大致說了。其實現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凌父對這個決定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只是又再交待了兩句,又問了行程安排才掛斷電話。
他的話語裡,其實也是有不安和不捨的,到了這種關頭,也不免一一流露出來。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樹立信心,給凌父,也是給自己。
凌亦風在傍晚時分醒來,良辰正梳好頭從浴室裡走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他突然撐起身子,半趴向床外,開始嘔吐。
她一驚,快步過去扶住他。
其實整整一天,他滴米未進,全靠營養液在維持,胃裡是空的,此時也只能是乾嘔。可也正因為這樣,身體虛弱顫抖得更加厲害,修長的十指緊扣著床沿,伏著身子,那一聲一聲,聽在良辰耳裡,只覺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漸漸緩和下來,他已是兀自趴著急促喘息,似乎連動彈的力氣都沒了。
良辰手指冰涼,扶住他的肩將他慢慢翻轉過來,靠回枕頭裡,目光觸及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鼻尖不期然一酸,緊接著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湧出來的眼淚,一邊暗罵自己沒用,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變得如此無法控制情緒?
她偏著頭,臉上卻突然傳來涼涼的觸感。
一低頭,只見凌亦風陷在雪白的枕頭被褥裡,修長的手臂抬起來,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眼睛好了?」她驚詫於此時自己的反應能力。
他微一點頭,繼而笑道:「你的眼淚越來越不值錢。」
明明還帶著微沉的喘息,臉上也滿是倦怠,可他笑起來的時候,仍舊如春風拂過,眉目舒朗開闊。
良辰扭過頭,不理他,找了紙巾把眼淚擦乾,才說:「我去問問醫生,怎麼會吐得這麼厲害。」
他輕輕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說:「這種病,就是這樣。」
可是,他越是這樣輕描淡寫,良辰的心裡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樣的難受。
就這樣又坐了一會兒,凌亦風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復了體力,才又問:「什麼時候手術?」
他看著她:「你們都談過了吧?什麼時候手術?」
「三天後。」良辰說:「如果可以,後天就去紐約。」
這是和James以及這裡的醫生討論後得出的結果。兩日後,如果凌亦風的情況通過暫時用藥而不會有反覆,便直接搭乘飛機過去。
良辰此時慶幸年前公司替她辦了簽證,原本是要公派與一家美國客戶接洽,可是後來因為臨時變動沒能去成,此時算算,簽證還差一個月才到期。剩下的機票等雜事,早有凌亦風的秘書代為辦理。
「好。」凌亦風點頭,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問:「我們一起?」
「當然!」她一緊張,生怕他又變卦,皺著眉警告:「說好了的,別反悔!」
沒想到他側過頭低低地笑起來,目光清湛,望著她:「別搶我的台詞。」
看著他英俊的眉眼,聽他低聲說笑,良辰的心,終於暫時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說,這一次的暈倒就像一個轉折,凌亦風醒來之後的身體狀況,明顯大不如前。
當前的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加上他堅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開了藥,讓他們帶回家去。
一回到家,凌亦風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著。
他皺眉抗議:「我不睏。」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說,拉被子給他蓋上,「從現在開始,你要聽我安排。」
他牽住她的手,笑:「這才發現你有強烈的控制欲。」
她哼一聲。
他低低地說:「上來陪我。一起睡,嗯?」
乖乖上床,身後是熟悉的胸膛和溫度。良辰閉上眼睛,身體被凌亦風從後面圈住。
「早上十點,我們這樣子,會不會很奇怪?」她問。
「不會。」凌亦風說:「和你在一起,怎麼樣都不會奇怪。」
她心中一動,轉身去看他,幾乎目不轉睛。
凌亦風好像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起來,「你幹嘛?」
他笑著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魚尾紋,良辰湊過去,就順著這紋路輕輕吻上去。
凌亦風不動,任由她的吻輕輕淺淺落在臉上。
放晴後的暖春,有溫和的陽光灑下來,透過未拉窗簾的玻璃,可以望見碧藍如洗的天空。
下午,LC數位中高層員工突然造訪,令良辰頗感意外。當然,當他們見到開門的人是她時,也不由得同時一怔,因為這其中有好幾位,都是平時兩家公司合作時打過交道的。
良辰不多言語,讓開一條道,接下來,一行人便魚貫進入一樓的書房,顯然是接了凌亦風的指示,前來安排日後的工作。
這一談,便是兩三個小時,良辰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不時瞟一眼窗外逐漸西移的暖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書房房門被打開,她連忙站起來,這才發覺一條腿早被壓得麻木。
一行人拎著包和電腦走出來,在經過她身邊時,似乎不約而同般,目光紛紛飄了過來,隱約帶著特殊的意味。
送了客,她去找凌亦風,只見他正站在窗邊,肩膀抵在玻璃上,身形頎長,姿態沉靜,陽光照在他若有所思的臉上,為俊美的輪廓籠罩上極淡的光芒。
見她進來,他回過頭,卻不禁微一皺眉,問:「腿怎麼了?」
其實那種酸麻感已經快要完全消失,可良辰還是抬起一邊的眉毛說:「誰讓你們讓我一個人等那麼久?坐得時間長了,腿都壓麻了!」語氣中帶著點嬌嗔。
凌亦風立刻直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的手臂,微笑道:「不好意思,這兩天已經落下很多公事,而且,我這次離開,要交待的事情太多。」
