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了牡丹花圃,冷落定身左右瞧了瞧,偷偷從右手袖口內抽出一物,將其扔進此處的草叢中,隨後拍拍衣袖裡的灰土,邁開腳步繼續走。
幾絲清風拂過,草叢隨風起伏蕩漾著,遠遠望去,草叢中靜靜斜躺著一根有如小孩手臂般粗的枯木枝。
冷落快速走出舒馨園,沿著廊道直往東走,穿過深廣的庭院,繞出庭院拱門。期間,她鎮定自若的扮演著銀月夫人的角色。沒想,穿梭於廊道與庭院間的婢女們,見到她竟無半點反應,也不行禮問安,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沒有人朝她多望一眼。這令冷落始料未及,可轉念一想,也對,自己頂著一下堂妾兼妓女的身份能得到他們多少尊重,沒冷眼嘲笑就已經很不錯了。
行至外廊,冷落忽然止住腳步,凝望著遠處百米開外的大門,只見大門緊閉,門前兩側各站有兩名守衛。冷落的內心掩不住激昂的情緒,身子微微發顫,黯蒙的眼底隱隱浮現一絲潛藏的喜悅。她彷彿看見自由在跟她招手,朝著她微笑……
可是,這份自由又能持續多久?
冷落眼底那抹喜悅瞬間消逝,淡漠地筆直朝大門走去。
「站住!」門口的一名守衛攔在冷落身前,大聲地喝道。
冷落本能地心一緊,做賊心虛,低頭垂手,侍立不動。
「莊主有令,沒有他的手諭,任何人不許出入紅莊。」守衛板著一張方正的臉,嚴肅地說道。
她在怕什麼?一路過來自己都很鎮靜,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就開始緊張了?別害怕!保持冷靜!
冷落緩緩揚起螓首,眨動著璀璨的星眸斜掃了守衛四人各一眼,揚手拂開垂落額前的黑髮,從腰際拿出手諭,交予其中一名明顯與其他三人不同衣著的守衛,這人該是他們的頭兒吧。
美!眼前的女子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神魂顛倒,只需要一眼,就足以奪去人的呼吸,擄掠去人的心神,就如同他們此刻這般。守衛們無一例外的癡愣住,捨不得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美麗樣貌最大的能耐,就是能讓男人一見鍾情、一見傾心、一見丟魂,最後腦中只剩下一團漿糊,什麼都不會思考,繼而被美人牽著鼻子走。
冷落看到這個情形,當下心安了大半,這應該是第一次見到這張臉的反應,只要他們不會有絲毫的聯想她就安心了。冷落故意輕輕咳了一聲,提醒正在發愣的他們,道:「不知這手諭還要檢查多久?」說話時,她舉手頭足間甚是從容,帶有些許嘲弄。
守衛們的臉上均顯現尷尬的表情。守衛頭匆匆看了一遍手諭之後,對其他守衛點了點頭。「銀月姑娘,沒有問題,你可以出莊了。」說著,守衛就將莊門打開了,冷落隨即踏著曼妙的碎步,走出了莊門。
「老大,她是誰啊?」
「她是莊主不要了的一個小妾。」
「嘖!這麼好的貨色,莊主都不喜歡,出去後豈不便宜了別人?」
「別打壞主意,莊主今天雖說不要她了,可沒準明天又會叫人把她接回來。莊主歷來都是喜怒無常,誰也說不個准。到時,只怕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說說而已,別當真,我有這心沒這膽啊!」
「知道就好!」
……
身後那些若有若無的閒言碎語隨著大門關閉而終結,冷落佇立於門外掃視四周,正發愁如何離開之際,注意到莊牆右側停著一輛單架篷車,一個青衣車伕,高坐車門外,右手裡拿著一條長鞭,悠閒晃悠著。
車伕一瞧見冷落,連忙跳下馬車恭聲說道:「銀月夫人,莊主早已吩咐下來,為夫人準備了馬車,命小的送夫人下山。」說著,車伕便行到那篷車之前,撩開垂簾,「夫人請上車吧。」
冷落微微一頷首,其中的冷暖自知。這個車伕模樣敦厚,臉上誠懇,毫無褻辱之色。從扮演銀月到現在,半個多時辰了,只有他還視自己為「夫人」。
冷落下意識得轉身凝望著身後那堵朱紅大門,眼裡滲出一層厚重的哀傷。
回首昨日,悲劇似早已就注定,而歲月只是一一去印證,我,無力再逃、無力可逃……
永別了!這個讓我痛苦過又讓我歡喜過的地方。永別了!那個煩人又黏人的可愛男孩。即使我的生命即將格式化,但你卻是我心中永遠無法卸載的存在。
半紙浮生一夢依,平林孤月清寂影。冷落緩步登上篷車,車伕緊隨身後登車,伸手一拉垂簾,那篷車不緊不慢地轆轆向前駛去。
**********
這輛篷車,專用於夜間行走,車中懸著一座吊榻,上下兩側都由繩索固定,人在榻上,也不致受到篷車奔行的顛簸影響。
冷落落坐榻上,眼光掃蕩車內一圈,瞥見榻頭放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她俯身將那沉甸甸的包袱拉到自己的身側,然後擱在大腿上一層又一層細緻地剝開。
哇塞!裡面竟裝著珍珠、翡翠、珊瑚、貓眼石等各種金銀珠寶和玉器首飾,還有十錠金元寶。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遣散費兼贍養費?出手夠闊氣的。可惜呀可惜,可惜自己和它們沒緣!
