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趁著週末,以肖莫為首的一群男士組織海邊渡假兩日游,吃住全包。一行正好八個人,晚上吃過飯便湊了兩桌打麻將,方晨原本不擅自道,可是手氣偏偏很好,一下子便贏了不少去。周家榮一邊從錢包裡掏錢出來一邊歎氣,直呼上當,又問她:「你該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
方晨卻只是笑,很大方地將錢收入抽屜裡。
或許真要情場失意,賭場才會得意。
蘇冬坐在另一桌,其間頻頻聽見她的笑聲傳來,如同珠玉落地,清脆而又愉悅。方晨偶爾回頭循聲望過去,果然都只見那張明艷的臉上笑靨如花,連眉眼都笑得彎起來,宛如江南水鄉上最秀麗的橋。
她恰好坐在肖莫的下首,有吃有碰,而肖莫也彷彿故意讓她開心,打得儘是好牌,惹得其餘兩人都忍不住紛紛抗議。
「哎,我說,你要憐香惜玉也別拉上我們倆當墊背啊。」
「就是。雖然讓美女開心是我們的榮幸,但顯然好人都讓肖總你一個人做了,我們又花錢又出力的,可是在蘇冬的眼裡恐怕連陪襯都不是吧。」
調侃意味濃烈,音量又大,在場其餘眾人聽得一清二楚,有人跟著接話起哄,有人則心照不宣地含笑不語。
肖莫嘴裡含著煙,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人的運氣要是來了,擋也擋不住。你們兩個輸錢,又怎麼能全怪在我身上?」說著將剛摸到手的牌打出去:「三萬,要不要?」後面一句話是問蘇冬的。
「清一色。」十指將面前的麻將牌一推,蘇冬喜笑顏開。
肖莫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問:「手氣這麼好,一會兒要不要請大家宵夜?」
蘇冬朝他看去一眼,笑道:「當然。」
吃完宵夜已經過了凌晨,最後躺上床蘇冬心滿意足地歎氣:「要是天天如此該有多好。」
方晨奇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竟然喜歡上這種生活了?」
「突然發現這樣的日子真不錯,比日夜顛倒強多了。」
方晨走進浴室裡吹頭髮,風聲呼呼的從風筒裡冒出來。
過了一會兒,蘇冬出現在她身後,將頭倚在門框邊,突然說:「方晨,我不想幹這行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方晨才「啪」地一聲按下開關,關掉了吹風機。她從鏡子裡望過去,問:「這是突發奇想,還是早有打算?」
「最近想到的。」蘇冬在寬大的鏡面裡與她對視:「你原來不是也說過麼,一個女人做這個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可我記得,你當時並沒有把我的話當成一回事。」
蘇冬笑了笑:「現在是要我承認你的覺悟高嗎?」方晨搖頭:「我只想知道讓你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什麼。你的那個圈子,應該不是想進就進想退就退的。你老實說,是為了什麼?」
「你覺得呢?」蘇冬試探性地反問。
方晨想了想,拋出兩個字:「男人?」
身後的人突然沉默下來,方晨略一思索,只是問:「你確定值得嗎?」
蘇冬怔了一下便重新笑起來,避重就輕地說:「領著一群小姐討生活,這樣的日子原本就不是正常人過的,按理說早就該放棄了,又怎麼會不值得呢?」
「可是你之前並沒有這樣打算過。」方晨轉過身,「你和肖莫一整晚眉來眼去的,當大家都是瞎子麼?」
「那又怎麼樣?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夠開心不就行了?」
「真的只是圖一時的開心?你為了他都決心洗手轉行了,想當初我勸你多少次,費了那麼多口舌,到底還是抵不過一個男人。這樣你還敢說自己只是想和他玩一玩?」
蘇冬不說話了。
她的臉在燈光下露出少有的沉靜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好半晌才幽幽開口道:「否則又能怎麼樣呢?你認為我和他能來真的嗎?」
「你愛上他了?」方晨一驚,因為從認識到現在,她幾乎從沒見過蘇冬這副樣子。
蘇冬搖了搖頭,笑道:「這個問題一點意義都沒有。關鍵是,他不可能愛上我。」正說著手機響了,她只低頭看了一眼,便轉身走到門口:「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方晨也不知道她究竟外出了多久,只知道當自己入睡的時候,蘇冬仍舊沒有回來。
第二天一切如常,她們不再討論昨晚那個話題,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方晨也沒問她晚上幹什麼去了。
其實答案幾乎不言而喻。
方晨想,大概每個人都逃不過這一關,區別只在於,有的人選擇像壁虎那般斷尾避險,而有的人,則寧願飛蛾撲火。
