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陳嵐的《不開花》
唐小琳
我今天要評的是陳嵐大姐的《警惕不開花的山楂樹》(以下簡稱《不開花》)。我稱她為大姐,跟她的年齡無關,只是因為她經常在博客裡充當「知心姐姐」,指點網友如何生活。
陳大姐的博客比我前天評過的周瑟瑟的博客要受歡迎得多,一篇文章的點擊就敵得過周瑟瑟一個月(一年?)的點擊。當然我這樣說,周瑟瑟看見就要不高興了,肯定要說自己是作家詩人,寫的是文學,是為「小眾」寫作的,而陳大姐寫的根本算不上文學,最多算個「愛情婚姻熱線」,受到一群婆婆媽媽歡迎也不算什麼。
沒辦法,文人相輕嘛。
為什麼文人會相輕呢?原因肯定很多,但最基本的一個原因就是「同行生嫉」,看到別人碼出來的字要比自己碼出來的字更受歡迎,心裡就難免酸溜溜的,就要不服氣地「輕」別人一把。「輕」的方法有三種:1)直接「輕」那碼字的;2)間接「輕」那看字的;3)實在不解恨的話,就將那碼字的看字的一併「輕」了。
我們陳大姐既為文人,自然也沒能超脫這個套套,一開篇就酸上了:「最近,讀書圈子裡有股暗流,大家逢上就問:你讀了《山楂樹之戀》沒有?」「走到哪,都聽到牛人在牛烘烘地誇這本書」。
於是陳大姐的醋罈子打翻了,雖然《山楂樹之戀》的作者是個「非文人」,而且沒有做「文人」的計劃,所以直到今天都沒有露過面,但陳大姐也把艾米當「文人」來「輕」一把:「嚴格來說,作為一本小說,它簡直缺乏最基本的敘事技巧。」
不知道陳大姐知道不知道什麼是「基本的敘事技巧」?既然陳大姐被人稱為「作家」,想必還是「作」了一些東西的,不然也混不上這個「家」的稱呼。那麼陳大姐「作」的時候,一定是很注意技巧的。但艾米的英美文學博士論文導師正好是個最講究「大音希聲」的傢伙,她父親也是一直主張「文貴自然」,寫東西要「不落斧鑿之跡」的,你想她怎麼可能寫得讓陳大姐你都能看出技巧來呢?
讀者讀《山楂樹之戀》,就如走進了「文革」後期的西村坪一樣,她們如影隨形地跟著靜秋,用靜秋的眼睛去看那段生活,用靜秋的耳朵去聽那段生活,用靜秋的心去揣摩老三,去愛老三,去懷念老三。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作者艾米是透明的,讀者不會聽見一個「知心姐姐」在那裡指手劃腳地教人怎樣閱讀,怎樣生活,怎樣做人,但讀者從自己心底產生的共鳴中收穫了更多。有人看完故事好幾天了,還沉浸在故事裡不能自拔,有人甚至夢見了老三……
那麼我們的陳大姐有沒有寫出過這麼感人的東西呢?轟動有過,但感動?還沒聽說。當然陳大姐絕對不會承認艾米在寫作上比她高明,對於陳大姐這樣把知名度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唯恐大家不認識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艷照」貼得滿世界都是的人來說,那真是比叫她死還難受。你寫得有人共鳴,而我寫得沒人共鳴?那只能是你的讀者有問題,於是陳大姐毫不客氣地拿讀者開刀,諷刺說「這樣一本書忽然間的大流行起來」,是因為「典型的小爆發戶心態,才吃了兩天老米飯,就打著飽嗝到處跟人說:哎,還是糠皮裡的維生素豐富。」
其實陳大姐完全不用這麼酸溜溜的,你也不是沒風光過,也許大家還記得,前段時間新浪網上曾對一篇題為《面對強姦犯,冒死反抗是人類的恥辱!》的文章進行過熱烈的討論,文章作者堅決反對女性面對強姦危險時冒死反抗,並認為「如果嘲笑能夠讓人警醒,那麼嘲笑吧!這種嘲笑至少代表一種文明的進步,總比聽到讚美讓人安慰,聽到讚美這個少女貞潔的話,我會毛骨悚然的。」
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是我們的陳大姐。在這一點上,艾米就顯然是個非文人了,因為她沒有因你的風光就生嫉妒,就來「輕」你,正相反,她看見你的貼子受到大家重視的時候,她為你驕傲,為你喝彩,因為她寫的一個故事在你之前也引起過同樣的爭論。那個故事的女主角被一個男人威脅,說如果不就範就要向她丈夫告發她把小孩接來美國後就跟丈夫離婚的打算,女主角怕她丈夫拿孩子做人質,於是準備為了孩子犧牲自己,屈從於那個男人。