冷落擱下包袱,伸手撩開車窗上的簾子,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後方,看著紅莊漸漸消失在大道的盡頭。
冷落舒了口氣,跟著流轉眸光,飄忽迷離地盯著天邊的皓月。須臾,她的眼神陡然冷洌如冰雪,該是她下決定的時候了。
「停車!」
「吁——」悠長的吆喝聲響起,馬車緩緩停在了山道邊上。
「不知夫人叫小的停車,所為何事?」深夜間萬籟俱寂,車伕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一隻蔥白如玉的手掀開垂車簾,冷落白玉般美麗絕倫的容顏探了出來,將包袱扔給了車伕,「接住!這包袱裡的東西都是你的。」
車伕接住包袱,往裡一看,整個人嚇傻了,眼睛瞪得滾圓,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金銀財寶。半響,他才慌忙地結巴道:「這……這些都……都給我?」
「車留下,你可以走了。記住!還要命,就別回紅莊,包裡的東西足夠你揮霍一輩子還有剩餘。」
車伕忍不住心潮澎湃,滿臉驚喜神色,誰人不愛財?他是個凡人,當然也不例外。他連忙跳下馬車,激動地趴在地上磕頭道謝,「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還不快走!」
話方落下,車伕緊抱著包袱,以出娘胎來最快的速度朝下山的方向奔去,生怕冷落反悔似的,「嗖嗖嗖」之後便不見了人影。
有錢能使鬼推磨啊!這話一點不假。
冷落撩起裙擺,一屁股坐到車伕的位子上,掉轉馬身,韁繩一抖,馬車便立時疾快地朝山的西面飛馳。
馬車行駛了10里路,突然「咻咻」地幾聲細微響動,正專注於駕車的冷落心中一凜,直覺感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靠近自己。於是她抬頭尋望,黑暗中只見一條人影自道邊樹林中飄飛而出,風馳電掣,掠過馬車,跨上馬背,陡然一收韁繩,急勒的韁繩令馬長嘶一聲,疾行如飛的馬車,便緩停了下來。
「是誰?」冷落望著馬上的那個背影,神情言語甚是驚慌。天色太暗,她根本看不清楚。
來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轉過身子,面朝冷落。
「是你!」冷落驚呼,微怔一秒後,她驚訝的神色很快就被凝重的表情所取代,「我早該想到!你是來抓我回去的嗎?」
「怎麼不吭聲?覺得對不起我?那大可不必,反正你已經背叛過我很多次了,也不差這一回!」冷落的嘴角微微上勾,沒有笑意的笑痕中包含著難以比擬的苦澀,臉上也呈現出毫不掩飾的嘲諷之色。她監視了自己多久?是在散財給馬伕的時候?是在出紅莊大門的時候?還是在哄騙銀月的時候?或是更早?!或是從未停止?!