幾天之後,方晨從現場完成採訪,剛剛回到單位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
來者是兩個陌生男人,打扮斯文,其中年紀稍長的中年人客氣地說:「方小姐是嗎?我們是城西公安分局的刑偵人員,現在有個案子希望您能配合一下,給我們提供一些資料。」他和他的同事出示了自己的證件,然後朝方晨比了個手勢,將她請上路邊停靠著的那輛印有公安標識的吉普車。
方晨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種地方還是靳慧死的時候。那個清晨格外寒冷,靳偉在她面前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連眼睛裡也儘是濕潤的霧氣。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那一天,因為一個死去的女人,使得她與另一個男人從此有了交集。
如今一轉眼竟然已經過去半年之久。
她坐在漆黑的微微有些發舊的長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面前的一次性紙杯。當日山上那場槍戰,終於還是調查到她的頭上了,雖然時間隔得稍微久了一點。
面對對方提出的一個接一個的疑問,方晨並沒有顯出絲毫的不耐煩,除了最開始那極短暫的一瞬間略有些根本不被人察覺的遲疑之外,她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十分穩定的氣息和鎮定自若的聲音,語調勻速、口齒清晰地陳述道:「我前陣子確實休了年假,不過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是一個人旅遊散心去了,你們說的那個案件我想我真的幫不上忙。」
相對於她的態度,坐在對面詢問筆錄的人員反倒顯得有些急躁,皺著濃眉說:「方小姐,我有必要再次重申一遍,這個案件的性質十分嚴重,同時涉及到幾方黑社會勢力,也很危險。今天請你來配合我們,如果你當真瞭解些什麼,希望你不要有所顧慮和隱瞞。」
方晨聽了淡淡一笑:「你說的這件事確實與我無關,我也沒必要顧慮什麼,更加談不上隱瞞了。」見對方眉頭似乎皺得更緊,大有不滿和懷疑的意思,她又不慌不忙地接著說:「警察同志,作為一名向來遵紀守法的公民,我很清楚公民應當承擔的義務。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願意配合你們打擊惡勢力,這一點請你們不要懷疑。」
「那好吧。」做筆錄的工作人員停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那請你問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做韓睿的男人。」說著,從文件夾裡抽出張照片,沿著桌面推到方晨面前。
這張照片顯然是從較遠距離拍攝的,其實光線和角度都算不上太好,但是大概因為相機的像素夠高,所以圖像堪稱十分清晰。
照片中的韓睿正從他自己的夜總會裡走出來,身後跟著五六個手下,一行人與他一樣俱是黑衣打扮,在夜色、霓虹以及熙攘平凡的路人的映襯下顯得鶴立雞群,十分醒目。
其實照片只遠遠地攝到韓睿的半張側臉,可是竟然那樣奇異的,依舊可以看得出他的劍眉星目,俊美無匹,而冷肅的氣質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即使在這樣靜止不動的紙片上,也將他與眾人界線分明地隔絕開來。
方晨的視線只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便抬起頭來,不動聲色地說:「認識。」事實上,早在警方出現在報社門口的時候,她就沒想過要否認。
她的神情很平靜,然而其實心臟卻突然有一點緊縮。她似乎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以為自己正在漸漸地將這個人遺忘,可是此時,某種不知名的十分細微的疼痛悄無聲息地襲來,照片中的她正被韓睿擁住肩膀,距離緊密,就連神態亦然。
「請問,你與韓睿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關係?」
「朋友。」
「僅僅只是朋友這麼簡單?」中年男人的眼睛裡流露出明顯質疑的光芒。
方晨深吸了口氣,神色平淡地說:「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應該算是男女朋友。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們很久沒聯絡了。」
「哦?」這樣的答案似乎令對方有些吃驚,「你的意思是,你和他已經分手了?」
「是的。而且更準確地說,我只是他的女伴而已,對他的事情瞭解得很少,所以如果你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我恐怕你們找錯了人。」
