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忠跟朱潔如道了別,看著她的車消失在黑夜裡,才轉過身,走到門前,掏鑰匙開門。
但門已經開了,是Grace開的,她把他讓進門,說:「剛問老楊要了你們實驗室的號碼,正要打給你呢。」
「是嗎?有——事嗎?」
「看看需不需要去接你呀。」
他受寵若驚:「真——真的?為什麼?」
「你沒車嘛,公車也停開了。誰送你回來的?」
「一個同學,我給她做助教,剛一起上完課,她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叫她進來坐坐?」
「她——呃——沒說要進來坐坐——」
「還沒吃飯吧?」
「吃了,帶麵包去學校吃的。」
「吃麵包也叫吃飯?再吃點,我做了好多菜。」
「不用了,我不餓。」
「講什麼客氣啊?來來來,先上樓洗手寬衣,然後下來吃飯。我一個人吃沒意思,就當陪我吧。」
他一邊洗手一邊掙扎,想到艾滋病和勾引之類的事,他是真不想吃這個飯,但她發出了邀請,他又拿不下面子拒絕,只好下樓去,準備坐那裡陪她。不吃,干陪。
但他一下去就把艾滋病忘到腦後去了,那滿桌的色香味啊,太勾引人了!
他已經好些天沒正兒八經吃過飯了,都是麵包牛奶火腿腸地瞎對付,那哪叫「吃飯」啊!現在看到這滿桌珍饈,他肚子裡的饞蟲全都甦醒過來,蠢蠢欲動,哪怕吃完這頓就死,他都願意。
Grace做的菜還真不錯,中西結合,有一個西式的生菜沙拉,像是手撕的,不知放了什麼作料,挺好吃的,她說這是她的獨創;還有一個西式的濃湯,有點酸味,有點奶油味,也挺好吃,她說這是她老公的獨創;有一盤中式炒菜,大概放了很多干辣椒,滿盤都是紅星星,她說這是她老家的菜;另有一個帶甜味的菜,她也說是她家鄉的菜。
他好奇地問:「你家鄉在哪?怎麼你的家鄉菜又甜又辣?」
「其實是我父母的家鄉。我爸是J市人,支邊的時候去了我媽的家鄉H省,他以為會在那兒呆一輩子,就在那裡結了婚,生下了我。但後來政策改變了,支邊的都開始返城,他也有了回城的機會,但我和我媽都沒有J市戶口,不能進J市,他就要跟我媽離婚,說是假離婚,等他把戶口遷回J市就想辦法跟我媽復婚,把我們娘倆接到J市去享福。」
他幾乎能猜到下面的結局了,不禁替她難過。
但她好像並不在乎,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後來他們就離了婚,我爸就回到了J市。」
「但他沒跟你媽復婚?」
「沒有。」
「也沒把你——接到J市去?」
「沒有。我爸以前在J市就有一個女朋友,他支邊後,那個女朋友就嫁人了。等他回到J市的時候,正好,那女人離婚了,他們就又在一起了。」
「你媽媽她就是為這事——積鬱成疾的?」
「也不算是為這事。這事當然是個很大的打擊,但我媽是得癌症去世的。」
「癌症也有很大的心理因素的。」
「的確是,但更多的是——基因問題。你爸爸媽媽呢?他們都——好吧?」
「他們都是農民,一輩子都很苦,也沒什麼——傳奇。」
「沒病沒災就是福了。」
「也是。希望他們一輩子沒病沒災。你——恨你的爸爸嗎?」
「小時候恨過他,但長大了就——無所謂了。後來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到學校去看我,說他跟他妻子關係不好,想離婚,一心一意撫養我。呵呵,我都上大學了,還要他撫養什麼?」
「那他離婚了嗎?」
「沒有。他是個很怕孤獨的人,總得要個伴才行,哪怕成天吵架,也比他一個人過要好。」
「那時你媽媽已經——」
「嗯,已經過世了。」
「癌症真是可怕。」