「不!小姐——我……不是……」紅楓瞬間紅透眼眶,泛起一陣酸楚。對小姐來說,一次的背叛就是終生的背叛,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還是禁不住心中一痛,堅忍著淚水把話說完,「我不是來抓你的。」
冷落狐疑地褪去諷刺的笑臉,凝睇她片刻,眼底閃過一抹沉思的光芒,「那你是……」
「小姐,你不要再往那方向駛了,那兒是條死路。本來奴婢是不準備現身的,只打算守在暗處,直到送小姐下山。可是,小姐卻把馬伕趕走了,還掉轉了方向。」紅楓的語音愈來愈低,半晌,她忽地一揚首,用一種極其堅定的眼神凝視冷落,「如果小姐不嫌棄,就讓紅楓帶小姐離開這兒吧。」
冷落心頭一顫,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就像苦不堪言的黑咖啡裡品出了一點點甜味,可是這種感覺很快被現實的處境所沖淡。她扯動唇畔,隱約牽動著世事的無奈。「不用了,我逃不了,我有我該去的地方。」
「小姐……」
「你什麼都別說了!」冷落斥喝一聲,隨即從腰際間掏出一個深藍色的荷包,深深凝望了一眼,眸光深處掠過淡淡的悲傷,隨後拉過紅楓的一隻手,將荷包放在她的掌心。
「這是?」紅楓端詳著手中的荷包,疑惑地問道。
「裡面是『炎熾』的解藥。」冷落淡淡的口吻,卻吐出了驚人之語。
紅楓驚愕的望著冷落,「為何小姐會有?這毒不是無藥可解的嗎?」
「我如何得到你別管,你吃了它就不用再受駱煒森的控制了,這樣,我也就不欠你什麼了。」冷落臉上露出如釋負重的神色,清冷的目光裡沒有了遺憾。兩年前,她利用駱煒森殘留在銀簪上的血跡,讓東方鈺藉著為她看病期間研製出解藥,一切都只是為了他。從她放棄等待開始,這東西對她就沒有了絲毫意義。紅楓也算是受她牽連才身中「炎熾」,她也有一部分責任。就當借花獻佛好了,她需要這根救命稻草。
「你可以幫我做件事嗎?」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紅楓毫不遲疑的點頭答應。
「那好,你回一趟紅莊。」
紅楓腦中閃現一個念頭,「莫非是和銀月姑娘有關?」
冷落點點頭,「我的失蹤不管銀月有無參與,她都難逃一死。我不會讓你犯險去救她,你只需即刻趕回紅莊,稟告駱煒森,告訴他我逃跑的方向是在西方,他自然會放下所有的事來抓我。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至於之後,只怕他不會再有心情理會銀月了。
「好。」紅楓的聲音哽咽了,眼中淚光又開始閃爍,小姐遺言般的交代,她說什麼都要做到!
冷落的心又開始氾濫那種莫名的滋味,為了掩飾,她背轉過身,定了定神,「好了,我要走了。」抽泣在身後響起,聲聲擊入冷落的心,有一種暖暖澀澀的東西慢慢滑過裡頭,直入心房。原來還有人在關心著她啊,她不由自主的被此刻的情緒征服,終於從眼眶裡溢出了絲絲縷縷的淚花……
紅莊大廳
「你再說一次。」席上端坐著一名俊面青衫男子,全身氣息沉穩,散發著冷寒森意,墨黑的瞳仁中耀射出的是片猜不透底的詭異平靜。
「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是嗎?」男子站起身,一張臉背著燭光,帶著無形的迫力朝跪在地上的女子俯下,藏在暗影中的神色始終看不清楚。「欺騙我會有什麼下場,你不會不知道吧?」
女子的神情慢慢變得驚慌,止不住地全身發冷,「莊主,我……我沒……沒有。」
「沒有?」駱煒森淺淺一扯嘴,原本漠然冷酷的面容,此刻卻像是換了一個人般的,變得無比的森冷、酷厲、肅殺,目光中儘是野獸般無情的視線。
他一把捉住銀月的手腕,將她拖到自己面前,「銀月,你說被人打暈了,暈了近三個時辰,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告訴我,她打了你哪兒?」
銀月遲疑著道:「頭。」
駱煒森冷眸瞬間掠過暴戾之色,猛然用力扯住她的烏絲,力道之大,幾乎要扯下她的頭皮。「那為何你的髮髻卻沒有凌亂?」
銀月嬌聲驚呼,疼得淚留滿面,忙改口:「不不不!是我記錯了,是背,她打的是背!」
猝然啪的一聲,銀月身後的衣衫由上而下應聲裂開,露出光滑柔膩的背部,一隻冰冷的手緩緩地在她的後背間遊走。
「淤痕呢?這麼白皙的肌膚上為什麼沒有被擊打過的痕跡?」駱煒森如同嗜血的獅子般,雙眼泛著駭人的寒光,狠狠地瞪著眼前的獵物,「究竟是何原因令你『暈』了三個時辰如此之久?你身上毫無泥土的氣息,那你又是『暈』在了何地?我讓你馬上離開紅莊,你去舒馨園幹什麼?以為我就這麼好糊弄嗎?」他每說一句,眼中的殺機就濃一分,手上的力道就重一分。沒人能夠欺騙他,欺騙他的結果就是死!