現在是敏感時期,良辰聽他這樣說,只是突然覺得不祥。她揚起笑臉,伸出手指點點他的胸口:「工作狂!我看,在你眼裡LC倒比什麼都重要。」
他也不反駁,牽她在沙發裡坐下,想了想之後,語氣像是有些鄭重:「它是我的心血。」
良辰「嗯」了一聲,只聽他又緩緩地說:「如果你不想讓我當工作狂,不如,來幫我吧。」
語出突然,她一愣,「啊?」轉頭便看見他唇邊的笑容,那雙漆黑如墨的眼裡也是淡淡的笑意,似乎帶著幾分試探和徵詢。
凌亦風伸手將她一攬,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來公司做事,連位置都是現成的。」
「可是,你們公司的事,我一竅不通。」
他看她一眼,語氣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你們老闆不是早就打算從我這裡偷師麼?大家合作這麼久,你也該學到一些東西了吧?況且,就算現在不懂,我也可以讓人教你,剛才出去的那幾個,人人都能做你的老師。」稍稍一停,才又低聲說:「等從美國回來,你就去公司報到吧,好嗎?」
雖然他的語調平淡,但良辰仍舊嗅到一絲異樣。
這樣耐心的說服和勸誘,使她不期然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天,他似乎也曾建議過,讓她去LC做事,可是那時,她沒有當真,隨口談了兩句便作罷。然而現在……
她盯著凌亦風的臉,不由得沉默下來。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家老闆的打算,而且似乎早已預料到她會加入到合作計劃中來。還有剛才,他的語氣,他的用詞,那些LC高層有意無意的目光……
她忽然退後了一些,直視他的眼睛:「你從多久以前就開始計劃了?」
凌亦風微微疑惑地揚眉。
她沉著聲:「你同意與我們公司合作,只是為了給我學習的機會嗎?你說,如果我不懂,可以讓別人來教我,可是,為什麼要是別人?他們不過是你手下的員工,如果我要學,真正最好的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她的聲音漸低漸緩:「為什麼你不說,等我們從美國回來,由你親自帶我入門?」
短促上揚的尾音結束了一長串的疑問,她再度靜下來,只是慢慢從他的手掌中掙離,站起身。
居高臨下,她無法與他對視,只因為他的目光並未跟隨她,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睫。
他這樣花費心機想要引她進入LC,她卻只覺得渾身泛起一陣寒意。
根本不是為了幫他。
以他的能力、以LC完備的人員結構和力量,根本不缺一個半路出家的幫手。
她咬了咬牙,音調抑制不住地揚起,帶著淒惶:「亦風,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為我安排一條後路,讓我從此衣食無憂?還是希望有人承續你的一番心血,讓LC更加有聲有色?」她搖頭,眼神漠然,語調卻是前所未有的尖厲:「如果是前一種,我不需要。沒有你或者父母的金錢支持,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可如果是後者,我做不來,也不會輪到由我去做!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喘了口氣,胸腔上方似乎仍有無形的壓力,她別開臉,頓了頓,最終還是默默走出房去。
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或許,凌亦風連遺囑都已經立好。
明明知道他沒錯,一切都只為有備無患,可是,那些她都不願去想,不願去聽。
然而,縱使刻意壓抑了這麼久,終於,還是在凌亦風的面前失控,距離手術開始四十八時不到。也正是在這一刻,她才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也可以自欺欺人到這一步。
44
吃晚飯的時候,良辰突然說:「對不起。」
凌亦風抬眼看她,她卻低頭看著碗裡的菜,說:「下午的事,是我反應過度了。」
是真的沒道理吧,在這種時候,不管心裡多害怕,都不應該對著他發脾氣。
凌亦風卻只是淡淡地說:「傻。」然後伸手過去摸了摸她光滑的下巴,好像在歎氣。她不禁抬頭,正對上他幽暗的眼眸,只聽見他徐徐地說:「我記得,和稅務吃飯那天,你在酒店裡和我說一個女人在社會上闖蕩有多麼辛苦。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夠脫離那個地方,甚至永遠遠離聽人擺佈的境地。你到LC來,這裡就是你的後盾,會有很多人忠心地幫你,再不會有人強迫你去做什麼,相反,到時候人家可能要調過頭來有求於你。我知道,也許你不屑於這樣,可是,這就是現實,不想被欺負,就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他停了停,微微笑起來:「當然,如果有我在,你就算永遠都不變強那都無所謂,可是,不論做什麼事總該留條後路,這和我對手術的結果有沒有信心,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他的手覆上她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但是良辰,我還是那句話,願賭服輸。我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答應我,你會輸得起。」
他的手微微緊了緊,良辰的心也就跟著這麼輕輕收縮,痛楚溢出來,她垂下眼簾。
這種話,是他第二次說出口。第一次時,她聽見了,卻在裝睡,如今,無法裝聾作啞,只好微不可見地點了頭。
——她會害怕,卻也不再想讓他擔心。
見她似乎終於應承,凌亦風也緩緩鬆了口氣,放開她微涼的手。
晚上,蜜月中的朱寶琳將婚禮照片傳了過來。對於凌亦風的事,她毫不知情,一心只想把快樂傳遞給最好的朋友。
良辰趴在手提電腦前收郵件,解了壓縮包,婚禮當天的精彩與甜蜜便一一呈現在眼前。
她一張一張地看,點開,再放大,那天現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是快樂無比的。然後,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學朋友,湊成一堆笑作一團。再然後,她有些意外,看見自己與凌亦風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實,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過是兩人正在爭吵冷戰時,攝像師無意捕捉到的鏡頭。
