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伢子」為「世界一流刊物」興奮了一陣,又轉回生男生女的問題上去了:「但是如果我們生兒子的話,是不是比女兒還聰明一些呢?」
丁乙一聽,頭都大了,這人怎麼回事?明明已經沉醉在「世界一流刊物」裡,怎麼可以一眨眼又倒退回滿家嶺去呢?這速度也太快了點吧?
她耐住性子說:「誰說的?你不是研究DNA的嗎?難道你不知道遺傳的重要?只要是你的孩子,男的女的都聰明。」
這話他聽著很受用,謙虛說:「其實你也很聰明。」
「我當然聰明啦,如果我不聰明,我們的孩子能聰明得了?聽說孩子聰明不聰明,主要是媽媽決定的。」
「真的?」
「你不知道?」
他咕嚕說:「我沒聽說過。」
她開玩笑說:「所以你得慶幸娶的是我。如果你娶的是梅伢子,那你的孩子就沒這麼聰明了。」
他沉默了一陣,大概是在思考自己有可能娶的女人中,誰最聰明的事。
她以為他會列舉一個比她聰明的候選人出來,比如他的大學同學之類,但他沒有,思緒又飄進滿家嶺去了:「要是能生兩個就好了,一兒一女。」
「那還有什麼話說?」
「可惜只能生一個。」
她生怕他又回到「如果只能生一個,那就要生兒子」的老套上去,趕緊說:「想生兩個也有辦法。」
「像滿大富那樣?」
「誰那麼傻呀?」
「那怎麼能生兩個?」
「我們到美國去生。」
「美國能生兩個?」
「別說生兩個,生兩打都沒問題。」
「我們能到美國去?」
「只要我們努力,肯定能去。」
他滿懷希望地說:「你是學英語的,肯定能出國。」
「學英語的出什麼國?美國人生下來就講英語,要我去那裡幹什麼?」
「是不是你姐姐能把我們辦出去?」
「也不是。美國人可不像滿家嶺,只要你姓滿,就當你一家人。美國人只認直系親屬的,像兄弟姐妹什麼的,都不是直系親屬。」
「兄弟姐妹還不算直系親屬?那誰才算?」
「只有配偶和子女才算,連爹媽都不算。」
他皺起眉頭,顯然很不贊成美國的做法:「爹媽都不算?那也太不孝道了吧?」
「怎麼不孝道?人家是國家養活老人,孝道得很。」
「但你怎麼說我們能去美國?」
「你可以辦出國啊。」
「我?醫生能出國?」
「怎麼不能?」她馬上給他講了幾個醫生出國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編的,盡量往他的情況上編。
他似乎很受鼓舞,但又擔心說:「但是我英語不好。」
「你英語怎麼不好?那麼難的專業資料你都看得懂,還給英語刊物寫過信,比我這個學英語的都強。」
「但是我口語不好。」
「口語不好怕什麼?你是去搞科研,又不是去演電影,出國根本不要口語的。」
「真的?那太好了。但是——如果我們在美國超生了,回來會不會受罰呢?」
這個她有點拿不準,信口說:「我們還回來幹什麼?就呆美國得了。」
這下他又動搖了:「就呆美國?呆一輩子?那我爹媽怎麼辦?」
「把你爹媽辦到美國去。」
「但是你不是說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去美國嗎?」
「我沒說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去美國,我說的是如果不是直系親屬的話,辦探親太慢了,但不是不能辦。」
「我爹媽連到A市來都水土不服,他們怎麼能去美國?」
「也許他們只是不服A市的水土,剛好就服美國的水土呢?」她講了一些不服中國水土但服美國水土的例子,都是編的,純屬偽造數據,但她偽造得臉不變色心不跳,非常有信心,因為她還沒聽說過有誰到了美國不服那裡水土的。
兩個人討論了一會出國的事,看得出他很感興趣,她也越說越想出國,越說越有信心,彷彿一隻腳已經跨出了國門一樣。
最後,他下決心說:「我一定要去美國。滿家溝有個人去了日本,走的時候,請全溝的人吃飯,擺了幾十桌酒席,現在他們滿家溝的人總拿這事壓我們滿家嶺的人,說我們滿家嶺沒人出國,我一定要為我們滿家嶺爭光。」
她發現他的「愛嶺情結」真是牢固,幹啥事都想著滿家嶺,總想讓滿家嶺走在世界前列,至少是超過近鄰滿家溝,她懷疑他想開醫院也是為了趕上或超過滿家溝。滿家溝肯定有醫院,而滿家嶺的人,為了表明自己不巴結滿家溝,可能有病都不去那裡治,寧願去縣城,或者病死。
這讓她感慨萬分,不知道嶺上的爺們是如何進行愛嶺主義教育的,怎麼就能培養出這麼一批死心塌地愛嶺的人士來呢?