銀月心一震,無助地抱住只剩下胸前的碎布顫顫發抖。他一連串的質問將她逼得啞口無言,原以為完美的計劃,竟是如此的漏洞百出。
少頃,擱在她後背的手忽地上移,然後卡住了她的脖子,尤其是掐著她頸動脈的兩根手指,已經陷入她的肌膚,只要他再略施力道,自己就必死無疑。
「她去了哪兒?快說!不然我殺了你!」駱煒森黑瞳瞇起,窄細的眼縫迸射出威脅的光芒。
心底深處本能的恐懼如洪水洶湧而至,銀月瞠大雙目慌亂地轉動,下意識瞄向眼前這個讓她陌生的男人,竟發現他冷戾的神色中洩露出一絲少見的焦急,一股莫名的悲意湧上她的心頭。任憑她再怎樣努力、花再多的心思、想再多的法子,到最後還是得不到這個男人的半分關切,現在他甚至還要殺她,如此絕情,連一點點猶豫都沒有,心裡只掛記著那個女人!
好恨!一樣的面容為何卻是不同的對待?自己究竟哪點不如她?
又是為什麼,都已經這樣了,自己竟然還是無法停止愛他?
一種濕潤,滲透了她長長的睫毛,像是苦澀,像是哀怨又或是濃濃的愛意。可能死在他的手上也是一種幸福吧,銀月微潤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緩緩闔上淚眸,「我……我不知道。」
駱煒森面容猙獰,目光凶狂,開始毫不容情地強力加壓。銀月面露痛苦的表情,精緻的五官揉在一起,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她嘴唇微張,哆嗦著蠕動,不成腔調的語句漏了出來:「我……我……愛……愛……」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細微、孱弱,快要消逝。
這時,一名守衛急急奔入大廳,躬身稟道:「稟莊主,紅楓求見。」
電光火石間,駱煒森那一臉凶殘暴戾的表情變了色,將手中的「物體」隨意一扔,無視於重物落地揚起的巨響,面朝守衛,命令的語氣中夾帶著他的急切:「快傳!」
紅楓一進大廳,就看見駱煒森站在屋中間,他的臉色好似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變得異常陰沉,令人不寒而慄。地上不遠處還匍躺著一名女子,髮髻散亂,衣不蔽體。
紅楓的眼中黯然一現,瞬間又恢復了正常。雖是短暫一瞥,可她還是認出了地上的女子,確是銀月無疑,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
「小姐呢?我讓你暗中守著她,為什麼沒有把她帶回來?」聲音裡充滿了權威,帶著絲絲的質疑。
紅楓跪下來,「稟莊主,紅楓一直遵照莊主的吩咐,守著小姐,不讓她離開,可是小姐以死相逼,紅楓也沒有法子,只能在暗處跟蹤,打探小姐的去向,特回來稟告莊主。」
駱煒森的雙瞳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憂傷。以死相逼嗎?這永遠是她必勝的法寶。他捨不得她死,只因——他愛她!
可她卻又一次利用了他對她的愛!—縷淡淡的,幻滅的悲哀,襲上了他的心頭。
駱煒森仰著頭莫名地大笑起來。他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狂妄……他竟然以為她真的會接受自己,攆走了所有的女人,籌備著和她三日後成親,就算遭受天塹他也無悔……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答應?她連死都不願意他的接近,怎麼可能瞬間就改變了態度?只怪自己被愛蒙蔽了雙眼,看不清,不!應該是不願看清才對,他太渴望她的回應了,沒想到得到的卻是再一次的背叛!
痛是比愛更深刻的詞,愛她到痛時,她就擁有了傷害的能力,他已經被她傷的體無完膚,輕輕的一擊,就是血刃後的傷口!
一個男人,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痛,一次,也就足夠了。
如果不想再被她背叛,那麼就不要再給予她任何可以背叛自己的機會。只要用鐵鏈鎖著她,她就永遠也別想飛出去!
