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岑今雖然已經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好幾年了,但還從來沒有過「孤兒寡母」的感覺。人家提到「離婚女人」「單身母親」之類的名詞,她從來不覺得也包括她。

    可能在別人眼裡,她是個很可憐的女人,一個人帶著孩子,身邊沒個男人,孤苦伶仃。有個跟她差不多年齡的華人女同事就經常說:「唉,你真堅強,如果我像你這樣,可能早就跳樓自殺了。」

    而那個女同事的丈夫個子矮小,其貌不揚,事業無成,脾氣還不大好。

    那時她聽到女同事說這樣的話,只覺得好笑,還當成笑話講給別人聽。

    但現在她第一次覺得那個女同事的感覺沒錯,活到她這個份上,真的值得跳樓自殺,只不過為了孩子,沒那個權力罷了。

    她這才明白這些年她作為單身母親過得這麼充實,並不是因為她意志堅強,而是因為有衛國,雖然人不在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她感覺自己有人愛,生活有盼頭。現在他結婚了,不再等她了,突然一下,她除了女兒,什麼都沒有了。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衛國說他跟他現在的妻子結婚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結伴過日子。如果放在從前,她一定會鄙視他,一個人怎麼能為了結伴過日子就放棄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愛情呢?但現在她不會鄙視他了,因為她自己也可以說是為了孩子放棄了自己追求了一生的愛情。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一畢業就回國去,衛國也就不會跟別人結婚了。

    她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寫過這樣一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首詩在中國廣為流傳,現在讀來有種特殊的感受。如此說來,愛情並不一定總是佔據著一個人生命中最高的位置,自由可以高過愛情,孩子可以高過愛情,逃離孤獨的需求也可以高過愛情,憑什麼認為自由高過愛情就高尚,而孩子高過愛情就不高尚?

    她竭力不去想「單身母親」「孤兒寡母」的事,但生活就是這麼嚴酷,你越是不願意去想,生活就越是逼著你想;你越是想閉上眼睛不看現實,現實就越是衝到你眼前,掰開你的眼皮,逼著你看。

    她在工作上還算順利,一年的opt(optionalpracticaltraining,實習)還沒用完,單位就給她辦了三年的h1b簽證。她對自己的工作和老闆都很滿意,對l市也很滿意,決定就在那裡呆下來,便動了買房的心。

    以前總是住公寓,而且總是住比較便宜的公寓,她一直心有愧疚,覺得對不起女兒,搞得女兒都沒辦法請同學到家裡來玩。現在她想趁著女兒還沒上大學,買棟房子,讓女兒過過住house(獨立屋)的癮。

    到了這種時候,她才發現單身母親好難啊!她只有一份工資,貸不了多少款,雖然她自己計算過了,買棟三臥室的房子,她能付得出每個月的房貸,但銀行不是像她那麼算的,銀行是按照美國人大吃大喝的消費習慣來算的,所以覺得她的收入在吃飯穿衣之後,不足以支付她的房貸。

    為了讓女兒住上自己的房子,她什麼辦法都想過了,最後她撞上了一個膽子大的華人經紀,不知道使了什麼魔法,讓她貸到了想要的款,買了一棟三臥室的房子。

    母女倆搬進新居之後,「單身母親」的難處迎面撲來,家裡的水呀電呀什麼的,都得她自己來弄。以前住公寓就沒這問題,水壞了,電壞了,廁所堵了,老鼠鬧了,打個電話給管理處,人家就派人來修來滅了。但現在水壞了,電壞了,廁所堵了,老鼠鬧了,都得她自己來搞定。

    她是第一次買房,很多東西都搞不懂,剛搬進去的頭幾天,連洗澡的熱水都沒弄出來,幸好那幾天還比較暖和,洗冷水也行。後來她打電話問她房屋的inspector(安檢員),為什麼我家沒熱水你都沒檢查出來?inspector人很好,馬上開車跑過來,結果發現是她沒把電閘上的熱水開關推上,她這才知道家裡的不同部分是有不同的閘刀管著的。

    還有次是車庫門剛安了遙控裝置,但上面的燈不亮,打開車庫門,裡面是黑乎乎的。但她看見過人家的車庫,不是這樣的,門一開,燈就亮了。

    這事不好找inspector了,於是她跑去找隔壁的鄰居,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印,很熱情,馬上扛著自己的梯子過來了,一檢查,發現是缺個燈泡。她找了個燈泡,讓老印幫忙裝上,車庫的燈就亮了。

    她連聲致謝,誇老印水平高,老印謙虛地說:「it』seasy.anymanknowshowtodoit。(這事很簡單啦,任何男人都會做)」

    她傷心地想,可我家沒有man(男人)啊!

