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譚維驚奇地問:「你——你被人包養了?」

    「你才知道?」葉小姐哭笑不得,「那你以前以為我從哪裡弄那麼些錢來給我丈夫換腎的?我那時又沒工作,又不會生錢,不被人包養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嗎?」

    他以前百分之八十以為葉小姐是靠干公司的錢為丈夫治病的,但現在看來自然是太幼稚的想法了,他嘟囔說:「我以為你——是下海干——那個營生了呢——」

    「哪個營生?做雞?別做夢了,A市的行情你可能還不知道,大多數雞都是廉價雞,出個鐘才幾十塊錢,你一天能出幾個鍾?就算你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幹,你也賺不了多少錢。怎麼?你覺得包養比做——雞——下賤?」

    他連忙聲明:「沒有,沒有,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說——」

    「是不是你知道我被人包養——就——覺得我——骯髒了?」

    「沒有,沒有,我怎麼會這麼想呢?」他誠懇地說,「我剛才還在想被別人包養呢——只是沒那個——本事。還是你好——又年輕又漂亮——肯定有人願意——為你掏——腰包——」

    葉小姐有點自鳴得意地說:「你這話沒說錯——願意為我掏腰包的大有人在——但這個也要靠機遇和時間的。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最先包養我的——是我丈夫的——好朋友——以前就想追我的——但是被我丈夫搶了先——」

    他想那個「好朋友」肯定是趁人之危,遂了自己從前沒遂的心願,不由得聯想到小陸,覺得這兩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很令他鄙夷。他問:「那你丈夫知道不知道這事?」

    「當然知道,我們又沒瞞著他,瞞也是瞞不住的,總要交待給他治病的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吧?」

    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你丈夫他知道——還讓你——這樣做?」

    「他不讓我這樣做,還能讓我哪樣做?他想活下去嘛,當然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知道的,求生的本能是所有動物身上——最強的本能,他不想年紀輕輕就死掉,就只能委屈自己的自尊心,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他都得接受這個事實——」

    他有點替葉小姐的丈夫堵得慌,難道一個人為了活下去就可以受這種——氣?就忍心讓自己的老婆去——被別的男人包養?如果是他,他肯定是寧可病死掉,也不願意這樣做的。但是誰知道呢?也許他這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他現在沒病沒災的,當然說得起這個話。等他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說不定也是千方百計想苟延殘喘活下去,什麼屈辱都可以承受。他現在不就為了還賬願意被人包養了嗎?他這還只是個錢的問題,人家那是命的問題,所以做出什麼來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感歎說:「哎,人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希望自己的——愛人去被別人——包養?人不到萬不得已——誰又會願意讓人——包養?」

    「你們男人可能是這樣,但是我——其實我現在也不一定要被人包養才活得下去,但是已經干開了頭,而且得心應手,也就不想——改變了。這就像你教書一樣,教了這麼些年了,教出經驗來了,也發現自己在這方面有專長,當然就不想半路改行了。我想趁著現在還年輕,還有人肯花錢,先攢一筆錢,等人老珠黃沒人要的時候,也就不愁錢用了。但是你們男人不同,尤其是像你這樣——做老師的人——自尊心是很強的——包別人也許還受得了——被人包——可能太傷害自尊心了——」

    他心說「被人包還不是最傷害自尊心的,想被人包,又找不到人來包,那才是最傷害自尊心的」,但他低頭喝酒沒說話。

    葉小姐笑著說:「不過你這個人很奇怪的,那些喜歡你的女人給錢你,你卻不肯——遂別人的願,反而要急急慌慌地還錢人家,但是你又準備讓那些不相干的女人包你,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也講不出是為什麼,他只是不能想像他因為接受了謝怡紅或者藍老師的錢,就去跟她們睡覺,用來抵債,那不僅是她們要看不起他,連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好像把她們純潔高尚的人品玷污了一樣。他支吾說:「哪裡有什麼喜歡我的女人要包我?」他把謝怡紅和藍老師的事講了一下,說,「你看,人家這是在要——包我嘛?根本都不是,她們只是心地善良——助人為樂——」

    「我不是說她們,我是說——我——」

    「說你?說你怎麼啦?」

    「我要包你,你不讓我包,反而準備讓那些——不相干的——老女人包——」

    他愣了一陣,問:「你說你——喜歡我?」

    葉小姐一笑:「我不喜歡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幫你?我要找個男人還不容易?根本不用我出錢,願意倒貼的多得很。我要是願意出錢,那我能找到的就更多——」