網友對此分成兩派,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在整場討論中,艾米一直是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站在女主角一邊的,儘管那個男人沒有用暴力來逼迫女主角就範,但仍然是一種強姦,因為強姦並不僅僅指使用暴力,也包括用受害人的切身利益做籌碼來脅迫受害人就範。
這樣說來,陳小姐跟我們的艾米應該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但事實證明她們在這個問題上只是貌似,實質上並不相同,不同就不同在陳小姐在這個問題上只是一棵不開花的樹,喊得挺響亮的,但到了具體問題上,到了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陳大姐就站到自己理論的反面去了。
為什麼很多中國女性遭遇強暴的時候,寧可丟命,也不失身?是她們不愛生命嗎?當然不是,而是迫於社會的壓力,是文化的熏陶。她們知道一旦失身,她們的遭遇會比丟命更糟糕。丟命也就是那一瞬間的事,咬咬牙就過去了,但失身的恥辱,會跟著你一輩子,跟著你全家人一輩子,你的丈夫會嫌你髒,你的愛人會離開你。最重要的是,人們的唾沫會淹死你,因為人們的唾沫不是吐向那個強暴你的人的,而是吐向你的。
拿弱者開刀解恨,向強者搖尾乞憐,這是中國文化的劣根性。一個「人言可畏」,不知道害死了多少無辜的女性,最可畏的是女人也跟女人過不去,只要災難還沒降臨到自己頭上,就可以為了標榜自己而對其它女人下重拳。
其實面對強姦,反抗還是不反抗,是要根據當時的情況來決定的,有時反抗一下,使一點花招,就能脫身,當然要反抗、要使花招;另一些時候,反抗只會招來殺身之禍,當然要以保全生命為主;可能更多的時候,當事者人無法判斷反抗究竟有沒有成功的可能,那最好是選擇不正面反抗。但無論反抗不反抗,我們都應該看到,遭遇強姦不是受害者的過錯,該受到譴責的不是受害者,而是那個強姦犯。
「面對強姦,以生命為重」,這並不是陳小姐的首創,美國早就有類似口號,艾米也早於陳小姐在幾個網站提出過她「面對強姦,珍惜生命,酌情處理,能逃則逃,能斗則鬥,沒把握的時候就不要作無畏的反抗」的看法,而且以她嚴謹有力的論述說說服了很多網友。
陳大姐能在網上提出這個觀點,不論是不是她自己首創,應該說還是很勇敢的行動,問題是陳大姐勇敢的目的是什麼,動機是什麼,如果目的不正,動機不純,遇到實際案例就很可能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早有人指出:「我們不排除陳大姐有想要在這個浮躁喧囂的互聯網時代作秀吸引眼球的嫌疑。」如果那時還沒什麼證據證實這一點的話,現在終於有一個機會讓我們見識一下陳大姐的高論究竟能不能在她自己身上開花結果了。
陳大姐看了《山楂樹之戀》,評論說:「唯一看不下去的地方在於性心理報告報告得很不充分……,沒有真刀實槍的部分,太多的隱晦,太多的掩蓋,太多的純情。」「要說是給時代的壓抑樹鏡子,明顯它的社會記錄不夠真實,不夠全面,濃墨重彩地描寫自己對性的抗拒、排斥和一無所知倒是充滿喜悅和自負的。反覆至少三個章節裡,是在寫自己純潔得像一張白紙……」
陳大姐看了一本《山楂樹之戀》,唯一揪出來批判的就是故事的兩位主人公,她批靜秋的無知,批老三的禁慾,但陳大姐有沒有想過靜秋對性的一無所知是誰造成的?「文革」是一個凡是有愛情描寫的書籍都被打成禁書的年代,在那個「談性色變」,「談愛色變」,連未婚同居都有可能受行政處罰,連未婚先孕都可能送命的年代,靜秋怎麼可能像你一樣知道那麼多的「真刀真槍」呢?老三又怎麼可能像你一樣毫無顧忌地發洩性慾呢?所以靜秋對性的無知和懼怕,正是對那個時代的控訴;老三選擇不跟靜秋一起飛,也是對那個時代的控訴。
新浪網曾對陳大姐那個關於強姦的觀點進行過民意測驗,結果有47%的人認為女性的貞操高於女性的生命,其中99%是男性,這是在三十年後的今天,那麼請想想三十年前會是什麼情況。老三知道靜秋生活在這樣一個男權社會裡,所以他克制自己,以免給靜秋今後的生活帶來災難,這正好說明他對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以後的時代,都有著深刻瞭解和高度預見。如果你認為他們的愛情不完美不人性,那你應該譴責那個使他們的愛情不能完美、不能人性的社會和時代。
但陳大姐顯然不敢把她的尖酸刻薄用在批評那個時代上,於是她的重拳就落在了兩個受害者身上。請問陳大姐這樣不遺餘力地痛罵靜秋和老三,跟那些對著強姦受害者吐唾沫的人有什麼兩樣?
