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兒的性別在家裡公開了,丁乙就開始大大方方為女兒的出生做準備工作。
她去買了一些顏色嬌嫩的毛線,粉紅的呀,淡黃的呀,水綠的呀,淺藍的呀,給女兒織毛衣毛褲小帽子小披風。以前她會織點簡單的花式,現在專門買了編織毛衣的書,選了幾個好看的花式和樣式,照著織起來。
剛好放寒假了,不用上班,她每天歪在沙發裡,邊看電視邊織毛衣,或者到陽台上曬曬太陽,躺床上睡睡懶覺,寶寶不時在肚子裡動一動,她也不時跟寶寶聊幾句,感覺無比愜意。
「寶伢子」看到她織的小毛衣小毛褲,十分驚訝:「媳婦,你真能幹啊!」
她得意地說:「我能幹吧?你這輩子能娶到我,真是你三生有幸。」
他不答話,只嘿嘿地笑。
她舉著手裡正在織的小毛衣,問:「好不好看?」
「好看。但如果是兒子的話,這顏色就太——艷了。」
她沒答話,心想那還用你說?
該給女兒起名字了,她左想右想,最後決定給女兒取名「滿丁丁」,現在A市的女孩都興疊音的名字,比如「思思」啊,「晶晶」啊,很可愛。「丁」又是她的姓,終於滿足了她也要在女兒名字裡佔一個字的願望。
她生怕他會堅持他那個「武」字派,事先想好了一大套理由去說服他。但她把這個名字對他一說,他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這個名字好!」
「你不要她用你那個『武』字派了?」
「女孩用不用無所謂。」
原來如此!
他開心地說:「到底是大學老師,起的名字就是好。」
「為什麼好?」
「丁啊,丁不好嗎?」
她以為他是愛屋及烏,因為愛她,連她的姓也愛了,十分感動,想趁機搾出幾句愛情表白來:「為什麼叫『丁』就好呢?」
「丁就是兒子的意思啊,她叫這個名,肯定能帶來兒子。」
又原來如此!
她開玩笑說:「那你跟我結婚該不是因為我姓丁吧?」
「不是,我不喜歡你這個姓。」
她擂他一拳:「為什麼不喜歡?」
「這個姓對夫家不好。」
「啊,還有這種說法?」
「是算命的說的。」
「你還偷偷找人給我們算過命?」
「我沒找,是我媽找的。」
「她找誰給我們算的命?」
「嶺上的大爺。」
「大爺還會算命?」
「他什麼都會。」
她鄙夷地說:「我不相信他會算命,肯定是瞎說一氣。」
「他真的會算命,很靈的。」
「你用DNA驗證過了?」
他不解:「用DNA怎麼驗證?」
「你沒驗證,怎麼知道他算得靈?」
「他是算得靈麼。」
「他給我們算出個什麼命來?」
「他說你的姓對我們滿家不好,我們姓滿,你姓丁,我們的滿被你們一釘,就釘漏了,不滿了。」
她打鼻子裡哼出一聲:「哼,我說他在亂說吧!我這個丁,又不是釘子的釘,怎麼會把你們滿家釘漏?」
他好像剛認識到「釘」和「丁」不是一個字,沉默了一會,辯解說:「是一個音麼。」
「那我也可以說你們姓滿的就是不開化的蠻子。」
他馬上不高興了:「我們是姓滿,不是姓蠻。」
「是一個音麼。」
他似乎對聲調不是那麼敏感,辯解說:「但不是一個字。」
「那我的姓不是一回事嗎?我是甲乙丙丁的丁,不是釘子的釘。」
他說不過她,只好作罷。
她窮追不捨:「嶺上的大爺還給我們算出什麼來了?」
「我不告訴你了,反正你也不信。」
「就是因為不信,你才應該告訴我嘛。如果他算得靈,我幹嘛不信?」
「他說我們第一個孩子會是女兒,第二個才是兒子。」
「他什麼時候給我們算的命?」
「是你第一次去我家之後算的。」
她吃了一驚:「哦?真的?那時就算了?還真被他算準了?」
他吹噓說:「我說大爺算得很靈吧?」
「既然我們命中第一個孩子就是女兒,你還用神器幹什麼呢?」
他結巴了:「但是——可以——可以改變啊。」
「那你們到底是相信算命還是不相信算命?」