    「那——那——」他「那」了一陣,也不知道自己是要「那」個什麼話出來,只愣愣地盯著葉小姐,見她喝了酒後臉頰粉紅,眼含春水,說不出的嬌媚,胸前兩個肉球,一笑就顫顫的,似乎要從衣服裡彈出來一樣。他看得兩眼發直,渾身燥熱,恨不得搶上去固定住那兩個肉球,叫它們別再跳動,免得把他頭上的血管跳炸了。他大著舌頭,難以置信地問:「你——喜歡我?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你——呆吧——」

    他聽葉小姐說喜歡他,覺得很受用,腦子裡靈煙一冒,一下悟出了什麼,於是賣弄小聰明說:「其實我不呆,我知道那兩個女的是你派來——嚇我的——」

    葉小姐作清白無辜狀:「哪兩個女的?」

    「就是那兩個——中年半截的女人——叫個什麼『阿媛』和『阿文』的——」

    「我沒派人嚇唬你啊——」

    他生怕葉小姐要說他自作多情,正想說「那是我猜錯了」,就聽葉小姐忍不住笑起來:「哈哈,你還真的不呆呢,連我的花招都看得出來。怎麼樣,嚇壞了沒有?」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也不是什麼嚇壞了,就是覺得——」

    「其實那也不算嚇你,那只是些很一般的玩法,比那個危險的還多得很。人家出了錢,想怎麼玩你,就可以怎麼玩你,你玩不動了可以逼你吃藥,一直到把你玩殘為止——」

    「我沒想到——」

    「沒想到吧?你以為就像你在家裡跟老婆開工那樣?爬上去,打個炮就了事?別想得那麼美了。要講出賣色相,你們男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不然怎麼歷來都是妓女多,妓男少呢?連妓女的『妓』字都不是為你們造的。對你們男的來說,如果能被哪個富婆包養,那就是你們最好的出路了。不然的話,在外面做散鐘,不出三個月,就把你做得皮包骨頭,身理上做垮了,心理上也做垮了,那你一輩子就完蛋了——」

    他聽得垂頭喪氣,自怨自艾地說:「我這個人——就是——什麼都幹不好——不能跟你相比——現在我落到這步田地——你想怎麼——笑我——也只好由你了——」

    「我笑你幹什麼?我是心疼你,你根本不是幹這個的料,何必為難自己呢?人家那些做鴨的,都是些不把女人當人看的東西,雖然身體是在被女人玩,但他們心理上還能自我安慰一把,覺得自己是在玩女人。像你這樣的,即使在正規婚姻裡都是忙著討好老婆的,現在為了錢跟人幹這個,那還不把自己看低到污泥塘裡去了?那叫你怎麼受得了?不如就把我這裡的錢拿去給譚師傅就行了——」葉小姐安慰他說,「你放心,我不會包養你的,只不過是怕你不肯收錢,這麼說說而已——」

    他原以為葉小姐會順著「喜歡」這條路再說說的,或者就順著「包養」的話題再說說,不論是哪個話題,他現在都願意順水推舟。但葉小姐沒再回那話題,反而聲明不想包他,讓他很失落,明白葉小姐只是同情他,想幫他,對他的人根本不感興趣。他想,那倒也是,人家葉小姐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什麼樣的男人沒見識過,會對他感興趣?別自作多情了。他說:「你借這麼多錢——給我,可別增加你的負擔,又要——額外——被人包養什麼的——」

    「哪裡有什麼『額外包養」?包了就是包了,你就不能再兼職了,除非你——想——惹麻煩——或者把你的搖錢樹連根拔掉——「

    「那你——哪來那麼多錢借我?」

    「這有多少錢?還不到十萬,鄧總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都不止這個數——」

    「鄧總是——誰?這麼有錢?」他問完了,也就悟出來了,不等葉小姐回答,就說,「鄧總是——公司的頭?」

    「嗯,這家公司只是他產業的一部分,現在交給我在打理——營利都是我的——每個月還有零花錢——」

    他聽得十分羨慕,打聽道:「他是你丈夫那個好朋友?這些年——一直都是他——包養你的?」

    「哪裡有這麼好的運氣?我也算從基層一步一步做上來的,我以前什麼都幹過,也被不少人包過了——」

    「肖醫生他——包過你——沒有?」

    「沒有。」

    他有點不相信地揚起眉毛,葉小姐忙解釋說:「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跟他沒——那種關係,我只是說他沒——包過我——也就是說他沒——怎麼說呢——就是我沒要他的錢——我也不用捆在他一個人身上。對他,我只是出於感激——」

