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今朝遙望已天涯

    封月鳴去找聶筱夭的時候她正在聽風沐雨樓閒坐著。

    聽風沐雨樓是百花谷內新起的一座樓閣,因為聶筱夭總覺得在自己的寢殿睡不安穩,一躺下彷彿就能聽到許多戰爭中的亡靈的哭泣聲。所以她令人在湖邊起了這樣一座聽風沐雨樓,供自己每日休息。

    自從萬花宮的事務大多都交給封月鳴和冉紅葉後,她彷彿突然有了大把的空餘時間。每天做著許多重複無聊的事情。她驚奇地發現,大概過不了太久,她就會被架空,然後乾脆成為一個傀儡。

    她覺得自己正在仔細目睹怎樣被自己最愛的人——封月鳴,漸漸孤立起來。

    封月鳴眼前的情景正是:聶筱夭正坐在躺椅上,慢慢搖晃,似乎什麼都不在乎,十分輕鬆。其實現在萬花宮的所有大權都在他的手中,雖然冉紅葉也管事,但畢竟不如他來得直接。而從筱夭一直以來的態度上,他總覺得事有蹊蹺——她彷彿是在故意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他。

    封月鳴坐在一旁看著睡夢中的聶筱夭。夕陽的餘暉從窗格間斜斜射入,讓整間屋子裡都彷彿染上了一層桔色的輕紗。聶筱夭坐著的躺椅一搖一晃,臉上的光線時明時暗,就彷彿她的人一樣,令人琢磨不透。

    只是突然間,封月鳴覺得這一刻如此美好。他希望時間靜止,不再流動,就讓他們倆這樣慢慢地坐著,讓他看著她熟睡的容顏,慢慢地等待歲月靜好。

    過了不知多久,封月鳴看到聶筱夭十分長的睫毛些微有些顫動,雖然沒有睜開眼睛,眼珠卻在眼皮下靈魂地轉了一圈。

    他問:「醒了?」

    聶筱夭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微微一笑:「你怎麼知道的?」

    封月鳴但笑不語,只是寵溺地看著她。

    被他看得時間久了,聶筱夭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扭頭道:「幹嘛一直盯著我看啊?」

    封月鳴卻笑說:「因為總也看不夠。」

    其實他鮮少說這樣曖昧的話語,總是喜歡繃著一副冰川樣的面龐。所以這話從他口中出來,聶筱夭和他自己都不由一呆。

    聶筱夭不再言語,微笑著看著他。過了許久,她才說:「月鳴,你是否有事情找我?」

    封月鳴心中惴惴,整理了思緒,然後才說:「是,我娘她老人家在催我們兩個的婚事了。」

    「你娘?」聶筱夭緊鎖眉頭,「那你呢?你想娶我嗎?」

    「也想啊,」封月鳴答道,語氣中卻多了一絲不自然。

    聶筱夭知道那不自然從何而來,面上瞬間閃過一絲苦笑,又消失不見,換上一貫的微笑:「要娶我,可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封月鳴微微皺了眉頭,「以前都沒有聽說。」

    聶筱夭笑笑:「娶了我啊,就要幫我擔負起萬花宮的責任,為萬花宮負責。」

    封月鳴詫異:「以前從未聽說過啊……」

    「以前從未有人要娶萬花宮的宮主啊。」聶筱夭陳述事實,「所以,想娶我,就要娶了萬花宮哦。」

    封月鳴笑了:「這點小條件,在我的眼裡根本不算什麼啊。」他目光堅毅,「筱夭,只要能娶你,別說要擔起萬花宮的責任,便是擔起天下的責任,我也覺得高興。」

    聽他這麼說,聶筱夭的心裡是十分高興的。但是想想他如此說的後果卻是背叛她,她的面色又恢復了一般模樣。

    其實她未嘗不是在試他。整個萬花宮的責任,他答應得那樣爽快。

    如果他但凡猶豫些,但凡踟躕些,她也知道他並沒有執行他娘的話,與她背道而馳,走上了一條背叛她的不歸路。可他並沒有猶豫,可見他也是想要對她取而代之的。

    萬花宮?柳月山莊?

    想來真是可笑,聶筱夭突然有些茫然了,人人都追逐江湖這些名利,可到底是為了什麼?這樣,真的快樂嗎?

