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再想--辦法?」石燕愣了一下,怕卓越是沒聽清,便重複說,「還是不麻煩你了吧,我--不想留師院,想回--我家鄉去--」

    卓越答非所問:「我這兩天有點忙,在趕一篇稿子,過兩天再去辦--」

    她發現她說的話就像滴在鴨子背上的水,「出溜」一下就不見了,根本沒留下任何痕跡。她提高嗓音說:「我已經說了,我不想留校了--」

    「不用那麼大聲嘛,耳朵都吵麻了--」

    她有點尷尬,放低了聲音說:「不那麼大聲,你就聽不見嘛--」

    「我怎麼聽不見?我不過是把中間的一段對話省掉了而已。你說你不想留校,但其實是說不想留科研辦公室,對不對?那我就看看能不能幫你留在系裡,但是我這兩天在趕一篇稿子,所以得等兩天--」

    她發現自己剛才有點低估他了,以為他沒聽見,或者沒聽懂,但他其實聽懂了,而且聯繫她昨天說過的話,推測出她只是不想留科研辦公室。這讓她啞口無言,因為她的確只是不想留科研辦公室,如果是留系裡的話,她還是很願意的。也許他說話就是這樣,愛把中間幾個段落省掉,只說一頭一尾,讓你跟不上他的速度;或者說半句,留半句,讓你摸頭不是腦,總是提前發脾氣,他再抖出後半句,讓你尷尬萬分。

    她很有點慚愧,便東扯西拉聊以解嘲:「你在--寫什麼稿子?」

    「噢,高等教育方面的,雜誌社那邊等著要--」

    她聽說「高等教育」幾個字,就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寫的是有關他自己教學實踐方面的東西,隨口恭維說:「看來你還挺有教學經驗的--」

    他一下就猜出了她省掉的幾個段落,聲明說:「我寫的不是教學實踐,而是高等教育理論方面的東西--」

    她只好繼續解嘲:「我太孤陋寡聞了。但是你--不是學政治的嗎?」

    「本科是學政治的--」

    他又吞了半句,但她猜得出來,下半句就是「研究生改了專業」。她覺得她現在比較適應他的說話方式了,心裡有點得意。她一直比較佩服那些能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文章的人,不管是什麼報刊,什麼雜誌,只要是名字變成了鉛字的,在她心目中都很有份量。她見他要趕稿子,就不好再打攪了,趕快收尾:「那你忙去吧,我不打擾你了--」

    如果他現在改口說「不忙」,要跟她在電話上多聊聊,那就說明他對她有點意思了,但他很爽快地說:「好,那我掛電話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她有點失落,但很快就原諒了他,跑到學校圖書館去,找到高等教育那一塊,發現這方面的雜誌不多,便找了幾本翻起來。還真是不翻不知道,一翻嚇一跳,卓越的名字還很出現了幾回呢,大多是跟一個姓魏的人一起寫的,而且大多是姓魏的署名在前,卓越在後,有時還有好幾個作者,看上去像是卓越在K大讀書時跟導師一起寫的東西。

    這下她對他的敬佩油然而生,以前還只覺得他運氣不錯,考上了K大,因為「運氣」是她對高考結果的唯一解釋,但現在看來他還不止是運氣好,而是才運俱全,既有才氣,又有運氣。命運這樣青睞的人,你沒法不青睞。

    她突然想起好像黃海並沒發表多少科研文章,可能是黃海沒談起。她跑到黃海的專業那塊去找黃海的文章,但那個專業的期刊雜誌太多,無從找起,只好作罷。考慮到黃海花那麼多精力在社會調查上,沒科研論文發表也很正常,但她對黃海的敬佩就沒法「油然」而生,多多少少有點把他放進「運氣好」一類裡去了。當然她自己也沒什麼科研論文發表,但她把這歸罪於C省師院這塊破牌子。學校沒名氣,老師沒名氣,上哪去發表東西?

    她看了一下卓越寫的文章,不得不在心裡老實承認:看不懂,也沒興趣,畢竟不是小說,又不是自己專業的,哪能提起什麼興趣呢?但是看見卓越的名字印成鉛字,文章收進學術雜誌,擺放在學校圖書館的架子上,哪怕除了她就沒第二個人看,還是令她肅然起敬的。學術文章嘛,就是沒人看的,如果讀者擠破腦袋地跑來看,那還叫學術文章?

