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你還是慎重考慮再決定的好。」
「沒什麼可考慮的了。」
「那事情豈不是變成我把你給耽誤了嗎? 」
「過來。」
郝冬梅背靠一棵白樺樹站著,周秉義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彎腰繼 續採摘野花。他面前是一片叫作星星散的小黃花,已經快編成一個花環了。
冬梅猶豫了一下,緩緩走到他身邊。
他看她一眼,再看手中花環,不滿意地搖搖頭。
冬梅責備道:「跟你談你的前途問題呢,你怎麼還有那份心思? 」
秉義四處張望,有所發現,眼睛一亮:公路那邊,有喇叭花纏著樹生 長,上上下下花開得煞是熱鬧。
他將花環朝冬梅一遞:「先拿會兒。」
冬梅剛接過去,他已轉身跑向喇叭花。
估計是鳥兒將幾粒喇叭花的種子帶到那兒的,它的花開得挺別緻,下 邊的花儘是白色,中間部分的花是藍色。秉義更想要紫色的花,偏偏那 紫色的花開在最高處,高到了秉義伸手夠不到的地方。這讓它纏繞的那 棵白樺樹如同穿上了一件旗袍,一件繡滿了白、藍、紫三色花朵的綠綢 布做成的旗袍,使人聯想到穿旗袍的高挑美人兒。白樺樹的樹幹,似裸 露著的白晰修長的腿,最上邊的紫色的喇叭花形成了華麗旗袍的高領。
秉義欣賞著。
冬梅喊:「你在那兒發什麼呆呀? 」
她知道,秉義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即 使忽生一念要為愛人編一個花環,即使過會兒他們在公路上分手時花環 必然會被拋棄。她已過二十六歲生日了,即將是老姑娘了,才不願自己 戴著花環的幼稚樣子被除秉義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見到呢!
「別費那事兒了行不行啊! 」她又喊時,已將單色的花環戴頭上了。
秉義裝作沒聽見。他的自行車在公路邊上,他將自行車搬了過去,一 腳踏車座一腳踏車梁,開始摘取那些紫色的喇叭花。
所謂公路,其實就是用鏟車在這一片白樺林中硬鏟出來的類似防火 帶的一段路。鏟車無法將白樺樹從根部齊刷刷地鏟斷,只能撞倒它們。拖 拉機隨後用鋼絲繩將它們一棵棵連根拖走,最後由人力填平樹坑,於是 就有一條兩里多長的公路穿林而成。這一片白樺林,是秉義他們師屬地 內最大的一片白樺林。他們師地處山區,團與團之間、營與連之間,除 了有數的幾條砂石路,其他全是那種徒有其名的公路了。
秉義做事還有一個近乎強迫症的習慣,那就是先難後易。採摘到紫 色的喇叭花自然不容易,他知難而上。他自以為已將自行車支穩了,但 前幾天下過大雨,林地還沒幹,一踏到自行車上,車架就陷入土中漸漸 傾斜,結果他握著一把紫色的喇叭花摔倒在地上。
冬梅驚叫一聲,跑過來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不安地問他 摔傷了哪裡沒有?
他說沒事,嚇了一跳而已,說罷躍起將蹲著的冬梅拉了起來,接著 又採摘藍色的喇叭花。
冬梅因為不能將剛才的談話進行下去,不悅地從旁看著他。
他采夠了,也不注意冬梅的表情,從她頭上取下花環,將藍色的紫 色的喇叭花間隔著遍插在花環上,雙手捧著,伸直胳膊,左歪頭看一會 兒,右歪頭看一會L,這才滿意地笑了。
冬梅不禁有點兒生氣,猛一下從他手中掠去花環,使勁往頭上一 套,將花環套散了,成一條花草繩落在了地上。她撿起來,手臂一揮,花 草繩像條彩蛇似的從空中飛舞向遠處,一頭鑽進草叢中去了。
秉義居然不明白她為何生氣,吃驚又困惑地看著她。
她沉著臉說:「你就當我戴在頭上了吧,現在我要求你將嚴肅的談話 繼續下去。」
秉義不悅了,瞪著她問:「什麼嚴肅的話題? 」
冬梅說:「別裝傻,就是你去不去瀋陽軍區的事。」
秉義說廣剛才不是談過了嗎? 」
冬梅說:「但是沒談完。」
秉義說:「明明談完了嘛!你讓我慎重考慮再決定,我說沒什麼可考 慮的了。不就談完了嗎?咱們就當沒這麼回事,徹底忘了不就得了嗎? 」
「這麼大的事,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算談完了嗎?你不覺得你是在 敷衍我嗎?我可是特意為這事來找你的!」冬梅提高了嗓音。
「多大的事啊?我怎麼就敷衍你了啊?你來找我不就是想要當面聽 到我的態度嗎?我不去。我已經明確地向你這麼表態了,你還要我怎麼 樣啊?表態的話不都是簡單的話嗎?你聽到過長篇大論的表態嗎?我們 之間需要與眾不同的長篇大論的表態嗎? 」秉義振振有詞,表情由不悅 而怫然了。
冬梅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一轉身雙手捂臉哭了。
