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靜秋回L市之前,又到艾米家來了一趟。靜秋說:「我只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所以我得回去了。我已經找過了一個在『光明日報』當記者的朋友,把ALLAN的情況跟他講了,他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但我不想他現在就把這事捅出去,怕把J市公安局的人得罪了,反而壞事。我只想讓他側面吹一下風,讓辦案的人知道,有了JANE的日記還不放人,新聞界就要干預了。」

    艾米問:「新聞干預能起作用嗎?」

    「新聞干預還是很能起作用的,關鍵是這個事要有新聞價值。如果沒有很大的新聞價值,報社是不會冒這個險去得罪公安局的。大家都說記者是『無冕之王』,但有冕無冕的王都要吃飯,都要活命,所以有點小小的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ALLAN這件事本身可能不具備他們所要的新聞價值,一個無罪的人,被收審一兩個月,對整個社會來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針對『收審』制度,早已有很多爭論,有的認為中國的收審制度靈活多變,有利於不放過一個壞人。有的則認為這是對人權的踐踏,是違反憲法精神的。所以如果記者認為冒這個風險值得,他們會抓住這件事做文章的。J市公安機關不會甘心做收審制度的替罪羊,他們會放了ALLAN。

    如果『光明日報』的記者最終不願惹這個麻煩,或者他們出了面還是不能奏效,我準備找海外的報紙。但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搞不好,可以把ALLAN整個陪進去,說不定把你們這些幫忙的人也牽連上了,所以我也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就寄希望於JANE的日記了,希望他們看到日記,就能釋放ALLAN。」

    艾米由衷地說:「你真聰明。」

    「不是我聰明,而是我經歷過,我是新聞干預的直接受惠者,我當年考研究生的時候,正在一家大專進修,我考上了L大的研究生,我們市的教委卻不讓我去,說大專應屆畢業生不能考研究生,必須工作過才能考,但我上大專之前已經工作了很多年了,他們不管這一點,只死扣著報考研究生的條例卡我。最後我沒有辦法了,跑到報社去,把我考研的故事捅給了報社。然後教委讓步了,我才進了L大讀研究生。」

    「想不到讀個研究生都這麼難」。

    「我每一個讀書機會都來之不易,所以特別珍惜,」靜秋開玩笑說,「我是真的活到老,學到老,不到老絕不學。我三十歲才開始讀碩士,現在四十了,才想到讀博士。」

    「是到我們B大讀博士嗎?」艾米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是到美國。」

    「你要到美國去了?哪個學校?」

    「到B州的C大。那邊給了全額獎學金,比較好簽證,所以先去那裡試試。」

    「你是去讀英語嗎?」

    「不是,是讀比較文學。其實我這幾年已經在做比較文學了,曾經還準備考你父親的博士。但我要養家餬口,如果在中國讀博士,那點津貼只怕是連自己都活不出來。」

    艾米好奇地問:「你這幾年在做比較文學?ALLAN讀比較文學研究生,是不是受你的影響?」

    「應該說他是受你父親的影響,他很崇拜你父親。」

    「他很崇拜你呢,」艾米試探地說,「他——說他當初選英語專業就是因為你,他講到你的時候,都是很——崇拜的,所以我想他——可能——」

    「是不是想說他可能愛過我?」靜秋笑起來,「還不好意思問?」

    艾米有點怕靜秋,不光是因為她好像看得透你的心思,還因為她看透了會直截了當說出來。既然靜秋已經直說了,艾米就問:「他是不是愛過你?」

    「怎麼會呢?我年齡大得可以做他媽媽了,而且他知道我以前愛過他父親的。」

    「是嗎?你——愛過他父親?而且——他也——知道?」

    「他媽媽也知道,」靜秋笑著說,「沒什麼嘛,只是年輕女孩一時的狂熱。

    那是我還很年輕,剛高中畢業。我媽媽聽了很多女知青遭遇不幸的故事,很怕讓我下農村,剛好那年有『頂職』的政策,所以我媽媽就提前退了休,我頂了她的職,在她工作過的那個小學當老師。

