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雖然已經過去三、四年了,但A市到B縣城的班車和道路並沒多大改觀,班車還是破破爛爛的,車內還是很擁擠,道路還是一出市區就開始顛簸。

    而丁乙跟三、四年前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四年前,她是一個初落情網的少女,今天她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可別小看這個三歲孩子,有了這麼一個小傢伙,她的心情跟三、四年前就完全不同了,什麼愛情啊,浪漫啊,全都置之度外,一門心思都在女兒身上。

    女兒是第一次坐長途車,第一次去鄉下,覺得挺新鮮的,又有父母精心保護,坐的是爸爸媽媽兩條腿做成的肉凳子,睡的是父母四條腿組成的肉床,擠也擠不到她頭上,顛也顛不到她屁股下,所以情緒很高,一路咿咿呀呀地唱啊跳啊,成了全車人注意的對象。

    途中轉了一次車,但不用坐「篤篤篤」的手扶拖拉機了,換成了中巴,個體戶開的,比長途汽車貴很多,也比長途汽車舒服很多,一直開到滿家嶺腳下。

    下車之後,果真看到抬轎子的,但不是真正的轎子,而是一把有靠背有扶手的木椅子,綁在兩根木槓子上,乘客坐在椅子裡,兩個轎夫一前一後抬起,忽閃忽閃的,看上去挺舒服,只不知道安全不安全,會不會坐到中途,槓子一斷,或者綁椅子的繩子一斷,把人掉到懸崖下去了。

    她不願意跟女兒分坐兩乘轎子,也不願意爸爸抱女兒,怕他們會把女兒抱跑了,加害於女兒。她堅持要求母女兩人同坐一乘轎子,「寶伢子」跟抬轎子的講了一下,他們同意了。

    她仔仔細細檢查了一下椅子槓子和繩子,覺得應該不會突然斷裂,才帶著女兒坐進去。兩個轎夫一抬起,把她嚇一跳,這麼高啊?簡直不敢往懸崖那邊望,嚇得她一手緊抓椅子扶手,一手緊抱女兒。

    她突然很後悔坐上了轎子,如果轎夫是嶺上大爺買通了的,要對她娘倆下手,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轎子一歪,她們娘倆就會從轎子裡潑出去,那麼深的懸崖,掉下去可能連個「咕咚」聲都聽不見。如果有人查起來,轎夫可以一口咬定是意外事故,你從哪裡查起?

    唯一令她安心一點的,就是後面仍然跟著一大幫人。今天一路坐車,不用走路,到得比較早,後面跟的人少一些,但也有七八個了,估計後面還會越來越多。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轎夫應該不敢把她娘倆怎麼樣。

    「寶伢子」背著東西在後面走,這次沒背舊衣服,因為女兒一個人的東西就裝了一大包,實在沒辦法再背舊衣服,只好留待下次。

    女兒不知道怕,坐在高高的轎子上,興奮地大喊:「爸爸,你在哪裡呀?」

    「我在你後面。」

    「到我前面來,我看不見你。」

    爸爸像接到嶺上爺的命令一樣,趕快鑽到女兒的轎子前面去,問:「現在看不看得見了?」

    「看得見了。爸爸,我好高哦!我比你還高!」

    「比我還高啊?那好喲。喜歡不喜歡啊?」

    「喜歡。」

    「這裡好不好啊?」

    「好!」

    「還來不來這裡玩啊?」

    「來!」

    她聽著父女倆的一問一答,看著他被大包小包遮擋了一半的身影,回想這三年來他對孩子的寵愛,稍微安心了一些,他這麼喜歡女兒,應該不會允許任何人加害於丁丁吧?