「她在哪兒?」駱煒森突然斂起笑容,整個人恍如被萬年寒霜籠罩住,滲透著陰獄特有的詭異,冷冰冰的睨視著紅楓。
紅楓心悸地吞了吞口水,硬著頭皮道:「小姐一路向西而去。」
話聲甫落,駱煒森青衣一揚,整個人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紅楓站起身子,目光透過菱形窗欞遠望著漸漸泛藍的天際,朝著遠方低喚著,「小姐,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身後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嚶嚀,紅楓急轉過頭,眸中一片驚訝之色。
她沒死!?
天空朦亮,萬物半隱在蒼藍的天幕下,一輛篷車在山道間飛速疾奔,繞過兩個岔道,前面赫然出現一個絕崖。
冷落目光迅疾一瞥,發現前面不遠處立著一座大石壁,她隨即猛然勒住韁繩,那馬兒疾收奔勢,發出一聲嘶吼,篷車穩穩地停在了石壁邊。
冷落跳下篷車,抬首仰望石壁上那半隱在晨霧中,朦朧不清的字,略帶憂鬱的眼瞳盛著令人無法捉摸的蒼涼,「斷、絕、崖,就是這兒嗎?」
她迷惘地掃望四周,最後定格在絕崖處,緩步走去,木然地停立在崖邊。她凝視著崖下半響,崖下勁風呼嘯,雲霧翻騰,深不見底,要是墜下恐怕難逃粉身碎骨之厄吧。
淡漠的瞳眸瞬間破碎,冷落下意識的抓緊胸口,想扶平那一波波蜂擁而上的悲傷,然而,脆弱的淚水早就滑過了蒼白的臉頰,滴落在纖細的手上。
「你就是在這兒被人扔下去的嗎?對不起,來晚了兩年。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一切都是我的錯。為了保護自己,無數次的傷害你,利用你,最後還讓你死在了這個冰冷的地方。一千個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冷落撕心裂肺地哀喊著,眼前彷彿看見他被人無情扔下山崖的情景。她心碎地重複著那茫然的歉意,無人接收的話語只能變成單純的音符消失於空氣之中。可她仍不停的重複著微弱的聲音,一聲比一聲低微,一聲比一聲絕望,讓人不忍卒聽。一幕幕刻骨銘心的記憶,如利劍般刺穿她疲憊的心,那種無法找到出口的愧疚,讓她只能用這一種方法傾述自己糾結的心情。
「你知道為什麼河水要流向海洋嗎?那是因為河水知道海洋是她最終的去處,無論河水挾帶著什麼,海洋都不會排斥,只會敞開他溫暖的懷抱去接納河水的一切,然後在太陽的照耀、海風的吹拂下,河水和海洋都會微笑,因為他們終於擁抱在了一起。你就是我的海洋,你知道嗎?無論我如何殘忍地對待你,你都總是無悔地接納我,讓我一次又一次的被你所打動。我是愛你的!你聽得見嗎——」
她念著、喊著,心臟緊緊抽痛著,迷茫的幽眸痛楚而失神地跌坐在崖畔,癡癡望著崖底。
「呵呵……」她突地慘淡一笑,笑中含著濃烈的苦澀,「你知道我是一個多麼唾棄愛情的人嗎?能愛上你,簡直比神父得了梅毒還要令人不可思議。如果不是你的死,可能我一輩子都不會承認我對你的感情。是,我是自卑,我是懦弱,那是因為在我的身邊沒有一份愛情是幸福、完美、無瑕的,這叫我如何去相信?我害怕!害怕擁有後會跟她們一樣淒慘,所以我只能倔強的豎起自己的刺,刺傷別人,來保護自己,我才不會受到傷害。我保護了自己近四十年,沒想到竟會被你這個二十都不到的小鬼攻陷,為愛傷心。昨日的因,今日的果,是不是這就叫惡有惡報?」
說話的人似乎等待回應似的停了一下,卻只等到了掠過來的風聲。
「你回答我呀!平時你都會笑著對我說:『做惡人好,惡人才能長命』。為什麼今天卻應都不應我一聲?」
冷落厲聲狂喊,痛苦地伏趴在地上,雙拳不停擊打著地面,肆無忌憚的慟哭著,哭得柔腸寸斷,哭得哀淒欲絕,重重地宣洩著她兩年來的壓抑,兩年來的悲傷、兩年來的無望。這是她最後一次的軟弱,從今以後,一切的一切都將隨著這淚水被吹散在這醇醇的風中。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大亮,初升的朝陽正從山腳下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慢慢地,絕崖上的一切都被鍍上了一抹金黃。
一陣蹄踏的奔馳聲突然由遠而近的傳來。冷落的眼神乍變,瞬間斂起傷感,緩緩站起身子,勾了勾一邊的唇角,像是嘲笑,面孔竟是益顯冰冷,沉鬱的眼眸中透出一絲絲毫無感情的厲芒。
他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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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會愛上強暴過自己的人,還是自己視為父親的人?更別說那人還殺了自己唯一動過情的男人,如家畜一樣囚養著自己。就算這些通通能原諒,但真能夠當作傾心戀人去愛麼?也許有些人能做到,但總有些人做不到。冷落她做不到。即使他再愛她,甚至愛到發狂,愛到瘋癲,那又怎樣?