    婚禮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的同時,聶筱夭的逃跑計劃也已經漸漸出爐了。

    蘇傾遙在一樣樣幫她安排打點好後,問她:「筱夭,逃跑會讓你覺得幸福嗎?」

    聶筱夭微微一怔,繼而說道:「蘇大哥,我真的已經厭倦了這個身份,這個江湖。有句話叫做一入江湖歲月催,少年弟子江湖老。如今想來,真的是不錯。因為我是這個破爛萬花宮宮主,錯過了多少良辰美景?我不想蹉跎歲月。每個人都只能活一輩子,所以沒有時間來得及後悔。可是如果我活了兩輩子,還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那我才真的是廢柴。」

    聽了她這話,蘇傾遙多少有些釋然。他微微地笑:「你能如此想,那我就心無愧疚地送你這個大麻煩走。」

    大紅的色彩,鋪滿了整個百花谷。臨近婚禮,萬花宮上下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亭台樓閣,花草樹木,彷彿煥然一新,迎接它們主人的大喜之日。

    只可惜,它們的主人很沒品地打算臨陣脫逃了。

    其實開始時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因為封月鳴也在百花谷住著,所以納彩、問名、納吉、納徵等一系列的程序全部免去了。只剩下請期和親迎。

    所以親迎禮上,聶筱夭和封月鳴依著規矩拜天地父母,而後——夫妻對拜。

    她只覺得手中牽著的紅綢彷彿有著溫度,灼燒著她的手也灼燒著她的心。明明知道,牽著的那一邊是他,那個她心心唸唸的他,卻又知道,這雖然是他人眼中美滿的開始,可事實上卻是結束。她要離去,再歸來,遙遙無期。

    封月鳴這日一直都是一副高興的樣子,卻不知為何,從心底裡有些慌,沒來由的。

    明明是非常高興的日子,非常幸福的時刻,卻總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對勁兒。他只以為這一切太順風順水,自己多疑多慮罷了,未曾深究,便接著面對這熱鬧的婚禮。

    本來就是,萬花宮的宮主出嫁,且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男和美女的婚禮,不知有多少前來湊熱鬧的,觀禮的。場面盛大熱鬧,自然也有一些混亂。

    「禮成——」司儀官的聲音高昂。

    他與她的夫妻對拜結束,於是他當著眾人的面前,掀開他的新娘的蓋頭。

    亮紅色的蓋頭,上面是吉祥如意紋和鴛鴦戲水圖。封月鳴輕輕掀開一角,已經看到那嫩朱紅色的櫻桃嘴。手往上抬,一個傾心奪目的容顏就從蓋頭下跳了出來。所有人都道,萬花宮的宮主本來便是人間絕色,及至成為新嫁娘,穿上這一身喜服,更襯得明眸皓齒,嬌俏動人。

    她望著他,想把他的樣子印入心口。周圍有喜慶的音樂,有人群的喧鬧,可是她充耳不聞,彷彿什麼東西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心裡的一聲低沉的憂歎。

    封月鳴也注視著眼前的人,良久不能移開目光。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但是沒有想到能夠美得這樣驚心動魄。她面上明明微笑中帶著的那縷不知名的哀愁,雖然轉瞬即逝,但是他還是看到了,抓住了。他盯著她,想要從她的眼中看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她在腦海中印入一個身影,而他的眼裡也留下了一個絕美的容顏。

    聶筱夭和封月鳴在眾人的簇擁下入了洞房,封月鳴又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拉出去喝酒。一時間好不忙亂。聶筱夭蒙著紅蓋頭,坐在床邊兒,直到確定外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輕輕扣了扣床板。

    原來那床板下是有暗格的,直通百花谷連接谷外各處的密道。

    衛游和易緣從床板的暗格裡出來,對著聶筱夭點頭示意他們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聶筱夭向四下裡看了看,將一封早前寫好的信放在了床上,而後將嫁衣脫下,放在旁邊。嫁衣內是一襲寶藍色的衣裙,在紅色的新房裡看起來有些刺眼。