她不禁失笑,將照片擴大至整個屏幕,凌亦風恰好走過來,隨口問:「在看什麼?」
她稍一側身,讓他與自己同坐在寬大的靠椅裡,「喏!你欺負我的證據。」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執,想要得到他的承諾,只是沒想到,那時候隱約不祥的預感,竟然成了真。
凌亦風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說:「我們好像很少合照吧,怎麼印象中一張都找不出來?」
凌亦風想了想:「大學時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們丟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頓時一噎,尷尬地語塞。說起來,在當年分手之後,確實有一些舊照片被她狠狠心丟進了垃圾桶。
她輕咳一聲,轉過頭,指了指屏幕:「不如,我們去把這張洗出來吧。」
凌亦風卻搖頭,拉過她的手,說:「這張不好。」說著就要去點關閉。
她看著他,也不阻攔,等到電腦的壁紙重新露出來,才若無其事地問:「吃藥了嗎?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坐飛機。」
凌亦風親吻她的臉,說:「你也別玩太晚。」站起來,走出書房。
其實,她心裡明白,他為什麼會說那張照片不好。
遠山碧水,風景如畫,她和他之間因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離。攝像師在身後突然出聲時,兩人下意識地回過頭,身影搭配得異常合諧。
可是,唯一不相襯的,是兩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虛觸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裡的她,雖然神色僵硬,可烏黑清澈的眼睛卻直視鏡頭,彷彿正與此刻的自己對視;反觀身旁長身玉立的男人,側影瘦削挺拔,他也回過了身體,可是,那雙沉靜的黑眸裡滿是虛空的茫然,毫無焦距,尋不到聲音的方向。
誰能想到,只是剎那的閃光,便恰好捕捉到當天的真相。
難怪,即使面對她的追問,他也不肯與她對視。
難怪,他會甩開她的手,不願和她攜伴而行。
凌亦風說這張照片不好。是啊,的確很不好,看得她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等她輕手輕腳爬上床時,凌亦風竟然還沒睡著,聽到動靜立刻睜開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臉頰,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發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頸旁,聲音有些低沉。
她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裡,彷彿過了很久,耳邊輕淺的呼吸聲才逐漸變得均勻。
時間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動著。大家都心知肚明,這等了許久、又似乎永遠不想它到來的那一刻,終究還是要來臨的。
飛機在中午時分准點起飛。
壓抑的機艙,中途的轉機,加上十幾個小時的旅程,良辰一度擔心凌亦風會應付不來。然而,所幸一切還算正常,或許是充分休息了兩天,又或許是那些藥起了一定的作用,總之,凌亦風在飛機裡沒無太多的不適,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
深夜降臨的時候,機艙內光線昏暗,大多數人都已經睡了,只有空姐偶爾來回走動。
良辰一覺醒來,拉開遮光板,望見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麼的,忽然就變得異常清醒。她輕輕轉頭,一眼便看見凌亦風眉心淡淡的褶皺,他仰靠著,頭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還在睡夢中,卻似不太安穩的樣子。
她怕驚動他,輕手輕腳地將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後才重新靠回座位裡,閉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漸漸覺得疲乏又要再度睡過去的時候,身旁的人輕輕動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對方的掌心微涼,那份觸感卻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實她已經清醒過來,只是偏偏不動,亦不睜眼,過了一會兒,似乎凌亦風以為她真的已經熟睡,才將手臂伸過來,極輕地攬了她的肩膀。
這個時候,她才突然睜開眼睛,微微帶著笑意。凌亦風反倒似乎被嚇了一跳,愣了愣,聲音有些低啞:「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麼補償我?」
凌亦風看著她,卻突然說出句不相干的話:「下了飛機,就直接去醫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幾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等進了醫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頭,微微一笑:「所以,趁現在,你想要我補償你什麼,或者還有什麼別的要求,趕快提。晚了,我也有心無力了。」
她回過神,抿著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轉:「這可是周瑜打黃蓋的事,你別後悔。」
「嗯。」他很誠懇地點了一下頭。
見他這樣,她反而好像有些猶豫,其實心裡已經想好,只是一時躊躇著不知該怎麼說。
凌亦風見狀,雖然也好奇,但也只是耐心地等著。
頭等艙裡,空間寬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凌亦風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頭來,目光清湛閃耀,她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吵到別人,她拉住他的手說:「我們,結婚吧。」神色卻是平靜鄭重的。