他的愛裡沒有尊重,沒有平等,更沒有自由。他所帶給她的夢魘超過她此生的所有。這樣的人,她永遠都不可能會有接受的一天,又怎會甘心一生都活在他的禁錮下?那還不如叫她去死來得乾脆!
逃跑?她試過了,無數多次,逃不了。殺他?也試過了,還是失敗。同歸於盡?更別想,自己死的倒快些。她想盡了各種方法始終還是無法獲得最終的釋放,難道她真的要待在牢裡,將牢底坐穿嗎?誰來救救她?
兩年的時間足夠讓她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沒人救她,沒人有能力救她。這個世界上她關心的人都死了……都死光了……還有誰能救她?
起床、吃飯、吃飯、睡覺,再起床、吃飯、吃飯、睡覺……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節奏,她好似失去了方向,不再想像明天自己會做些什麼,不再期盼明天要發生什麼,昏昏噩噩,行屍走肉,週而復始。日日,月月,年年,生命就在此虛耗中度完餘生……
那樣的日子簡直令人恐懼!
她憎惡!她怨恨!那個奪走她一切的男人,她決定以一個最完滿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
魚兒會愛上了飛鳥,是因為魚兒渴望著飛鳥那份自在和愜意,可是飛鳥卻永遠都不會愛上魚兒。當飛鳥掉進水裡的那天,就是飛鳥死亡的那天,魚兒會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痛苦一生一世!
「駱駱!」駱煒森飛身下馬,大聲喊著,不敢靠得太近,怕有個萬一。他的手微微地顫抖,心臟也異常劇烈地跳動起來,眼前的一幕擄掠了他所有的神經。
冷落慢慢轉過身,笑了,說不出味道的笑靨,很美,帶著夕陽時日無多的哀艷。
「乖!到我這裡來,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駱駱,所有的,你想要的!快終止這場危險的遊戲!」駱煒森掩飾著他真正的意圖,帶著魅惑的語調,輕柔地誘哄著她,連他自己都沒發覺他的嗓音正微微地發著顫。
冷落不語,目光緊緊地鎖住他,掠過一抹深沉莫測的詭芒,臉上又再綻放出那種奇特的笑意——一絲兒淒涼、一絲兒倦意、一絲兒嘲諷。
心焦的駱煒森,伸出手,小心地緩步向前靠近,並試圖通過說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快點來我這裡,我們回家,所有的人都在莊裡等著你。」
冷落敏銳地將駱煒森的一舉一動皆看盡眼底,她的眼睫微微掀了掀,掩去那一閃即逝的心思,仍然淡笑不語,動也不動。
「乖!把手伸出來,不要嚇我。你該知道我有多愛你,如果你死了,我就把全莊的人通通殺光,讓他們都去陪你!」他不管手上會沾了多少人的鮮血,只要能留住她。
冷落的眼波中蕩起漣漪,然而神色卻是冰雪中的花朵,蒼白,碎裂。這種威脅的話,白癡都聽得出來,可惜她根本不會為了那些人的性命而受他的牽制,他們的生死與她何干?