    我看了不少閒書,屬於在愛情方面開竅比較早的人。但我那時理解的愛情,是只限於愛與情的,跟性不沾邊,跟婚姻也不沾邊,是個純精神的東西,所謂柏拉圖式的愛情。那樣愛,很純潔,很天真,但愛的對象也就很沒有限制,只要一個人值得我愛,他是老是小,是美是醜,都無關緊要,甚至他是男是女都無關緊要,他已婚未婚,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當然就更不成其為問題了。以你現在的思想觀點,是很難理解那時的女孩的。其實按現在的說法,稱那種感情為『崇拜』可能更合適一些。

    我對男性美的概念,完全來自於我喜歡看的書,而我那時看的書,以蘇俄的為主,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安娜-卡列妮娜』,『戰爭與和平』等等。所以我認為只有高鼻子、凹眼睛、身材高大、頭髮捲曲的男人才稱得上美男子。在當時的中國,是不可能經常遇到這樣的人的,所以我的愛情理想基本上是一場空。

    後來ALLAN一家搬到我家附近來了,他父親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他父親完全符合我當時對美男子的定義。那時候的K市,還不太經常見到真正的外國人,所以大家把他父親當個稀奇看。

    ALLAN的父親是文化革命前畢業的大學生,醫術很高,在那一方有口皆碑,有很多人去醫院看病都點著名要找『成大夫』看。可以肯定地說,那些找他看病的人當中一定有不少只是為了見見他,跟他說幾句話,因為成大夫身上既有醫生的幹練冷靜,又有遊牧民族的粗獷彪悍,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很帥,很性感,給人生命力很強、富於活力的感覺。

    ALLAN的媽媽是漢族人,也很漂亮,但你知道的,這個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很多,英俊瀟灑的男人卻很少,而且女人一旦有了固定的男朋友,特別是結婚之後,追求她的男人就很少了。

    但男人不同,即便他結了婚,還會有女孩子愛慕追逐,加上ALLAN的父親有外族血統,長相非同一般,所以相對而言,ALLAN的父親就很惹人注目,一直都有女孩子愛他追求他。

    可以想像得到,他母親是會擔很多心的。有一個人見人愛的男人做丈夫,既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因為他會面對比一般人多得多的誘惑,而他的妻子就有比一般人多得多的擔心。所以ALLAN的母親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

    『被人愛是一種幸福,愛人也是一種幸福,也許是更大的幸福。』

    可能這是她多年來的心得,也可能是安慰自己的一種方法。在這個世界上,可能你無法把握別人對你的愛,但你可以把握你自己對別人的愛。如果你把愛一個人當作幸福,你差不多一定能獲得這種幸福,除非是你一生都沒有遇到一個值得你愛的人。

    ALLAN的父母搬到K市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個兒子,有七、八歲了,是他們收養的。他們調到K市,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因為他們不想讓人家知道那孩子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怕旁人的議論會讓小孩子不開心。

    ALLAN是在K市出生的,他長得很可愛,很像他父親,大家都叫他『小外國人』。我經常到他家去玩,抱他,哄他,他也很喜歡我。

    ALLAN的父親經常跟他母親一起,帶著他們的兩個兒子,在傍晚的時候,到河邊來游泳乘涼。他父親陪大兒子在河裡游泳,他母親就抱著他坐在河邊看。那時常常會有很多人跑來看這兩個『外國人』,特別是那個『小外國人』,很多人都會搶著抱抱他。

    後來ALLAN長大一點了,他父母也讓他下河游泳。他父親用布帶把一個小游泳圈拴在他身上,布帶拴在腰間,游泳圈剛好掛在小屁股上,看上去就像芭蕾舞『天鵝湖』裡的小天鵝穿的小短裙一樣。小ALLAN下水之前、上岸之後都會穿著他那天鵝湖『小短裙』走來走去,逗得很多人來圍觀。

    ALLAN的媽媽會拉手風琴,而他父親嗓子很好,很會唱歌,有時他們在家你拉我唱,令人羨慕不已。在很多人心目中,他們一家可以說是幸福的楷模。他媽媽是我的手風琴老師,我最開始到他家去,就是去向他媽媽學拉手風琴。

