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周蓉母女,工作問題並不像她們想的那麼容易。
周蓉以為,只要通過各種渠道將自己回國的信息發佈了,即使早先 工作過的那所大學不再青睞自己,省裡市裡別的大學也會主動找上門 來,與她洽談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錯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沒有任何一所大學的人聯繫過 她。倒是她的博導汪爾淼先生拄著手杖敲開過她的家門。導師已經完全 禿頂,禿到以後不必理發的程度。十幾年不見,他已顯得老態龍鍾。大 學裡有些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還鶴髮童顏,精神矍株,導師的身體顯然和 他們沒法比。周蓉開門時,他因為爬了三層樓梯而在門口氣喘吁吁。
周蓉一見是導師,在門口抱著他,強忍著才沒哭出聲。
導師卻笑呵呵道:「我是來探個虛實。好,好,真回來了就好。還能 住進這麼一幢不錯的樓裡,更好。先進屋行不?讓別人看見了會奇怪的。」 周蓉這才止住眼淚,喜滋滋地將導師攙入家門。
導師竟有興致將她的家參觀了一番,欣慰地說:「不錯不錯,真是不 錯的一個家。我又有一名學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實在是沾了丈夫蔡曉光的光,並問導師的 居住情況怎麼樣了。
導師笑著說:「住進三室一廳的教授樓,條件好多了。上廁所不必出 家門,在家裡也可以洗上熱水澡,有自己的書房,睡覺再也不必往低矮 的吊鋪上爬了,托改革開放的福了! 」他的幸福之感溢於言表,彷彿從 天堂歸來。
周蓉又問師母身體可好。
導師的表情瞬間一變,憂傷地說,老伴已病故,沒能在教授樓裡住 過一天。他女兒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肯定照顧不了女 兒,沒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兒的住院費,也就只夠自己一個人 花了。很想請個阿姨照顧照顧自己,卻又請不起。
「不過,除了退休金,我還能另外掙點兒,寫寫文章,編編教材,參 加會議做一次主題發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掙點兒攢點兒,那也不行啊。哪 天我走了,女兒怎麼辦呢?她是不折不扣的』雙無』人,我不給她留點 兒錢,她不慘了?周蓉,她只比你小一歲啊,也五十出頭了。有時候我 到醫院看她,一個老頭兒面對一個五十多歲患精神病的女兒,她又不跟 我交流什麼,只不過反反覆覆說要回家,那會兒我還真是很無奈。」
即使說這些話時,導師居然還是樂呵呵的,如同在講小說中的情節。
周蓉聽得鼻子發酸,關切地問導師身體如何?
導師說,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經常這兒痛那兒不舒服的,總 之身體的各種器官都老化了,連學校每年一次的福利體檢也放棄了。說 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覺身體不那麼糟了。
導師說,他是為她的工作問題而來的,問她首選的工作方向是什麼。
她說,當然還是在大學裡從教啦。
導師搖頭說:「周蓉啊,面對現實吧。現今,失業工人也罷,求職的 知識分子也罷,剛畢業的大學生也罷,沒考上大學的待業青年也罷,都 不能奔著自己喜歡來找工作,只能轉變觀念,要求自己適應市場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問:「難道所有大學都不缺老師了?」
導師說,不是。幾乎所有大學都在升級擴招,原來是市重點的想變 成省重點,原來是省重點的想變成全國重點,原來是學院的迫切地要升 級為大學,大學裡的系又紛紛變成學院。學科多了,學生多了,中國的 教育發展壯大了,也是好形勢。但是,大學畢竟不是工廠,不可能成批 成批地招教師。所謂教師缺口,無非就是這個學科缺一兩名、那個學 科缺一兩名而已。嚷嚷著缺教師聲音最響亮的大學,一次最多也就進 五六名。
「小周啊,大學裡的情況也與十幾年前大不相同o你評上副教授時,是 出類拔萃的。如今,全國多少博士培養出來了,不少』海歸』博士也回 來了。一個學科的一個教師崗位,往往有近百位博士競爭,有碩士學位 的人根本沒有機會。僥倖進了大學,也只能做學生輔導員。你當年也沒 把博士學位讀完啊。如今的博士,從校門到校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和 他們比,你沒有年齡優勢啊。哪所大學會招一名再過七八年就退休的教 師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翹楚人物。文史哲學科也日益邊 緣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雲集的學科。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快 成清一色的女子學科了。國家急需的是經濟分析、企業管理、科技創新 人才,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文史哲專業畢業生了。」
