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一席話,對丁乙來說既有打氣的作用,又有洩氣的作用。打氣是局部的,洩氣是整體的。
既然滿大夫不過是前奏表演得差一點,那就說明他不是對她一個人不在乎,而是對所有女人都不在乎,這讓她心裡好過了一些。但既然男人都是事業型動物,婚姻只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而愛情只是完成這個任務的手段,那就不要指望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天長地久的愛情了,這又讓她十分沮喪。
她無法理解男人,一個人怎麼可以連愛情也不需要就能活下去?對她來說,從知道「愛情」這個字眼開始,就一直在渴求愛情,一直在尋找愛情,一直在憧憬著能遇到一個人,彼此相愛,直到海枯石爛。如果沒有這個甜蜜的遠景,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事業究竟是個什麼玩意,直叫男人們以身相許,連愛情都可以放棄?
她是學商務英語的,在公司干了兩年,每天的任務就是翻譯本公司與外公司之間的商務信函。剛進公司的時候,她還有點緊張,很多專業用語都不認識,很多行業套話都不會翻譯。但幹了一陣,就摸到規律了,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套路,就那麼一些詞彙,她老早就不用查字典,看了上句就知道下句了。
如果每天上上班,翻譯翻譯信件也叫事業,那她不是也有事業嗎?但她怎麼還是渴望著愛情呢?她怎麼就不能把愛情這個前奏胡亂彈它一把,找個人結婚,然後就一心一意撲在事業上去呢?
也許這是因為她的事業太單薄,經不起「撲」?她總不能把每封商務信函都翻譯十遍吧?
從她公司裡的情況來看,大多數人的工作都是上班時間都能搞定的,很多人的工作連上班的八小時都不需要,幾個小時就完成了,其他時間就是坐在那裡看報紙聊天,這樣的「事業」你怎麼「撲」上去?可別把那點活也給壓扁了。
不過滿大夫忙,她還是相信的,他要上班,還要做實驗,當然很忙。但一個人的生活怎麼可以全都是動手術做實驗呢?難道他就不需要一點愛情生活?還是他也需要愛情生活,只不過不是跟她愛情生活而已?
那段時間她很消沉,如果說以前只是「愛情在哪裡」的追尋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有點「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的心灰意冷了。
沒愛情的生活很無聊,每天都是單調的重複。
參加她生日宴會時帶了相機的幾個同學,都把照片洗出來了,還是老規矩,照片上有幾家人,就洗幾套,一家保存一套。但她們都把滿大夫算在她家裡,只給丁家洗了一套,沒單獨為滿大夫加洗。她因為覺得滿大夫不過是逢場作戲,肯定不會對那些照片感興趣,也沒給他加洗。
那段時間,總有人在打電話,讓大家去某某家拿照片,有的則送到各家各戶,大家交換照片的時候,又好好重溫一下生日宴的情景。
她發現幾個同學對滿大夫都很感興趣,談照片主要談滿大夫,講生日宴也主要講滿大夫,似乎個個都挺羨慕她,覺得她找了個才貌雙全的男朋友。
她心裡是虛的,所以一直致力於貶低滿大夫,怕群眾對他印象太好了,呼聲太高了,以後她說兩人分手了,大家全都會認為是滿大夫把她甩了。
但她發現滿大夫還真沒什麼好貶低的呢,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能貶他什麼?只好拿他的出身開刀:「他家是農村的。」
但姑娘們全都不在乎:「家是農村的怕什麼?他自己在城市裡工作就行了。」
「但是——總得跟他家來往吧?」
「那又怎麼樣?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不理睬他們。」
「那能行的?他是個孝子——」
「不怕,不怕,孝子都是因為還沒娶媳婦,媳婦一娶,你再問他娘是誰,他都不知道了。」
有的還半開玩笑地威脅說:「你什麼時候想跟他吹,記得提前通知我啊,我馬上接管。」
她只好換個角度貶低他:「可是他一點都不浪漫——」
