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好不容易站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譚維立即從自己的「崗位」上下來,到餐廳去吃飯。他看見小冰也是早早地就去了餐廳,但裝做不認識他的樣子,坐得遠遠的,跟兩位女遊客在攀談。他這人吃飯快,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尤其快,三下兩下就吃完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小冰一直磨蹭到晚上的卡拉OK快開始了,才溜到他住的房間裡來,向他匯報說:「今天下午你生意這麼不好,肯定是那個梁朝幃在搗鬼,好些遊客都知道你是結了婚的,老婆也在船上。這事不是他透露出去的,還能是誰?」

    「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我也站不住了,以後就不去『站台』吧,去了也賺不到小費,不如休息一下,就當是旅遊了一趟——」

    「那就這麼輸給人家了?」

    「那你說怎麼辦?你一定要跟來,現在人家知道了——」

    小冰生氣了:「怎麼你不怪那個梁朝幃,反而來怪我?吃柿子揀軟的捏?你想怎麼樣?想我不跟來,你好跟別人親熱?」

    「我跟誰親熱了?」

    「你跟那幾個K鎮上來的女生——跟人家——擠那麼緊——」

    他想不起什麼K鎮上來的女生了,但他至少可以拍胸,他絕對沒有跟誰親熱,有的女生自己要靠近他,或者把手摟在他腰上,只要他能不得罪人地擺脫的,他都擺脫了。他說:「既然你怕我跟別人親熱,那我明天還是不去『站台』了吧——」

    「不『站台』要賠公司錢的——」

    「誰說的?根本都沒領公司的工資,怎麼還要賠錢?」

    「是真的,我問過劉德樺的,他說如果有人願意幫你出明天的一千塊錢站台費,你就可以不去站台——」

    「一千塊?我站滿三天都賺不到一千,少站一天就要陪一千?這也太不公平了吧?葉小姐根本沒提這事——」

    「聽說寫在合同上的,我們自己沒注意看——」

    「那誰會願意幫我出這一千塊錢?」

    「當然是那些想包你的富婆羅——」

    他不相信:「這船上有富婆?我怎麼覺得都是一些男人和小女孩——」

    「『富婆』不過是有錢女人的稱呼,也不等於就一定老到做『婆』的程度了,你怎麼知道那些小女孩裡面沒有哪個是富婆?」小冰狐疑地問,「怎麼?你動心了?想讓富婆包你?別做夢了吧!有我在這裡,看誰敢包你!」

    「我沒想誰來包我,我只是不相信公司會允許『明星』搞這種事——」

    「你別發書獃子氣吧,公司不允許『明星』搞這個,還有誰願意來?真的為了賺這點小費?三天下來,就算賺了一千,每天也才三百多。一天賺三百多,還用上這裡來吃這個苦?我聽他們說了,很多『明星』不光是被人包,還有的都是被人『買斷』的,從此就只陪某一個富婆去了,不用再上船來『站台』了。你知道葉小姐為什麼連你這麼不像明星的人都招來了?就是因為被『買斷』的明星太多,接續不上來——」

    他仍然不相信:「那公司花了時間和金錢為『明星』打廣告什麼的,結果『明星』被人包斷了,不來船上了,那公司不是白費錢?」

    「富婆買斷一個『明星』,肯定也得交公司一筆錢的嘛——說白了——這個什麼『明星公司』就是拉皮條的公司,找一些人來,包裝一下賣出去,他們從中收費——」

    「如果真是這樣——葉小姐難道會不——告訴我?」

    「你以為葉小姐是什麼聖人?她肯定就是這樣一步步幹出來的,現在不過是熬到管理層去了,成了老鴇級的人物,」小冰得意地說,「哼,我早就看出這裡面的道道來了,不然我為什麼一定要跟你來?」

    「你既然早就看出這裡面的道道了,你怎麼早不說呢?早說了,我們就不用來了——」

    「早說了你會相信?還不是以為我在聳人聽聞,把你一個多麼好的賺錢機會砸掉了。再說來免費旅遊一趟也沒什麼不好的嘛,公司不能逼著你被人買斷,人家劉德樺就是賣藝不賣身,賺的錢也不少——」