導師一席話,如同往周蓉身上潑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雖然內心裡拔涼拔涼,卻始終笑瞇瞇地聽著,盡量表現 出一副輕鬆淡定、波瀾不驚的樣子,為的是保住在導師面前那種曾經有 過的才女的尊嚴。
導師說,他擔任過本校和外校的學術委員會委員,討論教師人選,一 個崗位少說也有二三十份簡歷。因為供大於求,條件就很苛刻,常常讓 他對求職者心生憐憫。
周蓉暗想,導師興許聽到了對她簡歷同樣苛刻甚至不屑的話,所以 才拄杖找上門來,大約在做了充分鋪墊之後才切切告誡的。
她內心雖然不是滋味兒,卻靜靜地微笑著洗耳恭聽。
「周蓉,儘管你沒讀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終視你為我的好學生。我的 意思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的學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 的……明白嗎? 」導師終於攤牌了,為了他曾經的學生的尊嚴,也為了他自己的尊嚴。 周蓉微笑著說:「老師,我明白了,我一定認真考慮您的話……」
A市作為省會城市,馬路上出租車往來不斷。從許多方面來看,中 國確乎在變,在朝向一種新的前景。
周蓉攔住一輛出租車,扶導師坐入。
興許她替導師重系圍巾的親暱舉動引起了司機好奇,車開後,司機 問:「老先生,那是你什麼人啊?」
汪爾淼遲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兒。」
蔡曉光回到家裡,察覺到了周蓉情緒的低沉。他問:「怎麼了? 」
周蓉便將導師來過之事講了一遍。
蔡曉光與她並坐在沙發上了。
「你認為,我該怎麼辦呢? 」周蓉問。
曉光說:「你瞭解我的,你不問,我就不會介入你求職的事。你既然 徵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誠相告也不對。你有三種選擇。其一,不放棄當 大學教授的夙願,那確實是最適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導師的意見,如 果再一味繼續投簡歷,甚至托關係,確實會自取其辱。知道了,影響心 情;渾然不知,有損聲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謀求什麼穩定職業,甚至可 以一個時期內不工作,以我當前的收入和積蓄,養得起你。你可以做自 己喜歡做的事,比如成為自由撰稿人,或進行文學創作。將來怎樣,我 不敢肯定。」
她說:「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嚮往之,但絕不考慮。跳過去。」
曉光接著說:「其三就是,審時度勢,忘記自己過去的種種得意,面 對現實,哪裡有需要人的職業,並且是自己可以勝任的,就放下自尊去 應聘。高才低就,相對容易,這需要你轉變一下觀念。」
「以前我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後來改變了。從現在到以後,我還沒思 考過。」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不公平,對我太不公平了!你是愛情至上主 義者的時候嘛,將你浪漫的愛情義無反顧地給了馮化成,結果給錯了。現 在嘛,咱倆終於是夫妻了,我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你倒說不清楚自 己的人生觀了,這太令我遺憾了吧?讓我來指點迷津,從現在到以後,你 要重新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你的人生觀就應該是——好好愛我蔡曉光,比 我愛你加倍地愛我!咱們都要向秉昆和鄭娟學習!」
「向他倆學習? 」
「對!人家兩口子,雖然都沒宣稱過自己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可人家 兩口子實際是!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在經歷了重大生活變故後,一如 既往的那麼黏乎。別小瞧這一種黏乎勁兒,我覺得,它可是關乎人生終 極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麼時候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簡直後來居上了啊!」周蓉 忍不住笑了。