他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迷惑地看著她。
她解釋說:「既然神器可以改變胎兒性別,那算命就沒用了。」
他堅持說:「有用的。」
「大爺有沒有算過你能不能出國?」
他被問愣了,肯定是大爺沒算這一點,因為大爺的「神眼」看不到那麼遠,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出國的事,興許連世界上有外國都不知道。但他替大爺辯護說:「我媽沒問麼。」
這個她相信,因為他媽也未必聽說過出國的事,但一個人如果真能算出別人的命來,還需要人家問?不問就能算出來,那才叫本事。
她問:「大爺還算了些什麼?」
「他說你——很憋強,要多——壓著你一點。」
「他有沒有教你怎麼壓?」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怎麼壓。」
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寶伢子,你想別處去了吧?」
他很嚴肅地說:「沒有啊。」
「你是不是想到——那個什麼壓上去了?」
「哪個什麼壓?」
「就是——床上的事呀。」
「是床上的事麼。」
「什麼?大爺說的壓——真的是那個意思?」
「那你說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比喻的意思吧?比如說把我管嚴點之類的。」
「管嚴點當然是應該的,但主要還是——床上要壓住。」
她笑昏了:「呵呵呵呵,這也太迷信了吧?」
「不是迷信,是真的。以前有個皇帝,就是因為床上沒壓住皇后,就被皇后篡了權。」
她暗想這輩子算完蛋了,床上就別想什麼花樣了,這人為了壓住我不造反,每次都會用那一個姿勢,多枯燥啊!估計皇帝的性生活也很枯燥,三宮六院那麼多女人,個個都得壓住,一個不壓住就有可能造反,次次都得用那一個姿勢,還不把皇帝憋悶死了?
她記得以前讀書的時候,有個外教說過中國人缺乏想像力,現在看來中國人一點也不缺乏想像力,這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能想得出來,你能說中國人缺乏想像力嗎?只不過想像力用的不是地方而已,好像愁怕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舒心太自由了似的,想也要想點事出來麻煩自己,禁錮自己。
她好奇地問:「那你現在沒——壓住我,怎麼辦?」
他搔搔頭,無可奈何地說:「現在——根本就不該做那事嘛。」
「但你做了那事,會怎麼樣?」
「會散胎氣。」
「你現在不怕散胎氣了?是不是因為知道我懷的是女兒?」
他不承認:「是你叫我做的麼。」
「我叫你做,你可以不做呀。」
「你說不會散胎氣麼。」
她不想進一步激他了,好不容易才達到目前這種融洽的魚水情狀態,可別因為幾句話給毀掉了。
那年的春節,「寶伢子」沒回滿家嶺去,他說是因為春節要在醫院值班,但她懷疑他是因為沒完成嶺上的爺佈置的任務,沒臉回去見人,在外面躲避來著。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舉雙手贊成他的這一決定,最好是他今後一直都不回滿家嶺去了,也可以少受嶺上爺們的壞影響。他到目前為止已經受的影響,她可以一點一點消除,但如果他不斷地回去受影響,那就麻煩了,她這一輩子都消除不完。
可惜她公公婆婆不服A市的水土,不能在A市長住,要不乾脆把公公婆婆接到A市來,他再也不用回滿家嶺去,而她也有人照顧孩子,那多好啊!