「她得的是乳腺癌,如果早點查出來,是不會這麼早去世的。但我們那裡醫療條件不好,我家經濟條件也不好,有病都扛著不去看醫生的,等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她說:「我媽查出晚期癌症之後,我爸表現還不錯,我寫信告訴了他,他背著他的老婆來看了我媽,又留下一些錢給我媽診病。所以說,他還是很愛我和我媽媽的,但架不住回城的誘惑更大,也許他當時說假離婚,是真的那麼想的,但回去之後,遇到從前的戀人,就放棄了我們娘倆。他知道要把我們娘倆辦到J市去,是太難了,兩地分居更難,而在J市再找個老婆就容易多了。人嘛,都願意選擇容易的道路走。」
「但是責任和義務呢?」
她笑起來:「你好像很重視責任和義務哈?」
「為什麼這麼說?」
「昨晚啊,你跑出去攔我的車,不是因為責任和義務嗎?」
他想起昨晚的冒失,很窘:「其實當時沒想那麼多。」
「那就更了不起了,條件反射,可見責任感和義務感已經融化到你血液中去了。」她開玩笑說,「這下明白那些英雄人物在關鍵時刻是什麼樣的心理狀態了吧?」
「嗯。」
「什麼狀態?」
「就是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一片空白!但在一片空白之中仍然選擇了犧牲自己保護國家財產,那就更加可歌可泣啊!」
「那到也是。」
「但我的財產不是國家財產,你對我的財產並不負有任何責任和義務。」
「我一看到連『貓兒子』都衝出去攔截搶匪,就受了感染,咱總不能連隻貓都不如吧?」
她的眼睛都笑得瞇縫了:「哈哈哈哈,貓兒子,你說Amber?它是出去迎接我的。」
「但我哪裡知道啊?還以為它橫躺在車前,誓死保衛你的財產呢。」
「你怎麼不也橫躺在車前呢?」
「我站著不是比躺著更難逾越嗎?」
她笑得更厲害了。
他坦白說:「主要是看到貓被搶跑了,就慌了,因為那是你的命根子,如果你回來發現你的貓沒了,那不是要了你的命?」
「但如果你遇到的真是劫匪,那他們不要了你的命?」
「那時——沒時間想那麼多——」
她很溫情地看著他:「你很能替他人著想的。」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勾引」,但他沒有被勾引的感覺,也沒有慾火焚身的感覺,只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像讀小學的時候被老師表揚一樣。
她意味深長地說:「有時太替人著想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他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只覺得話鋒轉了,便跟風說:「嗯,你說得對——」
她突然問:「那個跑我臥室裡去的女生是誰?」
他嚇了一跳:「什麼——女生?」
「就是那個跑到我臥室裡去,還用手機拍照的女生?」
他覺得腦子不夠用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是從誰那裡聽說的?是誰告訴她的?難道趙雲是她的同夥,那天故意來考驗他的?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不然真沒辦法解釋趙雲的奇怪行徑。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呃——這個——」
「是不是不願意供出她來?」
「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還會問你?」
他聽說她不認識趙雲,就不想招供了:「她——呃——」
「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的,因為我有錄像證明。」
他聽說她有錄像,就知道這事賴不掉了:「她是我——女朋友的——媽媽的——一個朋友的——女兒。」
「拐這麼大的彎啊?她跑這裡來幹什麼?」
「她媽讓我捎了點東西給她,她到這裡來拿的。」
「我聽她說要把拍的照片發到罈子裡去,你知道不知道她說的那個罈子?」
「我——沒問,只聽她說是個——口水罈子。你房子裡裝了——監視器啊?」