當年,全國有十幾個生產建設兵團。由於中蘇關係緊張,地處中蘇邊境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具有明顯的軍隊性質。
六月份的時候,瀋陽軍區謝副司令員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進行戰 備視察,他是一位開國少將。名曰視察,其實是要會會老戰友黑龍江生 產建設兵團的顏副司令員。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級別很高,司令員由沈 陽軍區司令員親任,而顏副司令員本是瀋陽軍區的一位少將副司令員,平 級調任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副司令員後,除了必要的工作請示和匯 報須他本人回瀋陽軍區外,一年大多數時間住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總 司令部所在地佳木斯市。顏副司令員是位老紅軍,他的老戰友謝副司令 員也是位老紅軍。據說,兩位老紅軍少將在佳木斯相見後,當晚各自打 發走隨員,幾乎談了一夜——北京政壇波謫雲詭,部隊關係複雜多變,中 蘇邊境劍拔弩張,「九一三」事件後毛主席的健康每況愈下,黨和國家的 前途命運堪憂,出賣之風盛行而值得信任者越來越少。他們的軍職雖然 並不多麼顯赫,但也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實際考驗。
他們所面臨的問題還不僅僅是值得信任者越來越少了,不得不防的 人似乎也越來越多了。有受大環境影響的心理作用,卻也不能說完全就 是心理原因言不慎,出口即禍,不但禍己,還殃及家人親友。現 實生活中,因防人之心鬆懈而忽一日成了敵人的事例不勝枚舉。想必兩 位老戰友之間要談的知心話題太多太多,談了一夜意猶未盡,第二天又 談了大半夜,至於談了些什麼內容沒人知道。第三天,謝副司令員將一 干隨員打發回瀋陽,說更願意由生產建設兵團的同志陪著去各師團看 看。有人認為他那麼堅持是因為與老戰友談過後更憂慮了,有人則認為 恰恰相反,他心情好多了。顏副司令員工作纏身無法相伴,他將周秉義 從師裡召到了佳木斯,讓周秉義代表自己陪同。總司令部那麼多人,派 誰去陪同自己的老戰友不好呢,幹嗎非從某師抽一名教育處的副處長 啊?各機關的人們自然不解,私議紛紛。顏副司令也不管那些,命令下達,絕無改意。
直至「文革」後,他的女兒才回憶說,當年那個決定是在她家做出的。
謝副司令員問:「老顏啊,你尋思半天才為我抽那麼一個人來,究竟 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
顏副司令員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回答:「他這裡邊的東西可靠。」
他又為什麼如此信任周秉義呢?
春天時,中央提出了農村要盡快普及小學五年制教育的方針,當時 大部分省是小學六年制。生產建設兵團對中央這一指示很重視,顏副司 令員親自率隊到各師團考察、調研。在周秉義他們師,自始至終一直由 周秉義陪同。周秉義的匯報清楚明白,數字翔實可靠,有一說一,有二 說二,不掩蓋問題,不誇大成績,不諱言個人看法,給顏副司令員留下了 良好印象。調研組臨走前完成了一份調研報告,由顏副司令員簽了名,將 要作為司令部文件傳達各師團。顏副司令員特別囑咐要讓小周同志看 看,提提意見。
周秉義還真看出了問題。其中一段寫道:「一個國家的教育事業如 果落後,其他各項事業的長期發展必將被拖後腿,種種目標都會功虧一 贅。所以,要求各師、團,要像辦好自己國家的教育事業那樣重視問題、 總結經驗,解決困難,努力開創生產建設兵團基礎教育的新局面……」
周秉義認為,「要像辦好自己國家的教育事業那樣」一句嚴重不妥。調 研組的秀才領班則說,哪兒都可以改,就這一段隻字不得擅改,因為是 副司令員的原話。特別是那種比喻,副司令員一再說過,是他自己認為 很有情懷的比喻,他強調一定要寫上。誰有意見,誰親自去跟副司令員 提好了。
於是,周秉義強烈要求副司令員接見。
顏副司令問:「我那種比喻怎麼就非改不可呢? 」
周秉義說:「國家是一個整體,一個師就是一個師,一個團就是一個 團……」
顏副司令員打斷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說的是』自己國家' 嘛!別人要非往歪處去想,那是他們雞蛋裡挑骨頭,隨他們的便好了。」
