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小名人的秉昆買了輛舊自行車,算是獎勵自己。
一天,他騎車上班時,另一騎車人從他前邊橫駛而過,結果他的自 行車前輪撞上了那人自行車後輪。如果不是二人都反應快,同時剎車同 時一腳踏地,那人肯定被他連人帶車撞倒了。
那人回頭看秉昆,分明想罵他。他認出了對方是蔡曉光,正欲開口 說話,蔡曉光卻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一低頭一彎腰,蹬著自行車轉眼 遠去。
蔡曉光不可能沒認出他來。又不是冬天戴著棉帽子和口罩,你看我 我看你四目相對的情況之下,沒認出來那才怪了!可蔡曉光為什麼竟不 理自己呢?
我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啊?秉昆一路往廠裡騎著車,一路捫 心自問。
他自省的結果是,根本就沒做任何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自己從沒做 過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更不會做對不起蔡曉光的事。蔡曉光即使算不 上是自己的朋友,那也是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幫助過自己的人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而鬱悶,從早到晚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幾天後的一個上午,秉昆正與老推銷員在一家綜合商店談下個月的 銷售計劃,廠辦主任把電話打到了商店,要他立刻動身趕回廠裡。他問 什麼事?廠辦主任說你回來就知道了。完全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
他問老推銷員可能是什麼事?
老推銷員也猜不到,對廠辦主任以那麼一種大可不必的口吻打來電 話,同樣感到詫異。
秉昆蹬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廠裡,見老太太憂心忡忡地站在廠 門口。
她說是市「批林批孔」運動領導小組的同志找他進行外調,接著又 說:「你不必怕,在我辦公室談,我會一直陪你身邊,但你可要句句據實 回答,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秉昆的心頓時就亂了,怎麼會有來頭那麼高的人找自己外調呢?要 外調的又會是什麼人的什麼事呢?他一向對政治避之唯恐不及,很怕自 己哪一天沾上邊兒。在聽唐向陽講了那件改名的事以後,他更怕政治 了,既怕又厭惡。從廠門口到老太太的辦公室有一百多步,在那一百多 步裡,父親、哥哥、姐姐以及與哥哥姐姐產生了親密關係的冬梅姐和馮 化成,一個個像電影人物似的從他腦海中徐徐移過。除了他沒見過的馮 化成是個面目模糊的男人身影,其他親人的容貌都格外清晰,都憂鬱地 看著他,似乎都在用目光對他說:「秉昆,連累你了,我們也不願發生這 樣的事啊!」
他心頭如撞鹿,忐忑不安,認為肯定是自己的哪一位親人在政治上 出了問題。究竟會是誰呢?父親絕不會!哥哥和冬梅姐也不會。那麼…… 只能是姐姐呀!她做了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妻子,這就注定了早晚會 在政治上出問題啊!
姐姐,姐姐,親愛的姐姐,你當初可是何苦啊!
秉昆在心裡念叨著,機器人似的跟在老太太身後進了她的辦公室,見 有一個穿中山裝、樣子斯文的四十多歲男子坐在室內。
那人正喝水,放下杯問老太太:「他?