「怎麼了?」
他想到自己昨晚跟雲珠的那一幕,羞愧得要死。
她看了他一會,哈哈笑起來:「是不是你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有點慍怒:「那我不能在這裡住了,這——像什麼話?你不是隨時可以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嗎?」
「哈哈,別害怕,你那屋沒安攝像頭,你想幹什麼都可以。」
但他不敢相信:「不可能吧?難道你只在你臥室安了攝像頭?」
「嗯,只在我臥室安了。」
「幹嘛在你臥室裡裝——監視器?」
「不裝的話,怎麼知道你帶女生到我家來偷窺拍照呢?」
他有苦說不出。
她安慰他說:「我都聽到了,你幾次三番叫她出來,但她不肯出來。這不是你的問題,是她的問題。你幫我帶個話給她,就說我已經錄下了她在我家到處亂闖私自拍照的全過程,叫她當你面把拍到的東西都刪掉,不然的話,我會告到你們學校去,還可以起訴她trespassing(擅入私人領地)。」
他覺得傳這個話肯定是個得罪人的差事,但怎奈因他而起,只好應承下來:「好吧。」
「你跟你女朋友商量過了嗎?」
「商量什麼?」
「住房的事啊。」
「哦,商量過了,她——沒意見。」
「是個爽快人。那就這樣定了?」
他猶猶豫豫地說:「但是老楊——我不想把他的生意搶了。」
「他什麼生意?」
「就是你不在的時候,幫你照看貓的事。」
她恍然大悟:「哦,是這樣。行啊,我到時還是請他幫我看貓。他幫我照看幾年了,一直都照看得很好。」
「他也很——維護你。」
「我知道,老楊是個好人。他現在——很缺錢吧?」
「嗯,他老婆懷孕了,岳父母也要來了。」他滿懷同情地把老楊的困難講了一下。
「哦?他怎麼不早說呢?可以把我這裡的床拿去給他岳父母睡呀。」
「你——自己不睡了?」
「我自己有床啊。Amber房間裡不是還有一張床空在那裡嗎?」
「但他已經買了床。」
「買了可以退的。讓我給他打個電話。」
她說著就給老楊打電話。
他起先還生怕老楊會怪他多事亂講,但從通話情況看,老楊應該沒怪他,過了一會,就開車過來了。
老楊沒搬Amber房間的那張床,只把床架子借去了:「我那床是在華盛頓街上買的以舊翻新的二手貨,不能退,我只借個床架就行了。謝謝,太謝謝了。」
他跟著老楊的車過去幫忙搬運和安裝,然後老楊又送他回來。他看見Grace還在樓下看電視,忍不住對她說:「謝謝你,你幫了老楊的大忙了,他老婆很喜歡那床架子。」
她答非所問:「你在國內開過車嗎?」
他一愣:「沒有。我沒車。」
「你女朋友也沒車?」
「她有。」
「不給你開?」
「沒機會,我們剛認識不久。」
「我教你開吧,自動的,簡單,你開會了就不用搭公車去學校了。我知道你們專業都是要泡實驗室的,等你泡到半夜三更,就沒公車了。」
「我準備買個睡袋到實驗室睡。」
「那個我也幹過。」
「你也幹過?」
「當然了,剛來美國的時候,沒車,又要做實驗,就買個睡袋在實驗室睡。」
「那你——還吃了不少苦呢。」
「留學生都這樣。」
「但是你——這麼有錢——幹嘛不買個車呢?」
「我剛來美國時哪裡有錢呢?那時候還只是個窮學生,不是所謂富婆。」
他看她已經說到嘴邊來了,順便問了一句:「那你是怎麼成為——富婆的呢?」
「你很感興趣啊?」
「呵呵,隨便問問。」
「告訴你吧,我不是富婆。」
「那為什麼人家都說你是富婆呢?」
「那是因為我有可能成為富婆。」
「什麼叫有可能成為富婆?」
「就是我有可能繼承我丈夫的遺產,但現在還沒拿到。」
「為什麼?」
「還在打官司。」她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在這裡住,可以幫我壯膽。」
他馬上想起「替死鬼」的說法:「怎——怎麼壯膽?」
她笑起來:「壯膽麼,就是你住這裡,我就膽子大一些,不用你特意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