周秉義堅持道:「那您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進一步說也是對我們黑 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不負責任。您熱愛兵團,我們兵團戰士尊敬您,不願 看到小人們雞蛋裡挑骨頭的事真的發生,您不可以給他們可乘之機。」
顏副司令員就沉吟起來。
周秉義又說:「某些人都能從畫駱駝、畫虎、畫貓頭鷹、畫松樹和山 水的畫中看出什麼別有用心,什麼動向來,他們是不可不……」
顏副司令員又打斷道:「別往下說了,你替我改。」
那件事給顏副司令員留下了深刻印象。
謝副司令員回到瀋陽軍區不久,周秉義所在的師收到了由兵團總司 令部轉來的瀋陽軍區的調令:調周秉義前往瀋陽軍區報到,從報到之日 起,即由知青幹部轉為正式軍人,聽候軍區的工作安排。
一石擊起千層浪,此事在師部炸開了鍋,連日裡議論鼎沸,說什麼 的都有。最傷害秉義的說法是,看不出一向正人君子般的他還特善於溜 須拍馬走上層路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以達到目的!才陪了瀋陽 軍區的一位副司令員十來天啊!多大的能耐啊!多高明的手段才能如願 以償呢?背後這麼說的人,基本上也都是知青幹事、參謀什麼的。
那些日子裡,周秉義備覺聚蚊成雷、人言可畏的壓力。
但是他連自我辯護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師部領導們沒正式通告他。
師部經由兵團總司令部轉給瀋陽軍區一份公函,以工作需要為由,試 圖予以回絕。
然而,師長接到了顏副司令員的電話。
顏副司令員說,謝副司令員的秘書另外任職了,正在物色秘書。老 戰友向自己要一名知青副處長,自己必須照辦。最後,他說:「願意放人 得放,不願意放也得放。」
於是事情明朗化了,師長親自通知周秉義。
實際上,師裡的領導們絕無阻止周秉義好事成真的想法。發現一名 可以被培養成幹部的知青苗子並培養成了副處級幹部,也是讓他們頗有 成就感的事。周秉義將全師的基礎教育工作抓得卓有成效,他們是因為 惜才而不願人才流失。
師長讓他看了調令,調令中註明了若干要求,其中一條是「社會關 系純潔」,不「純潔」的社會關係對像中包括「走資派」在內。
周秉義把調令放在桌上後,波瀾不驚地說:「容我考慮一下。」
師長問:「幾天? 」
他說:「五分鐘。」
他需要獨處五分鐘,並不是必須考慮,而是必須平靜一下心情。盡 管那份調令讓他的人品飽受爭議,但它畢竟非同尋常。如同通往阿里巴 巴藏寶洞的路線圖,當真的屬於某人時,不管是誰,十之八九都會覺得 此前所經歷的任何不快都根本不值一提。周秉義並非那十之一二的不凡 之人,那份調令彷彿不是一般的火炮,而是一門特大口徑穿甲彈重炮。哪 怕他是一輛虎式霸王坦克,也隨時可以一舉擊毀,不,是將他頭腦中關 於人生的全部理念轟得灰飛煙滅。那些理念是他的人品「工事」,他此 前一向憑此工事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現在卻面臨有生以來最嚴峻的人 品威脅一恰恰又是欣賞他的工作能力,更看重他人品的兩位老首長造 成的。
站在走廊裡掏出了煙的周秉義,緊巴得手都不聽使喚了。他所面臨 的事好比如今一個小彩民中了幾千萬的頭彩,但若要將那幾千萬打到自 己銀行卡上,首先得下決心自斷雙臂或雙腿。郝冬梅早已成了他人生的 另一半——此事擱誰身上,大約都會緊巴得扛不住。
那一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已有七個師六十餘個團四十多萬知 青,全國已有一千多萬知青了。當一位可敬的老紅軍、開國少將、大軍 區副司令員的秘書,不要說在四十多萬兵團知青中,就是在一千多萬全 國知青中,又能有幾人如此幸運呢?自從「上山下鄉」成為全國性的轟 轟烈烈的運動以來,還沒聽說過有哪一位知青像他這般幸運!
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對他的人品的侮辱和攻訐之詞,也頓時對周圍的 嫉妒一概予以原諒了。天下知青皆屬同類,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更是 如此。別說自己只不過是師部機關的一名知青,即便是兵團總部的知青 那又怎樣?不錯,你坐辦公室了,你不必風裡來雨裡去地幹農活,但你 不還是非工非農非學非軍、身份不倫不類的知青嗎?你不是與任何一名 兵團知青掙同樣多的錢嗎?