大家全都不相信:「他還不浪漫啊?你到底要多浪漫才算浪漫啊?」
「他哪裡浪漫了?」
「光他那長相就夠浪漫了,還有那眼神——」
「什麼眼神?」
「看你的眼神啊。」
「他看我什麼眼神?」
「浪漫的眼神啊。」
「浪漫的眼神是什麼樣的眼神?」
「就是他看你的眼神啊!」
她有苦難言,終於忍不住把上次去滿家嶺的經歷揀能講的講了一下,重點講滿大夫那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地方。
但大家都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得了的:
「挺好的呀,挺可愛的呀!他還背了你呢!」
「多淳樸啊!難道你喜歡那些花言巧語的人?」
「別太挑剔了,他已經是十全九點五美了,再美就美得沒肚臍眼了。」
群眾的威力真大,丁乙跟幾個同學這麼一聊,馬上就覺得滿大夫的確挺可愛的,感覺如果再說他有缺點,那幾個人就會開搶了。
如果說一個同學誇獎他還可以是謬獎的話,那麼個個同學都誇獎他,那就不是謬獎了,總不能每個人的眼睛都瞎了吧?要不怎麼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於是她給滿大夫打電話:「滿大夫,我生日那天照的像洗出來了,你想不想看看?」
她生怕他會說「看那個幹什麼?」,或者什麼更絕情的話,但他很感興趣地問:「你給我洗了一份沒有?」
她只好現場撒謊:「當然給你洗了一份。」
「那我過來拿吧。」
「到哪裡來拿?」
「你家呀。」
「但我現在在學校。」
「那我就到你學校來拿。」
「但我沒把照片帶到學校來。」
「你今天不回家?」
「我週末才回去。」
「那我週末上你家來拿吧。」
「行,週六晚上七點」
「行,我拿了就走。總共多少錢?」
她聽他又是「拿了就走」,又問多少錢,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亂說一通:「十塊。」
他一點沒聽出她在生氣,評價說:「挺便宜的,你找熟人洗的啊?」
「不是。」
「你洗的多大尺寸啊?」
「三寸。」
「難怪不得。怎麼不洗大點呢?」
如果不是他的聲音沒變,她簡直以為跟她講電話的不是他了。她胡亂找了個理由:「我一般是先洗小的出來看看,再挑些好的放大。」
「嗯,這樣也行。用的什麼相紙啊?」
她自己一向用柯達相紙,但她沒注意別人用的是什麼相紙,又胡亂說:「柯達的吧。」
「嗯,柯達的不錯。好,那我星期六來拿。」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照片這麼感興趣,似乎也挺大方,不論價錢,只求質量,也許學生時代有攝影的愛好?或者知道自己長得帥,特愛照相?
週末回到家裡,她特地對那些照片做了一番剪輯。別人相機照的,給她的都是單張,現在都給他了,她自己就沒了,還得想辦法從同學那裡搞到底片去洗一套。不過她已經把借口想好了,就說想放大,所以需要底片。
她自己相機照的那些,她把凡是有他的都找出來給他,反正她有底片,以後還可以加洗。但她把自己照得不好的照片都挑出來,藏了起來,不能讓他看到她的醜樣子。
她仔細看了每張照片上的他,不管是什麼姿勢,不管是什麼角度,他照出來都顯得很帥。她也仔細看了照片上其他幾個女孩,發現她們也都照得很好,個個都顯得比本人漂亮,只有她一個人照得最差勁,完全沒把她的優點捕捉到,搞得她猶豫起來,要不要把那些照片給他?他會不會看了照片愛上其他幾個女孩了?
最後她決定還是把那些照片給他,如果他認為其他女孩比她漂亮,他要愛上她們中的一個,那也只能說命該如此。但她照得不好的那些照片,是絕對不能讓他看見的。他看了她照得好的照片仍不愛她,那也只能說她自身條件有限,怪不得誰,但不能讓他因為那些照得不好的照片搞壞對她的印象。
星期六晚上,他如約來了,穿著一件短袖運動衣,上面有他醫學院的名字,看上去很舊了,大概是他讀大學的時候穿過的。腳下穿了雙皮涼鞋,也是很舊的感覺。
她在心裡感慨,他穿這些破東西都這麼帥,如果穿點好東西,不知道會帥成什麼樣了。看來這個世界還是公平的,對那些長相已經很好的,就讓他們貧窮一點,免得他們的尾巴翹上天去。
她見他滿臉是汗,就讓他到洗手間去洗個臉,她趁此機會到冰箱給他拿了瓶冰汽水。