    進了一趟圖書館,卓越在她心目中的形像很不一樣了,一個學者的形像就牢牢豎立起來了。回過頭去一想,卓越還真有點學者風度,跟嚴謹他們就是不一樣,跟同是名校生的黃海也不一樣,黃海給她的感覺仍然是個學生,而卓越給她的感覺就是一個學者。「學生」「學者」一字之差,但代表了兩個不同的層次,這個「者」字,份量好重啊!

    這讓她有點慚愧,人家卓越這麼忙,有這麼多正經事要做,能抽點時間出來幫她已經很不簡單了,她還在那裡胡猜亂想,給他添麻煩,好像太幼稚了,太不成熟了。不知道他會不會討厭不成熟的女生?

    那幾天,她就沒再打攪卓越,而是靜等他寫完了稿子再來跟她聯繫。每每想到他,她的眼前就出現了一間小屋,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各種書籍和報刊雜誌,卓越手握一管毛筆,坐在一個書桌前寫字。雖然仔細想來,「手握一管毛筆」有點文不對題,「一間小屋」有點勉強,「亂七八糟地堆滿書籍」也不是必然,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想到卓越在寫文章,腦海裡就浮現出這麼一個畫面,一定得是一管毛筆,而且一定是一間小屋,又而且書籍一定是亂堆著的,好像不是毛筆,寫的文章就不學術;屋子大了,寫出的東西就不緊湊;書籍放整齊了,思維就會受到禁錮一樣。

    但姚小萍就不管他「一管毛筆」不「一管毛筆」了,不時地跑來問石燕:「喂,你跟卓越談了我們倆換工作的事沒有?」

    「還沒有--」

    「怎麼還沒談呢?你不想換了?」

    「我--不知道--,他說他這幾天很忙,在趕一篇稿子--」

    她把卓越發表文章的事說了一下,姚小萍也肅然起敬,不過姚小萍是往另一個方向「肅然」的:「石,你運氣真好,遇到了一個有才有貌有權有勢的男人,太難得了,一定要抓緊--」

    「怎麼抓緊?」

    「多創造一些條件跟他接觸啊,不然讓別的女生搶跑了--」

    「怎麼創造條件?人家說了,這段忙得很--」

    「沒什麼嘛,他忙他的學術,你可以從生活上關照關照他嘛--」

    石燕更惶惑了,從生活上關照?怎麼關照?難道無緣無故跑去他家幫他做飯?那真是瘋了!她問:「那你--從生活上關照嚴謹了?」

    姚小萍很深邃地一笑:「我關照的方式跟你不同--而且我現在這樣的身份,也不能搞得太公開,讓外人知道就麻煩了--」姚小萍突然緊張地問,「你沒把我跟嚴謹的事告訴卓越吧?」

    「沒有,我怎麼會跟他說這些事?我們總共就見了這麼一兩次面,而且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生他的氣,根本沒跟他說什麼話--」

    姚小萍鬆了口氣:「沒告訴他就好,我有種直覺,他--很討厭我這樣的人--」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的女朋友--對他不忠嘛--」

    「對他不忠?」

    「我也是道聽途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說她女朋友跟她辦公室的頭--搞上了--被卓越抓住--鬧了很大一場風波,後來那個男的受了處罰,卓越跟他女朋友也吹了,現在那女的是雞飛蛋打,好像有點神神經經的--」

    這個桃色新聞一下就把卓越那一管毛筆和一間小屋什麼的衝跑了,石燕腦海裡出現了一個氣急敗壞的卓越,戴著綠帽子在跟女朋友大吵大鬧。

    姚小萍說:「你可別告訴卓越說我對你說了這事的,他知道了肯定是殺了我的心都有--」

    石燕不解地問:「但是你怎麼說他--討厭你?那女的是你親戚嗎?」

    「我怎麼會跟那樣的人是親戚?你看我像會發瘋的那類人嗎?我根本不認識那女的,是聽--別人講的。但是天下綠帽是一家,像他這樣被女朋友背叛的男人,肯定痛恨天下所有背叛丈夫的女人。」姚小萍無比冤枉地說,「但是我的情況不同啊,我--跟我丈夫--那不是被迫的嗎?」

