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滿大夫還在聚精會神地看照片,但丁乙突然覺得他活像是在看X光片,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浪漫,甚至都不家常,完全是職業化,只差把照片舉起來,對著光看效果了。

    她認識他有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來,他的外表一點沒變,但她的感覺則變了很多,剛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測,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就是一個從滿家嶺走出來,而且還會走回滿家嶺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簡單明瞭,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明瞭,根本沒她以前想像的那麼複雜和深奧,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許他這樣的人就該娶梅伢子那樣的人,兩個人都不講什麼浪漫,就是在一起過日子。

    對梅伢子來說,能從更邊遠的鄉下嫁到滿家嶺,而且是嫁給一個年輕英俊的醫生,自己還可以學做護士,不用下田,已經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極了。

    對滿大夫來說,娶梅伢子雖然比娶醫學院畢業的女生在學歷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個醫生,滿大夫可能要順帶幹點護士的活;娶梅伢子,滿大夫就多幹點醫生的活,沒多大區別。

    她努力想像自己跟滿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實在想不出什麼細節來,只能看到兩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前不見村,後不著店,漫長而艱辛。

    她知道跟他沒有未來了,只好享受眼下這點溫馨。

    柔和的檯燈光下,他坐在她床邊的寫字桌前,而她坐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房間不大,關著門,完全是一種談戀愛的感覺。她還從來沒邀請男人到她臥室裡來過,以前小靳雖然來過她家,但都是在客廳坐著聊天。而滿大夫已經幾次進她臥室了,還在她床上睡過午覺。她不知道是因為讓他進了臥室才產生了親密感,還是因為有親密感才讓他進了臥室。

    她很喜歡從側面看他,覺得他側面的線條一點不像個說話硬邦邦的山裡人,倒像個滿腹詩書的溫柔情人。她想,幸虧他這麼不解風情,如果他解那麼十分之一的風情,今天就不會坐在她的臥室裡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搶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會照片,無休無止地看下去,而她就這麼默默地坐在他側面,無休無止地看他。

    但他終於把照片看完了,裝進紙袋裡,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結果吞得太急,不僅連打幾個嗝,還把自己嗆住了,一口汽水噴出來,灑得桌上到處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搶救裝照片的紙袋子,結果又把汽水瓶搞翻了,瓶子裡剩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布,順便從冰箱拿了一瓶汽水,開了蓋子,拿到臥室來,看見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運動衫下擺擦那個紙袋子。

    她問:「照片沒打濕吧?」

    「沒有。」

    她把汽水瓶遞給他:「別喝太急了,看嗆著你。」

    「又給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帶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只退一毛錢。」

    「一毛錢放在我們滿家嶺,可以買半斤鹽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來,開始喝汽水,大概是在為滿家嶺的人節約半斤鹽錢。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剛才說實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麼情況下才叫『實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還沒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覺得這個「二十九」挺怪的,怎麼不湊個整數「三十」呢?她好奇地問:「為什麼二十九?」

    「因為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

    「這是不是你們滿家嶺的規定?」

    「不是規定。」

    「那是什麼?」

    他有點語塞:「不是什麼,就是——這樣的。」

    「如果男人三十還沒生仔,就怎麼樣呢?」

    他答不上來。

    她估計又是「全嶺的人都會罵」之類。

    難怪他媽媽那麼關心媳婦屁股大不大呢,時間卡這麼緊嘛,娶的媳婦必須是下種就活的穩產高產田才行,不然怎麼能保證一年內生出一個仔來?

    照這麼說,她應該慶幸自己不是他的女朋友,不然的話,如果她在規定的時間裡生不出孩子來,滿家嶺的人還不定用什麼家法族規懲治她呢。那地方高山峻嶺,通訊不便,他們隨便把她往哪個懸崖下一推,她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像他大姐一樣,想請公安調查都找不到屍首。

    但她看著他俊朗的面孔,又覺得這想法太荒唐,他爸爸媽媽給她的印象,也都是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幹得出推人下崖勾當的人。但如果滿家嶺沒什麼手法懲罰那些犯規的人,他們靠什麼維持鞏固滿家嶺那一套呢?那還不個個都起來造反了?