就差三步,駱煒森眼神不禁閃一下。
此時,冷落淡紅的薄唇緩緩勾出冰冷惑人的弧度,在駱煒森伸手欲抓她之際,她沒有抬腳,而是磨著地面往後輕退了一步,崖沿邊的細小碎石和灰塵隨著她鞋跟的推移落下崖底。駱煒森震楞地止步,臉上首次出現了慌亂的神情。「不要!」
冷落嗤笑出聲,「落下去的只是石頭,還不是我!」
他的眉眼好似染上一抹惱怒之色,卻又似極力在隱忍,「你到底想要什麼?我不是都答應了嗎?只要你跟我回去,我都會滿足你。」
「回去?你是打算將我騙回去後,再用鐵鏈鎖住我,不是嗎?」
駱煒森的神色只是略微變了一變,很快回復了自然,「這麼會?」
冷落冷誚地斜睨著他,眼眸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不聽話的寵物,只有用鎖鏈鎖住,它才會乖乖的馴服。」
他僵了一下,「你不是寵物。」
「不是嗎?那我是什麼?」冷落頓了頓,濃密的眼睫先是低低垂掩,故作深思,片刻後,忽地一揚,「對了!你說過,我是東西,我怎麼給忘了?瞧我這記性!」
聽著她的卑微自嘲,駱煒森的眼底燃起一縷憤怒的情緒。「夠了!你是我愛的女人,不是寵物,更不是東西!」
「我是你女人?」冷落嗤哼一聲,半瞇的眸子泛出一道幽冷光束,直射向駱煒森,「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我還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呢!」
駱煒森心臟一緊,她的語調雖平淡,卻正刺中他藏在最深處的心事,誰都不敢當著他的面挑明,只有她,無數次用這話打擊自己。他握緊雙拳,指骨隱隱青白,聲音帶著怒氣從牙齒間磨出:「你是我女兒,我根本不在乎,不久你還會是我的妻子!」
「你簡直是瘋了!」冷落的面容滿是震驚,不敢置信,這人竟會瘋狂至此!
「是!我愛你愛到發瘋!」
「我不會答應!」
聽到她的拒絕後,駱煒森的一雙眼眸瞬間轉為暗深,黑幽的瞳孔猶若一泓深潭,透露出一抹凌厲之色。整個人的氣勢陡然爆發,彷彿有無形的火焰從他身上燃起。「你不是答應了要試著接受我的嗎?我對你的愛,你一點都沒有感受到嗎?這兩年來,我沒有強迫過你一次,這樣還不足以表明我對你的心嗎?這個世界沒有人比我更加的愛你,你為什麼不愛我?」
冷落無畏的瞪向他,眼中閃現出絕然的無情與冷酷,譏笑道:「你愛我,我就要愛你,那我不是要愛很多人,我忙得過來嗎?」她頓了頓,「兩年來你證明了什麼?只證明了你是一個癡情的人,卻不是一個專情的人。專情的人一定癡情,而癡情的人卻未必專情,你拿莊中的侍妾當什麼?當擺設嗎?我根本不屑去愛你這種人。」
所以駱煒森並不專情,不專情的意思就是說他可以不愛,卻可以有許多個性伴侶。
這樣愛情價值觀的人,她極度鄙視,極度唾棄,極度厭惡,又怎麼可能會愛上?
駱煒森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那滲著譏諷的語氣就像一隻利箭穿過他的心,眼眸裡沉著深深的痛楚。
半晌後,他抬頭凝望著她,柔軟的語氣近乎哀求,「我已經把她們都趕出莊了,以後我們只有彼此,沒有別人,你說好不好?不想回紅莊,我們就不回紅莊,我和你去遊歷江湖。我等你回心轉意,一直等你,不再有絲毫的勉強,你說好不好?」
強勁的風冷冽的吹著,吹得她的衣服啪啪作響,刺痛了她光滑細緻的臉。她輕輕撥開吹散的髮絲,充紅的雙眼流露出攝人的恨意,「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浪費時間,我對你從來就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恨!永遠都不可能改變!我恨不得拆你的骨,拔你的皮,抽你的筋,撕你的喉嚨飲你的血,替絕塵報仇!」絕塵的死,是她心底最深的痛,豈是那麼容易就被他抹去?她永遠都不會原諒!
她話中的決絕與無情,讓他頓時感覺四肢無力,下巴痙攣的抽搐著,如受重創般蹬蹬蹬連連往後退,被拒絕的憤怒與不甘絞碾著他的心,快要窒息的疼痛,從未有過這般強烈。他的眼眸裡除了痛苦、悲傷的情緒外,竟還凝聚著一絲絕望。
他如此低聲下氣的求她,摒棄了他所有的自尊和驕傲,這個女人卻如此傷他,用一柄無形的利刃,斬殺他的心,斬得那麼無情,那麼徹底,更有一種被踐踏在地的屈辱感。
他是堂堂紅莊莊主啊,從來便只有女人膜拜他、深愛他的份,從來只有他高高在上,對那些祈求他憐愛的女人施予回應的份,他第一次如此愛著一個人,第一次捧出他的心,竟然只換來對方的嘲弄與憎恨。
冷落凝睇著他表情急遽的變化,眼中神色閃了閃,突然露出了一朵絕美的笑,彷彿開在懸崖邊上的幽蘭,因為脆弱、淒美而動人心魄!她一步步緩走向駱煒森,每一步都有著不顧一切的絕然。
駱煒森的眼神黯淡無光,一片冷寂,可當他瞥見冷落的那一剎那,臉逐漸變得扭曲。他渾身迸出爆發的怒焰,吞噬了他的理智,燒燬了所有的情感,他在憤怨中無法思考。
既然自己得不到她,那他寧可親手毀了,也不讓別人有機會得到!