    為了省錢,她沒請人割草,買了割草機,自己割草。但她不會用割草機,買回來後,連發動都發動不起來,只好去求對面的鄰居。對面的鄰居是個美國人,高大英俊,也很慇勤,不僅幫她把割草機發動起來了,還幫她把草割了。

    但她不好意思每次都去麻煩人家,所以後來都是自己割,小今也幫媽媽的忙。人家從她家門前路過,看到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在割草,割得滿頭大汗,都同情地看著她們,因為那個小區沒見過女人割草,都是男人割,如果不是請人割,那就是丈夫或者兒子割。

    雖然她想好了不去打攪衛國,但她總有一點不放心,怕他是為了讓她安心呆在美國才撒謊說結了婚的,所以她給他寫電子郵件,描繪自己沒有男人幫助的困難處境,希望能讓他現身。她知道他是她的救星,如果她有困難,他一定會現身。

    但他仍然沒有回音。

    她哭了一場,發誓不再理他。

    但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開始懷疑,既然他打定主意斷她的念頭,他當然得硬撐著不理她。他肯定能想到,她說的這些困難都是暫時的,即便是永久的,他也幫不上忙,還不如讓她死了心,在美國就近找個丈夫幫忙。

    於是她又瘋了一樣打聽他的消息,托了很多人,終於打聽到他已經不在g大了,博士畢業後就去了o市。

    費盡周折,她終於打聽到他住所的電話號碼,無比激動地打了個電話過去,是個女人接的。她想扔下電話跑掉,但終於沒捨得,自報家門說是衛國在美國的一位朋友。

    那個女人叫衛國接電話,他來接了,聽見是她,很驚訝也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啊,是你啊?好久沒你的消息了,現在還好吧?」

    「我給你發過很多email,你怎麼都不回?」

    「哦,那個賬號我很久沒用了。」

    她正想問他為什麼不去那個賬號,就聽到孩子的哭聲。她問:「你們——有孩子了?」

    他掩飾不住喜悅:「啊,是個女兒,可愛極了——」

    她聽到那孩子嘹亮的哭聲,又聽到那女人不耐煩的吆喝聲:「奶沖好了沒有?」

    她趕緊說:「孩子等著喝奶,你快去吧,以後再談。」

    「好,那我去了。」

    她照著那個地址,用快件寄了一些現金過去,是給孩子的禮物。這次他收下了,還打電話來感謝了她一番。兩個人聊了一會孩子,氣氛很融洽。

    到這裡,她的心才算沉到肚子裡去了,再沒去打攪他。

    但她沒想到,她跟衛國之間的緣分並沒完結,只不過以不同的形式在延續,女兒認識的這個victor,很可能就是衛國的兒子尹維京,因為只有維京才符合「竹馬青梅」的定義,而且知道《往事只能回味》這首歌。

    她想起當年在鴛鴦樓住的時候,衛國有時也帶著兒子過來玩,那孩子當時可能有五六歲,而小今才一兩歲,不知道維京本人記得不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按她的情況,應該是記得五六歲的事的,她不就記得自己五六歲時跟衛國的那些點點滴滴嗎?

    但她又想起,自己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有一半的功勞是因為媽媽後來經常講起,如果媽媽從來不提,她恐怕也記不了那麼清楚。那麼維京記得小時候那些事,是不是因為他的爸爸衛國經常在他面前提起呢?

    還有芷青提到的衛國「不識抬舉」的事,肯定是指衛國第二次結婚的事,這事她沒跟任何人講過,包括小今在內,而芷青說他是從小今那裡得知此事的,那麼小今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只能是從維今那裡知道的,而維今只能是從他爸爸衛國那裡知道的。

    她覺得victor的專業跟她的一樣,victor到l大來留學,victor去小今去的那個教堂,一直到victor跟小今建立戀愛關係,很可能都是衛國一手促成的,因為她在電郵裡說過這些,雖然衛國沒回她的電郵,但他可能看過。

    也許衛國今生沒能跟她終成眷屬,就想讓這個夢在兒女身上實現。但他為什麼這麼糊塗,就沒想過小今可能是他的女兒呢?