與她十指交握的那隻大手微微一抖,凌亦風凝下臉色,沉默不語。
她不急不徐:「你剛才點頭了的。」
夜燈照在那張俊美的臉上,五官輪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開簾子進來,瞧見這對情侶正以親密的姿態對視,也十分識趣地退回去。
「亦風……」她執著地看他。
凌亦風突然有些哭笑不得,這完全是他自找的,誰讓剛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無奈,突然低下頭輕輕吻了吻那張印出淡淡齒痕的嘴唇,眼角現出淺細的笑紋:「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維加斯,怎麼樣?」
二十四小時全天開放的結婚登記處,良辰卻不滿意,揪住他的襯衣,咬牙:「跟我結婚是場賭博嗎?還有,只有美國承認的婚姻,難道回了中國你就想甩掉我?」
凌亦風挑起半邊眉毛,似笑非笑,語氣無辜:「我以為你急不可待,所以選擇就近原則。」又皺眉:「怎麼這麼難伺候?」
良辰哼了一聲,難得的孩子氣:「現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顫動,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開心。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他又輕輕地喚了聲:「良辰……」
她抬頭,對上他幽深清亮的雙眼。
他久久凝視她,卻只是叫了這一聲,沒有後話,沒有更多的言語,圈著她的手臂收得那樣牢,彷彿只怕這一鬆開,便再也觸不到。
清晨,朝陽還未升起,飛機平穩地降落地面,救護車早已等在機場外。
這終將來臨的一天,終於拉開了序幕。
到了醫院,James說:「良辰,別緊張。」
良辰輕輕一笑,回過頭去,凌亦風正給父母打長途電話。
她看著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卻又突然問:「上一次,他也是這樣給我打電話嗎?」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頭:「手術前三小時,都開始做準備工作了,他往家裡打完電話之後,又給你打,然後,聊了沒兩句,突然說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臉上仍是強烈的不贊同和無可奈何,那一天的凌亦風,就像換了一個人,在最關鍵的時刻,居然是那樣的沉不住氣。
良辰不語,注意到通話已經結束,於是走過去,朝對方微笑。
如果說愛情也有重量,那麼,她現在只感覺滿身滿心的沉甸。雖然不需要等價交換,雖然凌亦風也必然不要求什麼同等的報答,可是,她總是想著,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麼才好。
James在護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準備,推床也已經進來,良辰看著凌亦風躺上去,神色安寧靜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她,看不懂的光華在其中淡淡流轉。
有一剎那,時光彷彿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裡初見他的情景。他站在講台上,陽光斜射進來,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過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微冰涼的手掌,隨著護士一同往手術室去。
一路上,都不說話,可是良辰偶爾低頭,總能撞上凌亦風的視線。
她從來沒有陪人去做手術的經驗,直到護士客氣地阻止了她的腳步,這才驚覺眼前便是那道關卡,隔著兩扇門,裡外就如兩個世界。
她停下來,一顆心卻驟然飛速地跳動,手指不由得一緊。
凌亦風閉了閉眼,淡淡地說:「等我。」稀鬆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門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樣。
良辰低頭,面無表情,心臟卻開始緊縮。她不知是不是該佩服他,在這一刻仍能表現得雲淡風輕若無其事。
其實,只有她知道,他也是擔心的。從國內出發的前一夜,她幾乎整夜無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驚醒,而後擁住她的手臂漸漸收緊,充滿驚慌無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樣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來,他只不過在安慰她罷了。
現在,她笑不出,沒辦法表現得多麼坦然鎮定。怕耽誤時間,於是她突然半蹲下來,與凌亦風平視,平靜地說:「還記得在寶琳的婚禮上,我說過最喜歡詩經裡的那四句話吧?如果執手攜老終究只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童話,那麼,我寧願選擇它的前兩句。」她深深吸氣,語氣鄭重:「亦風,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他一直要求她要輸得起,那麼,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許輸。
不管有什麼樣的後遺症都好,只要,能夠活著。
她相信,此時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場幾位金髮碧眼的護士完全不懂她在說什麼,面色平靜,這種場景想必是見得多了,只等二人最後談完便推著病人進手術室。
然而,良辰卻忽然有種莫名的快感,因為同一刻,凌亦風臉上冷靜淡然的面具終於裂開,成為碎片。
他蹙起眉心,語氣嚴厲:「良辰,別胡說。」
「我沒有。」好像倏忽變得冷硬起來,良辰慢慢掙脫他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我會在這裡,等到你出來為止。」
凌亦風似乎還想拉她,可是護士已經在良辰的示意下,將床推往手術室。
直到那扇大門開了之後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凌亦風驚訝無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後一瞥。
45
良辰,你很緊張?