大約是沒想到她竟然會把話說得這樣坦白,穿便衣的中年男人反而沉默了一下,水筆筆尖停留在紙面上方,似乎是在揣度方晨話裡的真實性。
這時候,方晨抬腕看了看手錶,道:「不好意思,單位裡還有工作等我回去處理。能回答的我都已經回答了,請問你,需要我再確認一遍今天所說的都是實話嗎?」
「那先就這樣吧。」對面的男人率先站起來,微笑道。
或許是方晨的態度不錯,又或許是她從頭到尾確實表現得無懈可擊,所以即使對部分談話內容仍抱著幾分懷疑,但他還是開門將她送了出去。
「方小姐,如果有需要,我們還會再聯繫你。」最後他說。
「沒問題。」方晨點頭,誠懇地道別:「希望你們盡早破案。」
一輛黑色轎車靜靜地泊在公安局大門對面的路邊,當方晨快步經過的時候,車窗恰好降下來。
「哎,這麼巧!」一眼瞥見車裡的人,方晨先是有點吃驚,爾後卻又疑惑道:「……你該不會是專門在這裡等我吧?」
肖莫笑著偏過頭,抬了抬下巴,「上車再說。」
車子開動之後,肖莫才說:「我下午正好在報社和你們老總談點事情,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上了公安的車。怎麼,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方晨回答得簡潔乾脆。
其實早在她與韓睿交往之初,就曾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與肖莫碰上過好幾次。不知是因為看在韓睿的面子上,抑或是肖莫自己又有了新的目標,總之,他再也沒有提起過想要追求她的意圖。如今則更是不可能了,因為很顯然,他與蘇冬之間已經有了一些曖昧的、說不清楚的關係,並且這種關係還在延續當中。
肖莫眼見方晨對自己有所保留,也只是不以為意地笑笑,不再追問。
他有許多種途徑可以打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事實上,早在等候在公安局外的那段時間裡,他就已經通過幾通電話大致瞭解了情況。
車裡流淌著風笛吹奏出的輕音樂,他傾身用手指敲了敲前方的椅背,示意司機將音響調小,然後才問:「你要去哪兒?」
儘管工作還沒做完,但方晨此時也無心再去單位加班,於是想了想,說:「回家。」
肖莫給司機報了個地址,車子隨即靈活地變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來,等待向左轉的紅燈。
正趕上正常的下班高峰時期,整個路面擁堵得如同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市區內禁鳴喇叭,於是在微亮的暮色裡,只有無數低沉的馬達轟鳴聲交織在一起,混雜著骯髒的尾氣,連同城市都彷彿被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塵埃之中。
車內倒是安靜舒適。肖莫似乎坐得有點無聊了,手指隨便搭在車門邊上輕輕彈動,跟著小聲的音樂打著節拍。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頭看著方晨評價道:「最近氣色不錯,難道是生活規律的結果?」
方晨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說:「我的生活一向有規律。」
「那倒不一定吧。」意味模糊的笑容浮現在那張俊朗的臉上:「和之前相比,你現在不是重新回歸健康正常的生活了嘛。」
突然提到與某個男人有關的話題,方晨心裡略有些不快,但並沒有表現在臉上,她淡淡地回應他:「這確實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哦?這話如果讓韓睿聽到,會不會是前所未有的打擊?」
方晨嘴角不由得一沉。
這簡直是變本加厲,都直接說出那人的名字來了!
她冷哼一聲:「你認為會有什麼事是可以打擊到他的嗎?」
肖莫卻撐著下巴笑得越發曖昧:「看起來你倒很瞭解他啊。」
方晨語氣冷淡地說:「算不上。而且我和他現在也沒任何關係。」其實她心裡懷疑肖莫是故意挑起這個話題的。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問題,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開腔,於是將剛才那句話做為結束語,說完便緊緊地抿上嘴巴。
結果停了不到半分鐘,就在紅燈轉為綠燈的時刻,只聽見肖莫又說:「可我怎麼覺得,似乎是你單方面想要劃清界線呢。」
他敲了敲車窗,對她比了個手勢,若無其事地說:「後面一直跟著我們的那輛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韓睿手下人開的吧。」
方晨特意在公寓樓下稍隱蔽的位置站了一會兒,果然很快便看見阿天開著那輛熟悉的黑色SUV出現在視線裡。
他這是在幹什麼?