老太太點頭,也坐下了。
那人將秉昆打量了幾秒鐘,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可以坐下的。」
老太太也面無表情地說:「當然。」
那人說:「把椅子搬過來,坐我對面。」
秉昆就把椅子擺他對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近點兒。」那人的語調,像是一位嚴厲的老師,要開始對一名特別 不喜歡的學生訓話似的。
秉昆猶豫了一下,起身把椅子擺得離對方更近,近到幾乎觸膝的程 度。他重新坐下時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正低頭看報。
「看著我。」那人又說。
秉昆只得看著對方,那麼近距離地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感到彆扭。
那人卻不看著他,而是看著老太太,明顯心存疑慮地問:「你跟他說 什麼了? 」
老太太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告訴他你是哪兒的,找他幹什麼。」
那人又問:「就說了這些? 」
老太太這才抬起頭,慍怒地反問:「你是在審問我嗎?如果是,那你 得回去重開一封介紹信再來,你的介紹信上可沒寫著可以審問我。」
那人愣了愣,隨即訕笑道:「哪裡哪裡,你太敏感了,我只不過想讓 氣氛輕鬆一下嘛。」
秉昆感到氣氛比他剛進來時更壓抑了,覺得口乾舌燥。
那人從上衣兜取下筆,將記事本翻開,看著秉昆問:「你認識蔡儒凱 嗎? 」
外調就如此這般地開始了。
秉昆一時口乾得說不出話,請求允許他喝口水。
老太太目光溫柔地看著他說:「桌邊上那杯是為你涼的。」
秉昆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因為對方一開口說出的不是自己哪一位 親人的名字,他七上八下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他說自己知道蔡挺凱是蔡曉光的父親,也知道蔡儒凱是省裡的一位 領導,但從沒見過,所以不能說認識。
「真的? 」
「你要是信我的話那就是真的,如果不信隨你怎麼想好了。」
「你一次也沒去過他家? 」
「沒有,我只認識他的兒子蔡曉光。」
「怎麼認識的? 」
「蔡曉光是我姐的朋友。」
「那麼,當然也是你的朋友囉? 」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是一般老百姓家的兒女,高攀不上他 那樣的朋友。我認為,他也從沒拿我當過朋友。」
「是你姐的朋友卻不是你的朋友,這我就不太理解了。」
「世界上讓人不太理解的事很多,我也有很多不太理解的事。」
「但是,他卻幫你走後門調到了這個廠。你們不是朋友,他會為你的 事這麼出力? 」
「是我求他的。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人也會求不是朋友的人。我們 老百姓經常會這樣,無非厚著點兒臉皮。我當時在木材加工廠走投無路 了,他幫我,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有些人幫了我們一次忙,不一定以 後就是我們的朋友了,對不對? 」
到此時為止,對方還沒往小本上記一個字呢,顯得有些煩了,掩飾 著端起杯也喝了 口水。
老太太第二次放下報,往上推了推眼鏡,也不看那人,一邊把那張 報紙放回報夾上,一邊批評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搞外調也要講 這一點。同志,你剛才的話是錯誤的,損害了我們廠的聲譽。我們廠從 不接受走後門的工人。一個生產醬油的工廠,誰犯得著托關係走後門進 我們廠嗎?市裡的工廠分五級,木材加工廠和我們廠同屬於四級廠,從 一個四級廠調到另一個四級廠,完全符合正常調動的範圍。蔡曉光只不 過向我們介紹了一下他當時在木材加工廠的情況,而我們廠當時正缺少 出渣工。他的入廠手續是我批的,出渣是我們廠最累的工種,他入廠後 到現在一直還是出渣工。我說清楚了嗎? 」
那人還試圖尋找突破點,他問:「當時,蔡曉光怎麼介紹他的情況 呢? 」
老太太看著秉昆說:「告訴你他當時在木材廠的情況,這不成了向我 搞外調了!」說罷,她起身走到窗前,給窗台上的幾盆花澆水。
秉昆簡明扼要地講了講自己當時在廠裡的苦惱處境,他有點兒不耐 煩了。講完後,他不滿地問:「你到底想知道什麼事?別再繞彎子了,咱 們直來直去好不好? 」
那人精神為之一振,正中下懷似的說:「好,好,很好。很高興你這 種痛快的態度,我喜歡你這種性格直率的青年!」
接著,他擺明要害,說他要瞭解的是,蔡曉光和周秉昆談過自己對「批 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如談過,具體是怎麼講的?如確實沒談過,談 到過他父親蔡挺凱對「批林批孔」的什麼看法沒有?
