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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些事,雖然事後看來都是陰謀詭計,但當時並不讓人起疑,或許本來就只是湊巧,不是什麼陰謀詭計,圈套是後來被人分析出來的,不是當初設下的,也未可知。
楊紅是王姐用自行車帶到人工湖邊去會周寧的。楊紅本來自己有自行車,不過那天王姐堅持要帶楊紅去,楊紅也不想給周寧留下一個「楊紅飛車會周寧」的印象,就讓王姐把自己帶去了,顯得矜持一點。
王姐是嚴格按照當時的約會禮節做的,女方絕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楊紅帶到湖邊的時候,周寧已經坐在石頭凳子上抽煙了。看到王姐帶楊紅過來,急忙扔了煙,站起來迎接。王姐說聲「你們都認識的,不用我介紹了」,又聊兩句,就匆匆地離去了。
周寧彷彿也懂約會條例,知道自己有維持談話的責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閒話,不知怎麼就扯到人的名字上來了,周寧就極力誇讚楊紅這個名字好,好聽,又好叫。
楊紅倒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周寧討好得有點過分了,就說:「叫『紅』的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錯,沒落這個俗套,看來你父母很有水平。」
周寧就呵呵一笑,說:「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麼水平?這名字是後來改的,我以前叫周奮鋼。」楊紅聽到「周糞缸」幾個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別開玩笑了,哪有父母給自己的兒子起這麼一個名字的?」
周寧說:「你不相信?可以去問我父母。」然後周寧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講給楊紅聽。「奮」字是他的派,是不知哪一輩老祖宗選好了的,到了他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裡的,而且一定要用在中間。這個「鋼」呢,是父親選的。周寧的父親曾在礦山幹過,家裡幾個兒子的名就都帶個金屬,「鋼」啊,「鐵」啊,什麼的。也不是父母沒把這「奮」和「鋼」連起來琢磨過,兒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頭也要想出一個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問題是在周寧老家,糞不像別處的糞那麼文雅,他們那裡的糞粗野一些,只算個「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只挖一個坑裝著就行了,所以周寧老家只有「屎坑」,沒有「糞缸」。
在周家沖的時候,雖然老師也號稱是普通話教學,但也就是把聲調變了一下,發音還照當地話發,所以也沒人意識到「奮鋼」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寧搬到銀馬鎮了,那裡的老師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師,水平高多了;學生也畢竟是大地方的學生,知道「奮鋼」在普通話裡就是「屎坑」,就有同學圍著周寧「糞缸」、「屎坑」地叫。
周寧跟人打了幾架後,才明白為什麼別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幾架,還背了個記過處分,才認識到「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用在這裡不合適,這不是一個奪取政權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限制言論自由的問題。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銀馬鎮也封不住別人的嘴,治標不如治本,所以就鬧著要改名。最後請學校語文老師幫忙選了一個名,跑到鎮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寧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為他選這個「寧」字,可能是希望新名字像個緊箍咒一樣,把調皮搗蛋、扯皮拉筋的「周糞缸」給鎮住。
周寧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用的是「痛說革命家史」的語調,但楊紅聽著,卻一路忍不住咯咯地笑,想不銀鈴般都不行。心想,這個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別人,肯定不願把「周糞缸」的事講出來,誰願意屎不臭挑起來臭?不過他這樣大大方方地講了,自己不但沒有產生壞印象,反而覺得他誠實,生出幾分好感。
兩個人扯了一會兒閒話,楊紅就起身要走,不想給周寧一個戀戀不捨的印象。周寧也不挽留,只站起來,說:「我送你,我自行車都借好了。」說罷,就把自行車推過來,兩腿叉在橫桿上,說:「上來吧」。
楊紅真是受寵若驚,自己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唯一用自行車帶過她的男孩是她哥哥,而且也不是像坐出租車一樣,司機等你上車了才起步,都是哥哥只顧騎他的,而楊紅在後面跟著顛顛簸簸地跑出十幾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楊紅見周寧已經把架勢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沒騎車來,也不好拒絕,就有幾分害羞,也有幾分激動,戰戰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寧,只用手抓住車座椅下面的鐵桿。
哪知周寧剛一啟動,車就往右一倒,楊紅仰面掉下車來,姿勢肯定是不雅觀的了。楊紅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寧見面就搞得這麼狼狽,又惱又羞,幾乎要哭了。那邊周寧也嚇了一跳,趕緊把車一丟,上前來扶楊紅,一邊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沒帶過女生」,一邊幫楊紅拍背上的泥土,又一邊抓過楊紅的手,看有沒有摔破。結果還真的破了一點皮,雖然楊紅一再說不要緊,不要緊,但周寧堅持要送楊紅去醫務室,楊紅也怕地上不乾淨,會得破傷風,只好跟周寧去醫務室。周寧一路小心騎車,時不時地往後伸過手來,碰碰楊紅。楊紅問他幹什麼,周寧說:看看你在不在車上,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說得楊紅竟然有些感動起來。
晚上躺在床上,楊紅對經人介紹一節還有點耿耿於懷,心想,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呀。再說,自己對周寧差不多都沒什麼印象,如果喜歡他,在一起同學三年應該早就喜歡上了。但回想起剛才見面的細節,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醫務室的人也看到他們倆在一塊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寧已經走得很近了。於是又想起剛才見了面,周寧也沒提喜歡她的事,也沒說要不要繼續接觸,知道多半是不會有下文了,心裡居然有一點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剛過八點,楊紅就被敲門聲吵醒了。同寢室的姐妹都開始抱怨,「是誰呀?不是講好星期天不准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飯的嗎?」
楊紅趕緊起床去開門,她倒沒想過會是周寧,她沒叫周寧為她打飯,也沒把碗給周寧。只不過是她的床離門近,一般別人不願起來開門,都是她去開。她眼鏡都沒帶,披頭散髮的,就把門拉開一個小縫,赫然看見周寧站在那裡,一手端碗稀飯,另一隻手拿著一個花卷,見開門的正是楊紅,就說:「我幫你把早飯打來了,買了個花卷,不知你愛不愛吃,你不愛吃我去換個饅頭。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心想,連是不是要繼續接觸都還沒定呢,怎麼一下就連跳幾級,履行起男朋友職責來了?她急忙把稀飯和花卷接過來,說聲「謝謝」,一頭鑽回寢室。
同寢室的女生都醒了,見楊紅端進來稀飯花卷,七嘴八舌地議論:「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新人,難怪不知道本室的規矩。」
「楊紅,你男朋友追得好緊啊!」
楊紅聽了,也很開心,也不聲明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我的「接觸接觸」。她拿了漱洗的東西,到水房去,準備弄停當了好吃早飯。結果走到水房附近,卻看見周寧還沒走,站在走廊的窗戶旁邊抽煙。
楊紅脫口而出,「怎麼你還沒走?」
周寧摸出兩張電影票,「我買了電影票了,十點的,車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這等你。」那神態就像是楊紅托他買的票一樣。楊紅看慣了追求者躲躲閃閃、倉皇逃竄的樣子,突然遇到一個過分自信的,反而亂了陣腳,糊里糊塗就答應了,一邊後悔讓他看到自己頭不梳、臉不洗的樣子,一邊紅著臉進水房去了。
周寧就耐心地站在那裡抽煙,想必那周寧也是個知名人士,楊紅聽見不時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寧,你怎麼站在這裡?」
「等楊紅一起去看電影。」
那句話放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裡,其功效不亞於今日在地方小報上打一個徵婚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