    其實她以前也很少認為小今是衛國的女兒,因為她跟他就是在芷青火車誤點的那晚有過那麼幾次,後來芷青就回來了,再後來就去了f市,在那裡發現懷了孕,她覺得小今有90%的可能是芷青的孩子。而她內心深處一直希望小今是衛國的女兒,所以小今百分之百是芷青的女兒。

    但現在不同了,她一點也不希望小今是衛國的女兒,那麼小今就很有可能是衛國的女兒了。

    生活不就是這樣與人唱反調的嗎?

    如果小今真是衛國的女兒,那麼她這個母親十幾年前做的事,就變成一隻鐵拳,砸在了女兒和victor的頭上。

    她知道現在不是曹禺的《雷雨》那個年代了,小今和victor不會因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兄妹亂倫就去選擇死的道路。但這兩個年輕人,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現在突然發現兩人是兄妹,不得不終結戀人關係,那該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她決定先找victor談談,因為這個最簡單易行。如果他根本就不是衛國的兒子,那就不用淘神費力去弄清小今的生父是誰。

    她根據小今所說的victor的專業和victor這個英文名,費了不大功夫,就找到了他,發現他的中文名叫「jieliu」,很陌生的一個名字,但她仍然決定找victor談談.

    她查到了victor的email(電郵)地址,給他發了個email,開誠佈公地講明自己是petal的媽媽,想跟他談談。

    她估計victor可能會不回信,或者不同意見面。但剛過一天,victor就回了信,問在哪裡見面。

    她約了個地方,是l大的一家pizza(比薩餅)店,剛開的,人比較少。

    她提前五分鐘去了pizza店,過了一會,victor也來了。這是她第一次正面打量他,覺得長相和舉止都不討人厭,穿著也比較低調,不那麼新潮,但也不老土,頭髮像眼下那些美國小子一樣,前面不知抹了什麼,有點站立起舞的意思。總的來說,比那什麼lewis之類,不知強了多少倍。

    victor徑直走到她那張桌子前,在她對面坐下,笑吟吟地問:「您是——岑阿姨吧?」

    她點點頭:「你是victor」

    他也點點頭:「您怎麼知道的?」

    「名字是聽——petal說的,專業也是聽她說的,其他是我查到的。我沒告訴她約你見面的事。你沒告訴她吧?」

    他笑了一下:「您覺得我該不該告訴她呢?」

    她沒正面回答,只問:「你想要點什麼?」

    「今天上午沒課,剛起來一會,才吃過早飯,現在還不餓。您——隨意——」

    她也吃不下,就點了兩杯咖啡。

    他喝咖啡的動作也還比較入她的眼,不做作,也不怯場。

    他主動問:「岑阿姨您——找我有事啊?」

    「嗯,我——看見過你——送小今回家,知道你們——是——好朋友,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不介意,您問吧。」

    「你——是從哪裡來的?」

    「從大陸來的。」

    「哦?以前是哪個學校的?」

    「g大的。」

    「哦?那我們還是校友呢。你爸爸——」

    「我爸爸是『正大』律師事務所的——」

    她一聽說是律師,馬上心頭一緊:「他叫——什麼名字?」

    「叫劉正輝。」

    她舒了口氣:「你媽媽呢?」

    「我媽媽——沒工作——家庭婦女—理家——」

    「你媽媽——姓什麼?」

    「姓李——」

    她脫口而出:「哦,那就不是——」

    「不是誰?岑阿姨是不是在——找什麼人?」

    「呃——是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以為你是——他的兒子——」

    「是岑阿姨的朋友嗎?」

    「說不上是朋友——只是——認識——」她懇求說,「我希望你不要把這事告訴小今,她肯定不喜歡我在背後——過問她的事,但是——這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希望你理解——」

    「我理解。」

    「你跟小今——是不是在——date(約會,談朋友)」

    victor望著她,沒回答,但她已經知道了答案,很坦誠地說:「作為petal的媽媽,我當然是比較——擔心的,但是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我不會——干涉你們。你有空了,可以上我家來玩。」

    「謝謝阿姨。」

    回到辦公室,她馬上到網上查詢「正大」律師事務所和劉正輝,發現victor沒撒謊,g市的確是有個「正大」律師事務所,而「正大」律師事務所的確是有個劉正輝,還是個相當有名的律師,網上有劉律師的照片,她仔細端詳了一番,覺得劉律師和victor很相像,應該是父子。

    她也從l大的網站找到了victor的網頁,裡面有他臨出國時拍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他和父母的合照,她仔細看了那些照片,認出victor的父親正是劉正輝,而母親絕對不是鄭東陵。

    一場虛驚!

    我就說呢,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又不是肥皂劇!

《竹馬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