在證實自己確實被跟了一路之後,又想到剛才肖莫臉上戲謔的笑容,方晨不禁有些惱火。她從陰影處走出來,沉著面孔一言不發地等待阿天下車。
「方姐。」阿天見自己被抓了現形,滿臉笑嘻嘻地從車上跳下來打招呼。
「你跟著我幹嘛?」方晨問。
「沒啊,去辦點兒事正好經過這裡,湊巧嘛。」
「你覺得我會相信?」方晨似笑非笑地湊近一些,狀似認真的研究著阿天的面部表情,「我們好歹也認識一段時間了,韓睿那麼多手下裡頭就你最老實。快說實話,為什麼跟蹤我?」
阿天被她迫得身體向後仰了仰,避開她的眼睛,只得擠著笑容道:「真的只是順路經過。」
方晨拿出手機,說:「好吧,那我直接問韓睿好了。」
果然,下一刻便被阿天攔住。
「方姐,別!」阿天急急道:「我錯了還不行嘛。你現在別給大哥打電話了,想知道什麼我都說!」
其實方晨也只是虛張聲勢,對於那個男人,她只希望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再見面。
順勢收起手機,只聽見阿天老實承認:「我是來保護你的。」
「保護我?」方晨不由得皺眉:「我每天生活那麼正常,能有什麼危險?而且……」她似乎抑制不住地冷笑,略微有些諷刺地繼續說:「我和韓睿的關係早就已經結束了,就算有人要尋仇,也應該找他的新任女伴才對。」
她的語氣不好,阿天只能陪著笑,明顯踟躇了一下之後才說:「以防萬一嘛。」
方晨不再理他,揮揮手:「時間不早了,你回去跟他說,我不需要什麼保護,只要他別再插手我的生活就行了。」轉過身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和顏悅色地交待阿天:「如果沒有他,我想我基本上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請你把原話帶給他聽。」
敢這樣公然挑釁韓睿的人,阿天自上道以來前前後後也只見過這麼一個而已,而且還是個女人。
他在私底下十分佩服方晨,倒不是因為她的膽量,而是佩服她竟然有那樣的魅力,不但可以在韓睿面前無論做出怎樣的言行都有恃無恐,而且,即使分開了也仍舊令韓睿對她關照有加。
從沒有哪個女人有過她這樣的待遇,他想,同時又不禁好奇,既然大哥還關心她,那麼又為什麼要放任她離開呢?
對於方晨的突然離開,在大多數弟兄的心裡,估計都還是個未解的謎。任誰都能看得出她與韓睿之間的契合,卻偏偏走得毫無徵兆且悄無聲息。
可是沒人敢打聽內幕。因為最近大哥的情緒隱約有些不大好。大家都是聰明人,在這段非常時期人人都寧可選擇緊緊閉上嘴巴,甚至連半分打探的好奇都不敢流露出來。
阿天回去後自然沒將方晨的原話複述出來。他只是承認自己尾隨保護的行為被方晨發覺了,至於後面的談話內容,他仔細斟酌了半天,挑選了最溫和的部分向韓睿報告。
韓睿一手執著酒杯,似乎漫不經心地聽著,其間連眉頭都沒動一下,既沒有吃驚也沒有不滿,到最後也只是淡淡地問:「就這樣?」
「對,然後她就讓我回來了。」阿天在心裡抹了把汗,就像方晨說的,他實在不擅於說謊。
深陷在寬大的黑絲絨單人沙發裡的男人看起來清俊而又略顯疲憊,兩條長腿隨意地架起,酒吧裡曖昧昏暗的燈光投射在他的側臉上,在高挺的鼻樑兩邊落下忽濃忽淡的陰影。他兀自半垂下眼睛,表情淡漠,不開口說話的時候整張臉就猶如古希臘時代最完美的雕塑一般。
私人包廂裡音樂環繞,靜靜地等候在一旁的阿天根本看不出韓睿此刻究竟在想些什麼,而事實上,自從方晨離開之後,他的心思就似乎變得更加高深莫測起來。
直到將杯中的紅酒飲掉大半,韓睿才抬起頭淡聲吩咐說:「不要管她,你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又像是可以預料到方晨的反應,接著補充一句:「如果她有什麼異議,讓她直接來找我。」
「知道了。」收到明確指示,阿天立刻點頭退了出去。
沉重的門板緩慢合上,一直坐在包廂一隅戴著眼鏡的清秀男人突然半笑著說:「我們這樣,方晨未必領情。你看剛才阿天那副為難的樣子,要說他剛被方晨罵過一頓我也相信。」
韓睿低低地「嗯」了聲,「可是現在也由不得她不願意。」
表情冷漠,語調平淡。謝少偉默默地給自己這位老大此刻的表現下了八個字的批注,然後忍不住在心裡無聲地歎氣。
關心一個人有這樣難嗎?還是說,韓睿平時冷酷慣了一時轉變不過來?所以明明是在為方晨的安全考慮,結果從他口中表達出來的時候,卻更像是在強迫一個女人去接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謝少偉暗自搖了搖頭,但立馬又想到另一件更嚴肅的事,於是換了話題,正色道:「哥,你說現在警察找上了方晨,這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應該不會。」韓睿閉上眼睛假寐,冷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或懷疑。