    時候不早了,聶筱夭對著衛游和易緣打了個手勢,三個人由暗格裡走了。

    而此刻的新房外,仍舊是鑼鼓喧天的喜樂聲,還有眾人嬉笑的熱鬧。只是那些,都與她無關了。

    「宮主,您打算帶我們去哪兒啊?」易緣黏在聶筱夭的身邊問道。

    他們一行三人由密道出來後就一直在趕路,此刻早已離百花谷百里之遙了。

    「我們啊……」聶筱夭微微瞇著眼睛,「我們去蹋遍這片神州的山山水水,閱盡這人世的千萬繁華,荒漠塞北、錦繡江南、蒼山雲雪、洱海碧波,太多了,說不完,待有朝一日,我們的足跡遍佈神州了,也就該往一個地方去了。」

    「什麼地方?」衛游饒有興致地問。

    「保密。」聶筱夭狡黠一笑,然後便往前奔去,「神州大地啊,讓我來征服你吧!」

    身後的兩個人看著她肆意的樣子也不由失笑。衛游問易緣:「有沒有發現宮主跟以前不同?」

    易緣白了他一眼:「宮主已經跟以前不同了很久了啊。」

    「不,我說的不是宮主得病後的性情大變,」衛遊說,「難道你沒有覺得宮主從萬花宮裡解脫出來,多了一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瀟灑和愜意嗎?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她整個人都神采飛揚了起來。」

    易緣略有所思,然後點點頭:「不過我擔心過不了多久她又會想那個人。」

    「笨蛋!」衛游使勁地拍了易緣的腦袋一下,「要我們倆是幹嘛的?我們難道會讓宮主有機會想那個人嗎?」

    「也對哦……」易緣傻笑一下,看到聶筱夭已經走得遠了,連忙喊她:「宮主,等等我們……」

    擺脫了眾人的勸酒的封月鳴匆匆回到房中,生怕筱夭等他等得太久。

    新房裡有燦燦的燭火搖曳,龍鳳燭燃許多燭淚。滿室均是旖旎的紅色,讓酒醉微醺的封月鳴不由得從下腹燃出一絲火焰。

    他搖了搖頭,覺得有什麼地方似乎有些不對勁兒。

    新房內靜悄悄的,連丫鬟都不見蹤影。封月鳴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連忙定睛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景物。

    龍鳳燭,龍鳳被,紅綃帳,以及到處貼著的雙喜字。這分明是新房,卻安靜的離譜。

    「筱夭,筱夭……」封月鳴喚他的新娘。

    可是周圍仍舊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能聽到他自己呼呼的喘氣聲。

    奇怪,封月鳴嘟囔一句,逕自往床鋪邊走去。

    大喜的日子,他推拒了那麼多的應酬想要回來跟新娘共度,卻不見新郎的蹤影。

    封月鳴以為聶筱夭大約只是臨時出去了,並不曾在意,往床鋪上躺下,揉著自己有些發漲的太陽穴。

    終於成親了,終於,娶了她。

    其實他並不是很想在這樣的條件下娶她,他並不想讓他們之間的感情如些功利。如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娶了她,便名正言順地執掌了萬花宮。

    這是他母親的主意,可是自己也並沒有拒絕。

    這也許是每個男人都想擁有的——最美麗的妻子,最豐厚的嫁妝,最強大的權力。

    每每思及此,他便會覺得自己心底的某一處已然被污濁,並配不上筱夭。但他琮是有些義無反顧地往這條路上走了下去。

    似乎是一種篤定,如果是萬花宮宮主,那麼必定不會讓他有此機會。而如今那個位置上的是聶筱夭,為何不取而代之?反正她又對這樣的位置沒有興趣。同樣地還有一種篤定——就是聶筱夭愛著他,如同他愛她一般。

    但不知為何,最近心中總有些惴惴不安,彷彿在害怕著什麼。但究竟害怕的是什麼呢?無端的恐慌讓封月鳴不敢再多想。

    封月鳴躺不下去了,轉身想要起來,卻在扭頭的一瞬間看到了床邊擺著的嫁衣。

    嫁衣?!

    是原本穿在筱夭身上的嫁衣。

    封月鳴的心猛地一沉,她會不會出什麼事兒了?