秉昆回答說:「自從姐姐一九六八年到貴州去以後,除了偶爾在路上 碰到過蔡曉光,彼此匆匆說幾句可說可不說的話以外,再就只會面過一 次,便是自己求他幫忙調單位那一次。」
對方按捺不住,打斷道:「那不正是』九一三』事件發生不久的事嗎? 許多人當時議論紛紛,他肯定也議論了。想想,好好想想。」
秉昆說:「想都不用想,他一句也沒議論。
對方的表情很失望,沉默片刻,退而求其次地說:「那你談談蔡曉光 對』文革』說過哪些話也行,包括他說父親對』文革』怎麼看的。你姐 是他的朋友,』文革』開始以後,他經常到你家去,和你哥你姐,還有前 副省長的女兒郝冬梅聚在一起,這些情況我們都掌握。我也坦率地告訴 你,凡有人群的地方,幾乎就有我們無產階級紅色政權的耳目。但是呢,我 一句話都沒問你哥哥姐姐包括你哥哥的對象郝冬梅說過什麼關於政治的 話,對吧?我不是針對你和你的家人來的。剛才你們廠的黨支部書記也 講了,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我是懂政策講策略的,可和你談了這麼 半天,你卻一點兒都不配合。年輕人,我再跟你交個底,如果你肯配合 我一下,那麼你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就立了功了,這對你是有益的。我 說這些完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想清楚了。」
秉昆問:「那,怎麼樣才算配合你了呢? 」
對方說廣你自己想。」
老太太不澆花了,轉過身,雙臂交抱胸前,微微瞇起的雙眼從鏡片 後投出琢磨的目光,一會兒注視著外調者,一會兒注視著周秉昆。
秉昆突然玩世不恭地笑了。
外調者緊皺雙眉,有點兒生氣地問:「你怎麼還笑呢?有什麼好笑的? 」
秉昆一本正經地說:「傻笑唄,我也跟你交個底行不行? 」
外調者立刻歡迎說:「行,太行了。咱倆就是應該互相交底。」 老太太忽然咳嗽了幾聲。
秉昆也不往老太太那邊看,鄭重其事地問:「你不記嗎? 」
「記,記。」外調者拿起了放在記錄本上的筆。
秉昆將身子坐得更直,以一種對醫生講述自己病情般坦白的態度說: 「你雖然對我哥哥姐姐的情況掌握得挺清楚,對我卻不太瞭解。我這人 吧,基本上就是一個政治白癡,在政治方面純粹是傻瓜蛋、二百五。所 以呢,關心政治的人誰都不跟我談政治,我也從不跟他們談政治。你呢,從 我一坐下,句句往政治上引我來談,這讓我心裡煩透了,你知道嗎?我 再煩那麼一點點,是會罵人的。如果更煩了,還會打人。哎,你怎麼不 記呢?記上我這些交底的話,回去不就好交差了嗎?我這是種病,哪兒 都治不好,有的醫生說是遺傳的。我父親就像我這樣,政治對於他就是 當一名好工人,獲得更多的獎狀。」
他說完,閉上了雙眼。
外調者心有不甘地問:「沒了? 」
他猛地睜開眼大吼:「你他媽的還煩我是不是? 」
外調者一哆嗦,立刻站了起來,氣惱地瞪著秉昆,片刻後扭頭看老 太太。
老太太聳聳肩,像體育裁判那樣做出停止的手勢。
外調者抓起記錄本,悻悻地往外便走。
老太太也往外跟,同時訓斥秉昆:「你這是什麼表現?給我老老實實 坐著別動,看我過會兒怎麼調教你!」
老太太回到辦公室時,見秉昆坐在那兒生氣,便亦莊亦諧地說:「我 覺得你挺懂政治的嘛。你這麼樣把他打發走了也好,拿著雞毛當令箭,連 我都快煩了。」
秉昆惱火地說:「他侮辱我人格!」
老太太坐下,放鬆身子往椅背一靠,把雙手交抱胸前,三娘教子般 地說:「別那麼嬌氣,我的人格被侮辱過多少次了,你的人格怎麼就不能 被侮辱一次?你的人格有鐵券丹書保佑著呀? 」
秉昆問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唐向陽父親替他改名的事。
老太太矜持地說,凡是記在檔案裡的,全廠每一個人的事她都知 道。秉昆說的事,唐向陽的檔案裡並沒寫,她願聞其詳。
秉昆就把唐向陽的名字怎麼由唐朝陽改為唐向陽的過程大致講了 一遍。
老太太不解地問:「你講給我聽,究竟要說明什麼呢? 」
秉昆高傲地說:「在我這兒,唐朝陽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姓唐名朝 陽,王八蛋才會說成迷戀唐朝的太陽!誰想讓我也成為那樣的王八蛋,門 兒都沒有,對你也不例外。我有時候可以裝傻瓜蛋,但絕不做王八蛋!』批 林批孔』那點事兒,不就是你家老馬同志說的那種矛頭嗎?連進步都明 白!」
老太太打斷道:「等等,等等。你們三個去我家那天,偷聽我和老伴 的談話了? 」
秉昆只得點頭承認。
老太太寬容地說:「既然偷聽到了,我問你們罪也沒必要了,相信你 們不會亂說的。」
秉昆值得信任地點頭。
老太太便與他約法三章:第一,絕不許他們聚在一起再議論「批林 批孔」這個話題;第二,不許議論「文革」以及一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 第三,支持唐向陽在八小時以外為他們補數理化課程,以後能考上大 學,將是她喜出望外的事。
「那,夜校什麼時候能開課呢? 」
「我盡量爭取早一點兒。」
「將來大學還會招生嗎? 」
「估計很快就會的,但以什麼方式招,我也沒法預見。不管以什麼方 式,如果文化基礎知識太差的人上了大學,既浪費人民的錢,也浪費教 育資源
「你也給我交個底,蔡曉光他父親的事,是不是很嚴重?
