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維就像大多數遵紀守法的良民一樣,既是法律上的糊塗蟲,又是法律上的膽小鬼,所以他一聽說小陸要對他「訴諸法律」,就慌了陣腳:「小陸——他說沒說要——怎麼訴諸法律?」
「訴諸法律就是訴諸法律,還有什麼『怎麼訴諸』?」
「那我這到底是犯了——哪條王法?」
「你騷擾他老婆,你說是犯了哪條王法?」
「我哪裡有騷擾他——老婆?」
「人家不要你還錢,你還要每個月寄支票,寄了不說,還要打電話給人家,這還不算騷擾他老婆?」
他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至少他的本意不是「騷擾」小冰。他每次給小冰打電話的時候,她只責怪他不該把錢花在電話費上,但也沒說他是在「騷擾」她,如果小冰親口說了他這是在騷擾她,他肯定不會再打電話了,難道他連這點自尊心都沒有?很可能小冰對他打電話並沒什麼意見,因為小冰肯定是願意把兩個男人都保住的,但是小陸就沒那麼大方了。
他有點想對小冰誇個口:「你看,我當初說的沒錯吧?現在你成了小陸的老婆,他就沒那麼大方了吧?連我打個電話給你他都要訴諸法律。」但他想起當初小冰被小陸「騷擾」時,他是那樣的難受,將心比心,他就決定不再「騷擾」小冰了,不每個月寄支票了,也不給她打電話了,但錢還是要存在那裡的,等存齊了,一次性還給小陸,那應該沒什麼可以訴諸法律了的吧?
從那以後,他就沒再寄支票給小冰了,也沒給小冰打電話了,而是強迫自己投入跟陳彬的戀愛之中。陳彬比他整整小一輪,無比的青春活力,是那種玩起來就猛玩,學習起來就猛學習的小姑娘。週一到週五,陳彬往往是消聲匿跡,但一到週末,陳彬就像神兵天降一樣出現在他面前,而且往往就已經安排好週末的活動了,基本不是來跟他商量的,而是來給他吹衝鋒號的。
他跟陳彬週末的活動非常豐富多彩,爬山啊,野炊啊,遊樂場啊,電影院啊,一個週末一個樣,而且都是跟陳彬的那伙朋友一起出動,全都是比他小上十歲的人。謝怡紅跟陳彬在一起上課,所以有時也被邀請,但謝怡紅從來不去,說自己太老了,跟那些小孩子一起玩不動了。譚維因為陳彬的關係,不去也不好,只好硬著頭皮奉陪。
接觸了一段時間,他覺得陳彬還是滿可愛的,也不是那種一心占男人便宜的人,只不過是手比較松,花錢不那麼在乎罷了。考慮到她這麼年輕,想必生活中也沒吃過什麼苦,又不用操心還賬,手鬆一點也可以理解。出去玩的時候,兩人的食物路費電影票什麼的,一般都是他主動掏錢。但如果是開車出遊,汽油什麼的就是陳彬掏錢,因為他不會開車,也不會加油。
兩人的關係還算進展順利,已經拉過手,也接過吻了,都是陳彬主動的。有一次陳彬還碰到了他那個地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碰過之後他就起了反應,而陳彬也吃吃地笑了半天,可能也不是完全不解風情。但他的手很老實,從來沒碰過陳彬的要害部位。他還是堅持他的「譚氏理論」:如果陳彬願意他碰她那些部位,那她會有所表示的,如果她沒表示,那就說明她還不READY,那他無論心裡多麼猴急,行動上都要謙謙君子。
不過他跟陳彬在一起,總有一種「老牛吃嫩草」的感覺,總在擔心陳彬會嫌他太老了。他一想到自己這麼老了,還像個幼兒園大班保姆一樣,混跡在那群小孩子中間玩,就有點不自在。
春假快到了,陳彬很早就在計劃春假的事,跟她那夥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去夏威夷玩。陳彬來給他吹衝鋒號的時候,他首先就想到自己沒假期,春假只有學生老師才放,他們是工作人員,根本沒春假,老楊肯定不讓他去。他這段時間週末經常不加班,可能老楊已經不高興了。
陳彬說:「你們STAFF不是應該有VACATIONTIME嗎?你就把你的VACATIONTIME拿出來用就行了。」
他還沒聽說過什麼VACATIONTIME,就跑去問謝怡紅。謝怡紅說:「是有VACATIONTIME,一個月一天,但是很少有人休,因為不休的話,可以換成錢的,一年的VACATIONTIME存下來,就是半個多月的工資,所以大家都不休。」
「那——我去休VACATION,老楊他會不會——有意見?」
「你對老楊說,你是陪女朋友出去玩的,我保證他一聽就同意了——」
他不太明白這其中的奧秘,但他鸚鵡學舌地照謝怡紅教的對老楊說了休假的事。果不出謝怡紅之所料,老楊很爽快地同意了,還打聽了兩句他女朋友的情況,聽說是謝怡紅介紹的,老楊似乎更高興了,一迭聲地說:「去吧,去吧,年輕人,是該玩玩。」
陳彬見他答應去夏威夷,很高興,跳起來就給他一個吻,讓他覺得費掉VACATIONTIME也值了。但等他上網定票的時候,才發現春假期間去夏威夷的人很多,票價很貴,兩個人來去的費用,再加上他用掉VACATION時間的錢,就好幾千了。
他忍不住又肉疼起來,心想他得存幾個月才能存下這些錢,這麼大一筆錢,如果用來還賬多好!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捨得定票。最後他厚著臉皮跟陳彬商量,看可以不可以換個時間去,何必要搶在這個高峰期間跑去呢?