    思索間,便看到了嫁衣旁的信封。

    原來是筱夭留給他的信,封月鳴身上已經有冷汗漸漸沁出,匆忙拆開信封去看。

    月鳴: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約已經在神州大地上自由馳騁了。

    不用擔心,亦不用派人來尋我。

    伯母與你私下裡商量的計策我已知曉,我也知道你為了重建你父親一手創建的柳月山莊有多麼的焦灼……但是,所有的這些都不能彌補我的傷心和失望。

    戀人之間貴在交心,福禍相依,患難與共。雖然我知道你母親與你說的話你對我必定難以啟齒,但我早已給過你幾次機會,暗示你向我坦白。只可惜你自己依舊是選擇逃避。其實我只是希望,應是你與我明說,任何事情都由我們兩人一起承擔。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選擇逃避,但我已經傷心。

    試問兩人若不能肝膽相照,赤誠以對,又如何共同攜手走過以後的歲月?

    嫁給你,是我所願。如今已經滿足,也就是我該離開,去完成我其他願望的時候了。

    只可惜其他的那些願望裡,本來是有你的存在的。

    萬花宮請你與紅葉代為管理吧。若你心中還有我,那麼萬花宮之物力財力皆可以萬分支持你去重建柳月山莊,但請務必留存萬花宮。宮主一職就交由紅葉吧。

    沙場娜拉……(這是我所來的那個世界的再見方式,表示也許再也不會再見到面的再見!)

    夭夭。

    封月鳴握住信,心裡滿是不可抑止的痛。

    自作聰明,真是自作聰明!他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卻不料她什麼都清清楚楚。

    而心中更為恐慌的便是——他竟然失去了她。

    他不是發誓會永遠守護在她的身邊嗎?她不是他最愛的女人嗎?他怎麼可以就這樣背叛她,任由她離開自己?

    一手握著的是到手的富貴權力,而另一手,是對她的諾言。

    封月鳴轉瞬就反應過來,自己究竟犯了多麼大的一個錯誤。俗世間萬般榮華怎麼能敵得過她的柔情似水?

    一種懊悔不已的淒然欲絕如龍捲風般急劇在封月鳴的心底席捲開來,她一定還沒有走多遠,他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一時間封月鳴彷彿瘋了一樣奔出新房便要各處去尋找聶筱夭。

    才跑出新房沒兩步便遇見引著喜婆欲往新房而來的冉紅葉。封月鳴慌忙間將情況說與她聽,冉紅葉卻緊鎖雙眉:「封大哥,宮主離開之事咱不可傳揚出去,這些日子我可以坐鎮百花谷,你帶人秘密私下尋找才好。否則消息傳開,大家全知道萬花宮的宮主新婚之夜逃婚浪跡天涯去了,就不太好了。」

    因她說的全都在理,封月鳴只好答應了。

    愛到分時才顯珍貴,很多人都不懂珍惜擁有。只到失去才看到,其實那最熟悉的才是最珍貴的。

    宮主逃婚的事本來鮮少有人知道,但是因為按照慣例,新婚第二日媳婦要給婆婆上茶,明月奴不見兒媳婦便心存了懷疑,再看兒子每日裡都帶著人早出晚歸,便知道定是宮主出了什麼事情。暗地裡打聽出來,她不由心中歡喜。

    封月鳴連著出谷找了三日,剛一回來便遇見了自己的母親正在屋子的前廳等他。

    「娘……」封月鳴生怕她看出什麼。

    卻不料明月奴開門見山:「不用騙我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封月鳴一驚,儼然就有怒火要發作出來,正想問是誰說的,卻被明月奴另一句話給止住。她說:「我頭一次覺得這個媳婦兒還是滿有眼色的。知道什麼時候該嫁給我兒子,也知道什麼時候離開。這下正好,你正式接管萬花宮,復興柳月山莊,娶紅葉,再給我生個胖孫子。」明月奴邊說邊覺得這生活真是順風順水,十分美好。

    即不料封月鳴當即吼了出來:「我要找她回來!」

    「什……什麼?」明月奴沒有料到慣常孝順的兒子會突然頂撞自己,頓時一愣。

    「我會找她回來。萬花宮是她的,我一個大男人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封月鳴說道。

    「你……」明月奴一時氣得說不出來話,良久方要說什麼的時候,封月鳴又道:「母親不用再拿性命逼迫我,我不會就範的。」明月奴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得作罷。

《妖孽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