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蘇良辰,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那麼一點。
……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只是,捨不得你。
座位輕微地一顫,良辰就這麼突然從夢中驚醒。那彷彿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反反覆覆,糾結纏繞,可是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張面孔,它時而清楚,時而模糊,有過笑容明亮的時候,也曾經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凌亦風,夢裡的人,只有他。
飛機有些顛簸,頭頂上方安全帶的指示燈忽明忽滅,良辰稍稍平復了微亂的心跳,才轉過頭去。身旁坐著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氣流顫動中仍舊熟睡,嘴巴張開,伴有輕微的鼾聲。就這麼看著,有一剎那,良辰突然覺得寒冷,縱使收緊手臂也無濟於事,只因為少了那個氣息溫暖的懷抱。
她有些木然地轉頭,盯著舷窗外迅速移動的白色氣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從方纔那個漫長無邊的夢中清醒過來。
在夢境裡,有他異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靜鎮定的聲音:我答應你,我不會有事。
空姐在機艙內走動,細心地提醒乘客繫好安全帶,來到良辰這一排時,不禁微微一愣,繼而小心翼翼地問:「小姐,需要什麼幫助嗎?」
良辰應聲回頭,有些疑惑,可還是搖了搖頭。
只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經意觸到臉頰邊冰涼的濡濕。
她微微窘迫,從包裡翻出紙巾,溫和地笑了笑:「沒事了,謝謝。」聲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動了動,仍未醒。
不久之後,飛機落在堅實的地面,飛越東西半球,結束了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飛行。
良辰在出關口見到朱寶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擁抱。
「良辰,累嗎?」
她搖頭,將行李拎上那輛紅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寶琳什麼都不問,或許是看她累了,又或許是該問該說的,早已在過去一個月的電話中說完了。
車子最終停在灰色的寫字樓下,良辰推開車門,朱寶琳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說:「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明晚吧,我們一起吃飯。」
朱寶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笑著點頭:「好,明天我請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呵,良辰辦交接的時候,也不禁頭大如斗。
此行前去美國,一晃就是一個月,不僅簽證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個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辭職信,老闆雖然不願放行,可是見她去意堅決,連半點轉圜餘地都不留,甚至寧肯支付高額違約金也要離開公司,不免大大詫異,幾乎以為是被別家挖角。對此,良辰並沒做太多解釋。交出辭呈的三天後,大概老闆心裡明白,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讓她回來辦理交接手續。
良辰將所有事情安排好,東西也收拾妥當,和一眾同事告了別,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門。
在台階之上,唐蜜依依不捨:「以後沒人陪我吃水煮魚了。」
良辰一笑,騰出手來捏她的臉:「我還在啊,又沒到別的城市去,打個電話,隨叫隨到。」
作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說:「LC最近招人嗎?乾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如果有空缺,我第一個通知你。」這是實話。同事這麼多年,如今突然分開,她也當真有點不習慣。
C城不知不覺間早已進入四月,陽光溫暖異常,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間,透出斑駁的光影。
黑色轎車在二人面前穩穩停下,駕駛室裡的人走下來,微一點頭:「蘇小姐,你好。」
良辰將東西交給他,然後再和唐蜜輕輕擁抱,之後,擺擺手,轉身上了車。
過去,她也不是沒有設想過,終有一天離開這家公司將會是為了什麼理由,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會是今天這種局面。
直到車子拐了個彎,倒車鏡裡已經不見唐蜜的身影,良辰才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裡。
凌亦風的秘書兼助理開著車,親自來接,見她一臉疲倦,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蘇小姐,公司出了點事。」
良辰立刻側過頭問:「什麼事?」
秘書皺眉:「也不知道是誰,將凌總的事洩露了出去,如今外面議論紛紛,各種猜測說法都有。我們的股東,大客戶,甚至連記者都有打來電話問情況。」
良辰一悚,沒想到事情來得這樣快,她幾乎一點準備都沒有。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過了一會兒,她問。
「就在下午,兩三個小時前。」秘書放緩了車速,漸漸停下,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當時你還在飛機上,劉副總、王副總,還有張總監只好召開臨時高層會議,商討對策。」
良辰想了想,突然問:「今天是星期六?」
「對。」
「那麼,星期一早上股市開盤,對我們會不會有影響?」
秘書斟酌了一下,點頭:「通常來說,會的,特別是目前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這也正是下午會議的主要內容之一。」
「那結果呢?他們討論得出什麼對策?」
秘書搖了搖頭:「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有散會。」
良辰聽了,靜靜地,將頭靠向車窗。風景刷刷地向後退去,LC的大樓咫尺在望。只聽見秘書又說:「蘇小姐,凌總他……之前……沒有任何交待嗎?」按理說,以凌亦風的性格,這些事必然早就在他的考慮之中。
良辰緊抿著唇,默默搖頭,心裡卻忽然想,倘若,凌亦風在,他會怎麼辦?
