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因為沒睡好覺,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方晨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采,出門還差點坐錯車。
  靳偉依舊沒有消息,張院長那邊心急如焚,家裡頭偏偏又住著那樣一位神秘危險而又充滿壓迫感的大人物,昨晚還對她說了那麼一句貌似平淡實則驚駭效果十足的話……
  只要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方晨便不由覺得自己頭痛欲裂的狀態越發加劇了。
  結果中午在餐廳裡,剛坐下來沒多久,一位同事就關心地問:「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大姐也說:「看你吃這麼一點,難道是在減肥?小方啊,我看你不胖不瘦身材剛剛好,可千萬不要學那些人亂節食,身體搞壞了可划不來。」
  「就是。況且你們這組人幾乎天天都在外頭跑,尤其要注意加強營養……」
  被幾位同事這樣一講,方晨只好打起精神解釋:「就是晚上沒休息好,覺得沒什麼胃口。」她又低下頭去,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愣了愣。
  「怎麼了?」坐在旁邊的大姐忙問。
  「……沒事。」舉起筷子挾了塊雞肉,方晨微笑著搖頭。
  她記得,家裡好像根本沒有吃的東西,不過卻一點也不擔心,相信就算沒有她,韓睿也一定不會被餓死。
  所以晚上下班之後,方晨也是空著手回家的。
  當然,她並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
  可是,剛拿著鑰匙把門打開之後,眼前的情景便足以令她呆立在當場。
  這是一幅怎樣的情景?
  周家榮坐在桌邊衝她咧嘴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吃過沒有?」
  飯桌上有熱氣四溢的菜餚,其實根本不用細看,也知道出自名廚的手藝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方晨其實很餓,但是此時此刻卻完全沒有胃口。
  她只是立在玄關處,皺著眉問:「你怎麼回來了?」出乎意料之外,而且,回來得十分不是時候。
  不過周家榮並不覺得自己的出現有何不妥,只是反問她:「為什麼你的表情像是見到了鬼?」
  其實坐在他旁邊的那位才是鬼。
  不折不扣的魔鬼!
  方晨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慢慢喝湯的男人,垂在身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吃?」周家榮奇怪地看看她,又轉頭問韓睿:「覺得味道如何?這湯的底料可不是尋常材料,是我這次特意托朋友從外地捎回來的,而且熬法也很有講究。」
  「很不錯。」英俊的男人開了尊口,並冷淡地朝門口的方向瞟了一眼,明明語氣也不見得有多麼熱絡,可是偏偏卻又顯得很隨意,甚至在旁人聽來頗為親密的樣子:「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很累?」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連人稱都沒加。
  果然,方晨就看到周家榮朝她露出一個曖昧而溫暖的笑容,她覺得兩側太陽穴又開始疼起來,幾乎不願去猜測之前韓睿是如何跟周家榮介紹他自己的。
  停了一下,她才說:「我是被嚇的。」
  「嗯?你今天遇到什麼事了嗎?」周家榮好奇地問。
  而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另一個男人卻只是輕輕動了下眉角,平靜的目光越過大半個廳堂落在她的身上,彷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只等著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於是刻意避開那道泠泠的視線,方晨彎腰脫掉鞋子,只是不冷不熱地講:「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從三亞回來。」把手袋丟到沙發上,又皺眉問:「你們很熟嗎?」
  要知道,越是大牌的廚師回到家裡便越是想要遠離廚房,巴不得永遠不要動手下廚才好。
  就像平時,她又餓又累的時候也會要求周家榮展示下手藝,可他多半只是用一碗麵條就將她打發了。更加別提那些頗耗時間和材料的湯湯水水了,住在一起這麼久,頂級名廚周家榮先生肯親自煲湯的次數用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還綽綽有餘。
  可今天他究竟中的什麼邪?