謝少偉覺得奇怪:「為什麼?」
「因為她不是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人。在這件事上對警察撒個謊撇清干係,遠遠比她承認自己被捲入槍戰裡要省事得多。」
「……」
或許韓睿並沒有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多麼肯定,但謝少偉聽了之後卻難得地愣了愣。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方晨離開的原因,而他恰好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卻不認為這會是什麼永久性的障礙,因為只要是韓睿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從來沒有見他失敗過。
更何況只是一個女人?
謝少偉這次沒有再斟酌,而是直接將心裡話說了出來:「哥,其實如果你對她還感興趣的話,為什麼不把她弄回來?」
韓睿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睜開眼睛拿眼角瞟了瞟他,突然問:「Jonathan現在的位置搞清楚了沒有?」
「查過了,他帶著他的手下確實已經到了中國,而且很可能已經來到本市。」謝少偉表情嚴肅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韓睿冷哼一聲:「看來我的行程要變一變,連飛回美國的機票都可以省了。」
「我打電話去那邊問過了,據說他這次帶的人手不多,估計是不想動作太大驚動你。畢竟這裡不是他的地盤,真要動起手來他吃虧的可能性更大。」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十幾年,沒有人會比我更瞭解他的性格。Jonathan這個人雖然比不上他其他幾個堂表兄弟聰明,卻勝在心夠狠。幹這一行的,頭腦固然重要,但更多時候時機更重要。他就是我所見過的最懂得把握時機的人,」說到這裡,韓睿微微一停,唇角噙著一抹嘲諷的笑容:「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他一個洋鬼子恐怕要比絕大多數中國人都能理解這兩個成語的精髓。」
謝少偉點點頭,表情中略微顯出一絲凝重:「這次他顯然是衝著你來的。」
韓睿冷笑不語。
他和Jonathan,名義上的兄弟,實際上卻沒有絲毫血緣關係。幾乎從他被母親領進羅森博格家族大門的那一刻起,兩人此後多年的積怨和爭鬥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最後高大修長的男人撣了撣衣角離開沙發站起來,神情冷峻地吩咐:「Jonathan那邊你繼續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的詳細行蹤,包括他帶來的手下的資料、一路上都接觸過什麼人,統統給我查清楚。還有目前和墨西哥人交易的那批貨,你也讓大家盯緊點,我那位親愛的『兄長』選在這個時候千里迢迢來看我,應該不單只是想要我的命這樣簡單。」
方晨急匆匆衝進咖啡廳裡避雨的時候,身上已經被淋濕了大半。夏季的雷雨來得迅速而又猛烈,令人完全沒有防備。稍稍理了下額前濡濕的劉海,她便由服務生領著入座。
恰好是下午時分,又不是週末,店裡的生意顯得有些清淡。整個復古風格的廳堂只有三兩桌客人,竟然全都是情侶,各自分散在不被旁人打擾的角落,親密地將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傳來低低的笑聲。
方晨挑了個窗邊的雙人座位,先往外面看了一眼,並沒有發現阿天的蹤影,這才稍稍有些滿意地坐下來。其實自從上次之後她就格外注意,果然又被她陸續察覺過幾回,到後來她也懶得再同阿天計較,因為明知阿天也只是聽從韓睿的差遣罷了,憑白成了受氣包也怪可憐的。
今天趁著下大雨,她趁機甩開他,坐下之後連餐牌都沒看,只點了杯意式特濃咖啡。
其實她平常很少喝這種飲品,但凡會上癮的東西,她都極少接觸,包括茶。光是這一點,她便算得上是家中的異類了。因為生活習慣傳統的父親陸誠國是他那個圈子裡有名的品茶專家,而母親曾秀雲從事藝術工作過去時常需要熬夜,咖啡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提神劑,家中有著最專業的咖啡機和各式各樣進口的咖啡豆,而曾經作為曾秀雲的經理人,在面試時必然會被詢問到的一項能力就是:磨咖啡的技術如何?