他洗了臉出來,她把他帶到自己的臥室,讓他坐在寫字桌前。他接過冰汽水,邊喝邊問:「照片在哪裡?」
她把給他挑好的那套照片從抽屜裡拿出來,放在桌上:「凡是有你的,都給你洗了一張。」
但他不滿足地問:「沒我的能不能也讓我看一下呢?」
其實他那次是主角,他的那一套基本就是所有照片,剩下的就是她父母或者她一家三口的合影了,還有幾張她跟同學的合影,她想了想,也拿出來給他看。
他坐在寫字桌前,一邊喝汽水,一邊看照片,看得很仔細。看了一會,他突然問:「我和你一起用刀切蛋糕的那張呢?怎麼沒看見?」
那張她照的時候眨了眼睛,像個瞎子,她藏起來了,被他問起,只好撒謊說:「可能切蛋糕時沒照吧。」
「怎麼沒照呢?我記得清清楚楚照了的。」
「可能——洗漏了吧。」
他看了她幾眼,她盡可能裝得白璧無瑕,他沒看出問題來,又低下頭去看照片,剛一會,又問:「還有那張我用嘴餵你吃蛋糕的呢?也沒看見——」
那張她因為扭扭捏捏,又抿著嘴,沒照好,她像長出三個下巴一樣,她也藏起來了。
他還在查缺找漏,她眼看瞞不住了,坦白說:「那幾張都只洗了一份,沒給你洗——」
「為什麼?」
「因為我照得不好。」
「你照得不好就不給我洗?」
「給你洗了幹什麼?讓你天天看著我的醜相笑話我?」
他沒說「你哪裡丑啊」,卻說了一句傷她心的話:「我怎麼會天天看呢,我不上班?」
她氣得殺他的心都有了,但他一點不知曉,懇求說:「拿來給我看看吧——」
她拗不過他,只好把那些醜照片都拿出來了。
他一張一張地看,評價說:「這張是有點醜,眼睛都照成紅色的了,像兔子一樣。不過這張一點也不醜啊,怎麼也不給我洗一張?」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覺得真的不醜,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這張藏起來,遂大方地說:「你把這張拿去吧,我以後再去洗。」
他給三分之二的醜照片平了反,把那些他也認為罪大惡極的還給她,說:「算了,這幾張我就不要了,是有點醜。」
她開玩笑說:「沒人教過你,不能當面說女孩子丑?」
他被問愣了,好一會才說:「我沒當面說女孩子丑啊。」
「你剛才不是說我醜了嗎?」
「我——哪裡說了?」
她指指那幾張被他槍斃的照片。
他不明白:「怎麼啦?」
「你剛才不是說了這幾張——是有點醜嗎?」
他辯解說:「我又沒說你,我說的是照片。」
她見他那麼嚴肅認真,像在論文答辯一樣,不好再逗他,開玩笑說:「你怎麼對照片這麼感興趣?是不是準備拿回家哄你父母?」
結果還被她撞對了,他很老實地回答說:「嗯,是想給我父母看。」
「為什麼要用照片哄你父母?」
「不哄他們就要給我娶梅伢子。」
「你不喜歡梅伢子?」
他還是那個理由:「沒見過面麼,沒共同語言。」
「你還沒跟她見過面,怎麼知道沒共同語言?」
「她沒上過學麼。」
「她連學都沒上過?」
「只上了小學。」
「那要上了什麼學才跟你有共同語言?」
「醫學院。」
她心一沉:「一定得上醫學院才跟你有共同語言?難道你在家裡還談醫院的事?」
「我開醫院要幫手麼。」
原來是這樣!她辯駁說:「幫手是幫手,妻子是妻子,這怎麼能混為一談呢?你開醫院,難道不可以雇個人做幫手嗎?」
「到哪裡去雇?」
「讀了醫學院的人多的是,只要你願意開工資,難道還愁雇不到幫手?」
「誰願意去山裡?」
她沒話可說了,看來他的軌道真的已經設定了,而且是鐵定。
她問:「你以前的那個女朋友——她是學醫的?」
「嗯。」
「她——願意跟你去滿家嶺開醫院嗎?」
「不願意。」
「你們就為這吹了?」
「不是我跟她吹的,是她跟我吹的。」
「如果你娶老婆就是要人家跟你去滿家嶺開醫院,恐怕沒人願意做你老婆。」
「嗯,沒有。」
「那怎麼辦?」
「實在不行,就只好娶梅伢子了。」
「梅伢子不是沒讀醫學院嗎?」
「我可以訓練她當護士。」
她感覺很哀傷,很無力,看來男人真的是事業的動物,愛情啊,婚姻啊,女人啊,對他們來說,都只是事業的輔助品,能輔助他們的事業的,他們才會去娶,去追,去「愛」。
她知道自己在他的事業上一文不值,她不是醫學院畢業的,她也不願意跑到滿家嶺去當護士,他們兩人注定走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