    對姚小萍的事,石燕是從來理不出個頭緒來的,好像也挺同情姚小萍的遭遇,但好像又不太贊成她跟嚴謹的事,總而言之,是一本糊塗賬。但姚小萍對她不錯,她也沒幾個知心朋友,所以她還是傾向於站在姚小萍一邊。當然按她的意思,如果姚小萍當初就不向惡勢力妥協,不為了呆在縣中就嫁這個校長公子,那最好了,現在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嚴謹戀愛了。但正如姚小萍說的那樣,如果當初不向惡勢力妥協,家裡人的生活就不能得到改善,姚小萍也就不會遇到嚴謹了。

    這個彎彎繞把石燕繞糊塗了,她老早就不從道德的角度深想這件事了。但從技術的角度,她還是經常考慮這事的,所以一直替姚小萍捏著一把汗,怕姚小萍腳踏兩隻船失去平衡掉水裡了。每次兩人講到姚小萍跟嚴謹的事的時候,她都會擔心地加一句:「你可要當心啊,別讓你丈夫知道。」

    而姚小萍每次都滿不在乎地說:「這事只有你知道,只要你不說,他怎麼會知道?」

    這次不知道是不是被卓越的桃色風波鬧糊塗了,石燕忘了囑咐姚小萍小心,而事情居然就像命中注定的一樣,她一次沒囑咐就出事了。

    那天石燕正在寢室看書,就聽見外面吵吵鬧鬧的,然後看見姚小萍跑進寢室來,砰地一聲關上門,用背頂住,對她喊:「石,我丈夫鬧上門來了,快過來幫我頂住--拉個桌子過來--」

    她慌忙跳下床,跑去拉桌子,但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東西,她只好犧牲自己那張,把桌面上的東西一古腦掃到地上,拖著桌子往門邊跑。兩個人還沒頂好,就感到有人在大力撞門,邊撞還邊大聲嚷嚷:「你這個不要臉的賤女人,有本事把門打開!」

    姚小萍也不甘示弱,大聲回罵:「你這個沒用的臭男人,有本事別在女人面前顯擺--」

    「你有本事把你那個臭男人交出來--」

    「我交出來你也沒本事打得過他--」

    姚小萍跟她丈夫都是用的他們家鄉話,石燕只能聽懂一半,但基本可以聽出是圍繞一個「本事」在進行爭論。她以前聽別人說過,說D市這塊的人吵架有個特點,就是會講狠,但是多半都是在「講」字上下功夫。兩個D市人鬧起來,你可以聽到各種各樣講狠的說法,從剁手剁腳到砍頭挖心,再到株殺九族,甚至發動世界大戰,都有可能提到,但如果你真的看戲不怕台高,指望看到地上有剁掉的手腳,或者指望國家因世界大戰開始徵兵,那多半是會失望的。

    姚小萍和她丈夫都不是D市人,但他們的家鄉離D市很近,可能由於城鄉差別的縮小,D市人講狠的風俗也傳到姚小萍的家鄉去了。

    聽了一陣,石燕不是那麼害怕了,只幫姚小萍頂著門,聽他們兩個「講狠」。果然,姚小萍的丈夫講了一陣狠,也沒真打進來,就嚷嚷著往別處去了。

    姚小萍鬆了一口氣,開始調查事件起因:「哼,真是怪了,他怎麼會知道這事?肯定有人在裡面告密--」

    石燕連忙聲明:「不是我啊,我可沒告訴過他,我根本都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知道不是你,但你是不是告訴過卓越?」

    「沒有啊,我告訴他這個幹什麼?」

    姚小萍打開門,邊往外走邊說:「哼,那就怪了,我覺得只能是他告的密--」

    石燕問:「你要到哪裡去?當心他--打你--」

    「沒事,他是個雷聲大雨點小的沒本事的東西,如果他今天真的敢打我,哼,我從此以後敬佩他--」

《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