如果這項不過關,其餘的工作經驗再豐富也是白搭。
對於這一點方晨十分不能理解,她總感覺自己與母親的習性完全無法融合,從母親的潔癖,到母親對自己喜愛事物的某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正因為自覺不能融合,所以母女關係曾經一直不算太好。而反觀陸夕,則似乎不存在這種困擾。
在方晨的眼中,自己的這位親姐姐不僅從頭到腳完美得不像話,就連性格都屬於兼容並包型。她甚至說不出有什麼東西是陸夕不喜歡或不能接受的。
陸夕能將紅茶綠茶的種類和烘焙工藝說得頭頭是道,也能僅憑味蕾辨別出各種咖啡的細微不同,儘管這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倘若有了一個反面形象做對比,那就立刻顯出她的可貴來。
對面彷彿有什麼東西輕輕一晃,逐漸飄遠的思緒被立刻拉回到現實中。方晨下意識地抬起頭,此時窗外雨勢已經明顯減緩,遙遠的天邊烏雲慢慢散開,從層層堆疊的縫隙中隱約露出一線放晴的日光。那赤白的光芒穿透落地玻璃窗恰好照在來人身上,一頭暗金色的及肩長髮竟似乎比陽光還要耀眼。
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西方男子有著極為深邃的五官,鼻樑微勾,一雙眼珠的顏色近乎湛藍,彷彿白晝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海水。他朝方晨微一欠身,顯出極良好的教養,操著美國口音,從性感豐潤的嘴唇裡吐出一串英文,紳士般地詢問方晨自己是否可以在她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
這樣的搭訕方式很普遍,方晨抱歉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擾。那人也不勉強,轉身在另一張桌邊落了座。
與這個城市裡多數外國人輕鬆隨意的風格有所不同,這個男人的穿著十分考究,衣褲剪裁合合體、質料挺括,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就連髮型也彷彿是專門打理的,雖然長到肩膀卻並不顯得凌亂邋遢。
不是所有男人留長髮都會好看,偏偏這樣的髮型很襯他,顯得瀟灑飄逸,頗有幾分藝術氣質。
兩張桌子相鄰,隱約有濃烈的古龍水氣味夾雜在咖啡特殊的香氣裡飄過來,令方晨下意識多看了他兩眼。
結果卻讓她不由得怔住。
幾乎每一次轉過去,她的視線總能與他對上。那個陌生男人一邊優雅地喝著咖啡,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她。
他的眼神裡有著明顯的探究之意,在她身上來回打著轉,卻又似乎銳利晦暗,沒來由的令人不舒服。
方晨有些不悅,心想即使是西方作風也不該這樣沒禮貌。她沉了沉嘴角,連表情都不自覺冷下來,可是那人卻若無所覺,只是面露微笑地回望她,瞇起漂亮深邃的藍眼睛,如同對待一位老朋友般地舉了舉手中的咖啡杯致意,聲音不輕不重地恰好讓她聽見:「美女,這杯我請客。」
他的語氣有一絲輕佻,但表情卻又彷彿誠懇。方晨沒有回應他,她無意在這種事上佔人便宜,眼看著外面雨勢已歇,便從包裡抽出兩張紙幣壓在杯墊下,起身欲走。
那個男人的視線果然隨著她而移動,照例是那些毫無掩飾的,直直盯在她的臉上。
她沉著氣,抓起皮包從他身旁經過,明明已經走出好幾米遠,這時才聽見那男人再度開口說話。
此時,客人稀少的店裡環境清幽,只有數只古銅色的舊式吊扇在挑高的堂頂緩慢轉動。他的聲音並不大,不緊不慢地傳進方晨的耳朵裡卻猶如平地乍雷。
「我認識你。」陌生的長髮外國男人說。
見方晨停了腳步,他笑得似乎有些神秘:「除此之外,我也認識你的姐姐。」
方晨不禁心下一凜,臉色微變地問:「你是誰?」
可是對方卻不回答她,彷彿是在享受她此刻的驚疑,又彷彿只是在欣賞她的美貌,放任自己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臉上流連,沉聲讚歎:「在來中國之前,Lucy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東方洋娃娃。不過你比她更美,可能命運也比她好許多。」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似乎有點惋惜,靠在高高的椅背裡聳了聳肩膀。