陳彬一聽就不高興了,嘟起嘴說:「你有VACATIONTIME,什麼時候去都可以,我呢?我只有春假,哪裡能換個時間?」
他小心翼翼地建議說:「那你看暑假怎麼樣?你不是有暑假嗎?」
「暑假更是高峰期,票價更貴。再說我的朋友都是這個春假去,我一個人暑假去有什麼意思?」
他心裡有點不舒服,看來他在陳彬眼裡還不如她的那些朋友,她出去玩是為了跟那些朋友在一起,而不是跟他在一起。
陳彬見他不說話,就拿出自己的信用卡,啪地往桌上一放,說:「你不就是怕花錢嗎?那這樣吧,我來付錢,可以了吧?」
他尷尬地說:「我不是怕花錢——」
「你不是怕花錢是怕什麼?為了不耽誤工作?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該享受的時候不享受,真搞不懂你們這代人!」
他最怕陳彬覺得他們之間有代溝的了,聽她把他歸入「你們這代人」,就很自殘形穢,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彬追問道:「我一直都想問你,你是不是在國內有——孩子?要付撫養費?不然你存那麼些錢幹什麼?買棺材啊?」
他只好把還賬的事說了一下,陳彬瞪著眼睛看了他一陣,搖搖頭說:「我真的搞不懂你,別人已經把錢還了,你怎麼還要賴著還這筆錢呢?」
他破罐子破摔地說:「你搞不懂的,你們這代人,都是比較——比較新新人類的,沒法理解我們的那些——價值觀——」
「幸好我不是你那代人,不然被你們那些——古老的價值觀念捆著——真的——要煩死我了——」
陳彬回去後就寫給他一個EMAIL,叫他在兩代人的價值觀之間做個選擇,要麼就別想著還那筆債了,要麼就別跟她DATING了。
他接到這個EMAIL,心裡很難過,很想繼續他們的DATING,但他想了又想,覺得他們之間的這個代溝是無法跨越的,他不可能為了討好陳彬就不還這筆債,還是趁早分手吧。
謝怡紅聽說後,安慰他說:「別洩氣,為個小女孩難受不值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丟掉的是什麼寶貝——」
「什麼寶貝?你別諷刺我了——」
「像你這樣的寶貝,非得要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才能賞識。看我的,等我來為你這匹千里馬找個女伯樂,好好地騎你一騎——」
雖然他一再推脫,謝怡紅還是為他弄了一個新的BLINDDATE,還是在謝怡紅家吃飯,但這次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叫郭子靜,很文靜的一個女人,長得眉清目秀,在附近一個COMMUNITYCOLLEGE教書,出國前就是高校的教師,在美國讀了學位之後還是干回老本行。譚維見郭子靜在美國教大學,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直呼其名,也不敢叫「小郭」,就恭恭敬敬地叫她「郭老師」。
他這次沒覺得有代溝的壓力,交談也比較融洽,講起在國內教書的事,兩人很有些共同話題。郭老師的父母都是高知,她自己的工資也肯定比他和陳彬高很多,但卻沒有陳彬那種大手大腳的習慣,生活很節儉。兩人見了幾次面,都是在郭老師的住處做飯吃。兩人廚藝都差不多,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很有「你挑水來我澆園」的感覺。
大概他這代人的戀愛都是這麼一個套套,首先是回憶自己那代人的歷史,幾個回合之後,就進入交代個人歷史的階段了。郭老師身先士卒,交代了自己的婚戀史,可以說是無婚無戀史:從來沒結過婚,也沒談過「深入骨髓,觸及靈魂」的愛。暗戀過一兩個人,但都是含苞未放;被幾個人追求過,但都是無疾而終。就這,沒了。
輪到他交代了,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交代,交代太多了,怕把郭老師嚇跑了,交代太少了,怕郭老師說他不誠實。猶豫再三,他決定實話實說,郭老師跑不跑,就看緣分了。