    他警覺地問:「你——什麼時候跟劉德樺——攀談上了?」

    「就剛才——」

    「你——跟他——照相了?」

    小冰嘻嘻笑著說:「照相嘛,小意思,他說我是同事的老婆,免費照相——」

    他嘲諷說:「我看你這個樣子,如果你有錢,你肯定要把他買斷了吧?」

    小冰吹噓說:「哼,就他,還需要我出錢買斷?如果我願意,我根本不用出錢,白玩他——」

    他想到肯定有人也在用這種輕蔑和玩弄的口氣談論他,心裡老大不快,賭氣說:「等這船靠下一個口岸的時候,我們就下去吧,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

    「下去幹什麼?下去了再自己掏錢買票回家去?還賠公司幾千塊錢?你真是瘋了,無論如何也要站完最後一班崗。現在到時間了,快去卡拉OK廳吧,我先走,你馬上來——」

    他怕賠錢,只好打起精神去了卡拉OK廳。不用說,又是劉德樺的天下,那傢伙還真能唱幾曲,再加上劉德華的歌都不是很高,容易唱上去,讓這位冒牌明星狠狠地出了一下風頭。

    譚維不怎麼會唱流行歌曲,金城武又沒什麼很走紅的歌,所以他幾乎沒人邀請上去唱歌,還是小冰出面花錢點了他一個,叫他唱那首。虧得他被小冰逼著練過這首,效果還不錯,有點一「嗚」驚人的效果,後面就有了點唱邀唱的,也不拘是不是金城武的歌,遊客們喜歡就可以點他唱邀他唱,搞得他十分後悔沒多練幾首流行歌曲。

    在J鎮上岸之後,他在幾個風景點還混到了幾個照相的機會。同船的遊客似乎都已經知道他是有老婆的了,而且要跟他照像的也都照過了,就沒什麼人來答理他了,他只能哄哄風景點那些不知情的遊客。可能追星的人有比一般人更強的從眾心理,越熱門的「明星」,追的人就越多,像他這樣沒多少人追的「明星」,追的人就越來越少,大概誰也不想顯得自己沒眼光。

    到家後清點了一下,他這趟「處女游」總共收入了七百多塊錢,如果把他為此行置辦行頭的錢刨掉的話,賺的錢只是一個負數。

    小冰安慰他說:「這次不算,這次是因為有我跟著,才影響了你的——生意的,下次——我不去了——但你要保證不能被人包,不能被人買斷——」

    「男的誰被包了?我這幾天怎麼看見所有的男『明星』都在那裡站台?」

    「包晝的沒有,但包夜的肯定有——」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看見有女人深更半夜到劉德樺房間去——」

    「說不定那是人家老婆呢?你不是深更半夜溜我房間裡來的嗎?」

    「肯定不是他老婆,因為一夜有不止一個女人去他房間,每次都不同——」

    「哇,你觀察得真仔細啊!是不是——也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溜他房間裡去過?」

    小冰辯解說:「我肯定沒溜他那裡去,我哪裡有那麼多錢?」

    「你怎麼不早說呢?早說了,我把賺的那些小費都贊助給你,讓你去包他一夜——」

    小冰哈哈大笑:「你真是個書獃子,你賺的那點錢,夠包人家劉德樺?他的價碼很高的,包他一個鐘,二十歲左右的是兩千;三十歲以上的最少是三千。你那點錢,包他半個鐘都不夠——」

    他聽到這話,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非常荒唐的想法:象劉德華這麼個紅火法,幾十萬塊換腎的錢恐怕早就還清了。他好奇地問:「幾千塊錢一個鍾?那在這一個鍾裡——他幹些什麼?」

    「那我就不好問了,不過既然是賣鐘,肯定是——可以想得到的那些事——無非是——供人玩樂。怎麼?你打聽這麼詳細,難道想去——賣鍾?」

    「我賣什麼鍾?我連照相都撈不到人,還能賣鍾?」

    後來葉小姐告訴譚維,有人向公司告了她一刁狀,說她不顧公司利益,把一個超齡「四不像」塞到他們明星組,還允許他帶老婆,極大地影響了公司「明星伴我游」項目的質量。葉小姐說:「這個項目我暫時是不好再安排你干了,但是我會幫你找別的活幹——」