    終於平安到達爺爺奶奶家,轎夫和尾隨的人都站在門前的場壩裡,等著發餅乾。

    女兒一看爸爸發餅乾,就來了興趣,拍著小手逞能說:「爸爸,我來!」

    爸爸無奈,只好讓女兒發。

    爸爸抱起女兒,一個一個叫名字,叫一個,女兒就像應聲蟲一樣跟著叫一聲,小小年紀就能把爸爸的發音學得惟妙惟肖。

    等到被叫的人上前來了,爸爸就把一筒餅乾放在女兒手裡,說:「丁丁,把糖給他。」

    女兒糾正說:「這不是糖。」

    「好的,不是糖,把你手裡的筒筒給他。」

    女兒抱著餅乾,有點捨不得。

    爸爸趕快安慰說:「給他吧,這筒是送給他的,我們還有好多呢。」

    於是女兒把餅乾遞給那人,叮囑說:「說謝謝我。」

    可能是電視的功勞,滿家嶺的人似乎都聽得懂普通話,有的還能說上幾句,他們聽見丁丁叫他們謝謝她,都覺得很有意思,嘿嘿地笑,膽子大的還用普通話說:「謝謝你!」

    而丁丁則很驕傲地回答:「不用謝。」

    餅乾發完了,有些人離開了,但還有些人留在場壩裡,有的跟「寶伢子」說話,有的跟彼此說話,嘰嘰喳喳的,但她一句也聽不懂,有點緊張,怕他們在商議著如何處置她母女倆。

    她忍不住了,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問:「他們在說什麼?」

    他得意地說:「他們說丁丁長得像仙女一樣,只怕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吧。」

    她將信將疑,但看那些人的表情,不像是在合謀整死誰的樣子,倒真像是看到了仙女下凡的表情,有點傻乎乎的,但無比崇拜。

    爺爺奶奶也像看到了仙女下凡一樣,恭敬地看著丁丁,好像不相信那是他們家的小孫女。

    她對女兒說:「這是你爺爺奶奶,快叫爺爺,叫奶奶。」

    丁丁不肯叫:「他們不是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爺爺奶奶是白白的,他們好黑哦。」

    她趕緊制止,但丁丁又冒出一句:「我的爺爺奶奶是胖胖的,他們好瘦哦。」

    她解釋說:「那是你A市的爺爺奶奶,這是你滿家嶺的爺爺奶奶。」

    「媽媽,我滿家嶺的爺爺奶奶是不是叫花子?」

    她呵斥道:「快別瞎說了,媽媽不高興了。」

    女兒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馬上撅起了嘴,眼淚也快掉下來了。爸爸趕快哄道:「丁丁乖,快叫爺爺奶奶,叫了我帶你去游泳。」

    丁丁馬上脆生生地叫了爺爺奶奶。

    兩個老人受寵若驚,想抱又不敢抱,不抱又捨不得,簡直是手足無措。

    奶奶激動得撩起衣角擦眼淚,哽咽著用當地話發了一通感慨。

    「寶伢子」翻譯說:「我媽叫你經常帶著丁丁回家來看看,她很想你們,好幾年沒看見,人都想病了。」

    一番話說得她極其慚愧,完全想不出這些年來,自己為什麼那麼小心翼翼地防範滿家嶺的人,像這樣慈祥的老人,難道會加害於丁丁?

    她連連允諾:「會來的,會來的。以前孩子小,交通又不方便,沒辦法回來看您,以後會常來的。」

    他把她的話翻譯給父母,兩個老人連連點頭,感激涕零,樂呵呵地做飯去了。

    飯後,他們一家三口去看後山的溫泉療養地。

    去後山的路也修了一下,雖然還是泥巴路,但比以前寬了。爸爸抱著女兒,媽媽跟在旁邊,並排走著,後面又跟了些看熱鬧的。

    到了溫泉跟前,她發現從前那個水塘已經看不見了,被一道牆圍了起來,要進去得到前門去買票。

    她問:「嶺上的人進來洗澡也得交錢?」

    「嗯。」

    「那他們還來這裡洗澡嗎?」

    「誰花那個冤枉錢?」

    「這好像不公平啊,這是他們的塘,怎麼可以圍起來不讓他們用呢?」

    「政府說是國家財產。」

    她噎住了,好一會才說:「你以前不是說,如果有人強行開發這個塘,嶺上的人就把它炸掉的嗎?怎麼沒炸呢?」

    「怎麼沒炸?」

    「炸了?」

    「炸了。」

    「那怎麼——?」

    「沒炸掉。」

    「為什麼?」

    「炸藥不夠。」

    「誰炸的?」

    「嶺上的大爺。」

    她沒想到嶺上的大爺還這麼身先士卒,又這麼英勇頑強,立即生出一絲敬佩之情:「那——後來怎麼樣呢?炸了就炸了,政府沒拿他怎麼樣?」

    「抓走了。」

    「啊?抓走了?大爺在坐牢?」

    「沒有。」

    她舒了口氣:「沒坐牢就好。」

    「過世了。」

    她剛舒的一口氣又給憋了回去:「大爺——過世了?被——槍斃了?」

    「不是。」

    「那是怎麼過世的?」

    「跳崖了。」

    她驚呆了:「怎麼就——跳崖了?」

    「政府罰了他很多款,他交不起,就跳崖了。」

    她呆若木雞,半晌才說:「多——多少錢的罰款啊?」

    「五千。」

    「五千就——要了一條人命?你們滿家嶺的人怎麼不幫忙——湊點錢?」

    「湊了,沒湊齊。」

    「你怎麼不告訴我呢?我們銀行戶頭上五千總是有的。」

    「我那時不知道麼。」

    她心情很沉重,也許那次不叫他把錢全都拿去交給她的話,他爹媽可以把那些錢拿出來替大爺交上,大爺也不用去跳崖。

    她不勝唏噓地說:「大爺他太——可憐了。那現在你們嶺上——沒大爺了?」

    「有。」

    「誰?」

    「二爺啊。」

    「大爺死了,二爺就升成大爺了?」

    「嗯。」

    這又讓她生出一番感慨來,一個人的生命,對他自己來說,是一件頭等大事,但對於整個社會來說,似乎無足重輕。你死了,人家還在照常生活,該幹嘛幹嘛,而你的位置,也有人來填充,沒什麼是不可替代的。

