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肖醫生的這一席談話對譚維的自尊心打擊慘重,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還挺得住,因為不論是兩個原因中的哪個原因,都不是因為小冰不愛他了,所以還讓他可以接受,也覺得有改變的希望。但現在經肖醫生這樣一分析,他的信心徹底垮台。看來根本不是因為他冷落了小冰,也不是什麼供腎人的影響,完全是因為小冰早就有了外遇。
他想不明白的有兩點,一就是小冰的這個「恨水」到底是誰?他以前的最大目標是肖醫生,但肖醫生好像輕而易舉就把自己給洗刷了。那除了肖醫生還有誰?難道是那個小陸?可是小冰不是很瞧不起小陸的嗎?難道只是小冰放的煙幕彈?
他沿著這個路子一想,就發現了大把的證據。很明顯,那次小陸從美國回來,就跟小冰約好了見面的,但為了掩人耳目,小冰故意裝做忘記了跟小陸的約會,讓小陸找到咖啡店來,好顯得小冰沒把小陸當回事。至於把口紅扔垃圾桶去,肯定也是一種手段,如果真的只是朋友,小冰完全用不著反應這麼激烈,口紅好歹還是人家從國外帶回來的,怎麼會把朋友千里迢迢帶回來的禮物扔垃圾桶去呢?表演得太誇張了一點吧?
還有那次岳母家請小陸吃飯,小冰跟小陸幾乎同時到達,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聲明是在學校大門那裡碰見的,哪裡有那麼巧的事?很可能是早就約好了的,等他早上一離開家,小陸就去跟小冰幽會,然後兩人一起坐出租到小冰的父母家,裝做是剛遇上的。
那次小陸說他很久不穿皮鞋,腳走痛了,但後來他去送小陸,小陸又並沒讓他用自行車捎,還是自己走的。也許小陸撒那個腳痛的謊,就是為了有個機會跟他單獨呆一會,好告訴他那個關於分手的謊言。很可能小冰跟小陸因為什麼誤會分了手,於是小冰拿他當個替身,消磨一下失戀後的痛苦時光,甚至賭氣跟他結了婚,好讓小陸嘗嘗心痛的滋味。這一招奏了效,小陸開始後悔當初的分手,於是回國來找小冰,於是他們舊情復燃,一發而不可收拾。
這就很好理解小陸為什麼看不上小冰為他介紹的女孩了,人家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些女孩身上嘛。至於小冰為什麼要為小陸介紹女朋友,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小冰那時還在試探小陸;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兩人聯合起來,做了這個戲給他看,好消除他的疑心。
他第二個想不明白的地方就是為什麼小冰不直接向他提出離婚,如果她提了,難道他還會拖著她不放?如果小冰這樣想,那她也太過高地估計她自己,過低地估計他了吧?他根本不是那種死乞白賴的人,只能說他這個人絕對不會率先移情別戀,但如果對方已經移情別戀了,他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小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
也許小冰只是在利用他,拿他當個替代品,當小陸在國外的時候,就用他來消遣解悶,打發時光。後來她生了病,而小陸又離得遠,小冰需要他照顧,需要他從經濟上支持她,所以不提出離婚,繼續利用他的餘熱。他生氣地想:如果那個什麼小陸既不能回國來照顧你,又不能給錢你動手術,那你還愛他個什麼呢?真是搞不懂女人,不知道她們在圖什麼,很可能真的跟人們說的那樣,女人永遠都忘不掉自己的初戀情人,也許是因為越得不到的越吃香,或者是新開的廁所三天香,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久了,就想換換口味。
他實在是有點心灰意冷,週末的時候就沒去岳父母那邊,而是躲在家裡睡大覺,連電話也不給小冰打一個,想看看小冰會不會著急,會不會來找他。但小冰根本沒過問這事,好像他去不去岳母家都沒關係一樣。倒是岳父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問他是不是這個週末出去講課了。
他撒謊說:「是出去講課了——」
「我們還以為你會過來吃飯的呢,做了不少菜——」
他覺得很慚愧,連忙打的跑了過去,但小冰不在家,岳母說傍晚出去的,到學校備課去了。他也不去學校找了,知道找也找不到,乾脆躺床上睡覺,但又睡不著,於是起來打開電腦,看能不能找到上次那些「高考指南」。不用說,他找死都沒找到那些電子郵件,不知道是小冰已經刪掉了,還是藏在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了。