他看著神情倏然緊繃的方晨,終於簡短地自我介紹:「Jonathan。Lucy從來沒有向你提起過我嗎?那真是太遺憾了,我和她曾經的關係還相當不錯呢。」
其實自從陸夕出事之後,除了將部分遺物從國外帶回來之外,陸家人也曾經試圖和陸夕的同學朋友們聯絡。畢竟事發得太突然,一時之間誰都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也不願意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可是他們幾乎問遍了平素與陸夕關係緊密的人,卻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陸夕在學校裡的表現相當出色,人緣也極好,大家都為她的逝去感到哀傷或惋惜,同時卻又紛紛表示不太清楚陸夕的私生活狀況。
也確實如此。在那樣的西方社會裡,在宣揚獨立隱私的文化的熏陶下,一個外國留學生最真實的生活狀態恐怕很少會有人去關注。
可是如今這個男人——方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個彷彿平空冒出來的男人,不但自稱認識陸夕,而且很顯然,他甚至知道陸夕已然身故。而她當初與父母在美國處理後事的時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陸夕的生活中還有這麼一號人的存在。
大門後的鈴鐺清脆悅耳地響動兩下,又有客人推門進來。方晨藉著這聲響平復了一下震驚的心情,看著Jonathan語氣肯定地說:「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她並沒有那麼天真,會以為今天只是一場巧遇。
Jonathan不置可否地揚起他那淡金色的眉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在椅子扶手上,此時的他一反剛才溫和紳士的姿態,只是好整以暇地坐著,一時間似乎並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
方晨這才發現這個男人不笑的時候其實面目冷淡,甚至很有幾分陰厲森冷,那樣一雙湛藍如海的眼睛裡卻彷彿沒有溫度,盯著人久了就連目光裡都猶如泛著森森寒意。
方晨不由皺了下眉,心中越發疑惑。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身份確實可疑,她直覺認為陸夕生前不該和他有什麼交情才對。
看出對方是在故意吊她胃口,方晨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所謂來者不善,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在沒搞清楚Jonathan的動機之前,她也只能強壓下心中疑團。稍微沉默了一會兒,方晨語調平穩卻又略帶了幾分強硬地開口說:「抱歉,我想我沒時間與你玩遊戲。」說完真的不作停留,轉身離開。
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依舊沒有絲毫動靜。她不禁有些猶豫了,但腳步的頻率並沒有放緩,逕直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雲破日出,不但空氣格外清鮮,就連整條街道都被這一場來勢迅急的暴雨沖刷得乾乾淨淨,沿街兩側的花壇裡反射著碧綠濃翠的微光。
方晨迎著重新露面的陽光深深吸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評判自己此番舉動究竟是對是錯,就已經有服務生追出來喚住了她。
服務生遞上一張卡片。
「剛才與您交談的那位外國客人讓我把這個給您。」
其實就是咖啡廳裡讓客人留言提建議的便箋紙,上面用花體寫了一串英文:
明天下午三點我將給你打電話。
附註:關於Lucy的事,相信你一定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