「別笑。不錯,你曾一度才華橫溢似的。我說』似的』,是指……」蔡 曉光一臉嚴肅。
周蓉打斷道:「不是似的,事實如此。我並非一度僅僅是花瓶而已。」 蔡曉光辯論似的問:「那麼,請回答,你具有超乎尋常的科學頭腦
「說事就說事,幹嗎諷刺我? 」
「不是諷刺,是循循善誘,請回答。」
「當然不是啦!」她臉紅了。
「你有一定的文藝細胞,但你能在文藝方面碩果纍纍嗎? 」
「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又諷刺我!」
「最後一問,即使你如願當上了教授,能成為文史哲方面的學問大師 嗎? 」
「那正是我想實現的理想。」
「醒醒吧,親愛的!最後一問直中靶心了吧?你的問題正在這裡,別 以為我看書比你少,思想比你淺,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時隔十二年 後,你應對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種想法的,看書有個大缺點,就是只 知一頭往裡鑽,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學而不思則罔』。我看書沒你們那 麼重的功利心,不是為了成為什麼人物而看,所以我鑽得進去,也容易 出得來。出來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國的文史哲研究領域,二三十年 代確實出了不少優秀人物,卻也就是優秀而已。當時,人家從不自詡為 什麼大師,相互間也不好意思那麼奉承,避俗。現在,為什麼大師的稱 謂這麼流行呢?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太俗了啊!還因為,當年他們做學 問,資料十分稀缺,擁有資料便能造就學問!今後不是那樣的時代了,不 再戰亂不息,圖書館多了,研究資料空前豐富,文史哲研究領域的空白 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紙堆裡鑽吧! 一邊鑽一邊左瞧瞧右看看,哪兒都留 下了別人梳理過的耙痕,你還不肯斷了當大師的想頭嗎?即使你發現了 一處空白,自己細細地耙了一遍,耙出了點兒眉目,得出了一種較新的 觀點,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當得起大師二字了?那跟自我 陶醉互相陶醉有什麼兩樣?我們把從前某些人物尊稱為大師,是敬意使 然。時局動盪不安,生存環境險惡,資料難尋,國故流散,還要擔起整理 和重評的使命,當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銷電腦啦!電 腦一旦普及,一般資料點擊即出,所謂學問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了?再加上這麼多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紙堆裡成群結隊鑽來 鑽去,東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謂學問已快成了自說自話。我的 妻,你卻還抱著大師夢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癡也俗也!」
曉光一番話,說得周蓉屏息斂氣,臉上毫無表情,凍僵了一般。
曉光卻不肯罷休,繼續往深處扎她:「親愛的,你以為你是誰?往更 透了說,咱們這種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幸運點兒罷了!你的 幸運在於上了大學,我的幸運在於到底還是沾了我父親那光榮歷史的一 點兒光。包括秉義,他也不過就是底層人家的一個幸運兒而已。如果他 不是沾了他岳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說,現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處長,或 大學裡的教授,想當上教授那他還得讀研、讀博,否則也是空想。對了,我、 你、秉義,我們其實很像唐向陽,只不過比一般勞苦大眾幸運點兒。如 此而已,就有本錢想成為這樣的人想成為那樣的人了?不對吧?所以,還 得收心,明白我們只不過是芸芸眾生中較為幸運的人而已。那麼,對於 我們而言,除了真愛值得至上,還有什麼別的值得至上嗎?真愛多值得 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於人生中有真愛,我活得越來越知足,也 越來越願意做好人,越來越善良了。說一千道一萬,咱倆得好好愛下去,這 才是咱倆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