  不但親自下了廚,還貌似將韓睿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當作是彌足珍貴的評價。
  而且,令方晨更加吃驚的是,在周家榮的面前,或者說是在她進門的時候,那個平時氣勢冷肅、大多數時間連聲音裡都能透著絲絲寒意的男人,竟然會只穿著最普通的襯衫長褲,坐在飯桌前優雅而又溫和地吃著飯。
  沒有張狂的態度,更沒有壓迫的氣息,這兩個男人就像天底下最尋常不過的一對朋友,面對著面,氣氛融洽而友好。
  這個場景很詭異,所以她不但懷疑韓睿背著她信口捏造了自己的身份,同時更懷疑他們是不是原本就熟識。
  結果周家榮卻說:「我們剛剛才認識。」停了停,第二句話便成功地令方晨的臉色僵硬下來,「不過我和韓睿倒是一見如故。我說方晨,你這女朋友當得可不算太稱職,難道你不知道韓睿病了?」
  女朋友?
  她幾乎都要佩服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也能如此瞭解韓睿了?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他大大方方地住在她的公寓裡,然後告訴突然回來的周家榮說:方晨是我女朋友。
  或許周家榮還會暗自笑她吧,因為她之前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那樣好,直到家裡沒人了,才帶著所謂的「男朋友」回來同住。
  是為了一解相思之苦?
  還是因為寂寞難耐?
  反正周家榮的思想一向夠活躍,指不定現在正在用什麼眼光看她呢。
  不過方晨對此倒是根本不在乎,又或者是連解釋都嫌費力,她只是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看了看韓睿:「我有話和你說。」
  臥室的門板被掩上,徹底隔絕了第三者,她刻意站在離門較遠的窗戶邊,壓低了聲音問:「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不但是腔調,就連臉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惱怒。
  誰知韓睿卻淡淡地揚了揚眉,似乎完全忽略了她的問題,語氣不冷不熱地說:「和個男人住在一起,原來你很新潮。」
  「你不是早就該知道了嗎?」那張美麗誘人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個感到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譏諷,笑道:「這房子就這麼大,也用不著什麼通天的手眼吧,只要派個手下裡裡外外查一遍,能找到的男性用品可不少呢。」
  燈光如水銀般傾洩下來,在兩人的腳邊形成一團淡似無形的光圈,而她的背後則是明淨的玻璃,遠處人家的燈火作為一幕華美璀璨的佈景,襯得她的一雙眸子幽幽發亮,仿似上等的烏玉,光華流轉。
  或許是下意識的,韓睿不禁微微瞇起眼睛,垂著視線看她,薄唇邊的那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似乎證明了他也在笑:「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因為突然發現我竟然還會尊重別人,其實根本沒有打算要搜查你的房間。」
  「是嗎?其實倒真的令人有些感動。」忽略掉心裡的那一絲詫異,她停了停,亦挑起眉,彷彿捉到了話柄,「你真的尊重我嗎?那好,我要告訴你的是,我稍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覺得我還是不想做你的女人。」
  其實在話音落下的一剎那,她已經預想過了他的許多種反應。
  各式各樣的,可是偏偏沒有一樣猜中。
  那張英俊冷酷的臉上,難得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他搖了搖頭,看著她的眼神就像在對待一個無知的孩子,雖然覺得可笑,但還是耐心地糾正她,因此聲音顯得格外輕緩溫柔:「我想你大概搞錯了,昨晚的那句話,並不是一個建議。」
  韓睿揚起唇角,看著眼前這個還沒有完全弄清楚狀況的女人。
  自從二十二歲起,由養父手上繼承這個位子以來,他所做出的每一項決定,從來都容不得別人說「不」,當然,對她也不例外。
  門窗緊閉的室內,空氣就像是正被一隻大手無情地壓縮著,再一次逐漸有了壓迫的感覺。
  他的目光很淡,若有若無地籠罩下來,卻分明令人如陷困阱,無法逃脫。
  手指在身後慢慢收攏成拳,方晨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低下去幾分,但並不明顯。她問:「……為什麼是我?」
  又仰起臉,似乎不能理解,「愛你的女人應該有很多吧,為什麼還要找上我,讓我做你的女人?」
  「我說了,你令我產生了興趣。」
  「真的只是興趣而已?」
  「唔……又或許有一天我會愛上你?」說著這樣一個隆重的字眼,可是輕淡的嗓音裡卻聽不出絲毫的誠意,反而似乎帶著幾分輕蔑的戲謔。
  指甲已經悄無聲息地逼近自己的掌心,帶來微小刺痛的痛覺,她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突兀地問:「你愛過人嗎?那些你認識的女人們,你有沒有愛過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完完全全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恐怕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從中看出點什麼。