那天晚上小冰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照樣沒事人一樣,跟他寒暄幾句,就去洗澡。等小冰回到臥室之後,他挑戰性地說:「我去問過肖醫生了,他說他沒搞什麼臨床實驗,那個什麼供腎人影響受腎人性格的故事——都是你編出來的——」
小冰一笑:「他這麼一說,你就信了?你真好騙。他不想告訴你,當然要不承認。我叫你別去找他的,你偏要去找他,搞得他打電話來批評我,說我不該對你洩露秘密——」
「這種關於性格的研究,應該是心理醫生的研究範圍吧?肖醫生是泌尿外科的,怎麼會做這樣的——臨床實驗?」
「誰說這是心理醫生的研究範圍?肖醫生是從組織配型的角度來研究這個問題的,難道組織配型是個心理問題?」
這個好像還真有點道理,莫非肖醫生是為了保密才不肯告訴他的?他愣了好一大陣,才意識到弄清究竟有沒有這個臨床實驗沒什麼作用,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弄清誰是那個「恨水」。於是他說:「你說得對,我們不用探討這個什麼臨床實驗的事,就麻煩你直接告訴我,你那個『恨水』是不是小陸?」
小冰瞟他一眼,問:「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這還真的把他問住了,是啊,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他想了一陣,說:「如果是他,我讓位;但如果不是他——」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如果不是小陸,他又有什麼別的選擇,於是嘟囔說,「我——也讓位——」
小冰笑了起來:「你看,你看,你真好玩,既然是他不是他,你都是讓位,那你還花精力打聽是不是他幹什麼呢?」
他惱怒地說:「你別嘲諷我,我不過是想弄個水落石出,這樣我——死也知道是怎麼死的——死在誰手裡——」
「你看你,這麼經不起開玩笑,早就跟你說了,『恨水』只是一個網友,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你別扯什麼網友不網友了,我到網吧——調查過了,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好像人人都在網戀似的——」
小冰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呆子,你還到網吧去過了?真有點搞科研的精神呢。不過你這麼呆頭呆腦的,哪裡能找到網戀?網戀靠的就是文字和語言,你說話口氣老氣橫秋,用詞一本正經的,誰敢理你啊?來,我演示給你看,讓你開開眼界——」
他沒心思開這個眼界,但小冰把他拖到電腦邊,自己上網來到一個聊天室,用那個「走為上」的網名登錄進去,性別為「男」,頭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很快就有人來跟小冰搭訕,性別為「女」,芳齡二十,叫「一廉幽夢」,有個很嬌媚的頭像,好像跟「走為上」是老相好一樣,兩人在網上調情,你來我往的,好不熱鬧。而小冰同時還在跟另兩個女網友聊天,只見小冰十指翻飛,打字打得無比熟練,一看就知道是終日泡網一族。
他忍不住說:「你冒充男的糊弄人家小女孩,不覺得良心上——」
小冰搖頭晃腦地說:「說你呆,你真呆,你怎麼知道她們是小女孩?說不定是老太婆,或者黑大漢——」
「那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思呢?」
「逗逗她們,好玩而已——」
他想了想,說:「要不你用『冰』的名字跟那個『恨水』聊給我看——」
小冰不肯了,推脫說:「他現在肯定不在網上——」
他想,那倒也是,剛尋過歡的男人嘛,哪裡還有力氣上網?肯定在床上挺屍,不是有句俗話嗎?說世界上最疲乏的就是「卸了磨的驢」和剛幹完了那事的男人,他覺得小冰臉上也是狂歡之後的疲乏,不由得怒火中燒,賭氣跑回了自己家。
他想找上門去問小陸,但他不知道小陸的聯繫地址,遂決定去問謝怡紅,因為謝怡紅是他們的介紹人,又是小冰的密友,兩個人不說是無話不談,至少也是同仇敵愾,而且謝怡紅又在國外,說不定知道小陸的情況。他給謝怡紅打了個電話,謝怡紅好像正在吃飯,說話間還聽得見咀嚼聲。
謝怡紅一聽是他,就詫異地問:「你怎麼週末的晚上沒跟老婆在一起——團聚?吵架了?」
他不置可否,只問:「你有沒有小陸的電話號碼?或者電郵地址?」
「我沒有。怎麼啦?想叫他幫你聯繫出國啊?」
他見謝怡紅沒小陸的地址,也就不想暴露自己找小陸的意圖了,只旁敲側擊地問:「小冰最近有沒有向你——抱怨我什麼?」
謝怡紅狡猾地說:「是不是你們兩口子鬧矛盾了?你別想從我這裡詐出什麼來,我才不會插在你們夫妻之間受夾板氣呢——」
「你是我們的介紹人,應該是比較瞭解情況的,你說說小冰跟小陸——他們倆究竟是為什麼吹的?」
謝怡紅警覺地說:「你想詐什麼情報?不如直說了,我看情況來決定坦白幾分——」