    有的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意思是說第三者插足的,往往是那些夫妻有矛盾的家庭。也許年齡比較大一點的女孩、已經開始思考婚姻的女孩是如此,但實際上很多女孩愛上有婦之夫,不是因為這些丈夫跟他們的妻子有矛盾,使人想見縫插針,剛好相反,是因為他們很愛自己的妻子。也許女孩子的想法是,既然他那麼愛自己的妻子,如果他愛上我,也一定會這樣珍愛的。

    不管別的女孩子是什麼想法,總之,我愛上他父親,除了因為他實在是英俊瀟灑、很符合我當時的審美觀之外,還因為他對妻兒非常溫柔。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溫柔忠貞地愛他的妻兒,光這一點就可以迷到很多女孩子。

    他父親成了我的創作靈感,我為他父親寫過很多詩,還寫了很多信,不過我從來沒有把那些信給他父親看過,只把一些詩給他父親看了。他父親看了我的詩,就找個機會退還給我,說『小女孩,你很有文采,你會成為一個大詩人的,你也會遇到你詩裡面的『他』的,留著吧,留給他』。

    那時候,一個未婚的女孩追求一個已婚男人,如果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了,肯定每個人都要罵這個女孩下流無恥。但ALLAN的父親嘴很緊,誰都沒告訴,也沒告訴他母親,所以這事沒人知道。是當一切都過去之後,連我自己也為自己的狂熱好笑的時候,我才告訴了他媽媽,她媽媽很理解,說她自己很幸運,也相信我一定會遇到一個我詩裡面的『他』。我跟他媽媽一直是好朋友。」

    艾米聽癡了,不斷地催她快講,但靜秋不肯講了,只說:「ALLAN的媽媽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也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她一定擔了很多的心,怕他父親會被那些飛蛾撲火一樣的女孩打動,但她沒有讓這些擔心毀掉她的婚姻和愛情。」

    「那你後來遇到你的『他』沒有呢?」

    「我在這個故事裡的角色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愛ALLAN,不光需要勇氣,也需要智慧。他從小就有很多女孩喜歡,在K市上學的時候,經常有成群的女孩把他圍在中間,逗他這個『小外國人』。剛開始可能只是因為他長相跟一般人不同,出於好奇,逗他一下。長大一些了,有的女孩其實是暗生愛意了,可能連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她們常常有意無意地想碰碰他。她們會拍他一下,擰他一下,把他從這個女孩懷裡推到那個女孩懷裡,看他臉紅。

    有時那些逗他的女孩為他鬧矛盾,老師不知就裡,就批評他,但不管老師怎麼冤枉他,他都不會告發那些女生,所以老師就告狀告到他父母那裡去。他父母問到他,他會如實講出來,但他不讓他父母去跟老師說。他當時還很小,所以只能說他天生就有那種保護女人的騎士風度。不過受到騎士保護的女孩因此就更愛逗弄騎士了。

    他上大學的時候還很小,所以他父母沒讓他去B大,而讓他上了L大,因為我在那裡,可以幫忙照顧他。其實他是個成熟很早、很獨立的人,他在大學的幾年,基本不用我過問操心。但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歡他,有的知道我跟他是老鄉,是朋友,也跑來找我,希望我能從中起一點作用。但你知道的,愛情的事,別人是不能幫忙的。

    他這一生,可能會像他父親一樣,總會有很多女孩喜歡他的,他躲也好,不躲也好,有女朋友也好,沒有女朋友也好,結婚也好,沒結婚也好,都可能會有女孩喜歡他,追他。你做他的女朋友,會很擔心的。我想,他會像他父親那樣,盡力打消你的疑慮和擔心,但他畢竟不是你,不能代替你思考和感受,所以一切全看你自己了。如果擔心太多,就會得不償失,跟他在一起就變成痛苦了。

    像你這樣心思複雜的女孩很愛探索自己心愛的人為什麼愛自己,可能在別的人面前,你會很驕傲地相信自己的魅力,相信別人愛自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在他面前,你可能會變得異乎尋常的不自信,也就無法說服自己他是真心愛你的。」

    艾米不解地說:「你——好像鑽到我心裡去看過了一樣——」

    「其實你的心思都寫在你臉上。你是個愛思考、愛分析、愛推理的小丫頭,不過對愛情,別想太多,TAKELOVEFORGRANTED.ENJOYIT.BUTDON-TDISSECTIT。」

《十年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