周蓉的臉緩緩轉向他,還是全無表情。
曉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頂,受震撼了 嘛!」
周蓉緩緩站起來走向衛生間。在門口,她的臉終於恢復了常態,回 頭笑道:「從哪兒學的,一套一套的,這麼好為人師!」
曉光也笑道:「每次請光明按摩,總向他請教人生哲學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揚愛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當然不會向我宣揚愛情至上了。在他眼裡,』四大皆空他總 是對我講』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機會,卻最終 得到了你。這麼一想,我可不就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嘛!你是上蒼賜予 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著愛你,愛著哄你,連哄帶愛,只為了讓你開心。」蔡曉光 一臉純潔和虔誠。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一次長吻。
當她將衛生間的門緩緩鎖上,面對著鏡子時,臉又像被凍僵了。她 被曉光的話深深傷著了。
周蓉病了。
她並沒被所謂抑鬱纏住,她是對抑鬱具有超常免疫力的女性,抑鬱 症根本沾不上她的身。她的胃病犯了,還挺嚴重。他們周家人除了秉昆,都 被家族性胃病史折磨過。
她的胃病犯了與導師的到來,與曉光的「醍醐灌頂」有直接關係。甚 至也可以說,曉光負有難以推卸的責任。他明瞭此點,裝著糊塗,慇勤 地服務她,體貼她。中藥西藥都吃了,未見好轉,於是安排她住院。她 成了護士長關鈴特別愛護的病人,同病房的病人都有些嫉妒。
周蓉對關鈴說:「你不能對我太好了。」
關鈴說:「蔡導囑咐過我,我也不能拿他的話當耳旁風呀。」
周蓉說:「別的病人會有看法的。」
「是嗎? 」關鈴遂板臉問別的病人,「有看法就是有意見唄,你們有 意見了嗎? 」
得到的是異口同聲的回答:「沒有!」
關鈴笑道:「敢有!誰有我叫護士給他扎針時一針扎到底!」
她的話說得包括周蓉在內的病人都笑了。
關鈴愛開玩笑,只要她一出現在病房,必定滿室粲然,病人笑聲不 斷,個個都會開心起來。
關鈴工作態度認真負責,輸液扎針的水平也高,病人們都叫她「關 一針」。對老小病人,她尤其溫柔體貼,還常認乾媽,或讓小病人認她為 乾媽。
病人們大都喜歡她。
周蓉也逐漸喜歡起她來。
一日,關鈴問了一句:「明天是什麼日子,都忘了嗎? 」
病人們齊聲回答:「沒忘。」
再問:「都知道該怎麼做嗎? 」
「知道!」
病人中有人回答後,笑得咯咯嘎嘎。
她表揚道:「真乖!都要再接再厲,一直乖下去啊!在我的地盤,誰 是領導核心? 」
「護士長!」
聽到令人熱血沸騰的三個字後,包括兩名隨她查房的護士,大家都 笑了。
關鈴自己也笑了。
她站在周蓉床前,周蓉小聲說:「小關,你貧死了。」
關鈴也小聲說:「職業要求啊,蓉姐,我得當她們的開心果。在我這 兒,樂觀主義就是得逗樂子,樂不起來算什麼樂觀主義呢?
她所問的「明天」,是醫院裡好醫生好護士評比日。到時候會有人 捧著紙箱挨個在病房走,病人們手中都有帶紙條的小紅花,對哪名醫生 哪名護士印象好,將其名字寫在紙條上投入箱內,獲得小紅花多的醫生 護士便上光榮一每月由病人們評比一次。
周蓉預先收下一朵小紅花,悄悄說道:「我把你名字寫上了。」
關鈴說:「必須的呀。」
周蓉起初以為,她不過就是曉光認識的一名護士長而已。曉光探視 勤,她從他與關鈴的表情中,敏感地意識到他倆的關係絕非一般認識那 麼單純,卻並沒有妒火中燒,相反她倒覺得關鈴尤其可愛了。
住了半個月醫院,周蓉胃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她被關鈴的樂觀主 義感染了。
曉光接她回到家裡,她一本正經地說:「曉光,你有一套啊,囑咐自 己的護士長情人關照自己的老婆,這種事可很少有男人做得出來。」
曉光也一本正經地說:「你先說她做到沒做到吧。」
周蓉說:「我給她滿分。」
曉光說:「這不就得啦!重點在目的是否達到了。你住院,我不囑咐 個人關照你,能放心嗎?你是女病人,我囑咐一位男醫生關照你,也不 是回事。正好她在那兒當護士長,當然責無旁貸啦!我蔡曉光不是一般 的男人,我做的事當然很少有男人做得出來。」
周蓉繃不住勁兒了,笑道:「我覺得你的貧是跟她學的。」
曉光說:「那不見得。貧分境界,我一向只在高處貧,高處不勝寒,貧 能驅寒。為夫也要問你一句,你覺得關鈴怎麼樣啊? 」
周蓉反問:「你倆現在的關係又怎麼樣啊? 」
曉光笑道:「你這麼問就不相信我了吧?自從你來信表明你要回 國,我倆的關係就成歷史了,咱倆又共同翻開了生活的新篇章嘛!