大家都只不過是知青一一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中雖然產生了 幹部,但是並不被普通知青看得多麼不普通。副處長周秉義的工資依然 是三十二元,僅就工資而言,他還屬於弱勢群體。幹農活的知青節假日 加班有工資,機關知青卻並不享受這一待遇。
不倫不類的身份,讓知青們長期找不到歸屬感,自然也就幾乎全無 所謂身份認同感,所以都盼著招工、參軍、上大學的機會青睞自己。機 關知青信息渠道多,離足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力場近,故種種鑽營現象 屢見不鮮。而要達到目的總得付出點兒什麼,經常付出的無非便是政治 品質、人際道德、海枯石爛不變心的愛情或別人的「地下愛情」——很 有些人通過公開或不能公開、正當或不怎麼正當的途徑和方式擺脫了知 青身份。為了穩定知青們的扎根意識,各師團都制定了自己的土政策,共 同的一項便是,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的知青,原則上不輕易放走其中一 方。把關嚴的師團乾脆將「不輕易」直接執行為「不」,將確定了戀愛 關係乾脆解釋為發生了戀愛關係。因為已發生過幾起這樣的事件,一方 沒走成,遭到了另一方的傷害;一方前腳走了,另一方想不開瘋了或自 殺了。既要戀愛,又要不喪失能走的良機,這種魚與熊掌兼得的兩全之 想,迫使某些知青將愛情當成一件秘而不宣的地下事業來進行。他們預 先達成了海誓山盟協議,兩人中誰有機會走,但走無妨。走的一方不可 變心,沒走的一方應守身如玉,專一地期待大換班即全體知青返城,於 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姑且不論他們的協議靠譜不靠譜,單說將愛情的地 下事業秘密進行到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絕密程度,便委實不易。
於是,另一類事情便也發生了,愛情隱侶中的一方就要走了,另一 方亦遵守協議不哭不鬧守口如瓶,斜刺裡卻殺出要將閒事管到底的程咬 金,以揭發者的姿態對朋友的戀愛關係大曝其光,想走的走不成了,那 守口如瓶的一方一併背上了欺騙組織欺騙群眾的罪名。揭發者自然並 未從中得著什麼實際利益,明知偏要那麼做,純粹是為了從破壞別人的 好事中獲得某種快感。所謂損人不利己在他們那兒另有新解,即損了人 便利了己。能揭發地下愛情者,大抵是戀愛一方的朋友或雙方共同的朋 友,於是不但愛情被出賣了,友誼也遭到了不知所措的背叛。身為師教 育處副處長的周秉義,自己就代表師部處理過一件如此這般令他嫌惡的 知青老師之間的破事。
周秉義只吸了第一口煙後,便做出了決定。接下來的每一口煙,便 都是為了讓神經徹底放鬆下來。他的頭腦裡並沒發生什麼難以抉擇的思 想鬥爭。他固然也是個魚與熊掌都想兼得的人,如果說郝冬梅是魚,要 獲得熊掌必須失去魚的話,那麼他是那種立刻會對熊掌轉過頭去的男 人。這與某些愛情小說對他的影響有一定關係,那些小說讚美忠貞不渝的愛情,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自己的道德律——但道德律的禁忌並非主 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其實可以說是一種習慣,即他已經習慣了人生中 不可無冬梅,如同基督教徒習慣了人生中不可無《聖經》。若對一個人 說珠寶給你,前提是必須將《聖經》拋棄,虔誠的基督教徒往往會根本 不加考慮,便向珠寶背轉過身去。也許他們此前對《聖經》心存疑惑不 解,但恰恰是當具有巨大誘惑性的珠寶擺在面前時,心理習慣的神力反 而會讓他們將《聖經》抱得更緊。
周秉義還沒吸完一支煙,便想好了應該如何回答師長,才會讓事情 徹底了結。
再次出現在師長面前時,他平靜地說:「我未婚妻的父親現在仍是被 打倒的』走資派』,而這不符合入伍的政審條件,所以我只有放棄此次難 得的機會。我們已決定不久便結婚,希望師長能參加我們的婚禮。」 結婚之說完全是托詞,他並沒與冬梅商議過。
師長愣住了。
他與冬梅的戀愛關係當然不屬於地下的,師長也有所耳聞,但師部 優秀知青幹部未婚妻的父親是「走資派」,卻是師長料想不到的。
「師長,我可以走了嗎? 」
「等等,這四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懲前據後,治病 救人》,五月一日《紅旗》雜誌的重要文章《執行』懲前據後,治病救人' 的方針》,你認真學過沒有? 」