可是……她又不禁失笑,有些苦澀。如果他能在,那麼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想不到,回國一趟,便成了臨危受命。當初凌亦風的安排,或許原本就是錯的。現在的她,彷彿處在一團亂麻之中,絲毫理不出頭緒。
仔細想想,或許如今唯一能令良辰感到欣慰的,就是與凌家二老的關係有了良好的進展。
當二十多天前,凌父凌母匆匆趕到紐約時,凌亦風仍舊留在ICU中,昏迷不醒。良辰看著那兩雙充滿焦慮與擔憂的眼睛,才明白原來一夕老去並不誇張。她沉默地面對凌母的哭泣,漸漸地,竟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並不像手術剛結束時那樣疼痛不已。那鋪天蓋地的暈眩和黑暗,彷彿被另一個女人的淚水沖刷掉了少許。
原來,悲傷同喜樂一樣,也是需要有人分擔的。
如今的他們,不管過去如何,至少此時此刻,都在為同一個人擔心著。如此這般,便像突然有了種同舟共濟的意味,每個人的心裡,都在等待同一道曙光。
凌父凌母在醫院滯留了近一天的時間,最終由良辰領著去吃晚飯。過馬路的時候,良辰低著頭,心神微微恍惚,一腳剛剛踏出,便被人從身側拉了一把。
她一驚,車子幾乎貼身而過,速度雖已慢下來,但仍捲起一陣氣流,呼呼地吹散髮絲。
她轉過頭,手掌正被人牢牢握住,柔軟而溫暖。
身旁嬌小的婦人,眼眶微微紅腫,皺著眉,「……這孩子,走在街上怎麼都不看路?!」明明是在責怪,聽在良辰耳裡卻似乎隱隱有著愛護的意味。
她一怔,繼而輕輕一笑,也不知突然從哪兒生出的念頭,反手握住了凌母的手。凌母低下頭,也愣了愣,卻沒有掙開。
兩人相攜而行了很長一段路。
果然,至親至愛的生死仍是最重要的,縱使之前有再多的隔閡爭執和不快,到了這一刻,也都不再值得大家去為此而執著。更何況,手握著手,還能互相慰藉與取暖。
可是現在,坐在LC高層會議室裡,面對大股東的追問,良辰卻不得不自行尋找力量,給自己一個支撐。
對方兩家公司合起來,佔了LC將近20%的股份,因此對於外界傳聞頗為擔憂。
其中一個代表開門見山:「我們只想知道,總裁凌亦風先生,目前究竟怎麼樣?」他看了良辰一眼,又說:「凌總將名下三分之一的股權轉讓給這位蘇小姐,又突然任命她為助理總裁,我們不得不懷疑,真如外面傳聞所說,凌總的身體健康狀況出了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你們能給予真實而合理的解釋。」
良辰看著他,問:「我剛回國,並不知道外面有怎樣的流言。」
對方低眉,似乎在斟酌,末了才有些猶豫地說:「據說凌總患了不治之症,手術失敗……」
良辰抿緊嘴角,「然後呢?」
「……然後,因為手術失敗而成了植物人。」
良辰的心口頓時猶如被人重重一擊,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目光卻更加清湛灼亮,「請注意你的言辭。」聲音一反常態的嚴厲起來:「即使只是不負責的傳言,我也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說法。」頓了頓,不去理會周圍詫異的側目,她穩了穩氣息,面色冷然,繼續道:「你們是公司的股東,有權瞭解真相,況且,我們一開始就不打算有所欺瞞,但是,請你們在向LC取證之前,不要隨意聽信謠言。」
對方代表似乎也有些訝異,沒想到良辰會如此激動,不禁輕咳一聲,氣勢有所收斂:「那麼,真實情況又是怎麼樣的呢?」
在座的高層紛紛看向良辰,這件事恐怕也只有她來說,才會最恰當。
良辰十指交叉置於桌前,沉默半晌,才開口:「之前凌總的確是去了國外就醫,也動過了手術,但並非如傳聞所說手術失敗。目前無法露面,只是因為他需要長時間的後期治療和休養。不單是醫生有交待,就連我自己,也不希望他在這種關鍵時刻太過操勞。既然高風險的手術都能成功,那麼,我和他就更加不希望因為某些小事而最終功虧一簣。」
儘管語調平靜穩定,沒有絲毫刻意的彰顯,但仍是讓人敏感地嗅出了曖昧的氣息。加之此前股權轉讓以及臨時任命,即使事前不知情的人,也隱約猜到良辰與凌亦風的關係。
對於這一認知,有人難免面面相覷,良辰卻恍若未察,反而很輕地笑了笑:「事實上,我與凌亦風已經在國外註冊結婚,所以,於公於私,我都不想聽見別人散播惡意的謠言,以至於影響到LC或者他本人。」說完,她坦蕩地與之前咄咄逼人的股東代表對視,左手無名指間的鑽石,在燈光下光芒璀璨。