周蓉說:「這還可以。」她一想,為了讓他高興,又說:「你品位不俗,不 是就想聽到我這麼說嗎? 」
「對,對!」曉光果然眉開眼笑。
「你放心,對於並不醜惡的歷史,我是能夠正確對待的。」周蓉的話 說得很莊重。
不知道周蓉怎麼想的,她居然要單獨請關鈴吃頓飯。
也不知道關鈴怎麼想的,她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此時,她已料到周 蓉對自己與曉光的關係肯定心中有數了。
兩個女人那天晚上都以最好的衣著和形象準時出現在對方面前,地 點是關鈴選的一家老字號西餐館。
周蓉舉起啤酒杯說:「謝謝了。」
關鈴也舉起啤酒杯說:「不客氣。」
二人碰了一下杯,飲了一口酒,互相看著,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周蓉推過菜單說:「點這幾樣行不? 」
關鈴拿起菜單看著說:「多了。」她自作主張,招過服務員,去掉兩 道菜,加上了冰激凌。
放下菜單,她又說:「這家西餐館的冰激凌最有風味。」
周蓉問:「我的胃適合吃涼的嗎? 」
關鈴說:「偶爾吃一次可以。你的胃其實沒有大毛病,主因是神經性 的,以後凡事別過於焦慮就好。」
周蓉說:「聽你的。」
關鈴又說:「你是表面沉得住氣、焦慮深藏不露的女人。這性格應該 改一改,遇到極煩惱的事,焦慮表現並不丟人,該暴露就順其自然地暴 露出來,比和自己較勁兒一再壓抑著好。」
周蓉笑道:「哎呀媽呀,你小關的眼睛好厲害。在你之前,沒有一個 人跟我說過這種話,而且還說對了。」
關鈴也笑道:「證明蓉姐比我更厲害。」
「我怎麼覺得咱倆煮酒論英雄似的呢? 」
「我不跟蓉姐鬥心眼兒,咱倆是相見恨晚。」
「你就一點兒都沒懷疑我擺的也許是鴻門宴? 」
「我絕對不是以單刀赴會的心理來的。」
「為什麼? 」
「蔡曉光拴牢死守的女人,肯定與一般的女人不同啊!」
「再碰一杯!」
於是,兩個女人又碰了一次杯,互相看著,淺飲而止。
關鈴的話讓周蓉更加喜歡她了,被她不顯山露水地一誇,心裡挺舒 服。對她鎮定自若的回答,也不禁刮目相看。
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竟都有點兒惺惺相惜了。
二人胃口蠻好地吃過了一塊牛排後,周蓉小聲問:「講講,他哪點吸 引你? 」
關鈴反問:「他哪點吸引姐? 」
周蓉坦率地說:「以前他身上沒有吸引我的地方,以後是出於感激,為 了報答他才做了他的妻子。結果事與願違,非但沒報答成,反而沒完沒 了一直拖累他。但自從做了他的妻子,覺得他善良、有趣味,對世事人 生有獨立見解。一個男人身上有此三點,足以值得我這樣的女人愛了。許 多男人,身上連我說的三點中的一點都沒有,對不對? 」
關鈴說:「對。」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姐說的三點也是他的普遍口碑,總聽別人那麼說,自然見面之前就 對他有好感。接觸之後呢,還覺他這人特別紳士。」
「他?特別紳士? 」
「對。紳士不紳士,也不能僅以外表和舉止怎樣而論,要看實質。人 家有紳士精神。」
「這我可毫無感覺,講講,別笑嘛,沒什麼好笑的呀,小聲講講嘛。」
關鈴忍住笑,小聲講了起來。她說,蔡曉光每次在她家裡,從衛生 間出來前,次次都不忘將馬桶墊放下,還用衛生紙仔細擦擦。
「這就紳士了? 」周蓉不免驚詫了。