她見出國的種子基本在「寶伢子「的腦子裡紮下根了,就略帶威脅地說:「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到美國去生兒子。如果你逼著我把這個孩子做掉,或者變著法子把這個孩子整掉,我會跟你離婚,恨你一輩子。」
「我不想跟你離婚。」
「你不想跟我離婚,就不要再想著把這個孩子做掉,提都不許再提,再提我就跟你翻臉了。」
「別跟我翻臉」
「你不提了我就不跟你翻臉。」
「我不提了。」
「也不許想。」
「我不想了。」
「還不許冷落孩子。」
「我不冷落孩子。」
「不光不冷落,你還得好好愛她。」
「我會的。」
那晚兩人破天荒在一個床上睡覺,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特別香。半夜的時候,她一伸腿,力道大了點,右小腿抽筋,她痛得叫起來,把他弄醒了,驚惶地問:「怎麼啦?怎麼啦?是肚子痛嗎?」
「不是,是腿抽筋。」
「哪個腿?」
「右腿。」
他開了燈,坐到她腳那邊去,把她的右腳掌豎起來,向膝蓋方向推,一下就緩解了抽筋。他又替她按摩了一會小腿肚,她覺得很舒服,把兩條腿都往他懷裡一伸,讓他都按按。
按摩了一會,她要拉尿了,起身去廁所,回來看見他平躺在床上,沒蓋被子,那個地方頂得高高的。她笑著指指那個地方,問:「你怎麼啦?」
「我也抽筋。」
她沒想到這不苟言笑的木頭在這事上還有點幽默感呢,笑著說:「我幫你按摩吧。」
「別碰它。」
「沒事的。」她把他的「小腿」握在手裡按摩了一會,問,「你想不想?」
「想當然想啊,但是——」
「想就來吧,七個月,可以的,輕輕的就行。」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但你不能瞎撞。」
「我不瞎撞。」
他讓她側面躺著,他自己躺在她身後,問:「這樣行不行?」
「只要你能進去就行。」
兩個人就那樣側躺著做愛,她還從來沒那樣做過,覺得很新奇,特別衝動,雖然竭力控制著,還是很快就高潮了,嚇得連聲叫停。
他一下就軟了,兩人都嚇得沒了言語。
但過了一會,發現沒出什麼問題,孩子還在動呢,便又接著做,做完就保持那個姿勢睡著了。
她沒把這個驚險的插曲告訴父母,怕他們擔心。如果父母知道「寶伢子」曾經想弄掉孩子,肯定會勸她跟他離婚,至少是先搬到父母那邊去住。但她不想搞成那樣,她不想孤獨地度過孕期的最後幾個月,她不想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她不想別人看笑話,也不想就這樣結束這段婚姻。
她覺得他並不是個壞人,他很愛她,很珍惜她,很珍惜他們的婚姻,當然是以他的方式。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還沒有完全擺脫滿家嶺的那一套,有很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老想著要個兒子。他能做出那麼可怕的事來,一是因為嶺上爺的教唆,二是因為他有那個愚昧的思想,認為沒哭出第一聲的孩子就不算人,所以弄掉也不算什麼。
有這種思想的也不是他一個人,那些計生幹部和醫務人員,他們對待那些懷到了七八個月的計劃外胎兒,不就是眼睛都不眨地引產掉了嗎?說明他們也沒把肚子裡的胎兒當人,只不過他們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還有那些做流產的,不也都沒把胎兒當回事嗎?
不能說這些人殘忍,只能說他們愚昧。
她覺得經過這次談話,他不會再想把孩子弄掉的事了,因為已經想好了生兒子的辦法,即便是滿家嶺的人,也不是完全拒絕生女兒,以前沒計劃生育政策的時候,他家不是生了一大群女兒嗎?只是因為有了計劃生育政策,不讓多生了,所以滿家嶺的人才會對女孩下黑手。
她決定這事也不告訴姐姐,怕姐姐會勸她離婚。她覺得姐姐肯定會這樣勸,因為姐姐已經說過了,如果她還沒結婚的話,肯定會反對她跟「寶伢子」在一起,說明那時的「寶伢子」,就很不令姐姐滿意,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姐姐還會讓她繼續跟「寶伢子」一起?