「報告師長,我認真學過了。這些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要嚴格區分兩 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對一切犯錯誤的同志,都要堅持團結、批評、團結的 方針。強調指出,』經過長期革命鬥爭鍛煉的老幹部是黨的寶貴財富』』不 但要看幹部的一時一事,而且要看幹部的全部歷史和全部工作』』不僅要 敢於大膽解放幹部,還要敢於正確使用正是依據《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的思想精神,教育處及時啟用了一批』文革』後靠邊站的各團 教育系統的幹部、校長,工作匯報早已呈送政治部了。」
「你們的工作匯報我看過了,師黨委支持你們的做法。我現在指的 是,你未婚妻的父親,他的問題仍沒有什麼鬆動的跡像嗎?如果有,那 你就跟我說說,我也許可以替你再爭取爭取轉機。」
「師長不必費心了,他被定性為頑固不化一類,至今毫無新的說法。」
「明白了。」
此時,師長不禁替周秉義倍感遺憾。
周秉義走到門口時,被師長叫住了。
師長又說:「其實,你可以與你未婚妻商議商議,或許還有別的解決 辦法。」
師長很願意完成兩位副司令員交代給自己的任務,但他的話只能點 到為止。
秉義立刻明白了師長的意思,如果他與冬梅結束戀愛關係,就像某 些夫妻假離婚那樣,政審問題可以迎刃而解。但是,他平靜地說:「我和 未婚妻都不想那麼做。」
「周秉義,你可把我的話聽明白了,在調令的有效期內,師裡是不會 向瀋陽軍區提前做出答覆的。」師長的話仍留有迴旋餘地。
周秉義對於調令的態度,立刻成為師部的頭條新聞,不脛而走,在 各團知青中傳播開了。在愛情的海誓山盟變得輕如鴻毛的當時,用今天 的說法,他似乎代表了一種關於愛情價值觀的正能量。
他愛的女知青究竟漂亮到何種程度?這逐漸變成了知青們最感興趣 的一點。有些師部的知青見過郝冬梅,他們儼然新聞發言人似的,四處 宣佈真相:其實那個郝冬梅也並非天仙神女般人兒,最多也就只能說長 得還算秀氣,挺文靜而已。對女性審美標準高的知青乾脆說,形象也就 一般般,或許因為她控制周秉義的手段極為特殊吧!不知何故,這麼說 的女知青反而多於男知青。一些離師部近的女知青,星期天結伴來到師 部,東溜躂西溜躂,逢人便搭訕,在什麼地方可以見到周秉義?還有不 知是男是女的知青給他寫信,說他的事跡特讓自己感動,堅決支持他的 選擇,祝他和郝冬梅的愛情之花越開越鮮艷云云。儘管是百分之百的好 意,但自己和冬梅的私事居然成了到處傳播的事跡,周秉義還是覺得不 勝其煩,也感到匪夷所思。
郝冬梅同樣難避滋擾。一些知青結伴出現在她所在的生產隊裡,多 數是男知青。他們比女知青坦率多了,逢人便聲明就是想見郝冬梅一 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此日見不到,過幾天還來。只要見到了,絕不 糾纏,更不會提出什麼無理請求,保證人人掉頭就走。
若不是那些厚臉皮的男知青非要見她,冬梅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 然名聲大噪。若不是她及時阻止,隊裡就會召集民兵對那些無理取鬧的 男知青進行驅逐了。她到底頗有應對能力,集體接見了他們,說了些祝 福他們愛情美滿的話,他們才皆大歡喜地散去。
然而,她很生秉義的氣。那麼一件重要的事,怎麼預先不跟自己通 個氣呢?又怎麼可以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之下,就自做決定了呢?咱 倆是什麼關係啊?你的事僅僅是你自己的事嗎?難道不也是我郝冬梅的 事嗎?周秉義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於是,她通過電話十萬火急地約見秉義。