這一下,恐怕除了她之外,包括公司各位副總及其他高層,沒有人不吃驚。
她緩了緩,神色平靜地說:「這就是所謂的真相,也可以代表LC集團的官方說法和證明,至於你們是選擇相信我們,還是繼續聽信小道消息,請自行考慮。但是,我想說的是,既然大家同為股東,那麼也就應當相互信任,共渡難關,況且,LC一貫以來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今後在凌總以及各位的努力下,相信前景會越來越好。」說著,站起身,主動伸出手:「希望日後,我們能夠繼續配合下去。」
她的睫毛很長,燈光照射下,覆成眼底淡淡的陰影,神情自信而堅定。
……
直到會議室的人一一離開,良辰這才俯下身,將臉埋進臂彎間,長長的櫻桃木會議桌,手臂貼在上面,隔著衣服似乎都有絲絲涼意。
秘書走進來,聲音輕輕的,仍是用習慣了的稱呼,喚道:「蘇小姐?」7
良辰抬起臉,清秀的眉間透著明顯的疲憊。
「蘇小姐,我買了晚餐上來,放在凌總辦公室。」
良辰勉強地笑:「謝謝。」可是,她現在只覺得累。
想不到,說謊竟是這樣難,心裡明明在打顫,表面卻要不動聲色,挽回局面。
散會的時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凌亦風再不能回來,她還能支持到幾時?
重新取得赴美簽證的時候,良辰才得知凌父凌母也正好返回國內。雖然幾乎每日都與James通話,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去凌家,問了近日的情況,彷彿這樣才能更加安心。
紐約春天的陽光,比起她離開的時候,稍微強烈了一些。寬闊平整的馬路上,來往大多是裝扮時尚的人群,色彩明媚鮮艷,彷彿整個城市都在歡快地跳動。
良辰抵達醫院,護士小姐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她拎著行李走進病房,卻猛地一愣,腳步隨著笑容凝滯,對著空蕩蕩的雪白病床發呆。
「沒事的。」彷彿看出她的緊張,護士微笑道:「今天天氣好,蓋勒醫生陪他去曬太陽了。」
「哦,這樣啊。」良辰緩過神來,只有自己知道,心裡提著的一口氣慢慢鬆了下來。
她微揚唇角:「我去找他們。」
James見到她,老遠就在招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幾乎能和陽光媲美。
躺椅的靠背已經被調得很低,凌亦風半躺在上面,雖然穿著暖厚的外套,大半個身體仍被毛毯完全覆蓋住。
良辰走過去,半蹲下來,從毯下抽出他的手,輕輕握了握。那隻手,一如以往的修長優美,骨節均勻,只是,皮膚卻透著蒼白,失去了生氣
「我回來了。」她輕輕咬著唇,眼睛裡笑意盈盈。
毫無意外的,凌亦風並沒有回答她。曾經清亮深邃的眼睛輕輕闔著,側臉的弧度在金色的光線下近乎完美。
這樣英俊的一張臉,此刻看來,卻彷彿糅合著一種脆弱的美感,唇色微微蒼白,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好像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良辰有些失望。即使過了這麼久,仍舊不免失落和心疼。
她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來,問道:「這段日子,一點進展都沒有嗎?」
James搖頭。
良辰撫上凌亦風微涼的手腕,皺著眉幾不可聞地歎氣。
僅僅過了一個多星期,他的消瘦卻是顯而易見的,連厚重的外套和毛毯都無法遮掩。
「這是正常的。」James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長時間的昏迷,即使有營養液支撐,也免不了逐漸消瘦下去。現在,就算他能立刻醒來,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和適應,才能恢復正常生活。」
良辰輕輕「嗯」了聲,將頭枕在凌亦風的腿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到了晚上,良辰才得知,原來在她回國後的第三天,凌亦風曾一度被急救,甚至送入ICU中觀察了兩日。
「為什麼都沒人告訴我?」她有些生氣,如果不是偶爾聽護士提及,恐怕永遠都被蒙在鼓裡。