    不知道為什麼,他聽到葉小姐講她跟其它男人的關係,心裡有種難受的感覺,不知道是為葉小姐難受,還是為他自己難受,就覺得喉嚨那裡有什麼堵得慌,唯有大口喝酒才能把那東西衝下去。他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反正越到後來頭腦越不清醒,但越不清醒就越想喝,最後終於把自己喝得醉倒了。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頭很疼,眼睛發澀,嘴裡有異味。他撐起身子看了一下房間,意識到這不是他的艙房,於是想起昨晚跟葉小姐來她艙房喝酒的事。他記不起兩人究竟做了些什麼,他印象裡好像沒做什麼很出格的事,但他感覺上又像是做了什麼事的,因為他的身體有種放空之後的疲乏,那是一種心滿意足別無所求的疲乏。

    他發現葉小姐不在房間裡,便想起床去上趟洗手間,剛從床上下來,就發現鏡子裡一個穿睡衣的男人,胸前敞開著,露出裡面赤裸的軀體,連內褲都沒穿一條。他慌得掩上睡衣,幾大步衝進洗手間去了。現在他知道昨晚發生什麼了,但他腦子很沉重,無法正常思維,連忙開了淋浴的水,想把自己的頭腦洗清醒過來。

    洗完澡,他又套上睡衣,回到到臥室找他的衣褲,但一樣都沒找到,連內褲都不翼而飛。他只好又回到床上,躲在被單下面,癡呆地躺在那裡,不知道這事該怎麼處理。

    肯定不能對葉小姐說「我會娶你的」,一是因為這事太突然,他思想上完全沒準備;二來他也不知道人家葉小姐是個什麼意思。也許對葉小姐這樣的人來說,跟人睡覺不過是家常便飯,沒錢的時候做雞,有錢的時候做鴨,剛在情人那裡幽會過了,轉身就可以跟丈夫床第之歡。

    在這一點上,他真是羨慕死女人了。男人偷情,做妻子的很容易發現,但女人偷情,做丈夫的可能很久都發現不了,因為男人跟情人幽會了回來,肯定像一頭卸了磨的驢,要多疲乏,有多疲乏;但女人就算跟個好幾個情人幽會了回來,還可以在丈夫面前輾轉承歡。除非你是偵察兵出身,否則你別想發現什麼破綻。比如他自己吧,誰知道小冰跟小陸在他眼皮子底下幽會過多少回了?他發現了嗎?狗屁!他什麼都沒察覺到,如果不是那次偶然撞破了機關,只怕到現在他還蒙在鼓裡。

    但如果不說句「我會娶你的」後者「我愛你」,好像又把葉小姐當雞看了,或者把自己當鴨看了。如果說兩人不是雞不是鴨,只是一般朋友,那又怎麼能搞上床去了呢?況且人家葉小姐是有丈夫的人,就算把那些包她的人都不當人,他這次也至少給一個男人戴了綠帽子了。

    他真的沒想到自己會幹出這種事來,只能怪在酒精頭上,都是酒精惹的禍,不光讓他幹出了這種事,而且是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干的,也就是說,他做了不道德的事,背上了道德的重負,但又沒體驗到道德敗壞帶來的快感,真是虧大了。

    他記得以前還跟小冰討論過:到底男的喝醉之後還能不能跟女人發生關係,如果發生了關係又說自己不記得,那到底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

    小冰當然是堅決認為男的喝醉了能跟女人發生關係的,所謂「不記得」,只是為了逃避責任在撒謊。

    他那時好像也是附和小冰的意見的,也覺得男的既然能幹那事,那就說明沒徹底醉倒,也就應該知道自己在幹那事,所以說如果事後說不記得,那就是在撒謊,至少是部分撒謊。

    但現在他徹底改變看法了,因為他的確就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做了那事。現在既然做了,後悔也沒用了,只能盡力想法補救。但他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麼補救。

    除了這個道德的問題,還有一件事也令他惶惑:不知道昨晚的表現——令葉小姐滿意不?也許對葉小姐而言,他酒後侵犯了她,可能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最糟糕的是他的侵犯水平太低,沒能給她帶來被侵犯的快感,那他可就要被她笑話一輩子了。

《同林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