    他慌忙抱歉說:「對不起,對不起,給你惹麻煩了,以後——就算了吧——我估計你們公司別的——工作——我也不能勝任——別影響你在公司的——前途——」

    葉小姐誇口說:「哼,就那幾個傢伙,也想影響我在公司的前途?看我哪天不把他們一個個清除掉——」

    他勸解說:「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他們告你狀,也是針對我的,不是針對你的,只要我不再去了,他們也就沒什麼要說你的了。再說,你也不知道是誰告的狀,清除誰?」

    「不知道是誰告的,就當是他們所有人告的,把他們全都清除掉。不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他們還翻天了呢——」

    小冰的分析截然不同:「你別聽葉小姐哄你了,肯定是你這趟沒人包你,沒人買斷你,你『業績』不好,沒為公司賺到錢,她才把你炒掉的。無所謂,炒掉了也好,免得你把持不住——」

    搞了這麼一趟「明星伴我游」,使譚維覺得各方面都很受傷,錢就不說了,買了一套一千多塊的西服,穿了這麼一次,就掛那裡了,白白浪費了錢財。身體上也覺得很累,雖然他是當老師出身,照說站講台也站慣了,但上課只用站那麼幾十分鐘,中間就能休息,一天也不會從早到晚站講台上,所以從來沒覺得上課站得累。這次連續站了這麼三天,都快站成下肢靜脈曲張了。

    最受傷的還是他的自尊心,讓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幹不好。看來他只能呆在大學教書,在大學裡他似乎還混得可以,讀了博士,提了職稱,也能搞點科研,寫點學術論文。但不論他到什麼別的職位上去,他都像條被扔在沙灘上的魚,有種無能為力的悲哀。如果說從前他會因為道德的原因而為參與了這樣一種「旅遊」感到羞愧的話,那麼現在他更為之羞愧的好像不是因為參與了這樣的「旅遊」,而是在這趟「旅遊」中受到了遊客的冷落,被劉德樺等人打敗了。

    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起在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最淒慘的境況莫過於一個人老珠黃的妓女的境況了。」

    他以前不懂這句話,難道人不老、珠不黃的妓女境況就不淒慘了?現在他才懂了,年輕漂亮的妓女,只是道德意義上的淒慘;人老珠黃的妓女,就不僅是道德上的淒慘了,還有各方面的淒慘。沒人嫖,就沒錢,就沒飯吃,就沒法活命,但妓女的名聲卻不會因為沒人嫖就洗清,因為人老珠黃的妓女沒人嫖,不是因為她們清白高尚,而是因為她們賣不出去。

    葉小姐曾經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以前不管哪裡失敗,總還在想「葉小姐那裡會有賺錢的工作」,現在連這也試過了,就徹底沒路子了。他最急著要還的就是譚師傅的那幾萬塊錢,那可是人家譚師傅一個輪胎一個輪胎補出來的。譚師傅兩口子都沒正式工作,沒任何福利,就靠積蓄養老送終,現在譚師傅兩口子年紀都大了,有點風燭殘年的感覺,說倒下就可能倒下,他怎麼忍心老不還這筆錢呢?

    他又在一個自學考試輔導中心兼了一些課,短期的,主要是晚上和週末上課,有時還要到外地去輔導。他完全成了一個上課的機器,成天都在備課上課,一般都是備好幾套課,上好幾種課,有的根本不是他的專業,他也不管了,只要人家要他上,他就上,只要能賺到錢。

    有天晚上他上完課回來,已經快十一點了,剛扛著自行車爬上樓梯,就有人從黑地裡閃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

    他吃了一驚,那人又說:「快開了門搞點吃的吧,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他開了門頂的燈,藉著燈光才看出是常勝,但完全變了樣,衣衫襤褸,頭髮老長,弓腰駝背,如果不是聲音還聽得出來,他簡直要把常勝當成要飯的叫花子了。

《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