那個春節可把她忙壞了,因為那是她自立門戶後過的第一個春節,總得要搞出點春節的氣氛來。
她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從來都是跟父母一起過春節,大局都是父母定,她只幫著跑跑腿,再就是幫著吃喝,還領一幫子同學朋友來家吃喝。但今年不同了,她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不能賴在父母家過春節。
她一下子有了頂天立地的感覺,很新鮮,每天都在計劃這個春節怎麼過,要請哪些人來吃飯,準備些什麼菜,該買些什麼原材料;要去哪些人家裡吃飯,該買什麼禮物,封多少紅包;還有春節的傳統禮品和小吃,都得操心準備。
她專門找了個小本子,在上面寫寫劃劃,安排春節的事,每次寫好了購物單子,就差「寶伢子」去購買,那些複雜的精細的貴重的東西,她還親自出馬,跟他一起去購買,成天忙忙碌碌的,很有小主婦的感覺。
而他對這事也很感興趣,大概也是第一次另立門戶過春節,第一次有了「戶主」的感覺,也找張紙寫寫劃劃,今天給誰拜年,明天請誰吃飯,後天回訪誰,大後天誰來回訪,像搞科研一樣認真。
那個春節他們過得又忙碌又充實,只要是他不值班的日子,他們都在忙著請人和被請。他那邊的朋友,大多數是滿家嶺周邊的老鄉,很多都是到A市來打工的,各方面都比他差,對他自然是羨慕得無以復加,房子又大,裝修又好,老婆又是城裡人,還是大學老師,教外語的,真是太讓人羨慕了。
「寶伢子」在一片艷羨聲中,自我感覺無比良好,臉上非常有光,晚上摟著她,總是感激地說:「媳婦,你太好了,太讓我長臉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的女兒滿丁丁出生了,七斤半的胖娃娃,長得十分可愛,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是產科公認的小美人,小公主。
做爸爸的可開心了!每次到產房來,總是隔老遠就聽到那些女護士在跟他打招呼:「滿大夫,又來看你的小公主了?」
而我們的滿大夫就像真的是公主她爸一樣,得意地回答說:「是啊是啊,你們把她送出來了嗎?」
「送出來了,送出來了,滿大夫親自來了,還能不送出來?」
同產房的人也都一箭雙鵰地誇獎滿丁丁:
「哎呀,這孩子跟爸爸是一個模子澆出來的呀,真是當電影明星的料。」
「女兒像爸有飯吃哦,這孩子長大不愁吃穿。」
「滿大夫,我可跟你說好了,將來孩子長大了,我們兩家要做親家的啊。」
滿大夫每次來都被人羨慕和恭維,從進門起就笑得合不攏嘴,估計嘴都笑大了許多。
丁乙看在眼裡,喜在心頭,看來「寶伢子」以前那麼稀罕滿家嶺那一套,是因為他沒過過別的地方的生活,以為全世界人民都像滿家嶺人那樣生活呢。他雖然在A市讀書工作多年,但一直是單身漢一條,不知道A市的家庭生活是啥樣的。以後等他過習慣了,自然會把滿家嶺那一套扔到腦後去。
接下來的日子,跟別人家沒什麼兩樣,都是既忙碌又充實,有颳風下雨的日子,也有風和日麗的日子,有孩子生病的日子,也有孩子不生病的日子,有心情好的日子,也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但沒什麼大風大浪。
一直到孩子三歲之前,她都沒再去過滿家嶺。他每次回去,都叫她帶著孩子跟他一起回去,但她總是扯這個理由那個理由拒絕了,那些理由也是真正的理由,比如路遠啊,交通不便啊,沒個好廁所啊,等等,但最根本的理由她沒說出來:她是她擔心孩子的安全,在那個天高皇帝遠的嶺上,人人都那麼重男輕女,誰知道會幹出什麼來?
孩子三歲的那年五一,他又叫她帶著孩子跟他一起回滿家嶺去玩,說現在山後的那個水塘開發成溫泉療養地了,雖然生意不好,洗溫泉的不多,但前期開發工程還是做到堂了的,路修好了,汽車一直通到滿家嶺山腳下,本來還要修條公路一直通到溫泉的,但縣裡考察了一下,覺得滿家嶺山高坡陡,要修公路的話,得修盤山公路,繞來繞去的,繞出若干倍的路程來。嶺上就一個溫泉,沒別的旅遊資源,費大力修盤山公路不值得,還不如利用當地的剩餘勞力,遊客上山下山就用轎子抬,遊客多,該轎夫多賺點,遊客少,該轎夫少賺點,總之縣裡不吃虧。
她還在猶豫,他又說:「爺爺奶奶想丁丁了。」
她無話可答,總不能說「他們想丁丁,就到A市來看她唄」,那樣說就等於叫爺爺奶奶冒生命危險,太不近人情了。
最後他拿出一張王牌:「奶奶病了,一定要見丁丁。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一個人帶她回去也行。」
她想他一個人帶丁丁回去更糟糕,女兒從來沒離開過她,晚上都是趴她懷裡才睡得著,況且她不願意去滿家嶺,怕的就是丁丁受傷害,怎麼能讓他一個人把丁丁帶回去呢?但如果她硬性拒絕,又怕他鋌而走險,便決定帶著孩子跟他回滿家嶺過五一。
這事她只對爸媽說了一下,沒告訴姐姐。爸媽那裡,是不說不行,總得知會一下五一的安排,免得爸媽等他們過去吃飯。但姐姐那裡,能瞞就瞞了吧,免得姐姐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