  可是,他卻只是略一皺眉,平靜無波地給出答案:「沒有。」
  不像是在撒謊。
  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為了面子而說著謊話。
  可是方晨卻覺得身體中彷彿有某樣東西狠狠地向下一墜,她垂下視線還來不及說話,下巴便已經被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挑高。
  其實他幾乎沒用什麼力道,可她居然一動不動,又或許只是因為正在想著某件事,所以忘記了掙脫。
  韓睿扳正她的臉,令她與他對視,狹長清冷的黑眸敏銳地瞇起來:「你失望?」
  濃密的睫毛震驚得略微顫動了一下,方晨覺得自己好像就要被鋒銳的利劍貫穿,心肺通通亮出來,□裸地呈現在這個男人的面前,絲毫情緒與想法都無法被隱瞞。
  她沉默不語地看著他,纖細柔軟的身體微微後傾,腰肢抵在木質窗沿上,背後就是茫茫黑夜,燈光下的臉孔卻愈發顯得白皙柔和。
  他說:「你在想什麼?」
  「……沒有。」
  「那為什麼要露出那種表情?」修長的身影背著光,淡淡地籠罩下來,「不要說是因為你已經愛上我了,所以才會關心那種問題。」
  「如果我說是呢?」靜了一會兒,她才艱難生澀地開口反問。
  「方晨,你認為我會信麼?」他的笑容與聲音在陰影裡都有著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她卻不由自主再度往後仰了一點,彷彿想要遠離那份迫在眼前的壓力,離得越遠越好。
  「你幹嘛要一直捉住這個問題不放?」
  「因為你的反應很有趣。我說從來沒有愛上過什麼人,這讓你覺得失望了?為什麼?」
  「不是失望。其實……我只是猶豫。」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恐怕也只有自己才能辨別出聲音裡的乾澀。
  「哦?猶豫什麼?」
  她皺了皺眉:「我懷疑你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所以在為自己擔心。倘若真的跟你在一起,萬一有一天真的愛上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最後一個字的音節落下之後,彷彿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就連周圍空氣的流動都靜止了。而她就這樣看著他的眼睛,無法避開,也容不得她避開。
  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有著多麼凌厲的感官,只需輕輕一眼便能不動聲色地窺探到對方的內心世界,她其實有一點心虛,但到底還是強迫自己目光穩定地迎向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感覺到捏在下巴上的力道漸漸消失了。
  ……
  他信了。
  儘管看不出他的情緒,但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話。
  俊美魅惑的臉上甚至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語氣微哂道:「未雨綢繆是好事,但也有可能會變成杞人憂天。」停了停,話音卻忽然一轉,聲音變得格外溫柔低沉:「不過方晨,你這麼快就肯定了我對你的吸引力,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呢?」
  彷彿這才發覺,其實自己一直憋著一口氣,就生生地卡在胸口與喉間的位置,此時陡然一鬆,連帶著胸骨都隱隱作痛。
  她緩了一下,才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用。恐怕對你前赴後繼的女人不在少數,即使將來再多一個,也沒什麼稀奇的。」
  身後已經退無可退,好在兩人之間還有空隙,方晨瞧準了時機,靈活地閃身從這個男人的旁邊移開。
  這次他沒有攔她,將一雙手斜斜地□褲袋裡,燈光下表情成迷,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古語有云:敵不動,我不動。
  其實現在的情況卻是,敵不動,方晨也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就這樣保持著安全距離僵持了一會兒,她終於等到韓睿露出一個恐怕是今天晚上唯一真實的笑容。
  那點淺淡的光華在眼睛深處幽幽淌過,如同皎潔月色下的一汪漆黑潭水。
  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他卻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無比誠懇地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期待你所預想的那個結果了。」
  明明語氣淡然而真誠,卻讓方晨有種被嘲諷了的感覺,甚至在某一剎那冷意襲來,簡直毛骨悚然。她分不清到底是因為他那令人意外的表態,還是因為聯想到未來那樣一個可怕的情形。
  可是,她是不會愛上這個男人的。
  她怎麼可能會讓自己愛上他?
  方晨在心裡狠狠地想,這是永遠都不能發生的事。

《薄暮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