「是的。在咱們省,目前是最嚴重的政治事件了。都打成了林彪死 黨,那還不嚴重? 」
「他要替林彪翻案? 」
「他哪有那麼大的能量!當年是林彪部隊的幹部,並非個個都是林 彪的家將。據說他那人挺正派,只不過強烈反對……」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
「周秉昆你懂的太多了,這不好,很不好,到此結束吧。」
「最後一個問題——我剛才的表現,對我以後會有什麼不利嗎? 」
「很負責任地回答你,不會。」
「對我哥哥姐姐呢? 」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放心,更不會的,人家那位同志也不是徹底的 王八蛋,那是他的工作。」
老太太又說,倘若他周秉昆真的提供了什麼落井下石的證言,那對 方也會很高興。即使他周秉昆胡編一通,比如將唐朝陽說成唐朝的太陽 那一類證言,對方聽了都覺得牽強,那也還是會如獲至寶,認真記錄,及 時匯報,因為那是難得的立功機會。原本不是王八蛋的人,在那種情況 下,很容易也很願意變成王八蛋。她替對方高興,秉昆也應該替自己高 興,因為他拯救了一個有可能變成王八蛋的人。
當面聽老太太表情莊重地表揚自己,秉昆高興了。
他起身將走,老太太問他茶好喝嗎?他猜到了為什麼那麼問他,說 好喝極了,說自己和母親可愛喝茶了,但除了過春節能喝上幾次不知道 哪輩子採下來的茶,平時多想喝也喝不上呀!
老太太也猜到了他為什麼那麼說,笑了,給了他一小盒杭州「龍 井」,還給了他一筒麥乳精。「龍井」他是有所耳聞的,麥乳精連聽說也沒 聽說過。老太太說麥乳精是營養品,一直想著要讓他帶給做街道幹部的 母親——她打聽過了,知道他母親是位熱心腸的好街道幹部。
秉昆訝然地說:「你怎麼也像剛才那個人似的,什麼都亂打聽啊? 」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嗔道:「怎麼是亂打聽呢?我要充分瞭解你們,引導你們往正道上走,當然也得對你們的家庭有所瞭解。」
那天秉昆回家後,母親告訴他蔡曉光來過了。
秉昆問蔡曉光說了些什麼。
母親說蔡曉光說是下班路上忽然心生一念,騎自行車拐了個彎順便 過來看看。他說幾天後就要離開拖拉機廠,到他們廠在外縣的一個分廠 去上班了。具體哪個縣,他還不太清楚,算是來告別,很可能相當長一 個時期內會與周家人失去聯繫了。總之,匆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母親埋怨道都怪你!你要想往醬油廠調,自己去聯繫聯繫就不行 嗎?上班幾年了,還這麼不懂事!我看就是因為你當初麻煩人家,人家不 願再與咱們周家有什麼來往了,親自登門,當場和咱們周家做一個了斷。」
秉昆默默聽著,不想對母親說一句蔡曉光父親的事。
母親見了 「龍井」和麥乳精才停止了絮叨,指示秉昆,麥乳精要及 早給他姐姐寄去,好營養外孫女的身體。至於「龍井」,她要留著春燕和 德寶辦喜事時拿出來。