    她想起那對被大爺捆綁起來,推到懸崖下去的偷情男女,也想到交不起罰款,縱身跳下懸崖的大爺,真是感慨萬千,除了在心底歎一聲「命運啊命運」,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到了溫泉的前門那裡,他們買了兩張門票,進去洗溫泉。溫泉內部裝修得很好,但已經沒有了往日那股山野的味道,失去了生命力,變成了一個商業所在,商業又商業得不到家,可能廣告沒做好,雖然是節日,但裡面並沒多少遊客,看樣子是個賠錢貨。

    她聽了大爺炸塘被抓罰款跳崖的故事,已經沒什麼興致洗溫泉了。他好像也不太適應這種公開表演式的洗法,有點拘束。只有丁丁這個免費遊客無憂無慮最開心,在淺水的地方爬來爬去,又叫爸爸背著到深水地方去,一路大聲嚷嚷,總算給溫泉帶來一點生機。

    晚上,仍舊有人來看電視,「寶伢子」仍舊出去陪看,她也仍舊想早點上床休息。但丁丁在車上睡夠了,現在沒瞌睡了,堅決不肯睡覺,要出去湊熱鬧,在人堆裡鑽來鑽去,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還又唱歌又跳舞的,結果大家都不看電視了,看丁丁表演,說比電視還好看。

    她雖然有點累,也只好捨命陪君子,留在堂屋裡照顧女兒。

    她眼睛看著女兒跳舞,腦海裡卻一幕幕閃過那些舊的場景,她在滿家嶺的第一夜,她和他的第一夜,又是恍若隔世的感覺。

    第二天,「寶伢子」很早就起來給嶺上的爺們送禮物,她們母女倆繼續睡覺,一直睡到他回來,她們才起床。他給她們打來洗臉洗口水,她發現他家已經用上了紅紅綠綠的塑料盆,以前的瓦盆變成了尿盆,昨晚就放在臥室裡,省了她們半夜往外跑的麻煩。

    早飯有烤玉米和稀粥,丁丁可喜歡吃那玉米了,伸出小手,讓媽媽剝幾粒放在手心裡,然後把手掌往小嘴上一蓋,玉米粒就放嘴巴裡去了,吧嗒吧嗒嚼一陣,吞了,再跑到媽媽面前伸小手。過了一會,媽媽已經在玉米上開出了一條路,丁丁就搶過去,自己開啃,啃得滿臉都是玉米屑。

    吃完飯,爸爸帶著女兒去看各種動物,圈裡養的豬啊,籠裡養的雞啊,天上飛的鳥啊,草裡爬的蟲啊,很多都是丁丁沒見過的,看得很興奮。

    到最後,無論誰問丁丁願意不願意留在爺爺奶奶家,丁丁都回答:「願意!」

    媽媽作勢說:「好啊,你留在這裡,爸爸媽媽回A市去了。」

    想不到女兒竟說:「你回去,我和爸爸在這裡。」

    她嚇壞了,趕快收回自己的話,生怕女兒不願意跟她回家了。

    一直到安全回到A市自己的家中,她才徹底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而一旦放下,馬上就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擔心了。

    這次回滿家嶺,她一點沒覺得女兒受到了歧視,剛好相反,女兒在滿家嶺出盡了風頭,被滿家嶺的人供得高高的,真的像是仙女下凡一樣。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因為滿家嶺對外開放,那裡的人與時共進了,還是滿家嶺人本來就不重男輕女,是「寶伢子」自己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抑或是因為嶺上的大爺過世了,沒人搞重男輕女那一套了。

    她給姐姐打電話的時候,說起去滿家嶺的事,姐姐也搞不懂了:「真的?他們這麼崇拜丁丁?是不是因為她是城裡小孩,他們沒見過?」

    「可能吧,反正他們都說她是仙女下凡。」

    「那是不是因為滿家嶺有崇拜仙女的習俗?真把丁丁當仙女了?」

    「可能吧。」

    「不管怎麼說,他們喜歡丁丁就好。」

    「我也是這麼想。」

    「丁丁這麼可愛的孩子,誰想不喜歡也難啊。小滿也不錯,很寵丁丁。」

    她眉飛色舞:「嗯,他才寵她呢,比我還寵,什麼都依著丁丁,我真怕他把她慣壞了。」

    「真沒想到他會這麼寵女兒,我以前總怕他會冷落丁丁。」

    「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我們以前看錯了他,還是他改變了?」

    姐姐笑著說:「當然是他改變了,我們怎麼能承認看錯了他呢?」

    她也呵呵笑起來:「就是,我們這麼聰明的兩姐妹,絕對不會看錯人。」

《一路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