中國女性面對強姦寧死不受辱,是社會強迫她們那樣做的,社會的宣傳教育達到了那樣一個深度,可以使她們認為那是出自她們自己的意願。靜秋對愛情的無知和害怕也是社會強迫她那樣做的,社會的宣傳和教育達到了那樣一個深度,使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因為過早追求愛情被社會打上恥辱的烙印。
《山楂樹之戀》就是對那個時代的深刻揭露,是通過一對年輕人的愛情經歷,控訴那個時代對心靈的扭曲,對人性的踐踏。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讀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像在讀他們自己的青春,那些漸被遺忘的恐怖記憶又鮮活於他們的眼前,所以王蒙希望再不要有靜秋和老三這樣的悲劇。沒經過那個年代的人,也從艾米生動逼真的描述中認識了那個年代,體會到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可怕與可悲,慶幸自己沒生在那個年代,也希望那個年代永遠不要重來。
陳大姐可能沒經歷過那個時代,也不屑從故事中去瞭解那個時代,所以她會像皇帝的女兒聽說有人沒飯吃餓死了的時候問:「為什麼他們不吃燕窩粥呢?」但那皇帝的女兒只是不瞭解事實,至少還有一份同情心,問題還算提得天真。陳大姐這個「皇帝的女兒」,生活在一個隨時隨地可以「真刀真槍」性交的時代,對文革那個「情與欲」被「革命友誼」代替、「人性」被「階級性」代替的年代一無所知,但她的責問裡沒有同情,只有無知和尖刻。
無知並不可怕,只要願意學習,就能變無知為有知。如果陳大姐靜下心來讀《山楂樹之戀》,會對那個扭曲人性的時代有所瞭解,對你今天扮演的「知心姐姐」角色也會大有裨益。可惜的是,陳大姐被醋海淹沒,該看的也看不見了,該體會的也體會不到了,只想把《山楂樹之戀》一棍子打死,出出那口被人搶了知名度的惡氣。
陳大姐沒經過文革,但她的做法倒是跟文革的做法一脈相承,想判一個人罪的時候,根本不用費心去列舉他的罪證,就是戴上一個帽子,亂棍打死了事。可見這不是什麼文革首創,而是某些國人本身的劣根性,凡是自己不理解的東西一律貶斥,凡是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一律打倒,社會太強大,我奈何它不得,那我就挑幾個弱者開刀,標榜自己進步的同時,順便也公報私仇,將自己討厭的人至於死地。
這就是為什麼文革會在中國發生,且開展得那麼蓬勃的原因。說到底,文革就是一個從上到下打著「革命」旗號,剪除異己的大動亂,國家領袖是如此,各級幹部是如此,下面很多群眾也是如此。很多人在文革開始之前,就對那些比自己混得好的人心有不滿,只是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已。一旦有了文革這個機會,互相殘殺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了,便紛紛跳將出來,打著革命旗號,剪除異己。
不知道陳大姐如果活在文革時期,會是個什麼表現?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陳大姐絕對沒有超越時代的智慧和勇氣,反而有因嫉生恨,打著大旗剪除異己的劣根性。如果現在有一位女性因為反抗強姦而遭殺身之禍,陳大姐不會痛罵那個導致這一悲劇的強大社會力量,反而會指責受害人:「我早就叫你別反抗了,你不聽,偏要反抗,死了活該!」
這就是「偽知心姐姐」的經典模式,拿你的遭遇說事,不是出於對你的關愛(陳大姐已經說了她不相信愛情,「生活只是一個幻覺」),而是出於謀求知名度的考慮,所以她選擇的是那些能提高她知名度的話題,使用的是那種能提高她知名度的技巧,與其說她是在為網友排憂解難,還不如說是在借網友的不幸遭遇打響自己的知名度,所以她對那些向她傾訴、尋求她幫助的人,回答很簡單:「你為他犧牲了一切,他卻不要你了?活該!誰叫你為愛犧牲的?」
看上去,陳大姐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實際上這反映出的是陳大姐的思維方式和炒作手段,說什麼有助於提高她的知名度,她就說什麼;怎麼樣說有助於提高她的知名度,她就怎麼樣說。她只活在「瞬間的真實」,而這個「真實」就是吸引眼球,那時呼籲「面對強姦犯,冒死反抗是人類的恥辱!」能吸引眼球,她就那樣呼籲;現在批判《山楂樹之戀》能吸引眼球,她就積極批判,至於她的理論與實踐之間有沒有聯繫,她前後"瞬間"之間有沒有矛盾,全都不在乎。
我也借用一下陳大姐的口號:警惕這棵不開花的「知心姐姐樹」,別讓你的隱私、你的不幸遭遇成為她譁眾取寵、提高知名度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