秉義是師部機關知青,大小還是個「官兒」,他辦公室就有電話,拿 起來撥幾下,冬梅她們生產隊隊部裡的電話就響了。冬梅通過電話約見 他就比較複雜了,隊部裡就那麼一台手搖式電話,她要用那台電話與秉 義通話,得瞅準隊部沒人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也不行,那她就必須四 處去找一個她打電話時得坐在她旁邊的人,這便是三十七八歲的曹會 計。他心猿意馬地看著一隻舊懷表,等著按時收費是他分內之事。他並 不情願耽誤自己的時間等著知青打完電話,經常失去耐心地催促快點兒 結束。他對冬梅卻耐心可嘉,一副別有用心的嘴臉。事實上,他的確別 有用心。這一年全國各地先後解放了大大小小不少「走資派」,尚未解 放的「走資派」的問題似乎襯托得更加嚴重了。郝冬梅的父親恰恰屬於 後一類,倒沒有任何方面的人要求隊裡監聽郝冬梅與人的電話交談,曹 會計異常自覺地肩負起了監聽的使命。依他想,從郝冬梅與未婚夫周秉 義的通話中,說不定能聽出什麼新動向。她父親是尚未解放的大「走資 派」,沒人關注她怎麼可以呢?他一方面見義勇為,一方面對郝冬梅極盡 討好取悅之能事。每次她放下電話,他都少算半分鐘一分鐘的錢,萬一 她父親哪一天忽然解放了呢?得做兩手準備啊!接錢之際,他總趁機握 一下冬梅的手。冬梅心裡厭煩極了,卻一直盡量克制著沒發作。
這次冬梅與秉義通話後,他居然大膽地握住她的手不鬆開,還皮笑 肉不笑地問:「我猜,肯定是由於你父親的問題吧?」
冬梅也不說什麼,只是狠狠地瞪他,她的目光在那時特別凜然。
「這麼瞪著我幹嗎呀,我不過就是非常關心你的事嘛。哪一天你父 親解放了,我建議隊裡為你和你父親祝賀一番哈! 」他厚顏無恥地表白 著,心虛地鬆開了她的手。
郝冬梅和周秉義為了能夠不受任何人的關注和干擾,選擇了這一 片白樺林作為見面地點。對於冬梅,到這裡比到秉義他們師部近了一 半;而秉義要到師部直屬營去處理一件挺棘手的事,也要從這裡拐向另一條路。
二人之間有了如下談話:
「這麼重要的一件事,你怎麼對我一字未提過? 」
「起初我也是只聽到一些傳言,既沒親眼看到調令,也沒什麼人與我 正式談話,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事,告訴你有什麼意思呢? 」
「但後來這件事是真的了,你又為什麼不徵求一下我的態度就擅自 決定了? 」
「老實說,我根本就不想讓你知道。我希望這件事能在我這兒沒發 生過似的就結束了!」
「但現在我還是知道了!」
「後來的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你知道或不知道有什麼區別嗎?」
「你認為呢? 」
以上這種抬槓似的談話,二人之間從未發生過。周秉義對郝冬梅興 師問罪似的話很敏感,為了讓自己和冬梅都高興起來他才編起那只花 環。冬梅對花環表現出的冷漠讓他不爽,而她一哭終於令他心煩。他對 和她在一起時的感覺越來越不滿意,而她從未覺察到,要為不該哭的事 莫名其妙地哭。
「我究竟什麼地方做錯了,冬梅?我還有什麼可慎重考慮的呢?你 讓我再慎重考慮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應該做相反的決定嗎? 」
秉義的語氣也變成了質問式的。
冬梅不哭了,向公路跑去。
秉義惱火了。這建築工人的兒子,別看平時文質彬彬的,其實基因 裡遺傳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山東男人的那種倔脾氣。他也推著自行車走到 了公路上,看都不看冬梅一眼,蹬車快速離去。
「我究竟什麼地方做錯了? 」
自行車顛簸不止,他的自問一再重複。
他想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
是的,他確實對和冬梅在一起時的感覺越來越不滿意。他早已習慣 生活裡必須有她,這是真的,越來越不滿意也是真的。他斷不會因為不 滿意而生結束他們關係的念頭,但也斷不肯再將就不滿意的現狀了。
屈指算來,他們的關係已近十年。初中時冬梅就開始暗暗喜歡他 T,那時的周秉義心無旁鷲,全部精力集中在學習上。高一時郝冬梅主 動向他表白了心跡,他也只當那是一種比男女同學之間的友誼更可貴的 友誼。他認為在一位副省長的女兒和一名建築工人的兒子之間,愛情太 奢侈了,還是友誼來得更現實一些。如果自己因為她的主動而忘乎所 以,那麼可能連友誼也很快就成為過眼煙雲。自己雖然是一名建築工人 的兒子,但高中時的他對自己未來的人生已甚為自信。他要求自己必須 是那麼一種男人——不論時代如何風雲多變,自己在同齡人中都不但要 努力爭取出類拔萃,而且還要始終是一個好人。他確信那麼一種男人肯 定會有優秀的女人來愛的,而郝冬梅究竟優秀不優秀他還看不出來。
高二時,他從她身上看出一點兒與別的女生不同的地方。她第一次 到他光字片的家,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他送她走時,天已黑了。
路上,他問她晚飯吃好了嗎?
她沒回答。
他站住細看她,月光下發現她在流淚。
他吃驚了,問有什麼地方對她招待不周?