「是伯父伯母主張不說的。」James也無奈:「你才剛剛回國,就算知道了,也沒辦法趕過來。」頓了頓,他又勸道:「其實他們也是為你著想,這一個多月,你也夠辛苦了。你看,現在,不也沒事麼?」
良辰垂眸,不說話。一門之隔,凌亦風正躺在裡面,心電圖緩緩跳動,一下一下,聲音單調,絲毫不見轉圜的希望和生機。
James說:「我知道你著急,可是,我反倒覺得這並不是壞事。」
良辰抬眼看他,「什麼意思?」
他想了想,語氣謹慎:「當初手術過程中,腦血管意外破裂,引起大量出血,才會使他陷入深度昏迷當中。而在最初一段時間的重症監護過後,他的病情雖然不至於再度惡化,可也一直沒有起色。我們原來說過,讓你陪著他,和他聊天,希望能達到物理治療之外的效果。但是,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我幾乎開始懷疑,這種方法,或許對他來說並不適用。」
「可是現在呢?」良辰覺出他話裡有話,忍不住眼前一亮,打斷他。
「現在……」他摸著下巴,「我覺得有希望!」
「……真的?」良辰咬著唇。
他點頭,微笑:「對。良辰,或許你真的是他的依賴。之前一直都在他身邊,所以可能效果不明顯,可是你一離開,他的病情便出現反覆,我不認為這只是簡單的巧合。」
良辰深深呼吸,手指緊緊握在一起,就像長久浮在冰涼的海水中,如今終於抓到浮木,那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即使,這只是James的猜測,即使這毫無科學根據,她也寧可去全心全意相信他的話。
她推開房門,就著不甚明亮的月光,輕步走到病床前。
凌亦風安靜地平躺著,薄唇微抿,昏暗之中顯得有失血色。她眨眨眼睛,俯下身去,溫暖的唇與他相貼,彷彿就能感受他特有的氣息。
「你要醒來。」她趴在他身前說,「你以為,趁我不注意偷偷放只戒指在我包裡,就算是求婚了嗎?」她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鑽戒。在他手術結束之後,她才在手袋裡無意中發現了它,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你可真能啊。」她不禁苦笑:「手術之前,我故意說那種重話,是想要激你,讓你一定一定要活著出來。結果呢……難道,這就是你找到的最妥當的辦法嗎?」她又低下頭吻了吻他安靜的臉頰,「其實,我沒有勇氣去尋死,活了二十七年,我覺得生活還是很美好的。所以,我也不准你離開我。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一定會爭取白頭到老的。」
時光彷彿一瞬間倒退回去,良辰再次想起最初的相遇,以及後來的重逢,好像那些都是前輩子的事,卻又似乎近在眼前。
細算時間,他們在分別五年後再相見的那一天,離現在居然也已經過了六個月。
在這半年時間裡,悲歡離合,彷彿都盡嘗了一遍。
月光如水,鋪在柔軟的地毯上,映照著她平靜美好的側臉,「我們認識這麼久,我從來都沒和你說過吧,其實原本的我,並不相信愛情。可是後來遇見你,就那麼自然而然地愛上了,並且,我用了那麼長的時間,一直都在愛你。
然而,五年之後又幾乎用盡心力,以為自己已經把你忘掉,好不容易能夠試著去接受另一個男人的愛情,而你,卻恰恰在這個時候回來了,重新站在我面前,霸道地翻出過去的回憶。你的出現,居然那麼輕易地就推翻了我之前自以為堅定的決定。」
她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語氣鄭重地說:「可是現在,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雖然我會覺得累,會覺得傷心,但也絕對會奉陪到底。往後幾十年的時間,雖然漫長,但我不介意和你耗在這裡,因為事到如今,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信心,再去愛上另一個人。」
……
她的聲音逐漸低緩,握著他修長微涼的手,枕在床沿,一天的勞累終於將她拖入混沌的黑暗。
瑩綠色的心電圖,緩緩跳動,片刻之後,終於震盪出不規則的圖形,劃開了長久的沉默和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