秉昆不再聽她絮叨,又去翻書箱。書箱內的大部分書他都已讀過 了,還往小本上抄了不少自己喜歡的文字。在那些作家中,他更喜歡雨 果和托爾斯泰,尤其是雨果。雨果小說那種激情四射雄辯滔滔的語言魅 力讓他沉醉,因為他覺得自己內心太缺少激情了。他渴望成為有激情的 人,卻不能在現實中發現什麼值得自己投入激情的事。自從成了小名人 以後,他經常提醒自己隨身帶著快板。商店裡的人們總是要求他來一段快板,如果他讓對方高興了,起碼可以多進幾箱他們二廠的而不是一廠 的醬油。為了那幾箱醬油的業績,他說快板時狀態飽滿,但只要獨自安 靜下來,服了興奮劑似的那種狀態就會一掃而光,內心裡隨之產生的又 彷彿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空虛。以往的日子,讀書是他暫時擺脫空 虛的良方,但是現在他決定與雨果們分開一個時期了。哥哥姐姐居然還 留下了一冊不少的初中到高中各門課本——那正是他要找的。
老太太點燃了他心中的一盞燈,那盞燈的名字叫大學。他不知道,除 了上大學,還有什麼其他方式能算得上是一種改變人生的正派方式—— 可以使自己對人生不再沮喪,而是比較滿意。一九七三年,大學畢竟仍 是一個與知識和思想發生最密切關係的地方。他讀了一些書籍之後意識 到,如果一個人終生都缺少知識和思想,那麼,他連一顆黃豆也不如。成 噸的黃豆還能搾出豆油或釀成醬油,成群的沒有知識和思想的人,除了 體力和技能,就再也搾不出別的東西了。而被搾盡了體力和技能的人,注 定是一個可悲的人。
六月的A市是它最美的季節。
樹的葉子全都綠得油旺旺的,特別是那些老楊樹的葉子,能長到比壯 漢子們的手掌還大,每一片都像剛從手工紙上剪下來粘到枝上。很奇怪 的是,學生們用的作業本的紙質仍很差,小學生用的手工紙還像「文革」前 那麼色彩光鮮。那些老楊樹多半是自然生長,而非人工栽種。共樂區歲 數最大的人,也比不上它們的樹齡長。馬路兩旁的柳樹倒是人栽的,因為 它們容易活,綠化成本低。新中國成立後A市就進行過一次綠化運動,許 許多多的柳樹是當年群眾義務勞動種下的。A市一向不缺水,僅僅冬季 的雪在春季化成雪水滲入地下,便會讓植物在以後的兩個月生長茂盛。A 市的夏季又是多雨的,這使A市大馬路兩旁的柳樹像南方的柳樹一樣,普 遍長出又細又長、柔軟得可以在手指上纏幾圈的枝條。
許多人家小院裡的丁香樹和掃帚梅也都開花了。說起來,A市人喜 歡那兩種花,大約還是受俄國人的影響。對於早年間生活在A市的俄國 人,沒有院子是不成其為家的;院子裡如果沒有丁香和掃帚梅,似乎不 是完全意義上的院子。
丁香花使A市到處瀰漫著馥郁的香氣,特別是在清晨和夜晚的時 候。掃帚梅實在是最普通的一種季節性草花,筷子般粗的莖居然能長到 一米半那麼高,直挺又有彈性,大風才能吹彎它們的莖,隨風搖擺的只 不過是它們的花朵。它們的莖在最上端分杈,每杈一朵花,一株掃帚梅 最多能開五六朵花。有小院的人家都在四月份貼著板障子密密地撒一 溜種,出芽時澆幾次水,再就不必管它們了。到了六月份,它們就開始 分杈開花了。它們的花看上去也很普通,六瓣的單瓣花而已,但是花的 顏色五彩繽紛——紅的粉的黃的白的夾雜綻放,還都開在幾乎同樣的高 度。它們是那種要開就一齊色彩鮮艷地開著的花,每一朵花都不會在枝 頭卷邊或飾??賈站??襠竦乜?牛?詞咕??賦〈蠓鞝笥輟H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