而她的回答讓他又吃一驚。
她說:「我父親他們太對不起生活在這一帶的人家了!新中國成立 都十五六年了,這裡和解放前的窮人區有什麼區別?我雖然對解放前一 無所知,但畢竟從電影裡見到過。」
秉義苦笑道:「我家在光字片還算一戶住得不錯的人家。新中國一 窮二白,底子薄,也不能太責怪你父親他們。」
她說:「你別勸我了,就讓我心裡難過著吧!我父親當副省長近十年 了,我猜他從沒到過你家住的這個地方,虧他還是主抓城市建設的副省 長!」
秉義打趣道:「說不定他還真來過這一帶,拖拉機廠搞建廠週年紀念 活動時,聽說來了不少市裡的省裡的大官。」
她說:「我想起來了,他確實參加了,但是我敢說,他就根本沒想讓 小車拐個彎,順便到你們光字片來看看了
秉義完全無語了。
她又說:「周秉義,從今天起,我會因我們一家三口住在獨門大院的 小洋樓裡深感不安!我家的廚師和阿姨在那小洋樓裡都各有房間啊!這 太讓人不知說什麼好了。我們真的太對不起你們,我先替父親向你鞠躬 道歉吧!」
她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轉身跑了。
是夜,周秉義失眠了。他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從沒有任何人因為光 字片人家居住得如此破爛不堪而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也從不認為有誰 應該特別關注自己。郝冬梅讓他第一次開始思考,某些人的確應對許多 人所過的山頂洞人般的生活負有責任。
他問自己,如果你是郝冬梅,如果你的父親是一位副省長,如果你 住在獨門大院的小洋樓裡,而你所愛之人是光字片人家的一員,你自己 的感受會如何?
他承認,自己肯定也會大受刺激。
不久,母親說有一位副省長到光字片來視察了一遭。周秉義沒問過 郝冬梅是不是她父親,郝冬梅自己也沒說過。那件事似乎在他倆之間產 生了一片陰影。不論哪一方想要更近地靠攏對方,都本能地希望避開那 片陰影,因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幾乎只能是試探性的,這 讓他們的關係一度變得很彆扭。
「文革」 一開始,郝冬梅的父親就被打倒了。
一日,周秉義到郝冬梅家裡去,那是他第一次邁入她家的院子。她 的家已經成了某造反軍團的總指揮部,她的父母已分別被關押在「牛 棚」裡,阿姨和廚師對她的父母進行揭發後不知去向,阿姨住的房間允 許她住了進去。她藏起了幾部自己非常喜歡的小說,其中便有雨果的《悲 慘世界》(第一卷)。他去找她,是要按照她的請求把書轉移到他家去。那 是冬季裡的一天,他穿了件大衣,還拎了個旅行兜。
他倆見面不一會兒,一名「造反派」頭頭闖進了她的房間。對方吸 著煙,看定周秉義的臉說:「我怎麼覺得你挺面熟? 」周秉義也認出了對 方,他在對方的廠裡「學工」過,做過工人們的夜校老師。對方想起他 是誰後,問他與冬梅什麼關係?他說是同學關係,她家有些舊衣服要處 理,而那正是他的弟弟妹妹可以穿的,所以他來取走。對方就不再問他 什麼,轉而說服冬梅在即將召開的批鬥大會上登台亮一次革命的相,也 就是聲明與她的父母脫離關係。如果還能揭發批判最好,只聲明脫離關 系也行。四十多歲的原某廠的三級鉗工師傅,對郝冬梅並未氣勢洶洶,也 許是由於有夜校老師在場的原因,他只不過反覆說服而已,如同一位醫 生說服病人接受他認為最佳的治療方案。
「我不能。現有的一切揭發,都不足以證明我的父母是國家和人民 的敵人。對我而言他們是好父母。刀刃壓在脖子上,我也不會按你們的 要求去做。」郝冬梅說完此番話,一聲不吭了。
「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俊傑嘛,替我再勸勸她。」那人離開時,對周秉義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周秉義不由得抓住郝冬梅的手,輕輕握了一下。
那是他對她的第一次親近的舉動。除此之外,他不知再怎麼樣才能 表示對她的同情。
她的身子微微抖了_下,小聲對他說:「你可一定要把這些書收藏好。」
後來,他聽說,有天那名造反派頭頭心臟病突然發作,倒在郝冬梅 家的院子裡。當時,他們的人都去參加批鬥郝冬梅父親等幾個「走資派」的 大會去了,如果不是她及時從馬路上攔到車並把他送到醫院,那名造反 派頭頭很可能一命嗚呼了。
他把聽說的事講給妹妹周蓉聽了。實際上,他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一 切事,他都願意講給妹妹聽,卻總是將弟弟秉昆支開。在他眼裡,妹妹 是大人,弟弟是孩子。
周蓉聽了以後,嚴肅地對他說:「哥,愛她吧!好好愛她,要負起保 護她的責任。我盼望有一天她成為我的嫂子,我認為你倆太是一對兒了。」
他問何以見得?