他一聽這話,就覺得其中有鬼,於是坦率地把最近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包括「冰」跟「恨水」之間的電郵,小冰的所謂網上性,還有他跟肖醫生的談話。他希望用自己的坦率和誠懇換來謝怡紅的坦率和誠懇。
不知道謝怡紅是被他的坦率和誠懇打動了,還是被他所講的事嚇啞巴了,她很久都沒說話,被他再三再四地催促,才吞吞吐吐地說:「本來我——不該說這些,我也答應了小冰不告訴你這些,但是我沒想到她做得這麼過分——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我覺得你——被蒙在鼓裡這麼久——真的是很可憐——尤其是你為了給小冰治病——欠下了這麼多錢——背這麼重的思想包袱——真的不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
他的心開始下沉,幾乎要懇求謝怡紅別往下說了,但是追求真理的本性佔了上風,也知道如果這次不弄清,就永遠沒機會弄清了,而一天不弄清,他一天就不得安寧。他橫下一條心,懇求說:「請你無論如何要告訴我,我死也要死個明白,這樣蒙著我——我太難受了——」
「那你千萬別對小冰講,也別去質問她,更別說是我說出來的——我不想破壞你們的婚姻——」謝怡紅拿到了他的保證才肯往下說,「小冰當年跟小陸分手,是因為一次很小的爭吵,就為了一個抽煙的事,小冰叫小陸在香煙和她之間做個選擇,小陸開玩笑地說了一個『我愛香煙——』,他說他本來是要說『我愛香煙,但我更愛你』的,但小冰沒等他說完,就生氣了,賭氣跑掉了,然後就不理小陸了。無論小陸怎麼解釋,小冰都不相信。小陸後來也生氣了,去了美國。但是他們兩個人心裡都是愛著對方的,都是彼此的初戀嘛,而且是青梅竹馬——」
雖然這也不完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仍然很生氣:「既然是這樣,那你怎麼還要把她介紹給我呢?」
「那是小冰的激將法——」
「她要玩激將法,你就幫她來利用我?」
謝怡紅坦白說:「其實那也是我的激將法——想激將你來追我——不過小冰的激將法成功了——而我的——失敗了——」
他心裡一震,不好再責備她,只低聲問:「那小陸現在——在哪裡——工作?」
「他在美國工作——但他——經常回國看小冰——最近——又回國了——」
「這些你都知道?你一直就知道?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怎麼好告訴你?你這麼愛小冰,對她這麼好——連我這個介紹人都覺得——對不起你——」
「我不用你們誰來同情我,你這樣瞞著我,才是真正的對不起我——」
謝怡紅還說了很多安慰的話,道歉的話,也講了一些小冰跟小陸之間的故事,但譚維基本都沒聽進去。他只是茫然地拿著電話在那裡發呆。等謝怡紅說完了,他只說了一句「你先別把這事告訴小冰,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就掛了電話。
奇怪的是,他的心並不像書裡描寫的那麼劇痛,可能是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年輕了,這個消息也不算突如其來,他自己已經猜到了幾分了,所以現在聽謝怡紅說出這些,不過是證實了他的猜測而已。
由於不用再猜了,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了許多。他不想再去回憶從前,因為已經沒有什麼從前可以回憶了。一直以來他當成二人世界的東西,其實是個三人世界,而他是那個世界裡多餘的人。這樣的從前,還有什麼好回憶的?回憶來回憶去,無非是把自己回憶得忿忿不平。
有那麼一刻,他想懇求小冰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放棄小陸,保全他們之間的婚姻。但他覺得這樣做既沒骨氣,又沒人性。到底是婚姻重要,還是愛情重要?當然是愛情重要,如果有愛情,就可以有婚姻;但如果有婚姻,倒不一定有愛情。
他很阿Q地安慰自己說:小冰還是愛我的,只是我生不逢時,遲到了一點,讓那個姓陸的傢伙佔了先,現在我自動退出了,小冰一定在心裡感激我,等她跟那個姓陸的在一起過久了,新鮮勁過去了,說不定會懷念起我來。
他現在擔心的就是如何向父母交待,如何應付熟人朋友的詢問,這回恐怕就不像上次被搶那麼簡單了,那次都被那些人問得夠煩,把他解釋得夠嗆,要攤上這麼一樁離婚案,那還不得把耳朵聽起繭來,把嘴皮子給磨破了?他恨恨地想,為什麼人們都愛管人家的閒事呢?如果沒人問,沒人表示詫異,沒親戚朋友來可憐他,沒事後諸葛亮們來教訓他,他會少許多煩惱,離婚也就不那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