    從他剛才說的來看,他還不到三十,她媽媽在她住院時打聽到的也是他不到三十。但她一直覺得他不止三十了,一是他看上去不像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二是他已經做到了專家位置,應該有了一把年紀。

    她爸爸有糖尿病,經常看「專家門診」,知道一點專家門診的道道,聽說只有副主任醫師以上的才能開專家門診,而爸爸說副主任醫師就相當於副教授,是副高職稱。

    她記得她爸爸提副高職稱的時候,已經一大把年紀了。爸爸說他們這代人划不來,總是這風波那運動的,動不動就凍結職稱評定,不然的話,助教五年,講師五年,十年就可以提到副高職稱,哪裡會搞到頭髮斑白才提個副高?

    按照「助教五年,講師五年」這樣推算,滿大夫從畢業熬到副高職稱,至少熬了十年,那怎麼也得三十好幾了,莫非他們醫生行業的「副高」跟大學的「副高」不一樣?

    她狐疑地問:「你還不到二十九?」

    「快了。」

    「聽我爸爸說,副高以上職稱才能開專家門診。」

    「你爸爸開專家門診?」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開什麼專家門診?」

    「那他怎麼這麼瞭解專家門診呢?」

    「他看過專家門診嘛。」

    「哦,他什麼病?」

    「糖尿病。」

    「叫他少吃點。」

    她覺得他說話太不禮貌,回擊說:「他是吃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還沒你吃得多。」

    他沒覺出她話裡的譏刺,很驕傲地說:「我們滿家嶺的人不得糖尿病。」

    「那是因為你們沒東西吃。」

    「有東西吃也不會得。」

    「為什麼?」

    「種好。」

    她很不喜歡他這種傲慢的口氣,好像在說她家種不好一樣。不過她也想不出什麼話駁倒他,雖然滿家嶺的人不得糖尿病可能是因為窮,但她無法證明,所以乾脆打住,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你們醫院提副高職稱不看工作年限?」

    「怎麼不看?」

    「那你怎麼能在三十歲之前就提了副高?」

    「誰說我提了副高?」

    「你沒有啊?那你怎麼能開專家門診?」

    「我頂替我導師。」

    「頂替你導師?」

    「他出國了。」

    「哦,還興這樣啊?」

    「就幾個月麼。」他面有得色地說,「他帶的研究生也是我在帶,他走的穴也是我在走。」

    「你還會——唱歌?」

    「不會。」

    「你不會唱歌怎麼走穴?」

    「我走的是大夫的穴。」

    「大夫是什麼穴?」

    「做手術。」

    「別的醫院叫你去做手術?」

    「嗯。」

    難怪他這麼忙!她安慰說:「等你導師回來了,你就不用頂替他幹這些活了。」

    但他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前景,情緒驟然下跌,好一會才說:「其實病人都說我比他醫術好,他們說我導師回來了他們也不找他看了,找我看。」

    她覺得那好像有點危險,搞不好會得罪他的導師,很想提醒他一下,但又覺得病人只不過是臨時哄哄他而已,誰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現在他導師出國了,病人就來拍他的馬屁,好讓他給他們精心治療。等他導師一回來,那些病人肯定都跑去拍他導師馬屁去了。

    就她個人來說,她對他和他導師誰個武功更高不感興趣,反正她沒有第二條闌尾要割,其他外科疾患離她也很遙遠,就不掃他的興了,遂又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既然你們滿家嶺的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你怎麼不早點結婚呢?」

    他答不上來,茫然地看著牆上的掛歷。

    但她猜出來了,很可能是被那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給拖慘了,他可能一直以為能跟那個女朋友結婚的,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是醫學院畢業的,夫妻倆到滿家嶺去開醫院,一個搞外科,一個搞內科,或者一個搞男科,一個搞女科,事業婚姻雙豐收。

    但那個女朋友去了滿家嶺一趟,發現那裡條件太艱苦了,於是打了退堂鼓,這下就把滿大夫給害慘了,一拖就拖到了快三十,大好的光陰都給拖沒了。

    她問:「現在只剩下一年多時間,你能擔保這點時間裡你能結成婚?」

    「能。」

    「梅伢子會在那裡等著你?」

    「她等我幹什麼?」

    「就是啊,如果你二十九歲的時候,她已經出嫁了,你怎麼辦?」

    「那就桃伢子吧。」

    「桃伢子是誰?」

    「梅伢子的妹妹。」

    「如果桃伢子也出嫁了呢?」

    「那就杏伢子吧。」

    「杏伢子是誰?」

    「梅伢子的妹妹。」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有三個梯隊在那裡等著你啊?難怪你不著急。」