但他一講起自己的婚戀史,就有點忘乎所以,講著講著,就進入角色了,把自己弄得十分動情,也把郭老師弄得熱淚盈眶。郭老師一邊聽他講,一邊點頭,唏噓不已,一再地說「太感動了」「你真是個好人」「你們的愛情真動人」。
他見郭老師這麼為他的故事所感動,就越發講得起勁,講到最後,場子拉得太大,枝蔓分得太多,都不知道怎麼收場了。看看時間不早了,只好攔腰截斷,留下一個「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小尾巴,說等下次見面再慢慢談。
那天他從郭老師那裡回來,心情特別好,原來這樣就能打動女生的心啊?那不是太難嘛,只要實話實說就行。結果第二天他就收到郭老師一個老長的EMAIL,而且是用英語寫的,又而且還夾雜了好些英語詩歌,把他看得一頭霧水,最後把謝怡紅叫來幫忙,才搞清了郭老師的意思。
郭老師EMAIL的大意是說他的婚戀故事太感動人了,讓她這個對真愛已經死了心的人又萌動了追求真愛的決心。她曾經非常絕望,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永恆的真愛,就連她父母之間的相敬如賓也不是她期待的愛情,只不過是兩隻暫棲一樹的鳥兒,因為大限未到,所以仍然守在一個窩裡。但他的故事告訴她,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真愛的,有一見鍾情的真愛,有經得起生離死別的真愛。
郭老師鼓勵他繼續堅持他的真愛,不要改變,即便沒有回應,也是值得的。她自己也要繼續等待屬於自己的那份真愛,即便永遠等不到,但她等過了,也就沒有遺憾了。
這封EMAIL簡直把他打啞了,他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效果。謝怡紅也愣了半天才說:「哇,三十多歲了,還這麼天真,我算服了她了。」然後就責怪他,「這下好了,你為這個世界創造了一個鐵桿老姑娘——」
他辯解說:「這怎麼怪我?交代個人歷史,不誠實怎麼行?」
「你誠實就誠實,何必講那麼動情?本來人家是決心要跟『老姑娘』劃清界限了的,就是你這麼一通胡言亂語,又把人家打回原形,恐怕這輩子都要在那裡傻乎乎地等什麼真愛了——你自己呢?也把一個老婆候選人搞飛了。嘿嘿,其實你們兩個真是蠻相配的——都一樣的——迂——」
「既然她沒把我當——她的真愛,那我還不如早點——」
「你嘴巴還蠻硬呢!她雖然現在沒把你當她的真愛,但她跟你接觸一段時間,不就知道你是她的真愛了嗎?你這樣瞎搞一通,叫我怎麼給你介紹女朋友?」
他硬嘴說:「我又沒請你幫我介紹女朋友——」
謝怡紅大喊冤枉:「你——你這個人,怎麼不——知恩圖報啊?我這麼辛辛苦苦地幫你找女朋友,你不僅不謝我,還說我——」
「你以後別幫我這些忙了吧,我——現在根本沒這個興趣——」
「哼,嘴裡說沒興趣,真的介紹給你的時候,你跑得比誰都快!我就不信我把你嫁不出去!你等著瞧,我還有大把的候選人——」
還沒等到謝怡紅為他找到第三位候選人,他這個中華民族就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了。那天他聽見實驗室的幾個人在談下一學年的合同問題,便忍不住上去問了兩句,結果發現實驗室的其它人都拿到了下一年的JOBOFFER了,而他卻沒拿到。老楊雇他的時候,也沒講定雇多久,只吹噓說自己的項目資金雄厚,雇個十年八年沒問題。但他當時的合同上寫的是一年,說根據情況可以延長。現在一年快到了,他沒拿到下一年的合同,那就是說「根據情況」老楊不準備延他的長了。
他鼓足勇氣去問了老楊,老楊萬般無奈地說:「我非常欣賞你,但是——經費有限——啊——」
老楊的這個「啊」字,真是「啊」得無限滄桑,不瞭解老楊的人,恐怕都要涕泗滂沱了。但他知道老楊在哄他,先前不是說資金雄厚,雇個十年八年沒問題的嗎?怎麼一下就經費有限了?而且實驗室那麼多人都雇得起,剛好就「有限」在他這兩萬塊錢經費上了?
他把這事告訴了謝怡紅,她一聽就怒目圓睜:「啊?這個流氓,等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