她覺得姐姐沒法理解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她還不離開「寶伢子」,因為姐姐在愛情方面很順利,進大學不久,就被才貌出眾的姐夫盯上了,讀研究生的姐夫跨過好幾個院系跑來追求讀本科的姐姐。兩人的戀愛很順利,雙方家庭和廣大人民群眾都高度贊成姐姐姐夫的愛情和婚姻,姐夫剛畢業不久,就出了國,姐姐也很快跟了出去。
而她在愛情上,就沒姐姐這麼幸運了,一直都沒遇上一個才貌出眾的男人,可能是因為專業的問題,她讀大學時班上女生多,男生少,出色的更少,幾乎沒有,也沒人跨院跨系來追她。一直到參加工作了,才遇上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小靳,名校畢業,但長相實在不咋地,追得也不緊。
然後就是這個「寶伢子」,才貌都算出眾,但愛情方面怎麼就那麼不開竅呢?她這一路,受苦受累,根本沒享受過被人追的浪漫,還落得為生男生女鬧這麼大一出,真是越想越虧。
但她知道,在她今生能遇到的人當中,「寶伢子」就算最才貌出眾最愛她的一個了,如果她跟他離婚,肯定找不到更才貌出眾更愛她的人。
怎麼說呢,這就是命運,同樣一個家庭出來的人,她的運氣就沒法跟姐姐比。
她想瞞著姐姐,但姐姐還瞞不住呢,很快就打電話來詢問:「小滿從滿家嶺回來,沒什麼異常吧?」
她突然覺得姐姐的口氣很刺耳,好像給「寶伢子」判了死刑,認定他會做出什麼異常舉動來似的,而他偏偏又不爭氣,的確是有異常舉動,搞得她很生氣,不知道是在生他稀泥糊不上牆的氣,還是在生姐姐太精明一猜就中的氣。
她撒謊說:「沒有。」
「他那嶺上的爺沒教他幾個花招?」
「沒有。」
「他沒把你懷女兒的事告訴嶺上的爺?」
「沒有。」
「他是不是並不知道你懷的是女兒?」
「可能吧。」
「那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防備他一旦知道了會想辦法弄掉孩子,你最好搬到爸媽那邊去住,就說離你上班的地方近一些——」
她沒想到瞞來瞞去,姐姐還是動員她去爸媽那裡住,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坦白說:「其實——他已經知道我懷的是女兒了——」
「哦?那他沒——」
她像打機關鎗一樣,一口氣把他回滿家嶺之後發生的事都講了出來。
姐姐沉默了一會,說:「你剛才不告訴我,是不是怕我勸你離婚?」
她不好意思地承認了。
姐姐說:「我怎麼會勸你離婚呢?他又不是個壞人,他各方面都很不錯,也很愛你,就是有點重男輕女的思想,但中國那些男人,有幾個不重男輕女?你姐夫不一樣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嗎?」
她大吃一驚:「姐夫也重男輕女啊?」
「怎麼不?他和他家裡人都喜歡兒子,只不過他人在美國,壓力要小一些,因為美國人不介意這些。再說也沒計劃生育政策,他當然用不著想那些鬼點子。」
她聽說連姐夫都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心情好多了,看來自己也說不上運氣特別不好,只怪中國男人太封建落後了。
姐姐囑咐說:「這事就別告訴爸媽了,他們知道了,只會著急,也改變不了什麼,搞不好反而把事情弄壞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
「但你自己還是要防著點,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我知道。」
跟姐姐通過電話,她心情好極了,感覺這世界上總算有了一個理解她的人。爸媽很愛她,但不一定理解她,同事同學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她從來不對同事同學說「寶伢子」的不是,因為說了沒好處,只有壞處,那些人不是幸災樂禍,就是亂給她提建議,只有姐姐不會幸災樂禍,還能給她有用的建議。
她想起小時候,兩姐妹還經常鬧點小矛盾,有段時間,她最盼望的就是爸媽沒生這個姐姐,那她就能獨佔爸媽的感情了。還有段時間,她恨不得姐姐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不要跟她在同一個學校,免得姐姐的光彩把她給遮沒了。
但現在,她從內心慶幸爸媽給她生了這個姐姐,讓她人生中有了這唯一一個鐵桿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