    他也跟著笑。

    她問:「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個村的,都是親戚。」

    「那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個村呢?」

    他搔搔腦袋:「只有那裡的人才願意嫁到滿家嶺來麼。」

    說來說去還是轉不出滿家嶺!誰願意嫁到滿家嶺去,他就娶誰,對他來說,娶誰都一樣,都是他開醫院的幫手,生孩子的工具。

    她提醒他說:「就算你趕在二十九歲的時候結了婚,你怎麼能擔保一年當中一定能生出伢來呢?」

    「肯定能的。」

    「為什麼?」

    「種好。」

    「你又沒生過孩子,怎麼知道你種好?」

    「因為嶺上的人種好。」

    她現在已經知道他說的「嶺上的人」是誰們了,就是滿家嶺的男人,不包括滿家嶺的女孩。滿家嶺的女孩不叫「人」,叫「女」,所以有「滿家嶺的女不能嫁滿家嶺的人」的說法。而滿家嶺的媳婦們,既不是「人」,也不是「女」,只是「田里的」,或者「誰誰屋裡的」,等到有了兒子,就是「誰誰他媽」,如果沒兒子,就再生,躲到外面去生,一直生到有兒子為止。

    她真替梅伢子捏把汗:「就算你們滿家嶺人的種好,但光有好種沒有好田也不能保證你一年內生出孩子來呀。」

    「田沒問題的。」

    「你怎麼知道?」

    「我媽替我相過的。」

    「相誰?相梅伢子?」

    「嗯。」

    「你們滿家嶺現在還興父母——給兒子相媳婦?」

    「我沒空回家麼。」

    「那你媽媽幫你相了梅伢子之後怎麼說?」

    他忸怩了一下,說:「我媽說梅伢子長得太粗了,但是——肯定會生養。」

    「長得太粗是什麼意思?」

    「就是——」他騷著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

    「太胖?」

    「不是。」

    「太壯?」

    他點點頭,補充說:「皮膚不好,山風吹的。」

    「你不喜歡長得粗的?」

    他憨厚地笑著,不好意思地承認了:「我媽說我被城裡人帶壞了。」

    「你不喜歡太粗的人,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答不上來,準備開溜,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十元鈔票,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面前。

    她沒謝絕,但也沒拿那錢。

    他心滿意足地拍拍手中的紙袋:「這些照片哄他們半年沒問題的。」

    「幹嘛要用照片哄呢?不是還可以找人冒充嗎?」

    「到哪裡找人冒充?」

    「我不是可以冒充嗎?」

    他不太相信地看著她:「你國慶——還能冒充?」

    「怎麼不能?」

    「你春節還能冒充?」

    「怎麼不能?」

    「你到那時還沒男朋友?」

    「有也不礙事。」

    他很開心:「真的?那太好了,還是我給你出路費。」

    她心情矛盾地看著他,看到他開心,她也很開心,但想到自己對他的意義只在冒充女朋友上,又很心酸。

    他一點沒覺察,喝完了第二瓶冰汽水,打了幾個嗝,上了一趟廁所,就告辭了。

    她照例送他下樓。

    到了樓下,他照例說:「我走了」。

    但這次她不再勉強要遠送他了,也不再想法挽留他,知道這些都沒用,他根本就不懂,也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他現在肯定在惋惜看照片用掉的時間,急著趕回實驗室去。

    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她想起徐志摩那首《偶然》,以前她每次讀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種悲涼,但不明白悲從何來,今天好像終於搞明白了。

    她回到家,看著他坐過的椅子,發了一會呆,然後憑著記憶,把徐志摩的《偶然》抄在那份掛歷上,不過做了些篡改: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然投影在你的山心——

    我曾經訝異,

    也曾經歡喜——

    以為可以永遠追隨你的蹤影。

    你我相逢在醫院的病房,

    你有你的,我沒我的,方向;

    我記得也好,

    最好我忘掉,

    在這交會時你放的光亮!

《一路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