周蓉說:「她有斯陀夫人那種悲天憫人的心腸,而這對於女人是最寶 貴的,思想次之。我和她相反,這不是說我不善良,咱家人都很善良,隨 爸媽。我甚至有點兒擔心,小弟以後會不會由於太善良而做蠢事。冬梅 是那種既善良又不至於做蠢事的女性,我也不是說她就沒什麼思想,她 當然也是有思想的,只不過看跟誰比了,跟我比當然就稍遜一籌了。而 你,我的哥哥,你有'米裡哀情結'o如果你生在十八九世紀的歐洲國家,估 計咱家以後會出一位主教大人的。你想想嘛,俗家的米裡哀主教若與斯 陀夫人結為夫婦,那將是多麼的和諧!」
周蓉評論人事時,自我感覺總是高高在上,好得不得了。有時連秉 義也分不清,妹妹的話究竟是認真的多還是調侃的成分多。
他正尋思著妹妹的話,妹妹以更加嚴肅的口吻說:「哥,你不要心存 幻想,以為將來會有我這麼一個又是大美人兒,又有思想,同時心底也 很善良的姑娘愛上你。那樣的概率太低了!我是誰?我是光字片的女 神,不是電影《天涯歌女》中的』女神』,是希臘神話中的女神,你妹妹 是負有拯救使命才降臨人間的。依我看來,你與冬梅的姻緣哪方面都般 配,只有一點將成為小小的遺憾……」
秉義強忍著笑又問:「你是不是指門第差距啊?現在這種差距已經 不存在了,簡直還可以說反過來了。」
妹妹受辱似的反問:「我有那麼俗嗎?我指的是激情!愛是要靠激 情來滋養的,熱烈相愛的激情應該在愛人之間一直存在,只有到了晚年 才允許它漸漸化作柔情。目前,我從你倆的關係中只見柔情似水,還沒 洞察到激情的點燃。但也許對於你和她,愛情只有柔情就足夠了。或者,你 們到了中年以後才會互相需要激情吧,誰知道呢?女思想者不是女巫,不 一定也擁有預見的超能力。」
秉義忍不住笑出了聲,譏諷道:「虧你今天還比較謙虛,沒大言不慚 地直接說自己就是思想家。那麼敢問一下你這位女神級的思想者,你對 自己的個人問題有何考慮呢? 」
妹妹就擺出思想者煞有介事的模樣,故作沉思狀地說:「哥,我吧,我 是上帝心血來潮的遊戲之作一一艾絲美拉達的沒心沒肺在我身上有點 兒,卡門的任性在我身上也有點兒,瑪蒂爾德的叛逆在我身上還有點 兒。我身上也有娜塔莎的純真、晴雯的剛烈、黛玉的孤芳自賞式的憂鬱、 寶釵的圓通……哎呀,一言難盡,總之你妹妹太複雜了,那咋辦,都是思 想惹的禍唄!」
她飄飄然地自誇,連自己也忍不住開心地咯咯大笑。
秉義向她使眼色。她一轉身,見母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母親皺眉道:「蓉啊,在家裡,當著你哥的面,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 話那都沒啥,全當講笑話逗自家人開心了。但千萬記住媽的囑咐,可不 許在外人跟前也說那些話,外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
周蓉笑著說:「媽放心,外人也沒那幸運聽到。在咱家,除了我哥,你 們也聽不懂。我得經常與我哥這麼交流,要不他會和我弟一樣變得思想 退鈍的。」接著,她以很小的聲音神秘地對秉義說:「哥,你要多少有些 心理準備,你將來的妹夫很可能是一位中國的萊蒙托夫。」
如果當時秉義敏感些,追問幾句,很有可能從她口中套出點兒後來 之事的蛛絲馬跡。但秉義當時又怎麼能想那麼多呢?他欣賞的是妹妹,愛 護的是弟弟。而一個哥哥在弟弟和妹妹之間更欣賞誰,往往也就意味著 對誰反而疏於關心了。
那一天周蓉的一番話,雖然亦莊亦諧既調侃別人也調侃自己,對秉 義與冬梅的關係還是起到了一定促進作用。
此後,冬梅逐漸成了周家的常客,並很快與周蓉情投意合起來,如 同親姐妹一般。在A市最不太平的日子裡,周蓉和母親還強迫她在周家 住過一個時期,那些日子裡她差不多就成了周家的一 口人。
周秉義後來不得不暗自承認,妹妹周蓉看人事的眼光確有獨到之 處。她一語成讖,他和冬梅的愛情關係果然一直柔情似水,水平如鏡,水 位既不曾漲過一分,也不曾降過一分,就那麼溫溫柔柔地處於止水之 境。起初秉義倒也沒什麼不滿意的,但是一年又一年溫柔地戀過來愛過 去,他逐漸感到他們的愛情之中確實缺少某種重要元素了,便是妹妹周 蓉所言的熱烈的激情。
周秉義不是曹德寶,也不是於連,甚至沒有弟弟秉昆那麼一種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