關鈴表情莊重地說:「當然了!姐你想啊,現而今,全中國,包括全 世界的男人,有多少解小手之前,會將馬桶墊掀起來的?列車上,飛機 上,賓館裡,如果一個男人在你之前進了衛生間,你進去了準會發現,馬 桶墊是沒掀起來的。非但沒掀起來,還被搞得濕漉漉的,得咱們女人自 己擦,不擦就沒法往上坐。一百個男人中差不多有一半是那樣,另一半 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呢,掀是掀起來了,卻沒有應該再放下的意識。如 果是白天,對咱們女人也沒什麼;如果是晚上呢,咱們覺得沒必要開燈 呢,結果會怎樣?我和我那口子沒離之前,我提醒他不止一百遍了,他 就是不長記性!不知多少次,我一屁股坐水裡了。有一個時期我胖,一 屁股坐水裡後,髓骨被卡住,很不容易才站起來。姐,你說那要是不砸 碎馬桶就沒法了,該多麼丟人現眼?我跟他離婚時,這一條也是理由之 -o女法官說這條不能成立,我說換了你是我就成立了。證明他愛我愛 得有身無心嘛!剩下那百分之五中,絕大多數掀起又放下就不錯了,興 許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男人,才會掀起又放下,自己明明沒弄濕,卻 還是要擦一遍,之後才洗手。說明什麼?說明他心裡時刻替咱們女人著 想嘛!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到家了的紳士精神嘛!你不在國內時,我只 不過是替你愛護愛護他。現在你回來了,很好。我的神聖使命完成,徹 底撤出,不再插一槓子了。姐,我交班了,為了咱們中國男人的紳士精 神延續下去,你可要比我更珍惜地愛他……」
周蓉看著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述說,搞不清她到底有幾分認真 又有幾分是在耍貧,若非一手托著下巴捂著嘴,怕是早已笑出聲了。
「匯報完畢。現在,咱倆小聲喊一句』紳士精神』萬歲? 」關鈴舉 起了酒杯,俯身周蓉,一臉天真無邪地說,「我剛才匯報的可是國家機 密,夠不上一級也夠二級了,咀倆都要保密啊,千萬千萬。」
周蓉便也舉起了杯,正要與她碰杯,一下子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她 反身伏在椅背上,咯咯咯笑得雙肩聳動,旁邊食客的目光都望向了她倆。
兩個女人吃得滿意,談得開心。周蓉也是個冷幽默一句比一句接得 快的女子,那晚對關鈴的「冷貧」卻接不住招,暗自甘拜下風。
走到街上分手時,關鈴說廣擁抱一下唄。」
周蓉說:「好,擁抱一下。」
兩個女人優雅地互相擁抱時,關鈴又說:「謝謝姐姐的寬宏大量啊。」
周蓉說:「謝謝小關認我這個姐姐。」
從那天起,周蓉對蔡曉光的男女關係方面不再心存任何疑慮。她的「清夫側」任務,隨之宣告結束C
數日後的一天,周蓉從外邊回來,見曉光戴著橡皮手套在打掃衛生 間,將馬桶擦得瓷光保亮。
周蓉高興地說:「我找到工作了。」
他問:「什麼工作? 」
她說:「一所民辦中學的數學老師。」
他問:「為什麼是民辦中學? 」
她說:「我從報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就去應聘了。一談,他們態度 明朗,痛快,我的自尊心舒服。」
他又問:「為什麼是數學老師? 」
她說:「那學校的學生語文成績還行,數學成績普遍上不去,我能讓 他們的數學成績有所提高。」
「明白了。」
他不再問什麼,接著干自己的清潔工作。
她不禁反問:「不想知道工資多少? 」
他頭也不抬地說:「猜得到,比公立中學稍微高一點兒,所以對公立 中學的老師沒太大吸引力。正好我現在閒著,而你能往家掙錢了,應該 慶賀一番。」
第二天,他向那些「死黨」隆重推出了他們久聞其名的嫂子。他們 對她的恭維讓她很受用,聚會湊份子,錢花得不多,氣氛從始至終快樂。