突然,「啪」的一聲,他一掌擊在了冷落的胸口,一道鮮血從她的嘴角流出,整個人飛出了崖沿,有如拋物線般地向下墜落。
她如同白色的飛鳥,或是墜落的天使,沒有方向的下沉,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令人屏息的笑容。在接近黑暗之前,帶著滿足輕輕地閉上了眼。
崖上傳來一聲淒厲無比的悲鳴,四野震動。冷冽的風聲,合了男人的哭泣聲,十分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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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透出的第一縷晨陽,將光芒灑入彎曲狹長的山谷,漸漸照亮山石,樹木,流水汩汩兀巖雋立的谷底深霧籠罩,愈顯幽深。
一個小小的黑點像潛入白水之中的點點黑墨,如絲遊走,或聚或離,或明或暗,飄渺穿游於朦朧霧氣之中。
倏地,一個暗影林中突現,擋在小黑點的前方,朦朧霧氣中暗影體積壯大,雖無法窺見其全貌,但也可想像出其高大魁梧之身軀。
「宮主,請留步!」暗啞沉悶的嗓音,至少四十有餘。「宮主一人涉入江湖,惟恐不便,屬下特來保護宮主。」暗影的口氣可沒有半點該有的敬意。
靜寂無聲,二十秒後——
「滾!」清淡如水,無絲毫情緒起伏。
「既然宮主拒絕屬下的好意,那不知宮主可否交出『永靈訣』,屬下定當代宮主好好保管。」
靜寂無聲,三十秒後——
「你這是不願意嘍。呸!想老子我尊你一聲宮主,是看得起你,『靈鷲宮』早就散了,你還是個屁。乖乖將『永靈訣』交出來,不然老子我要了你的小命!」暗影的口氣馬上一百八十度轉變,比變天還快。
靜寂無聲,四十秒後——
「不要以為你不說話,老子就拿你沒轍,老子我有的是時間,陪著你耗!」
靜寂無聲,五十秒後——
「媽的!老子沒時間和你耗下去,你是不是啞巴?你再不說話,老子可要攻過來羅。別以為老子我怕你,現在可是辰時,你的功力恐怕只剩一成吧,我才不怕!」暗影一邊扯開他的大嗓門壯膽,一邊龜速移動。
「沙沙沙……」
正在此時,上方樹木的枝葉發出詭異的急響。
「什麼東……」
暗影的話語隨著啪啪兩聲巨響嘎止,地面跟著轟然一震,暗影壯大的身影也瞬間消失在霧中。
東方的魚肚白漸漸變為滿天金色的朝霞,山谷間的霧氣逐漸升騰而起,繾綣在山風中,絲絲縷縷,四周的影像清晰起來。
一名黑衣少年望著前方,一雙澄澈似水的冰眸無喜無怒、無悲無傷。他的眸中突地異芒一閃,驚訝之色掠過。
所謂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從天而降的異物,直直砸在了那毫無防備的彪形大漢身上,他武功再高,也受不住重力加速度的力,在巨大衝擊中很快斷了氣,呈「個」字陷入地中,堅硬的泥土已深沒了他的全身,形成了一個人形坑。
少年走近探視,天上來客竟是個嬌小的女子,不過這女子掉得還真是時候,無形中幫了自己一把。他伸出一指,探於女子鼻下,細小微弱,還有氣息。
少年下意識揚首上望,上方茂密的樹林赫然出現一個深長的洞。樹倒是幫這女子擋住了不少衝擊,而下又有肥肉墊底,再又遇上了自己,就當是回報吧。
少年弓身將女子扶正,突地平舉雙手,將丹田之氣凝於雙掌之中,抵住女子的心口。半個時辰後,少年收掌,臉頰有微微的汗水滲出。
少年起身逕自離開,十步之遙,又回頭望了那女子一眼,面無表情地又走了回去,隨即輕輕將女子往空中一拋,單手托著她的身體離開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